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卞彬童谣与宋齐革易之历史书写*——从《南齐书·卞彬传》据《南史》补字说起

2015-01-24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5期

李 晓 红

卞彬童谣与宋齐革易之历史书写*
——从《南齐书·卞彬传》据《南史》补字说起

李 晓 红

摘要:卞彬在宋齐革易之际向萧道成述童谣“可怜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蹔鸣死灭族”,试图借该谣之不祥征兆劝谏萧道成放弃篡宋之举。作为卞彬之才操与对时局的敏感反应,这一幕为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卞彬传》与李延寿《南史·文学传·卞彬传》所重视。《南齐书》载其背景在“元徽末四贵辅政”时;《南史》载在昇明初袁粲、王蕴被诛杀后。尽管所涉谣辞无异,但其蕴含的文学意味与历史意味却明显不同。在萧子显的解读中,该谣集中表现出卞彬对离合与谐音双关修辞方式的运用,寓讽谏于排调,为萧道成所聪察和宽容。在李延寿的解读中,该谣主要是感袁粲父子和王蕴同死而发,控诉萧道成残杀宋家忠臣的史实,预言其必败,为萧道成所不容。两书之不同,折射出朝代革易史料的复杂面貌,反映了史家书写与文学修辞之互动。

关键词:卞彬童谣; 宋齐革易; 《南齐书》;《南史》

魏晋南北朝政权更迭频繁,史家如何叙述朝代革易的相关情事,是引人瞩目的问题,学界已有对此期史书“回护”或“忌讳”现象的揭示*详参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订补本)》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1、123、180、182—182页。。透露史笔中“回护”或“忌讳”现象的,往往是同一事件在不同史书中呈现出来的差异。从文章学的角度来看,这些差异反映了历史书写对敏感事件的塑造之功,具有史学与文学双重维度的意蕴,值得进一步探讨。

萧子显《南齐书》与李延寿《南史》同载卞彬在宋齐革易之际向萧道成述童谣一幕。童谣指刺褚渊、萧道成,被视为是卞彬所作,代表着卞彬的文学才操与政治态度。同时,其内容讽刺贵势篡权,牵涉着复杂的时局。如何把握与呈现这一幕的文学维度与历史维度,是史家所直面的问题。本文拟以之为线索,考察萧子显与李延寿二位史家不同的书写意识与童谣解读取径,试以具体个案管窥历史书写与文学修辞的互动。

一、《南齐书》与《南史》对卞彬童谣的不同书写

关于卞彬述童谣,现可见最早的记载是萧子显《南齐书》。目前学界对其关注主要是在校勘学的范畴里。点校本《南齐书》卷52《文学传·卞彬》载:

彬才操不群,文多指刺。州辟西曹主簿,奉朝请,员外郎。宋元徽末,四贵辅政。彬谓太祖曰:“外间有童谣云:‘可怜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蹔鸣死灭族。’〔公颇闻不?”时王蕴居父忧,与袁粲同死,故云〕尸著服〔也。服者衣也〕,〔五〕褚字边衣也,孝除子,以日代者,谓褚渊也。列管,萧也。彬退,太祖笑曰:“彬自作此。”*萧子显:《南齐书》,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892页。另《南齐书》卷52校勘记〔五〕云:“〔公颇闻不时王蕴居父忧与袁粲同死故云〕尸著服〔也服者衣也〕 据南监本、殿本、局本及《南史》补。按南监本脱‘服者衣也’四字。殿本‘云’讹‘念’。”同上,第909页。

通过校勘标识,可知点校本据明南京国子监本、清武英殿本、金陵书局本《南齐书》和《南史·卞彬传》补入22字。曹道衡、沈玉成指出:“《南齐书·高帝纪》叙‘四贵’之目,无王蕴,乃袁、褚、刘秉、萧道成也。又袁粲、王蕴以昇明元年十二月死,非元徽时也。”*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学史料丛考·卞彬事迹杂考》,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85,385页。诚为有见。不过二位先生似未注意点校本《南齐书》“公颇闻不时王蕴居父忧与袁粲同死故云”诸字乃据他书补入。按点校本《南齐书》底本*点校本《南齐书》底本是张元济刊刻《百衲本二十四史·南齐书》,而《百衲本二十四史·南齐书》的底本是国家图书馆藏宋刻宋元明初递修本。百衲本与宋本关于卞彬童谣著录文字相同,本文简称“底本”。原作:

彬才操不群,文多指刺。州辟西曹主簿,奉朝请,员外郎。宋元徽末,四贵辅政。彬谓太祖曰:“外间有童谣云:‘可怜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蹔鸣死灭族。’”尸著服,褚字边衣也,孝除子,以日代者,谓褚渊也。列管,萧也。彬退,太祖笑曰:“彬自作此。”*萧子显:《百衲本二十四史·南齐书》,第13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44年,第5页。

比较《南史》卷72《文学·卞彬传》所载:

彬险拔有才,而与物多忤。齐高帝辅政,袁粲、刘彦节、王蕴等皆不同,而沈攸之又称兵反。粲、蕴虽败,攸之尚存。彬意犹以高帝事无所成,乃谓帝曰:“比闻谣云‘可怜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暂鸣死灭族’。公颇闻不?”时蕴居父忧,与粲同死,故云“尸著服”也。“服”者,衣也。“孝子不在日代哭”者,褚字也。彬谓沈攸之得志,褚彦回当败,故言哭也。列管谓萧也。高帝不悦,及彬退,曰:“彬自作此。”*李延寿:《南史》,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767页。

可见两书的记载存在明显差异,其中最主要的是述童谣的时间,《南齐书》放在“四贵”共同辅政时,《南史》放在袁粲反萧败亡之后。

从《南齐书》底本原貌看,并无语及袁粲、王蕴,不会造成“四贵”成员包括王蕴的误解,也不会造成袁粲、王蕴死于元徽时的印象。明毛晋汲古阁本《南齐书》此段文字皆同宋本。《册府元龟》卷190“闰位部·聪察类”*王钦若等筹编:《册府元龟》,第4册,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7年,第2297页。、卷932“总录部·诬构类”*王钦若等筹编:《册府元龟》,第19册,第10989页。两次选录卞彬述童谣之事,均依《南齐书》底本。此并说明该底本之流传有绪,文义自通。后文将进一步说明。

