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传统写作”中的新矛盾
2015-01-28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66100
李 彬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266100)
按代纪来为创作者、作品划分派别是当代文学艺术界中的独特现象,这个划分体系不仅流行于电影、电视这一时代间隔明显的创作体系中,也盛行于文学界的作家作品中,尤其是对于80年代作家,被冠名为“青春文学”的一代。根据这一代纪体系,原本不属于这个划分体系的前辈作家也被划归到时间的轨迹线中。例如,“30后”作家王蒙开始写作时有《组织部来的年轻人》,“40后”作家路遥写了《人生》,“50后”王安忆最开始引人关注的作品是《雨,沙沙沙》,“60后”的余华和苏童最引人注目的是《十八岁出门远行》和“少年血”系列等作品,“70后”作家徐则臣最初引起关注的是《鸭子是怎么飞上天的》等“花街系列”作品。不管作家承不承认或者是否真的具有某个时代的特色,这本作家的断代史都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将作家们纳入自己麾下。这也就导致了这一划分方式难以避免的缺点:孤立、片面地归纳一个时代的写作现象。于是,尽管甫跃辉不得不被贴上“80后”的标签,但是事实上甫跃辉活跃在“青春写作”和“80后”写作舞台之外,迥异于以新的媒介和新的文学生产方式为主导的新兴文学道路。
在“纯文学”丧失主流地位的今天,甫跃辉承袭了“传统写作”的脉络。与“青春文学”的标签相对应,甫跃辉似乎更符合“学院派”这一标识。在他的写作实践中,学习、借鉴和对“传统写作”的效仿都显出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特点。在《动物园》小说集的后记中甫跃辉讲述了自己对于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的看法,他认为长篇小说不仅要长,还要对世界有“终极的解决方案”,即“作者用以考量世界的标尺,对世界全盘性的思考”。而短篇小说则“无需对整个世界发言,看清一时一地的风景足矣”。他说:“对于身处的世界,我还远没有形成固定、站得住脚的且完全属于自己的考量标准。”甫跃辉对于文学创作,尤其是对长篇小说的审慎态度,表明了他不仅在小说的写作形式和方法上继承了传统写作的脉络,也在文学态度上承袭了“传统写作”的审美标准,尤其是对经典性、史诗性文学写作传统的继承。
陈忠实对于《白鹿原》的创作表达过与甫跃辉极其相似的看法。陈忠实明确地说他的短篇小说创作是在为长篇小说创作积累经验,他不满足于自己一直以来的短篇小说写作,以史诗性写作作为自己创作的终极目标。“十年磨一剑”,陈忠实通过小说《白鹿原》中白鹿村白姓和鹿姓两大家族祖孙三代的恩怨纷争,讲述了陕西关中从清末到建国半个多世纪中国的历史进程,写出了近代中国人的精神历程、中国人的心理和情感,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的秘史,也是近代中国社会的缩影。陈忠实选取“民族秘史”的全局视角讲述中国近百年的历史,这种关照世界的方法既符合作家创作的内在意图,也与世纪末的文学氛围相契合。这种对待文学的严谨态度是值得文学史的记忆的,而甫跃辉用他的创作历程和对待文学的严谨态度证明了他对经典性作家作品的继承。
“80后”写作的“青春文学”不仅占据了市场和媒体关注等有利环节,近几年来,作家协会也将郭敬明、韩寒等作家纳入主流意识形态下的多种写作模式之中。但是姗姗来迟的甫跃辉的传统写作重新将文学界的研究和评论视角拉回到对传统和经典写作的继承和创新上,他在媒体化和全球化的潮流中异军突起形成“精英文学”对于“青春文学”和网络文学的抗衡。
