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马放粮
2015-01-27陋岩
陋岩
地处黄土高原的阳平县十年九旱,九旱之中至少还有一年是颗粒不收的特旱。这不,今年阳平县就滴雨未下,莫说是土地不带一点潮湿气,就连空气都干燥得邪门,好像拿火一点,就会燃烧起来一样。
老百姓着急呀,可他们只想着自己和家人的肚子能不能吃饱。最着急的还是阳平县的县令马文通,全县近十万百姓的肚子,都和他连着血连着脉呢。
按照老惯例,马文通亲自出动,一家挨一家地去动员富户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先去谁家呢?马文通决定先去张大户家。张大户家有良田两千余亩,骡马家畜上百头,如果他答应救济灾民,其他富户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马文通屈尊到了张大户家,端起茶来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还没说出此行的目的,张大户就先开口了:“马大人,我知道您来我这里的意思。放心,今年我准备放粮五百担,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拖后腿了。”
马文通闻听此言,立即放下扣碗茶道:“张先生真是个大善人啊!真若如此,本县要送你个乐善好施的牌匾。”
以往大旱,张大户都是百般找借口,只施舍不多点粮食,今年如此痛快,如此大气,着实出乎马文通的意料。
第二天,马文通就将一块上书“乐善好施”的牌匾,敲锣打鼓送到了张大户家,并悬挂在了张家的大门上。
张大户当天就放粮一百多担,门前支了一个直径五六尺的大锅,派专人负责烧火下米,一日三餐免费施舍稀粥。
其他富户一看张大户这个老财迷都放粮救灾了,也纷纷效仿,跟着做起了善事。阳平县的灾情大为缓解,社会治安也明显好转。
然而,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第三天早上马文通刚起床,张大户就和几个家人匆匆忙忙赶到了县衙——昨天晚上张大户家遭到一伙灾民的抢劫,准备救灾的粮食,全部被抢走了。
马文通气得差点晕倒,心说灾民呀灾民,本县令好说歹说,张大户今年发善心救济你们,你们怎么反倒做出这事情来了呢?
马文通一面好言相劝,让张大户不要着急,他会亲自侦破此案,一面立即安排衙役着手破案。
马文通亲自去查看了张大户家的粮仓,见一尺来厚的大门上,铜锁被砸坏了掉在地上,看门的大黑狗脑浆进裂躺在地上。据称,当时护粮仓的家丁被蒙住双眼,反绑在椅子上。当然,此时这个家丁已经恢复了自由身,正等候马大人讯问。
据家丁交待,昨天晚上他喝了点酒,正在门房打瞌睡,忽然听到大黑狗狂吠不止,等他迷迷糊糊出去,才发现外边到处是人,大黑狗已经被打死了。他估摸夜色中至少有百十来人,个个都蒙着脸,有的拉着小木板车,有的推着独轮车。这些人扑过来先把他绑了,又在他嘴里塞了块破袜子,拿铁锤砸烂门锁就把粮食全部推走了。
让马文通感动的是,赈灾的粮食被抢了,张大户又动用了自家院子里小库房的粮食,依然熬了稀饭,免费供应灾民。
马文通立刻通报全县的村长和地保到县衙。大家听了事情的经过,一个个直摇脑袋,都说不可能啊!我们老百姓感激张大善人还来不及,怎么会抢他的粮食呢?何况他被抢的这些粮食本来就是要救济我们的,我们为什么还要抢自己的粮食呢?
马文通捻着胡须,在大堂上踱了几个来回,随后即派出人马四处查问。
一连数日,各路人马陆续回来禀报,没有任何线索。
看着马大人焦急的样子,师爷郭瑞祥也很着急:“大人,会不会是盘踞在方山上的响马贼刘大胡子派人干的呢?”
马文通觉得有可能,大旱之年刘大胡子估计也面临着粮食缺乏的问题。加之张大户家对赈灾的粮仓看管不严,容易得手。马文通让大家去继续打探消息,自己带了两个衙役,轻装直奔方山。
这刘大胡子满脸是卷曲的络腮胡子,据说是个有着俄罗斯血统和汉族血统的混血儿,在方山占山为王已经三十多年了,平时极少骚扰老百姓,手下的百十来号人马,只靠打猎和打劫过路的客商,光景已过得十分滋润。刘大胡子打劫过路客商有个特点,一是劫财不害命,二是劫财不劫色,而且不会劫去全部钱财,总要给人家留点回家的盘缠。当然,偶尔他也会带着人马下山来,到张大户这类富裕人家,“借”些银子或者说收些“保护费”。刘大胡子到了张大户家从来不动粗,只是把张大户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个水泄不通,然后坐在随身携带的虎皮椅子上,也不说话,看着张大户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地将银子放在他面前的柳条笸箩里。他不动身走,就说明嫌少,直到他动身了,这才说明满意了。他打一声呼哨,全部人马不出一袋烟的工夫,立刻就蒸发得踪影皆无了。
中午时分,马文通来到了方山地带,进了山还没走多远,猛听得耳边“嗖”的一声,抬头一看,一支箭射在了一株碗口粗的松树上,箭头下压着一张纸,上边写着两个字:止步!马文通拿过纸来摸了摸那两个字,墨迹未干,墨香犹存。
衙役见状,忙走上前说:“大人,咱们回去吧,这些响马贼个个都是神箭手,万一伤了您,我们可怎么向父老乡亲们交待啊!”