要之,关于《南齐书》对卞彬述童谣一幕记载“含混”*朱自清:《中国歌谣》,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2页。或不确切*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学史料丛考·卞彬事迹杂考》,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85,385页。的印象,是后世版本据《南史》补字造成的。明代南京国子监本、北京国子监本、清代武英殿本《南齐书》,不同程度地据《南史》补字*宋本“尸著服”一句,明南京国子监本作“公颇闻否时王蕴居父忧与袁粲同死故云尸著服也”;明北京国子监本、清武英殿本作“公颇闻不时王蕴居父忧与袁粲同死故念尸著服也服者衣也”;金陵书局本作“公颇闻不时王蕴居父忧与袁粲同死故云尸著服也服者衣也”。,中华书局点校本循其例,都忽视了同一事件在不同书写语境下的差异*朱季海《南齐书校议》(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69—170页)和丁福林《南齐书校议》(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42—343页)均未议及此条。。

《南齐书》的重要刻本、校本据《南史》补字的不当,提醒我们注意不同史家书写的复杂性。卞彬在什么时候对萧道成口述童谣,事件真相应有唯一性。萧子显出身萧齐宗室,在梁代撰写《南齐书》,距离历史现场更近,记载本来较可采信。李延寿在初唐修《南史》,关于萧齐史事即多以《南齐书》为蓝本,《卞彬传》整体结构也沿袭自《南齐书》。而恰恰在卞彬述童谣一幕与《南齐书》存异。这显然是有别裁的。至少表明在李延寿视野里,关于此事还有另一种可采纳的新说法。因此现存有两种版本的书写:

1.萧子显《南齐书》:元徽末四贵辅政——卞彬述童谣——萧道成听后笑曰而过。

2.李延寿《南史》:昇明初沈攸之反萧道成,时王蕴居忧,与袁粲同死——卞彬述童谣——萧道成不悦。

同一人物生平上的同一个事件,何以在不同史家笔下有如此大的差异?

二、童谣文体与卞彬之指刺

在讨论萧子显与李延寿之书写差异前,需明确卞彬述此童谣之意图。下面根据两书记载的共同部分,并结合本期童谣文化与卞彬的政治态度试作说明。

卞彬所述童谣,两书无异文,是句句押韵的七言体,全篇三句,描写了一个令人悲伤的丧亡现场:“著丁忧之服的尸体,旁无孝子哭丧,在骤然喧盛的箫管奏鸣后,这个家族走向了灭亡。”关于其文体,《南齐书》载卞彬向萧道成转述时是说“外间有童谣”,定名为“童谣”;《南史》载为“比闻谣”,定名为“谣”,稍有差别。但可以说两书都视此篇为谶谣。句中嵌入褚渊与萧道成之姓字:第一句“尸著服”三字指代“衣”;第二句言“孝除子,以日代”,指代“者”,合得“褚”字。第三句“列管”指代“箫”,与“萧”谐音双关。这种运用“褚”、“萧”二字结构、音义的特殊性制作韵语的水平,殆非童蒙所可及。萧子显、李延寿都记载萧道成听后断定是“彬自作此”,《南史》载为“谣”,盖是因此。不过谶谣“往往是人们利用古汉语的文字、音韵、词汇、语法和修辞的特殊性而创制的”*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第二章《论谣谶与诗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9页。。双关、离合更是南朝常见修辞方式*详参王运熙:《论吴声西曲与谐音双关语》、《离合诗考》,《王运熙文集》(第1册)《乐府诗述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此篇也可能如卞彬所言只是外间谣言而已。

古人认为谶谣尤其是童谣具有预言性。谣言描述的境况,往往对应谣中指涉之人的行事命运。决策者会根据童谣所示采取一些对己方有利的措施。如《宋书·五行志》载:“孙晧天纪中,童谣曰:‘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不畏岸上虎,但畏水中龙。’晋武帝闻之,加王濬龙骧将军。及征吴,江西众军无过者,而王濬先定秣陵。”*沈约:《宋书》卷31,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14页。《晋书·羊祜传》载:“祜以伐吴必藉上流之势。又时吴有童谣曰:‘阿童复阿童,衔刀浮渡江。不畏岸上兽,但畏水中龙。’祜闻之曰:‘此必水军有功,但当思应其名者耳。’会益州刺史王濬征为大司农,祜知其可任,濬又小字阿童,因表留濬监益州诸军事,加龙骧将军,密令修舟楫,为顺流之计。”*房玄龄等:《晋书》卷34,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17页。表明晋人听闻该童谣后,命小字阿童的王濬为龙骧将军,以合吴人“畏”“水中龙”“阿童”的谶示。

