莫言小说《蛙》的陌生化分析
2015-01-28靳亚利广西大学文学院文艺学硕士530000
靳亚利(广西大学文学院文艺学硕士 530000)
《蛙》是莫言酝酿十余年、笔耕四载、三易其稿、精心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作品描述了新中国近60年来的农村生育史,塑造了“姑姑”这个农村妇产科医生的形象以及她富有传奇性的一生,深刻展示了计划生育政策带来的艰难而复杂的历史过程。同时,也剖析了当代知识分子卑微龌龊的灵魂,毫不留情地触及到国人灵魂的最痛处。此外,它独特的语词运用让读者在熟悉的世界里进行了一场陌生的旅行,帮助读者摆脱了传统认知习惯的规约,揭示了作品主题,从而使读者在阅读中获得了鲜活的审美感受。从这一角度来讲,《蛙》具有陌生化的艺术特征。
作为俄国形式主义核心理论之一,“陌生化”最早由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艺术的手法》一文中提出。根据什克洛夫斯基的观点,要想打破人们对日常生活的习惯化感觉,产生新的兴趣,就要运用艺术的技巧,把熟悉的、司空见惯的事物通过艺术手法的加工变得陌生,增加感觉的难度和长度,令人产生意想不到的的审美情趣。
那么,《蛙》是如何打破平铺直叙的传统从而引起广大读者的关注的呢?本文试从词语选用层面分析作品陌生化的艺术手法。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作品的审美性及构成都是通过语言来呈现的,因此,语言必然成为文学研究关注的一个重要方面。俄国形式主义者对语言极其重视,什克洛夫斯基在阐释陌生化理论时指出,艺术陌生化的前提就是语言的陌生化,对语言要进行能动的构造,通过变形、扭曲、重新组合等,消除语言表达的惯性从而产生“阻拒性”,更新人们的语言感觉。从莫言《蛙》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出,莫言保持了他那种天马行空的驰骋想象,他的语言表达,几乎不受任何约定俗成的规律的限制。莫言的小说可以说是语言的狂欢。
一、特殊的人名处理
莫言在《蛙》中对语言的陌生化处理首先表现在小说中特殊的人名处理上,在《蛙》开篇的第一部分,莫言描写了“我们那地方,曾有一个古老的风气,生下孩子,好以身体部位和人体器官命名。譬如陈鼻、赵眼、吴大肠、孙肩……”。[1]8陈鼻名字的由来,作者在小说中也有所介绍。陈鼻的母亲叫艾莲,艾莲经常怀里抱着一条浑身生着斑点的狗。后来,这条狗被村里的土狗欺负死了。艾莲于是挺着大肚子葬了狗,不久之后就生下了陈鼻,所以有人说陈鼻就是那条斑点狗的投胎转世。包括陈鼻的嗅觉灵敏,也与此有关。不同于一般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有着优雅别致的名字,《蛙》中的人名一开始就给读者一种粗野、怪异的感觉。名字的异乎寻常,打断了读者顺畅的阅读,作者有意的违规,延长了读者阅读的时间,增加了读者感受的长度,从而达到一种陌生化的效果。
二、方言俚语的使用
莫言在《蛙》中对语言陌生化的处理还表现在方言俚语的大量使用上。方言是在一方水土上,经过千千万万的子孙反复锤炼、选择、演变流传下来的一种语言形式。方言具有明显的地方特色,准确生动,具有多种微妙的语意延伸。方言的生命力在莫言《蛙》中表现的异常顽强。莫言曾经说过,“故乡和人是有血脉关系的,尤其对小说家。故乡释放了无穷的自由,但对我是一种束缚。”《蛙》的故事发生在高密东北乡,正是莫言的故乡,自然而然《蛙》的语言也来自他的故乡民间,十分口语化。而大量口语方言的使用,使读者在阅读时受阻,给一般读者增加了感受的难度。
莫言小说《蛙》有一段描写:“拴个娃娃带回家,全家高兴笑哈哈。今年拴回明年养,后年开口叫爹娘。我的娃娃质量高,工艺大师亲手造。我的娃娃长相美,粉面桃腮樱桃嘴。我的娃娃最灵验,远销一百单八县。拴一个,生龙胎;拴两个,龙凤胎。拴三个,三星照;拴四个,四天官。拴五个,五魁首;拴六个,我不给,怕你媳妇撅小嘴。”仔细读来,才发现这是高密东北乡的风俗,每到农历的四月初八,人们都会到娘娘庙去求子拴娃娃。《蛙》中类似这样的方言口语还有很多,如:“滚,小兔崽子们!这里没有你们吃的,回家吃你们娘的奶头去吧。”“奶奶,俺娘让你去,俺大奶奶不中了。”“妈的,有劁猪的,有阉牛的,有骟骡子骟马的,哪里见过骟人的?”这在语言运用上颇有新意。