甫跃辉把对世界的关照和思考以小说的形式展现出来,不仅沿袭了“传统写作”“先锋作家”在写作技巧上的探索,也尽力突显了故事和主人公所处时代的尖锐冲突和时代特色。这是甫跃辉从“传统写作”这一脉络中继承的精髓,也是使他完全不同于“青春文学”的关键所在。在现代社会中,不仅作家的写作面对着冲击,作者笔下的纯真的人也无一例外地面对着世俗浊流的侵扰,人性中残存的本真与清醒能否抵挡得了欲望和物质的诱惑是作者们关注的焦点。评论家李敬泽说甫跃辉是“郁达夫的转世灵童”意指:如果郁达夫活到现在,他也许会像甫跃辉这样写小说。郁达夫把对“自我”“欲望”的追逐升华到“民族政治”的高度,从那里找到情感的出口。而身处现代化都市的甫跃辉不仅对城市的现代化感到迷茫,也对人的“现代性”演化感到不安。甫跃辉笔下的人物大都是懵懂无知、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甚至是孩子,我们甚至可以从中看到他自己的影子,如《牙疼》中换牙期的男孩,《惊雷》中躲雨的少年,《玻璃山》中失去父亲的少女,《红鲤》中禁不起诱惑的年轻人,《晚宴》和《动物园》中处在大学与社会交叉路口的大学生“顾零洲”。这种主人公的选择与甫跃辉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和他所选取的独特视角有关。它明显地区别于“青春文学”中“时尚”“和平”的写作,而是深入社会和人们的生活中写出他对于这个社会的思考。因此,甫跃辉的作品中很少有“努力”“奋斗”等字眼,他写得更多是人世无常和人们的无奈、浮躁,也正因此他的写作才有思想的深度,才涉及到当下人们所面临的精神困境。
城市的快速现代化促使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享受到现代化的便利,也使人们深陷城市繁荣浮华的假像中。《丢失者》中的主人公“顾零洲”建立了一个“巨大”的关系网(手机中有534个号码),但是当他试探性地去衡量这个自己建立的“虚拟关系网”跟自己的亲密度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是那么的“孤凄”,没有人关心跟他失去联系与否,就像他当年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城市。他甚至将丢手机这件事怪罪到没去帮助那个陌生女人这件无关乎痛痒的事情上来,他迷信般地执念去寻找那个陌生的地方,也注定是一无所获。每个人都处在互相紧密联系的已知世界中,当“顾零洲”在已知的世界中失落时,他企图转向未知的世界获取沟通,但是令他颓丧的是,他根本不曾拥有那些虚拟的世界也更加不可能在那未知的世界获得抚慰。在《苏州夜》中,主人公是一个“作家”,他对于社会阴暗面一直采取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既不排斥又不舍得放弃亲密接触的机会。当他终于在黑暗中摸索一通,他发现自己与周围的世界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在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他永远那么孤凄。漂泊他乡的游子,永远无法用现代都市的命名或者标签来定义自己的属性。除了内心的富足和记忆中的美好,“他竟然这样一无所有”。
现代化是城市的代名词,而当现代化进入到农村的时候,传统与现代这一经典的对立再次成为全社会聚焦的矛盾。在甫跃辉笔下,新与旧的对立一方面体现为“返乡人”与“农村人”的对立,一方面体现在现代化带来的“外来者”与“本地人”的对立。这似乎与鲁迅、陈忠实、莫言、张炜等作品中城乡对立的文化景观相似。而不同之处在于,甫跃辉所写的是发生在当下的现代化进程对人的心理、欲望的拨弄。《老街》中来自泰国的“阿三”是跟镇上的歌舞厅同期出现的,她出现伴随着“新潮”事物的到来挑逗着镇上男人们的欲望,作为叙述者的“我”也不例外。而“我”所能做的,只有压抑自己的本能,做一个世俗社会眼中的好孩子。但是长大成人后的“我”开始逐渐地正视自己回忆中幼稚、无知甚至是龌龊的本能与欲望。《牙疼》中的主人公同样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同一个院子里的“小艾姐”催生了“我”在青春期中最初的欲望萌芽。她的悲剧性的经历使“我”认识到:人只有经历了一些事之后才能从好的事中获得自信,更应该从不好的事中学会坦然面对无常的淡定和从容。青春期欲望的表层叙述下隐藏的依然是新旧对立的矛盾。“小艾姐”新的恋爱观及其失败冲击了整个村镇的伦理观念。《旧城》中小易与母亲的矛盾不只是青春期的叛逆和固执,更深层的是新一代人与“旧城”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矛盾。在“城市人”的干涉下,满载历史记忆的“旧城”成为迎合现代人审美趣味的“玩物”。小说中小易终于认识到“自己与母亲是如此的相似”,亲情在时间的淬炼中显得弥足珍贵,但是,母女间的谅解也改变不了小易与“旧城”一去不复返的错过。新人与“旧城”的冲突也以不欢而散告终。