在卞彬与萧道成生活的南朝时代,童谣预言性仍得到普遍认同。裴松之在其《三国志·魏书·公孙瓒传》注中明确说:“臣松之以为童谣之言,无不皆验。”*陈寿:《三国志》卷8,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43页。受童谣左右、调整政治决策和伪造谣言、进行政治炒作*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第二章《论谣谶与诗谶》,第34页。依旧是此期谣文化的重要表征。《南齐书·荀伯玉传》载:“初,太祖在淮南,伯玉假还广陵,梦上广陵城南楼上,有二青衣小儿语伯玉云:‘草中肃,九五相追逐。’伯玉视城下人头上皆有草。泰始七年,伯玉又梦太祖乘船在广陵北渚,见上两掖下有翅不舒。伯玉问何当舒,上曰:‘却后三年。’伯玉梦中自谓是咒师,向上唾咒之,凡六咒,有六龙出,两掖下翅皆舒,还而复歛。元徽二年,而太祖破桂阳,威名大震。五年而废苍梧。太祖谓伯玉曰:‘卿时乘之梦,今且效矣。’”*萧子显:《南齐书》卷31,第2册,第572页。可见萧道成亦借小儿语“草中肃,九五相追逐”之影响在代宋自立的路上步步推进。《南齐书·张敬儿传》载刘休范乱时,萧道成许张敬儿曰:“卿若能办事,当以本州相赏。”后敬儿斩休范首,萧道成“以敬儿人位既轻,不欲便使为襄阳重镇,敬儿求之不已,乃微动太祖曰:‘沈攸之在荆州,公知其欲何所作?不出敬儿以防之,恐非公之利也。’太祖笑而无言,乃以敬儿为持节、督雍梁二州郢司二郡军事、雍州刺史”*萧子显:《南齐书》卷25,第2册,第465页。。此中萧道成先与张敬儿约定:他若斩刘休范,可得雍州。后萧道成爽约,因为张敬儿的资历尚不足以授雍州。最终张敬儿以自己能防沈攸之说动了萧道成,获得雍州刺史一职。为什么张敬儿一说自己能防沈攸之,萧道成就放弃授官原则呢?这固然不无担心张敬儿倒戈投靠沈攸之的考虑,但恐怕与“元徽中,童谣曰:‘襄阳白铜蹄,郎杀荆州儿’”*萧子显:《南齐书》卷19《五行志》,第2册,第381页。不无联系。张敬儿出身襄阳,沈攸之为荆州刺史,与“襄阳郎杀荆州儿”的童谣相应。因此萧道成“出敬儿以防之”。可以说童谣影响了萧道成关于雍州刺史任命人选的决策*事实上这可能是一篇反映襄阳军事力量的童谣,流传较为广远,易为人采信。如后又有“襄阳白铜蹄,反缚扬州儿”之说,被附会为是时在雍州军镇的萧衍将围缚建康城内的东昏侯的预言,见魏徵等:《隋书》卷13《音乐志》,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305页。。

从以上萧道成对童谣的接受心理来看,卞彬对其述“外间童谣”,当非无的放矢。述童谣的时间,《南齐书》载在元徽末,《南史》载在昇明初,都在萧道成篡宋的关键时期内。卞彬所述童谣描述丧亡现场,词句之惨绝,堪比桓玄“白布缠棺竖旒旐”,似“了语”排调*刘义庆著、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下册“排调”,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64页。。但其中明确嵌入褚渊、萧道成之姓氏,实寓指刺,尤其“列管蹔鸣死灭族”言“箫(萧)”鸣将致灭族,诚为警示之语*吕肖奂曾指出:卞彬是刘宋忠臣,为了说服萧道成不要代宋而自立,自编此谶谣。详参吕肖奂:《中国古代民谣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105页。,盖希望萧道成闻悉预兆不祥后改变篡宋主意。

卞彬有宗宋的政治立场。《南齐书》和《南史》在记载卞彬述童谣一幕后,同载“齐台初建,彬又曰:‘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萧子显:《南齐书》卷52,第3册,第892页。一事,对萧道成咏《诗经·卫风·河广》。按《毛诗序》曰:“《河广》,宋襄公母归于卫,思而不止,故作是诗也。”*孔颖达疏:《毛诗注疏》上册,卷3《河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25页。刘宋国名正与宋襄公之国同。齐台建后,刘宋皇权之归于萧齐,几如宋襄公母归卫。卞彬咏《河广》,无疑是声明其心系于宋。

卞彬家世济阴卞氏是东晋以来少有的以忠贞垂名之门户。卞彬高祖卞壸,为晋明帝顾命大臣,后为抵抗叛臣苏峻,与二子眕、盱同时见害*房玄龄等:《晋书》卷70,第6册,第1866—1872页。。一直为后世所感念,对卞彬不无熏陶。卞彬祖即卞壸孙,《南齐书·卞彬传》载“祖嗣之,中领军”*萧子显:《南齐书》卷52,第3册,第892页。《南史》卷52记载更详细,第6册,第1767页。,《弘明集》载卞嗣之《答桓玄诏》自署“侍中祭酒”*僧祐撰,李小荣校笺:《弘明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99页。。史无其传,任昉《为卞彬谢修卞忠贞墓启一首》中言:“臣门绪不昌,天道所昧,忠遘身危,孝积家祸,名教同悲,隐沦惆怅。而年世贸迁,孤裔沦塞。”*萧统:《文选》卷39,第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95—1796页。似因卞嗣之依附桓玄*余嘉锡谓:“晋之士大夫感温之恩,多党附桓氏。”见《世说新语笺疏》中册,第826页。,家世趋于隐沦。卞彬父即卞壸曾孙,《南齐书·卞彬传》载:“父延之,有刚气,为上虞令。”据《南史·卞彬传》,卞延之“弱冠为上虞令,有刚气。会稽太守孟顗以令长裁之,积不能容,脱帻投地曰:‘我所以屈卿者,政为此帻耳。今已投之卿矣。卿以一世勋门,而傲天下国士。’拂衣而去”*李延寿:《南史》卷72,第6册,第1766,1767页。。按顗元嘉年间任会稽太守*孟顗两度出任会稽太守,一在元嘉四年(427)前后,一在元嘉二十五年(448)前后,详参《宋书·何尚之传》、《宋书·郭世道传》、《宋书·符瑞志》。,延之任上虞令盖亦在元嘉年间*按卞嗣之附桓玄。桓玄晋元兴三年(404)败,嗣之或同时败亡。则卞延之生年当不晚于404年,弱冠不晚于424年,即元嘉元年。其遇孟顗或当在宋元嘉四年前后。,故知卞延之出仕刘宋,且颇有卞壸“断裁切直,不畏强御”*魏徵等:《晋书》卷70《卞壸传》,第6册,第1870页。之风。