方言俚语有着鲜明地域特色,有着鲜活而富有魅力的个性。同时,正是由于方言的原生态、随意性、以及非规范化,导致在这个要求统一接轨的时代,使读者走进作者描述的方言世界,是非常困难的。那么,读者在理解作品时,也会存在障碍。
三、歇后语的运用
歇后语是熟语的一种表现形式,其结构像谜语,分为前后两个部分,类似谜语中的谜面和谜底。谜面是人们容易理解的事物,而谜底常常是人们不易理解的、抽象的观点和道理。
歇后语有书面形式和民间形式之分,莫言作为一位民间乡土作家,小说《蛙》中用了大量歇后语,固然带有的强烈的民俗化色彩,在构造和运用上带有自己的个性。
例如,瞎子点灯——白费蜡。这句歇后语形象地说明了当时姑姑强烈要实施的计划生育的荒谬,人一辈子要生几个孩子根本不受人为的控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计划生育只是徒劳的,白费财力,最后还落下遭人唾骂的下场。
臭杞摆碟——凑样数。这是姑姑自嘲自己的一句话。姑姑因为表现突出,荣升当上了政协常委。可姑姑认为这个官可有可无,根本不起什么作用。
狗咬泰山——无处下嘴。此句歇后语意在说明作家蝌蚪创作构思的艰难。蝌蚪在构思最后的话剧时被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各样的素材扰乱,不知如何做出抉择。
莫言《蛙》中歇后语的运用,总是结合当时的语境,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能按照以前理解的歇后语的意思,要结合文本,把握语言所要表达的信息量和鲜明的主题意蕴。这样,读者的阅读时间就拉长了,这充分体现了语言表达能力的超越化、极致化,具有一定的美学意义。
四、修辞活用,汪洋恣肆
莫言在《蛙》中运用了多种修辞手法,从整体上增加了读者感受的强度。莫言认为,没有象征和寓意的小说犹如清汤寡水,索然无味。
(一)象征手法的运用
在《蛙》这部小说中,象征手法的运用给小说蒙上了一种神秘的面纱。书名“蛙”不但是小说的中心意象,而且还有着多重意味。在小说结尾戏剧部分的第四幕,作者通过蝌蚪之口说了这样一段话:“暂名青蛙的‘蛙’,当然也可以改成娃娃的‘娃’,当然还可以改成女娲的‘娲’。女娲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们高密东北乡的图腾……”从这一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蛙”“娃”“娲”分别对应着姑姑人生经历的三个阶段。
在民间,蛙是多子多育、繁衍不息的象征,俨然成为了一种生殖崇拜的图腾。这在《蛙》的第一部分就有所展现。“我们家族对吃青蛙的人非常反感。我相信我们家族的人宁愿饿死也不会吃青蛙。”乞讨者秦河即使挨打也依然要制止他的同伴吃青蛙,“好哥哥们,你们打死我,我要感谢你们。但你们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类的朋友,是不能吃得……”由此可见青蛙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这时候是20世纪50、60年代,国家鼓励生育,此时的姑姑也处于青年时期,亦是她的黄金时代。姑姑以她的接生医术赢得了高密东北乡的尊重,她是村民心中送子娘娘、活菩萨。
《蛙》第二、三部分展现是70、80年代的生育史,那是计划生育政策由倡导到强烈执行的年代,此时,姑姑的青春岁月早已结束,正在中年的道路上行走,饱经沧桑。姑姑有着空洞的政治信仰,“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党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坚持着这份使命感,姑姑献身于国家的计划生育事业,多少无辜的生命被扼杀。众娃号泣的场面触目惊心,姑姑曾经被青蛙吓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蛙”已经是被姑姑残害的“娃”的象征了。后来,姑姑嫁给郝大手,一起与郝大手捏泥娃娃。姑姑说:“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的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的熬,用这样的方式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的去死。”晚年的姑姑用捏娃娃方式,通过塑造一个又一个形态各异、有名有姓的娃娃,类似于抟土造人的“女娲”,向被扼杀的2800多个娃娃赎罪。小说中这种象征手法的使用,模糊了真实和虚构之间的界限,即表现了人物内心的恐惧和忏悔,也造成一种陌生化效应。