马文通微微一笑,不仅没有回去的意思,反而把双手做成喇叭状,扯开嗓子叫道:“刘大胡子,我知道你是一条汉子,本县令亲自来找你,是有要事相商,肯定不会惧怕你,还望你三思。”
过了一会儿,见山上没有反应,马文通又叫道:“刘大胡子,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本大人自上任以来,从来没有派衙役围剿过你,你总该管本大人一顿便饭吧!”
这句话起了作用,就听山坡上的一株松树上哗啦啦一阵乱响,一个响马扯着一根几十米长的绳子,一下子荡到了马文通面前。
响马也不说话,拿出三条黑带子,熟练地套住马文通三人的眼睛,打了声呼哨,从附近的树上又荡过来几个响马,拉着他们上了山。
一行人在山里绕了一阵,好像进了一个凉飕飕的山洞。马文通等人的眼罩被解开,三人定了定神,才看清这是一个天然溶洞,马文通对面一个铺着老虎皮的石椅上,坐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这个人就是刘大胡子。
刘大胡子的嗓音很响亮,站起来,亲自把马文通扶到旁边的一个椅子上说:“马大人,您不认识我,我认识您啊。不好意思,让您受委屈了。咱就不文绉绉地喝茶了,直接喝酒吃肉,如何?”说到这里,也不管马文通同意不同意,就叫道:“来人呀!先把这两位兄弟带到偏厅好生接待,上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我要和马大人痛饮一番。”endprint
酒是陈年的老窖,菜是野兔、野鸡、蘑菇、木耳等山货。马文通把来意一说,刘大胡子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马大人,俗话说,盗亦有道。我虽然是个没念过书的粗人,但是什么事情该风风火火地干,什么事情割了脑袋当球踢也不能干,心里还是有数的。张大户救济灾民的粮食,我刘大胡子和弟兄们就是饿死,也绝对不会染指,这一条请马大人把心放到肚子里去。”
马文通觉得刘大胡子说得有道理,他也不是来向刘大胡子要被抢的粮食的,他相信刘大胡子是个讲义气的侠客。他是想请刘大胡子帮忙,看看这粮食到底是谁抢的。
刘大胡子说:“要不这样吧,您先回去处理公务,我呢,派几个弟兄到其他山头打问打问。一有音讯,我会立刻告诉您,还要让那王八羔子亲自把抢来的粮食,扛在肩头上,跪着给送回去,怎么样?”
马文通说:“那就多谢义士了,本官公务缠身,就不多待了,告辞!”
刘大胡子道声:“送客!”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根四指宽的布带子,说:“马大人,还得麻烦您把眼睛蒙上,不过就不要用刚才那根粗糙的黑带子了,就用这根软和些的灰色的带子吧!”
下了山,马文通对送行的响马说:“把这根带子送给本大人,行不?”
响马笑了,心说堂堂一县之长,要这破玩意儿干什么,就说:“大人,莫说是您要一根破布条子,您就是要小人身上这身衣裤,小人就是立刻脱成光屁股,也要给您这个面子。布条子嘛,马大人您就拿去吧!”
马文通回到县衙,师爷郭瑞祥匆匆忙忙走过来,递上了一件紧急公文。马文通打开一看,眉头就成了一个川子疙瘩,原来是有人将灾民抢劫赈灾放粮大善人张大户粮食的事情,举报了上司,上司责令马文通限日破案,否则后果自负。看来这不仅仅是抢劫赈灾粮食的问题,还有人想借此将马大人从县令位置上推下马呀!
马文通胸有成竹,叫郭瑞祥好生保管好公文,接着立刻派人叫来了张大户,拿出那根灰色的带子,问:“张大善人,你可认识这根带子?”
张大户的眼珠子立刻瞪得滴溜溜圆:“马大人,您真是神仙啊!这正是我丢失的那批粮食扎口袋的绳子。您看,上边还用小楷写着张记呢。马大人,您从哪里得到的?”
马文通没有回答张大户的话,只是说:“本大人今日困了,你先回去吧!本大人会给你一个公道的说法的。”
马文通辗转反侧,一夜无眠,这个刘大胡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既然不承认自己抢了救灾的粮食,为什么又要把张大户家扎粮食口袋的绳子给自己呢?