从卞壸忠贞遗教与家世在晋宋的沉浮来看,不难理解卞彬宗宋之立场。《南史·卞彬传》载:“(彬)常于东府谒高帝,高帝时为齐王。彬曰:‘殿下即东宫为府,则以青溪为鸿沟,鸿沟以东为齐,以西为宋。’仍咏《诗》云:‘谁谓宋远,跂予望之。’遂大忤旨,因此摈废数年,不得仕进。””*李延寿:《南史》卷72,第6册,第1766,1767页。是知咏《河广》之前,卞彬还借齐王府与刘宋帝室隔青溪相望的地理形势,语带双关地指刺齐王府与刘宋皇室已然有楚汉相争之势。《南齐书·卞彬传》无此一幕,但《王俭传》载:“齐台建……太祖从容谓俭曰:‘我今日以青溪为鸿沟。’对曰:‘天应民从,庶无楚、汉之事。’”*萧子显:《南齐书》卷23,第2册,第434,426,428、429页。此所谓“我今日以青溪为鸿沟”,很可能源出卞彬“殿下即东宫为府,则以青溪为鸿沟”之言。《南史》的记载或有所本。而从萧道成与王俭的对话可见萧道成着意营造代宋是天应民从、非自己强取的氛围。因此卞彬言齐王府与宋皇室“以青溪为鸿沟”,指刺齐宋之争;咏《河广》明言宗宋,挑战“天应民从”,可谓一肚子不合时宜。

从述童谣到指刺青溪为鸿沟并咏《河广》之诗,卞彬的态度是一脉相承的,即不认同萧道成之篡宋行径。述童谣一幕发生在齐王府建立之前,盖抱有借童谣来促使萧道成放弃篡宋计划的一线希望。但萧道成听后断言该谣乃卞彬自作,既说明宋齐革易之际存在伪造谣谶的风尚,一般童谣易遭质疑;也说明该谣并未广泛流传,根本无力阻止萧道成的篡宋进程。这种状况卞彬应也能预计到,但仍对萧道成述之,正跟后来咏《河广》一样,归根到底是忠宋的自觉表态。入齐后,卞彬虽出仕,但自谓“为人多病,起居甚疏,萦寝败絮,不能自释。兼摄性懈惰,懒事皮肤,澡刷不谨,澣沐失时”*卞彬:《蚤虱赋序》,见萧子显:《南齐书》卷52,第3册,第892页。,语袭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流露出与时局的格格不入。史载其“颇饮酒,摒弃形骸”,“以瓠壶瓢勺杬皮为肴,著帛冠十二年不改易,以大瓠为火笼,什物多诸诡异”,人谏曰“卿都不持操,名器何由得升”,彬答曰:“掷五木子,十掷辄鞬,岂复是掷子之拙。吾好掷,政极此矣。”*萧子显:《南齐书》卷52,第3册,第892—893页。表现出消极任纵处世态度,此殆反对萧道成代宋兴齐的后遗症。

总之,卞彬述童谣这一幕,不仅表明卞彬的政治立场,流露其才操与家世家风,影响其随后命运;而且也是宋齐革易之际政治舆论的重要表征。《南齐书》与《南史》都将此事置于叙卞彬生平之伊始,其对传主人生的意义自不待言;而两书记载时又存在重大的历史语境差异,则不能不与该谣作为一种政治舆论的敏感性有关。下面考察两书的不同记载。

三、《南齐书》卞彬童谣的历史语境解析

如前所述,《南齐书》与《南史》记载上最显著的不同,在于卞彬述童谣的时间。《南齐书》载卞彬述童谣在“元徽末四贵辅政”之时,无涉王蕴、袁粲之死。萧子显释曰:“尸著服,褚字边衣也,孝除子,以日代者,谓褚渊也。列管,萧也。”着眼童谣的成文方式,指出谣句离合“褚”字、双关“萧”字,指刺褚渊、萧道成。在“四贵辅政”的背景下,童谣仅指刺其中褚、萧二人,暗示出“四贵”内部的某种分裂。

“四贵”是宋元徽年间的辅政团队。据《宋书·明帝纪》:“(泰豫元年夏四月)己亥(472.5.10),上大渐……袁粲、褚渊、刘勔、蔡兴宗、沈攸之同被顾命。是日,上崩于景福殿。”*沈约:《宋书》卷8,第1册,第169页。太子刘昱即位,时年仅十岁*沈约:《宋书》卷9《后废帝纪》,第1册,第177页。,因此宋明帝临终为其封任顾命大臣。但《宋书》中顾命大臣不包括萧道成。据《南齐书》、《南史》记载,因褚渊引荐,萧道成后同豫顾命*详参萧子显:《南齐书》,第2册,第426页。李延寿:《南史》,第3册,第750页。。《宋书·袁粲传》载:“(元徽)二年,桂阳王休范为逆,粲扶曳入殿,诏加兵自随,府置佐史。时兵难危急,贼已至南掖门,诸将意沮,咸莫能奋。粲慷慨谓诸将帅曰:‘寇贼已逼,而众情离沮。孤子受先帝顾托,本以死报,今日当与褚护军同死社稷。’因命左右被马,辞色哀壮。于是陈显达等感激出战,贼即平殄……时粲与齐王、褚渊、刘秉入直,平决万机,时谓之‘四贵’。”*沈约:《宋书》卷89,第8册,第2232页。明言“四贵”是袁粲、褚渊、刘秉和萧道成等四位朝中要员,《南齐书·高帝纪》所载亦同。

“四贵”中萧道成最有军事实力,《宋书·后废帝纪》言刘休范乱时萧道成于新亭垒抗击并大破之。《南齐书·高帝纪上》还特别记载朝廷听闻休范举兵时惶骇无措,是萧道成率先提议抵抗并获群伦赞同的,欲凸显萧道成之影响力*萧子显:《南齐书》卷1《高帝纪》,第1册,第7,6页。。但从《袁粲传》所载“诸将意沮,咸莫能奋”来看,萧道成实际未能号召朝野,这与其日益显露的篡权野心有关。

宋明帝时民间流言“萧道成当为天子”*萧子显:《南齐书》卷1《高帝纪》,第1册,第7,6页。。平刘休范后更是“威名大振”*萧子显:《南齐书》卷31,第2册,第573页。,以刘昱“酷暴稍甚”,拟行废立。前引《褚渊传》载袁粲曰“主上幼年微过易改”之言,表明袁粲不赞同废刘昱。《南齐书》将卞彬述童谣的时间放在“元徽末”,且仅指萧道成、褚渊,似暗示着卞彬对萧、褚两人勾结废刘昱的不赞同。