(二)比喻的修辞技巧
作为在小说中极为常用的修辞技巧,比喻,即是用某种有类似点的事物来比方自己想要表达的事物,即以此物比彼物。
精神分析学家阿德勒就非常关注比喻这种修辞手法。他认为“运用比喻就是为了美”,并举了好多比喻的例子。
比喻,在优秀的小说中被广泛运用着,更被莫言这位富有才情的作家演化出千姿百态的独特韵致。
在小说《蛙》中,姑姑在接生途中遇到田桂花,姑姑“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猫眼一样放出绿光后,才知道她活着。”还有一次,黄秋雅发国民党的反动传单时,看到姑姑走过来,她像扔掉一只青蛙似的将那张传单扔掉。而她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磷火似的绿光。”这两处描写都把不同人的眼睛比喻成绿光,突出田桂花和黄秋雅的恐惧和担心。这些比喻的运用使得遣词造句显得灵活多变,有效地避免了语言的庸常和普通。这就要求读者具有足够的审美经验,才能理解这些独特的比喻。
这样独特的比喻还有很多,例如:“听到这个消息后,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斗。”
“秦河这可怜虫就在我们面前,他身体翻腾着,宛如一根油锅里的油条。”“她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倒干了粮食的瘪口袋,又像一只钻出了飞蛾的空茧壳。”“陈鼻坐在我家门槛上,灶膛里的火映得他满脸闪光,那个巨大的鼻子,像一块结了冰的萝卜雕成。”“那郝大手,静静地坐在工作台后,目光迷茫,面无表情,仿佛一匹梦境中的老马。”
这些比喻的出现,给读者带来了新奇性,一定程度上中断了读者的阅读,造成理解上困难。
《蛙》中的比喻的独特性还表现在将人与动物混为一体的类比修辞上。在小说的第四部分,蝌蚪看到陈鼻牵着一条狗孤苦伶仃地流浪时,便有感而发:“在高密东北乡这种新近开发之地,土洋混杂,泥沙俱下,美丑难分,是非莫辨。许多赶时髦的暴发户,初暴发时恨不得将老虎买回家当宠物,破产时又恨不得卖了老婆抵债。大街上许多流窜的野狗,不久前还是富家豢养的身价不菲的名种。就像上世纪初叶,俄罗斯爆发革命,许多白俄贵妇,流落到哈尔滨,不得不为了面包,放下身价,或者为娼卖笑,或者嫁给下苦力的下层百姓,使这地方生出了一些混血的后代,陈鼻的大鼻子深眼窝也许与这段历史有关。”将人与狗相提并论,加强了语言表达的冲击力,显示出作者戏谑的态度,这种幽默的表达令读者忍俊不禁。
莫言在《蛙》中出神入化般的运用了比喻修辞,他以丰富的想象力和个性化的思维模式,以及细腻而犀利的笔触赋予了这些比喻鲜活灵动、独特新奇和意蕴深远等特点。这也是他的作品充满生命张力的原因之一。
综上所述,莫言的小说《蛙》的为读者展示了汉语言的多种表意可能性,拓展了语言丰富多彩的表现能力。在莫言这里,“陌生化”是一个严肃的追求,语言运用并不是虚有其表、好看无用的概念游戏。伟大的艺术作品都是整个社会和人生的返照,所以意蕴深厚。莫言运用外国的文学技巧来表现本国的文化内容,即用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表现我国上个世纪计划生育史,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历史和文化,对传统进行精辟入里的分析,以此凸显自己的态度,引起了多数读者的共鸣。同时,《蛙》这部作品也呈现出莫言新颖的艺术创新能力,显示出莫言不断被刷新的可能性,可以说是他的一次新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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