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上)
2015-01-27汤雄
汤雄
一、委曲求全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苏州评弹界出了一对名闻海内外的响档——陆杨档。该档以擅说《红楼梦》见长。一部古典小说到了他们嘴里,能弹唱一年,而且改编得详略得当,合情合理;弹唱得声情并茂,丝丝入扣。因此,陆杨档的《红楼梦》深受新老听众欢迎,所到之处,场场爆满,座无虚席。陆杨档二人成为各家书场争抢相邀的走红艺人,因为大小场东心明如镜:能请到陆杨档就等于请到了财神菩萨。
上档陆文州,是个干瘪老头,虽说时年五十有余,貌不出众,但他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不但说学弹唱样样皆通,还能编会写,这在当时评弹艺人中可算是凤毛麟角了。其书其档之所以能走红江南,这是一个重要因素。下档杨文英,二十出头,一手琵琶弹得犹如玉珠落铜盆,一曲陆调唱得好比黄莺鸣翠柳。按理说,从外貌上看,杨文英做陆文州的女儿也绰绰有余,但是,事实恰恰出乎人们意料:杨文英居然是陆文州的娇妻!其实,这种现象在当时那个年代根本不足为奇,特别是在特定环境下的评弹双档中更为普遍,男女双档绝大多数是夫妻档。更何况这其中还有杨文英当年女中毕业后家道中落,被人卖入青楼,陆文州花巨款将她赎身从良这么一段故事。杨文英出于感恩报德之心也愿意以身相许呢。
长话短说。且说这一天刚过晌午,陆文州和杨文英又像以往一样坐上黄包车,赶场子去说书。黄包车是陆文州买的,他还专门雇了一个小车夫。也许为了省点雇金,陆文州雇的这个车夫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长得矮小瘦弱,还是个哑巴。熟悉他的人都叫他小哑巴。
这天,小哑巴因受风寒头昏脑涨,浑身乏力,再加上他本来就身单力薄,所以当他拖着陆杨二人气喘吁吁地爬上万年桥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竟眼前一黑,昏倒在桥面上。这下可闯了大祸:没人控制的黄包车像匹脱缰的野马,向后倒栽,顺着斜坡快速向桥下滑去。车上的陆杨二人惊恐大叫,却又不敢从车上跳下,眼见黄包车就要撞向石栏杆,冲人桥下滔滔的运河之中。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凭空里蹿出一个人,上前一把抓住黄包车,并将车子拼命摁住。陆杨二人这才化险为夷,死里逃生。
陆杨二人面孔煞白地从车上下来,再一看,好险啊,黄包车的一个轮子已经冲出桥面,悬空在桥栏外面。两条人命算是拾了回来。
陆文州惊魂甫定,但随即又暴跳如雷,火冒三丈地冲向倒在桥上的小哑巴,挥拳提腿便要出气。这时小哑巴已经清醒过来,他自知理亏,只得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任凭惩罚。这时,那个见义勇为的男子走上前来,笑嘻嘻地挡住了陆文州的拳头:“先生息怒,这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他吧。”陆文州闻声转脸一看,见是救命恩人,这才转怒为喜,露出笑容。
经过交谈,陆文州得知眼前这位面白唇红、长相英俊的青年名叫周家杰,是苏州城一家绸布行的勤杂工。刚才他路过万年桥,正巧赶上黄包车遇险,便有了救人这一幕。
由于开场时间就要到了,陆文州不便与恩人多叙,只是死命拉着周家杰的手,生拉硬扯地将他一起拖到桥下的万年书场,说什么也要在他演出结束后好好答谢人家。周家杰也不拒绝,笑嘻嘻地随着响档一起进了书场。
两个钟头后,书场散场。陆文州顾不得卸妆,就急急奔下书台,拉着周家杰去了石路酒家。进得酒家,陆文州走到后堂,点了满满一桌佳肴。
然而,就在陆文州去后堂点菜的当口,周家杰与杨文英之间却发生了一场同窗重逢的小插曲。杨文英举目细看,这才发现眼前这位救命恩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时候的同班同学。杨文英惊骇不已,一声“老同学”正要出口,却被周家杰一个眼色制止了。周家杰面对老同学吐出一番实话。
原来,周家杰现在的真实身份也是评弹演员。自从中学毕业后,酷爱评弹艺术的周家杰便走上学艺道路。但是,艺术是门学问,更是需要经过千锤百炼的实践才能取得成功的。周家杰也是弹唱《红楼梦》的,由于功力浅薄,从未拜过名师,所以他的《红楼梦》几乎没有听众,所到之处,听客稀疏,门可罗雀。至此,周家杰才明白自己要想吃这碗艺术饭,必须从头学起,拜名师,求指点,然后再一步一步走向成功。于是,他看中了陆文州,有心拜陆文州为师,但是陆文州那句“不满七十不收徒”的话把他吓退了。陆文州只怕教会徒弟饿煞师傅,所以从未收过一个学生。杨文英是被陆文州作为干女儿从青楼里赎出来的,不能算徒弟,何况现在杨文英又成了他的妻子,是他的下档。为此,聪明而又肯下功夫的周家杰索性搁下三弦,暗中跟随陆杨档听书。陆杨档每到一个场子,他就跟着去听书,边听边把陆杨档说的书一一记录下来,整理成文,作为脚本。这在评弹行话中叫作“偷书”。