不过在解析童谣时,萧子显却未明言其涉及废立。既然卞彬称之为“外间童谣”,从童谣多是“无知孩童的游戏之语,或者是刍荛狂夫的荒唐之言”*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第二章《论谣谶与诗谶》,第28页。的文体认同来看,不坐实说明,并无伤文义。萧子显的解析专注该谣的修辞特色,强化了传主卞彬其人的文学修辞趣味,其中利用“褚”、“萧”二字结构、音义的特殊性成文,正与本期文坛的杂体诗创作风尚一致。《南齐书》呈现出一个用亦庄亦谐的游戏之言来表达政治态度的卞彬。

《册府元龟》将此述童谣一幕选入“聪察类”和“诬构类”,盖赞同萧道成的判断,以该谣乃卞彬自作。伪造童谣指刺他人,无疑是“诬构”;萧道成识破之,无疑是“聪察”。这里想说明的是,《南史》同样有萧道成“聪察”卞彬“诬构”童谣的记载,但《册府元龟》两次录文却皆据《南齐书》。这应与《南齐书》写萧道成听闻卞彬童谣后一笑置之的宽厚态度有关,同时也说明其书写具有内在自洽性,文义可采。

5W传播模式、传播主体理论、“守门人”理论、传播受众理论、信息理论、“两级传播”理论、“使用—满足”理论等传播学理论都经受住了历史的验证,其指导作用在特定传播活动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对提升中国文化对外传播效果能发挥重要作用。任何单个的传播学理论都不足以全面而深刻地解释传播活动成败的原因,也没有哪一个传播学理论能够完美指导传播实践。作者在较全面研究传播学理论的基础上梳理出了若干能较好解释译介活动成败原因及能较有效指导译介活动的传播学理论,并对这些理论进行融合,在此基础上分析《天演论》在中国传播成功的原因,并揭示中国文化译介可以借鉴和参考的模式。

综上所述,《南齐书》底本按童谣利用汉字的音、形、义特点创制的思路,破译卞彬所述童谣指刺褚渊与萧道成二人。结合前文所言“元徽末四贵辅政”的背景,表明卞彬意欲通过童谣之不祥征兆劝阻这二人行废立之计划。在萧子显笔下,卞彬生平第一件值得书写之事,是其运用离合、谐音双关等修辞方式制作韵语,借外间童谣的名义指刺萧道成、褚渊。既写出卞彬的“才操不群”与忠宋立场,也展现了出萧道成宽容异议的人君形象。文义自通,为《册府元龟》所采。若无《南史》,我们也许不会注意到《南齐书》的记载是否含混。

四、《南史》卞彬童谣的历史语境解析

《南史》对卞彬述童谣一幕的记载与《南齐书》明显不同,述童谣时间定于昇明初,其时萧道成已强行废弑刘昱,扶立宋顺帝刘準,独揽大权。袁粲、刘秉、王蕴和沈攸之等皆反对之。《南史》认为该谣有两层内涵:一是谣辞所描述的丧亡情景,对应王蕴、袁粲反萧被诛之实际情形;二是谣句中嵌入褚渊、萧道成姓氏,预示这两人终将败给沈攸之。

袁粲不同意萧道成废刘昱,前文已述。沈攸之与袁粲同为宋明帝顾命大臣,时任荆州刺史,拥军镇重兵,萧道成对其十分忌惮,特地命张敬儿为雍州刺史以防御之*关于荆州与扬州(建康朝廷)、雍州军事角力,详参陈金凤:《从“荆扬之争”到“雍荆之争”——东晋南朝政治军事形势演变略论》,《史学月刊》2005年第3期。。《南史·沈攸之传》载:“废帝既殒,顺帝即位,加攸之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齐高帝遣攸之子司徒左长史元琰赍废帝刳斫之具以示之,攸之曰:‘吾宁为王凌死,不作贾充生。’”王凌是魏晋革易之际效忠曹氏、反对司马懿者*陈寿:《三国志》卷28《魏书·王凌传》,第3册,第758页。。沈攸之以王凌自许,表明志在效忠刘宋、反对萧道成行废立。《宋书·顺帝纪》载刘昱被弑促使沈攸之举兵反萧,并得到在建康的反萧派积极响应。*沈约:《宋书》卷10,第1册,第195—196页。《袁粲传》载顺帝即位时:“齐王功高德重,天命有归,粲自以身受顾托,不欲事二姓,密有异图。丹阳尹刘秉,宋代宗室,前湘州刺史王蕴,太后兄子,素好武事,并虑不见容于齐王,皆与粲相结。将帅黄回、任候伯、孙昙瓘、王宜兴、彭文之、卜伯兴等,并与粲合。昇明元年,荆州刺史沈攸之举兵,齐王自诣粲,粲称疾不见。’”*沈约:《宋书》卷89,第8册,第2232—2233页。又《宋书》载:“及齐王辅朝政,蕴、攸之便连谋为乱,会遭母忧,还都,停巴陵十余日,更与攸之成谋。”*沈约:《宋书》卷85《王景文传附兄子蕴传》,第8册,第2185页。可见袁粲、刘秉、王蕴等与沈攸之共谋。