以城市为背景的小说有四篇:《动物园》《晚宴》《丢失者》《苏州夜》,其中的主人公均是身处异乡的城市漂泊者。其实甫跃辉关于“城市漂泊者”和“返乡者”这两个视角的写作可以整合为“都市异乡人”这一个题材的写作。在城市漂泊和返乡的经历只不过是不同阶段地发生在“城市异乡人”身上的故事。他们面临着进退两难的困境,那些对现代都市寄托了理想的年轻人不仅在城市中碰壁,即使回到乡村也已然无法完全融入到旧的乡村体系中去了。
然而,甫跃辉并没有想要在他的小说中找到给予这些年轻生命(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良药,以缓解时代带给我们的阵痛。于是,他坚持写人的真实的感受并按照个体生命意志的指向为他笔下的人物和故事构造一个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结局。他的小说中存在着一种力量,一种生命的本能,如《动物园》中的“顾零洲”,他一直被动物园里的一种“气息”所吸引。他坚持要开着窗户直至与女朋友的矛盾激化,最终无法弥补。他也说不清他自始至终坚持的到底是什么,直到他在他自以为相当熟悉的动物园中迷路,他才发现从他最熟悉的动物园中也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房子”。原来他所向往的、他竭力要展示给他的女朋友的是他在这个陌生城市中所最熟悉的、与他的童年梦想有关的,像家一样能给他安全感的“动物园”。漂泊在外的游子,就像动物园中孤独的笼中动物。孤独的“顾零洲”本性上是一个迟钝、木讷的人,他不善于表达自己,虽然他大学毕业留在了读书的城市,但是他仍像一个“异乡人”一样,身处在五彩斑斓的社会中,却对自己的未来茫然无所知。
甫跃辉并没有明确地说出这一代的年轻人在现代都市中所面临的压力和重重困境,而是用抽象地孤独感和寂寞感来取代现实的生存困境。尽管甫跃辉以作家的视角关照现代化进程中都市“异乡人”的命运,在小说中描述这一个群体的焦虑与浮躁,但是作为这一群体中的一员,甫跃辉也没有能力解答现代化所提出的时代问题。
[1] 徐妍.“新生代”作家为何对经典意识重新叩问(提纲)——以徐则臣和甫跃辉的小说为例[A]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新时期与新世纪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16届学术年会会议论文摘要汇编[C]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0:2.
[2] 徐妍.故乡的“风景”是如何在追忆中丧失的?——鲁迅小说的“归乡叙事”传统与“新生代”作家的改写[J] .孝感学院学报,2012.01:48-54.
[3] 康凌,金理. 甫跃辉的创作流变[J] . 创作与评论,2013.01:60-63.
[4] 杨庆祥,金理,黄平.“80后”写作与“中国梦”(下)——“我们时代的文学想像与文学生产”之一[A] .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与信息(2011.5)[C] ,2011:6.
[5] 杨庆祥,金理,黄平.“80后”写作与“中国梦”(上)[A] .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与信息(2011.4)[C] ,2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