书坛经验丰富的陆文州当然晓得同道中有人会偷书,他不愿把自己辛辛苦苦磨熬了大半辈子的心血就这样拱手让给别人。所以,他自有一招防止他人偷书的办法:他一是不说长脚书,即不在一个地方把一部书全部说完;二是不说全部书,即一部三百六十回的《红楼梦》,他说来说去总是只说三百五十回,其中最精彩最关键的十回留着不说。同时,他故意频繁地换场子,跑码头,今天苏州,明天常熟,后天杭州,打疲劳战。他认为偷书人劲头再好,总不可能一年到头跟着他们走吧。
令周家杰意想不到的是,他跟着陆杨档偷书还没偷上几回,便发生了万年桥上的事,使他无意中成了陆杨档的救命恩人。
生活可真是富有戏剧性!周家杰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隐隐觉得今天这件意外之事很可能为他从此的“偷书”大开绿灯。
为了不让陆文州看出他的真实动机,当杨文英认出他来的时候,周家杰连忙制止了老同学的话头。杨文英本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周家杰简短的叙述与眼色已使她明白了周家杰的一片良苦用心。出于同学之情,她抿嘴一笑,答应为老同学保密。
偷书学艺
话不絮烦。且说陆文州点上一桌丰盛的佳肴,举杯向周家杰敬上三盅后,便从皮箱里抽出厚厚一叠法币,放到周家杰面前,诚恳地说道:“小伙子,你救了我们的命,这点钞票不成敬意,你一定要收下。”
周家杰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人推来推去好一会儿,陆文州还是说服不了周家杰。正束手无策时,陆文州听说周家杰在绸布店当学徒,只有半担米的月饷,一下来了灵感,他上下打量眼前这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不由地建议道:“小伙子,如果你不嫌弃,干脆当我的黄包车夫如何?我包你的月饷至少在一担米以上。”
此话正中周家杰下怀,周家杰当即笑逐颜开,抱拳作揖,表示感谢。于是,主仆俩当即击掌为定。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由于有了周家杰,陆文州竟当场要将小哑巴发落。可怜小哑巴走投无路,痛哭流涕,长跪不起,苦苦哀求陆文州继续让他在他们身边混口饭吃。可惜陆文州说什么也不答应。这时,又是周家杰仗义执言,恳求陆文州留下小哑巴,并表示如果以辞掉小哑巴作为留下自己的条件,他宁可另谋他路,并且他一再表示愿意分一半月饷给小哑巴。陆文州再一次被周家杰这种豪气侠义所感动,同意了周家杰的请求,继续收留小哑巴,让他在家中当个伙头军师。
从此,周家杰得已名正言顺地待在陆文州身边,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偷书的机会。周家杰记性极好,凡陆文州在台上说过的书,每一回他都能熟记于心。回到客栈后,趁夜深人静,再将白天偷到的书一一记录在纸上。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一晃半年过去了,周家杰已偷到好几十回书。正当陆文州准备开拔新的码头,为吸引新听众开讲他轻易不肯说的十回书时,一桩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这件事出在周家杰身上。那天,周家杰一时粗心,把前一晚整理脚本时多余的几张草稿掉落在地上。也是无巧不成书,正巧让后脚走来的陆文州拾到。陆文州是何等机灵之人,拾起这几张潦草的书稿一看,便立即意识到有人在偷他的书!“轻荡桃花逐水流,美娇娘独坐锁眉头。淡妆雅服容颜美,娇嗽轻轻万斛愁……”这不正是自己昨夜那场书中的唱段吗?!
陆文州勃然大怒,立即把怀疑对象锁定在周家杰身上。他一声不吭地来到周家杰面前,冷笑着把那几张草稿放在周家杰眼前:“周家杰,这是怎么回事?”
周家杰一看,东窗事发,当即头就大了。他强作镇静掩饰自己的慌张:“这、这是谁写的呀?我不晓得。师傅,你晓得我不识字的,写不来的呀。”
陆文州两眼紧盯着周家杰:“真不是你写的?那这东西怎么会在你的屋里?恐怕你不但识字,而且文化水平还蛮高呢!”
周家杰苦着脸,装腔作势道:“师傅,上面都写了些啥名堂呀?要惹你发火,是不是骂你的话?哎,我真的不识这些字呀。我要真会写字就好了。”
陆文州还是吃定是周家杰写的,神色愈发严肃。正在这时,杨文英款款来到二人跟前。杨文英一看,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当即娇滴滴地一把从自己男人手里抢过那几张纸片,撒娇作嗔道:“哎呀,人家这是瞎写的嘛,值得你们这样大惊小怪?”
“是你写的?”陆文州惊讶地望着娇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