对此萧道成、褚渊早有估计,并作了周密的防御。《南齐书·褚渊传》载:“沈攸之事起,袁粲怀贰,太祖召渊谋议,渊曰:‘西夏衅难,事必无成。公当先备其内耳。’太祖密为其备。”*萧子显:《南齐书》卷23,第2册,第428页。《宋书·袁粲传》载:“粲谋克日矫太后令,使韫、伯兴率宿卫兵攻齐王于朝堂,回率军来应。秉、候伯等并赴石头,本期夜发。其日(壬申,478.01.12)*详参《宋书》卷10《顺帝纪》升明元十二月壬申日事。秉恇扰不知所为,晡后便束装,未暗,载妇女席卷就粲,由此事洩。先是,齐王遣将薛渊、苏烈、王天生等领兵戍石头,云以助粲,实御之也。又令腹心王敬则为直閤,与伯兴共总禁兵。王蕴闻秉已奔,叹曰:‘今年事败矣。’时齐王使蕴募人,已得数百,乃狼狈率部曲向石头。本期开南门,时已暗夜,薛渊等据门射之,蕴谓粲已败,即便散走。齐王以报敬则,率所领收蕴杀之,并诛伯兴。又遣军主戴僧静向石头助薛渊,自仓门得入。时粲与秉等列兵登东门,僧静分兵攻府西门,粲与秉欲还赴府,既下城,列烛自照,僧静挺身暗往,粲子最觉有异人,以身卫粲,僧静直前斩之,父子俱殒,左右各分散。”*沈约:《宋书》卷89,第8册,第2233页。可见袁粲早被萧道成的兵力包围,其同党中“好武事”的王蕴则先被调离。当刘秉慌张投奔袁粲时,萧道成一方即趁机出击,并散布袁粲已败之流言动摇王蕴继续抵抗的意志。袁粲一方的计划尚未真正启动,已被斩杀殆尽,这是萧道成在篡权过程中诛夷名族之残酷一幕。

卞彬所述之谣曰:“可怜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恰与王蕴、袁粲死时情形相合,王蕴是丁忧之身;袁粲是父子俱殒,可谓旁无孝子哭丧。这几乎是对萧道成的当面控诉。而袁粲父子俱殒,与卞壸父子在苏峻乱中俱殒的情形甚相似*详见房玄龄等:《晋书》卷70《卞壸传》,第6册,第1872—1873页。李延寿:《南史》卷26,第3册,第705页。。《南史》盖有意突出两段历史间的互文性。从这一角度看,卞彬述该谣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班固《汉书·艺文志》曰:“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56页。,有深沉的家世之感;同时含有以萧道成比苏峻的意味,认为萧道成“列管蹔鸣死灭族”,将如苏峻一样暂胜旋败。

袁粲败后,沈攸之继续反萧。《宋书·顺帝纪》载:“癸巳(478.02.02),沈攸之攻围郢城。”《南齐书·刘善明传》载:“沈攸之反,太祖深以为忧。”*萧子显:《南齐书》卷28,第2册,第524,488页。说明沈攸之力量不可小觑。卞彬所述预兆不祥之谣,成了其时萧道成形势紧张的舆论表现之一。《南齐书·陈显达传》载:“沈攸之事起,显达遣军援台,长史到遁、司马诸葛导谓显达曰:‘沈攸之拥众百万,胜负之势未可知,不如保境蓄众,分遣信驿,密通彼此。’显达于座手斩之,遣表疏归心太祖。”*萧子显:《南齐书》卷28,第2册,第524,488页。可见沈、萧处于殊死较量中。这就不难理解萧道成听到“列管蹔鸣死灭族”这种不祥谣言之“不悦”了。

综上,《南史》对卞彬述童谣一幕有全新呈现。这里谣辞开头两句不仅是离合“褚”字而成,更巧妙的是在离合“褚”字之句中展现出王蕴、袁粲死时情景,极具现实批判性;兼以袁粲父子同死,宛如卞壸父子同死的历史重演,更表现出卞彬的家世之感。通篇谣辞控诉王蕴、袁粲之死,既表达了对被杀的“宋家忠臣”*萧子显:《南齐书》卷52《王智深传》,第3册,第896页。之怜悯与同情,又暗示萧道成若继续兴兵将重蹈苏峻覆辙,由是揭示出从袁粲到沈攸之的反萧斗争,表明萧齐代宋殊非“天顺人从”。与齐王府建后卞彬咏《河广》表达宗宋情绪相呼应。《南史》对这一幕的记载亦通。

五、文学修辞与历史书写的复数镜像

《南齐书》与《南史》对卞彬向萧道成述童谣一事的书写俨然有别,却又各自解释得通。造成这种现象的,有三种可能:一是关于卞彬述童谣的时间,本来没有确切的记载,是不同史家依据各自的理解,建构了其历史语境;二是如《南齐书》的记载,事件发生在元徽末,但李延寿基于对童谣的不同解读,重新建构了发生在昇明初的历史语境;三是如《南史》的记载,事件发生在昇明初,但是萧子显为亲者讳,把事件发生时间改移到元徽末。这三种情况,都存在历史书写对史事的建构功夫*关于南齐永明末年的萧子良政变始末,《南齐书》与《南史》也存在三种不同记载。详参林晓光:《王融与永明时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18—224页。。对表现卞彬的文学才操与政治态度而言,述谣时间是元徽末,还是昇明初,并无根本差别,总之是以谣的形式指刺政治人物、表达宗宋立场。因此《南齐书》与《南史》的不同时间定位,主要当与史家的书写意识相关。李延寿重新记载述谣时间在昇明初,以该谣乃感王蕴、袁粲之死而发,不可能发生在元徽末。但从萧子显自洽的书写来看,又难以遽断元徽末误。可以说童谣“模棱两可、奇诡僻异、浮游不根”的文体特色*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第二章《论谣谶与诗谶》,第29页。与解读传统*孙少华《先唐文学文本的“完整性”与“碎片化”——兼论文学文本的“不可靠性”问题》一文指出古代文献所保留的有关灾变、星象、谶纬、童谣、五行的记载,存在一个有趣的现象:“同一文本中记载的同一变异,后世往往有不同的解读与阐释。”《上海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给了史家选用虚实不同的视角去解读童谣乃至重新建构历史语境的方便*关于史家意识与历史建构,参读陆扬《解读〈鸠摩罗什传〉:兼谈中国中古早期的佛教文化与史学》(《中国学术》第23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刘学军《张力与典范:慧皎〈高僧传〉书写研究》(南京大学2014年博士学位论文)及沈卫荣《藏传佛教史中的腐败与改革叙事》(《上海书评》2014年11月24日)诸文。。