次日一大早,又有衙役来报:“大人,大好事呀!街上有人放粮了,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排队就每人发两升小米。”
马文通来不及细问,一挥手让衙役快带自己去现场看看。自从张大户家的救灾粮被抢后,其他富户救灾的积极性明显低落,现在出现了这么个救灾的善人,说啥也得去看看。
衙役边陪马文通往发粮的地方走,边描述发粮领头人的相貌。马文通一听,立刻收住了脚步,让衙役速速通告全体衙役带着兵器赶往现场。
排队领粮的灾民排着两列队伍,男女老少排了好几里地长。马文通过去一看,一个络腮胡子的人正指挥着十几个人,给灾民装粮食。马文通立刻认出来了,这个人正是昨天见到的响马头子刘大胡子。
刘大胡子看见马文通,笑着说:“马大人不会是来捉拿我,准备向朝廷报功吧?”
马文通笑而不答。
张大户满腹狐疑地也来到了现场,他看了看这些小米,和随身管家嘀咕了几声什么,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张大户和管家前脚刚走,刘大胡子就示意手下的两个人跟踪过去。
不一会儿,众衙役携带兵器赶来了。马文通一声令下:“给我把抢劫赈灾粮的响马拿下!”
刘大胡子的手下“唰”地一下全部亮出了兵器,领粮的老百姓先是一愣,随即一片嗡嗡的嘀咕声,然后突然全体跪下,说:“马大人,您怎么能抓好人呀!”
刘大胡子并不慌张:“马大人,您不是想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您知道我为什么给您那根上边写着张记的带子吗?我要是怕您抓,就不来这里放粮食了,对不?马大人,走,麻烦您和我一起走一趟,马上就雪消山显了。”
马文通想想有道理,就带了几个衙役,悄悄地随刘大胡子,一路沿着他派去跟踪张大户的响马留下的记号,一直向附近的狮脑山走去。
狮脑山上有座已经断了香火的庙,张大户和管家进去后,半天也没有出来。
刘大胡子说;“马大人,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他们刚要进去,突然从里边出来个和尚,上前拦阻道:“阿弥陀佛,施主请到上房进香。”
刘大胡子“啪”一个巴掌扇过去,和尚的帽子掉在了地上,露出了满头的乌发,细看这和尚竟是张大户的管家扮的。
刘大胡子走到一个佛像前,轻轻一动,佛像转了个身,一个洞口露了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马文通问张大户的管家。
管家看看凶神恶煞的衙役,嘴唇哆嗦着说:“这里是张大户家的一个秘密粮仓。”
几个人找了松油火把正要进去,猛听里边传来张大户呼天抢地的哭声:“天呀!我的粮食都去哪里了呀?”
马文通带人进去,发现这里也是个天然大溶洞,也不知道和什么地方通着气,干爽的空气畅通无阻,的确是个存放粮食的好地方。
张大户一看马文通进来了,哭道:“马大人,你得给小人做主啊!小人家里赈灾的粮食被人抢了,准备把这里存放的粮食拿去赈灾,没想到这里的粮食也丢了。”
刘大胡子过去一把揪住张大户的领子,吼道:“他奶奶的,你小子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爷爷我问你,这里丢失的粮食,是不是你准备赈灾的那批粮食?”
张大户点了点头,旋即又猛摇头。
刘大胡子冷笑道:“马大人,他先放出赈灾放粮的话,再假装拿陈粮熬稀饭欺骗灾民,暗地里却让家丁半夜装成灾民将粮食偷运到这里。然后又向您报案,谎称赈灾的粮食被人抢了。他估计您永远也破不了这个案子,这样既能留下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又保住了自家的粮食。”
“你胡说!”张大户叫道。
刘大胡子继续说道:“但是,张大善人,你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天,我的弟兄们在扩展方山溶洞的时候,打开了一个洞口,沿着那个洞口一直向前走,居然走到了你的这个粮仓,哈哈……”刘大胡子大嗓门的笑声,在溶洞里回荡,分外震耳。
张大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张大户监守自盗,欺骗灾民,骗取好名声,还向马文通的上司秘密举报马大人监管赈灾粮食不力,致使赈灾粮食遭到哄抢的案件终于水落石出。那块上边写着“乐善好施”的牌匾被老百姓砸了个稀烂。张大户被发配到了边疆,永远不得回乡。
案件侦破不久,阳平县衙的师爷郭瑞祥,在一个夜晚悄悄卷起铺盖,回家种红薯去了。他平时一贯爱借审理案件之机,勒索了原告,勒索被告。马文通上任后,以身作则两袖清风,对下属管理严格,断了他的财路。他怀恨在心,就在马大人找张大户放粮前,提前给张大户出了这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馊主意,还亲自起草了上告马文通的材料,让别人代抄后,送到了上头。张大户栽了跟头,岂能饶了他。张大户竹筒倒豆子般立即将郭瑞祥供了出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种内伤比外伤还疼痛十倍。好在马文通念他年岁已高,又在师爷的位子上干了几十年,报请上司批准后,特网开一面,罚了他二百两银子,让他回家了事。
又过了几年,已经升任朝廷主要官员的马文通,还有已经是皇上身边带刀侍卫的刘大胡子,陪皇上视察边疆,遇到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疯子见了谁都说着同样的一句话:“呵呵,我是张大善人啊!呵呵,我是张大善人啊!不相信的话,去我家看看,县令还给我发了‘乐善好施的牌匾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