作为被认定为卞彬自作的一篇带有指刺意味的童谣,其在《文学传·卞彬传》中的功能,无疑体现着其人的文学特色。钟嵘《诗品下》“齐记室王屮、齐绥建太守卞彬、端溪令卞铄”条曰:“王屮、二卞诗并爱奇崭绝,慕袁彦伯之风,虽不宏绰,而文体剿净,去平美远矣。”*钟嵘著、曹旭笺注:《诗品笺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296,148页。将卞彬与王屮、卞铄并列为袁宏文风的继承者,卞彬是三人中唯一得立于《南齐书》与《南史》“文学传”者。按《诗品中》“晋吏部郎袁宏诗”条曰:“彦伯《咏史》,虽文体未遒,而鲜明紧健,去凡俗远矣。”*钟嵘著、曹旭笺注:《诗品笺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296,148页。以《咏史》为袁宏代表作。卞彬童谣本身正有突出的历史关怀,其所指刺的对象即是促成宋齐鼎革的最关键的两位人物。如何书写这一幕,才能恰到好处地呈现其中的文学维度与历史维度,是史家直面的问题。《南齐书》与《南史》的差异,堪为观察史家书写与文学修辞的典型案例。

一篇本无异文的谣辞,在《南齐书》解读中,成为文字游戏色彩浓重的排调之作;在《南史》的解读中,成为“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尖锐讽刺之作。萧子显认为该谣离合“褚”字、双关“萧”字成文,戏谑四贵中的褚渊、萧道成二人;李延寿认为该谣运用离合、双关所成之文描述出王蕴与袁粲惨死情状,指刺萧、褚二人在宋齐革易之际篡权之残忍与必败。从指刺萧、褚这一主题来看,《南齐书》的解读不牵涉他人,显得行文清省集中;《南史》引入王蕴与袁粲之死,稍显枝蔓曲折。有意思的是,今可见《南齐书》刻本、校本所补入之字,恰恰都是关于王蕴与袁粲的内容。换言之,后世读者认为《南齐书》底本的书写未能充分地呈现该谣所蕴含的历史实情。

综观《南齐书·文学传·卞彬传》的相关记载,确有一种不展开历史细节的倾向。如关于卞彬述谣背景,《南齐书》仅言“宋元徽末,四贵辅政”,对四贵之间的关系无直接说明。《南史》则明言“齐高帝辅政,袁粲、刘彦节、王蕴等皆不同”。又如咏《诗》一幕,《南齐书》仅“齐台初建,彬又曰:‘谁谓宋远,跂予望之。’太祖闻之,不加罪也”数语而毕。《南史》则详载其始末,补充咏《诗》前“彬曰:‘殿下即东宫为府,则以青溪为鸿沟,鸿沟以东为齐,以西为宋’”之语,展现出其时萧齐王府与刘宋皇室在地理上的楚汉相争态势。

《南齐书》这种对史实的不展开,并非单纯为了行文清省。如对元徽末“四贵”,见载于《宋书》、《南齐书》、《南史》,但唯《南齐书·高帝纪》中特意说明其典故,云:“秦时有太后、穰侯、泾阳、高陵君,称为‘四贵’,至是乃复有焉。”*萧子显:《南齐书》卷1,第1册,第9页。按范睢言,“四贵”并非治世的产物*司马迁《史记》卷79《范睢蔡泽列传》载范睢言:“闻秦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据此秦时“四贵”指穰侯、华阳、泾阳、高陵四人,萧子显误太后入四贵。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7册,第2411页。。萧子显这里特意补充“四贵”典故,当非仅为迎合其时诗文用典之风,应含有提示刘宋已然“国危”的用意,为叙述萧道成代兴张本。

萧子显有意识地运用时人所欣赏的文学修辞来支持其历史书写。《梁书·萧子显传》言“子显性凝简,颇负其才气”,自云:“余为邵陵王友,忝还京师,远思前比,即楚之唐、宋,梁之严、邹。追寻平生,颇好辞藻,虽在名无成,求心已足……前世贾、傅、崔、马、邯郸、缪、路之徒,并以文章显,所以屡上歌颂,自比古人……少来所为诗赋,则《鸿序》一作,体兼众制,文备多方。”*姚思廉:《梁书》卷35《萧子恪传附子范弟子显传》,第2册,第512页。其解读童谣时严格从汉字的结构、音义去破译,切合童谣常见创制方式,为《南史》所沿用,其对童谣文体的熟悉自毋庸置疑。《南齐书》中有七次语及童谣,其中一次是引用周处《风土记》*萧子显:《南齐书》卷11《乐志》,第1册,第194页。,其余六次是萧子显自己记载。除了对卞彬童谣的解读无比附史事外,其他无论是引用、还是自己记载,对童谣的解说皆有比附史事。如《五行志》载:

永元元年,童谣曰:“洋洋千里流,流翣东城头。乌马乌皮袴,三更相告诉。脚跛不得起,误杀老姥子。”千里流者,江祏也。东城,遥光也。遥光夜举事,垣历生者乌皮袴褶往奔之。跛脚,亦遥光。老姥子,孝字之象,徐孝嗣也。*萧子显:《南齐书》卷19《五行志》,第2册,第382页。

以“遥光夜举事,垣历生者乌皮袴褶往奔之”比附“乌马乌皮袴,三更相告诉”。相较之下,解读卞彬童谣没有比附史事显得很特殊。有关王蕴、袁粲死时情形的描写,是沈约《宋书》中即有的。萧子显并不陌生。且如前文所述,把“可怜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与王蕴、袁粲之死比附起来,可以建立起袁粲父子史事与卞彬祖上史事的互文性,使谣辞更具“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汉乐府精神,更足以表现卞彬的文学造诣,这层意蕴萧子显当不难领会。因此其解读卞彬童谣不与王蕴、袁粲史事相比附,当是有意的。我们不能确定萧子显将卞彬述谣的时间定在“元徽末”,是基于历史真实,还是为亲者讳而做的微调。总之由于发生在元徽末,谣辞所述悲惨情景,便与王蕴、袁粲之死无关,减少了萧道成诛夷“宋家忠臣”的曝光率。曾巩曰:“子显之于斯文,喜自驰骋,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缋之变尤多,而其文益下,岂夫材固不可以强而有邪?数世之史既然,故其辞迹暧昧,虽有随世以就功名之君,相与合谋之臣,未有赫然得倾动天下之耳目,播天下之口者也。而一时偷夺倾危悖理反义之人,亦幸而不暴著于世,岂非所托不得其人故邪?可不惜哉。”*曾巩:《南齐书目录序》,萧子显:《南齐书》,第3册,第1038页。指出萧子显利用文学修辞,实现对史实的隐晦书写,是十分精辟的见解。

萧子显著《南齐书》,虽然尽力运用了“正直的史笔”*詹秀惠:《萧子显及其文学批评》,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第3页。,但作为萧道成之孙,自不免有所讳饰。《南齐书》言萧道成听卞彬童谣后,一“笑”而过;《南史》则言“不悦”。《南齐书》言萧道成听卞彬咏《诗》后,“不加罪也”;《南史》言“遂大忤旨,因此摈废数年,不得仕进”,可见《南齐书》维护萧道成宽容形象之用意*萧子显在《卞彬传》中虽然明确言萧道成“不加罪也”,但从《王俭传》载齐台建后太祖从容谓王俭:“我今日以青溪为鸿沟”一语看,萧道成对卞彬之语是颇为介怀的。。《南齐书·文惠太子传》载文惠太子“执诛范柏年”,萧道成不知其事,闻悉范柏年死后“为之恨恨”,似甚爱惜人才。但《南史》卷47《胡谐之传附范柏年传》载范柏年乃由萧道成亲自赐死。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35“齐纪一·太祖高皇帝冬十月”条载同《南史》,盖以《南史》得实。但点校本《南齐书》对此类差异并未出校说明,即是尊重不同史家笔下同一历史事件的不同镜像。

结语

毋庸讳言,卞彬向萧道成述童谣,只是历史长河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但作为王朝革易之际文士议政的一个例子,其本身的政治敏感性,无疑使史家在书写时颇费斟酌。周一良曾指出:“在弥缝粉饰‘篡弑’问题上,晋以后封建统治者使用了两种办法。一是在确定本朝历史的断限时作文章,一是在处理前朝历史的末代或本朝历史的开端时弥缝回护,或略而不详,或公然曲笔。随着以禅代方式夺取政权愈益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之后,这两种手法中,前者已无必要,后者则由隐讳曲笔变成公开宣扬禅代为合理合法了。”*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魏晋南北朝史学与王朝禅代》,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72页。从《南齐书》与《南史》的书写差异来看,史家的隐讳曲笔,似仍不乏存在。甚至可以说是以一种更隐晦、更投合时尚的文学修辞去展开历史书写了。

《南史》将述谣时间新定在昇明初,正是宋齐革易历史书写复杂性的表征之一。关于卞彬述童谣之事,李延寿是否有更早的史料依据,今不可确知。但笔者注意到,前引卞彬“目禽兽”之文,《太平御览》卷919羽族部六引《齐书》*萧子显之后,尚有何点、许亨等撰《齐书》,详见《梁书》卷51《何点传》、《南史》卷30《何尚之传附求弟点传》和《陏书》卷34《文学传·许亨传》。李延寿著史大最取用南北朝各类记载,可参胡宝国《读〈南史〉、〈宋书〉推论正史与杂史的关系》一文,见《汉唐间史学的发展(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题作“《禽兽决录》”,云“鹅性顽而慠,盖比潘敞也”,其中“决录”与“盖比潘敞也”等内容,不见于萧子显《南齐书》,而见于《南史》。这说明《太平御览》此卷所引《齐书》,非萧子显《南齐书》;李延寿撰写《卞彬传》时参考了他本《齐书》 。《南史·何尚之传附求弟点传》载:“(何点)园有卞忠贞冢,点植花于冢侧,每饮必举酒酹之。”又载其谓人曰:“我作《齐书》已竟,赞云‘回既世族,俭亦国华,不赖舅氏,遑恤国家’。”*李延寿:《南史》卷30,第3册,第788页。表明何点尊崇卞壸,且撰有对背弃刘宋者持批判态度的《齐书》,与《南史》中卞彬述童谣所流露的政治态度颇为一致。李延寿关于宋齐革易之际历史的书写,或受到何点《齐书》的影响。总之,其不沿用《南齐书》元徽末说,已说明对萧子显的隐讳曲笔有高度的警惕。这种警惕性,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初唐的文化思想。对比《南齐书》与《南史》对于童谣的解读:《南齐书》主要着眼在形式,表现卞彬离合“褚”字、谐音“萧”字成篇的“爱奇崭绝”的修辞趣味。《南史》更重视内容,表现卞彬对王蕴、袁粲之死的同情与对萧道成、褚渊必败的诅咒,而离合“褚”字、谐音“萧”字成篇都是为了表达此内容。《南史》表现出一种不满足于单从形式来解读卞彬童谣的态度。这与李延寿所处时代对齐梁形式审美风尚的反思当不无关联。李谔《上隋文帝论文书》曰:“魏之三祖,更尚文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魏徵等:《隋书》卷66《李谔传》,第5册,第1544页。这种对齐梁文辞形式审美趣味的批判,实为李延寿所继承*详参李延寿:《北史》卷83《文苑传序》,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册,第2782页。。《南史》重新发掘卞彬所述童谣的“本事”,建立其与王蕴、袁粲之死的关联,以至于更动述谣的历史语境,堪称李延寿乃至初唐史官修正齐梁文风的一个显例。《南齐书》、《南史》的书写差异,亦是不同时代文学风尚、政治文化与历史书写互动的结果*辛德勇《汉武帝晚年政治取向与司马光的重构》一文指出,陏唐之际出现一种以“书功过,记善恶”为主导倾向的史学著述新风尚。《清华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这提醒我们,值得从更广阔的视角考察中古文学与史学之关系。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5)05-0023-11

作者简介:李晓红,中山大学中文系讲师(广州510275)。

基金项目:广东省研究生教育创新计划(SYBZZXM201202);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特别资助项目(2013T60816);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中山大学青年教师培育项目(14WKPY30);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15FZW003)

*收稿日期:2014—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