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称社会困境中的决策:行为的双重模式*
2015-01-23刘长江
刘长江 郝 芳
(1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 南京 210097) (2南京师范大学道德教育研究所, 南京 210097)
社会分层(social hierarchy)是现实社会的一个基本特征(Leavitt, 2005; Rieskamp & Todd,2006)。在这种存在高低顺序的社会关系中, 不同的人处于社会阶层中的强弱位置上, 他们拥有不同的资源或财富, 掌握不同的权力, 实现利益的机会也不尽相同。依据传统经济学观点, 人是理性的和自利的。由此, 无论处于社会等级中的哪个位置上, 个体的行为总是要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然而, 行为研究并没有发现个体按传统经济学所预期的那样行为(Van Lange, Joireman, Parks,& Van Dijk, 2013)。这说明自利并非个体行为的唯一动机。在实验室情境中, 人们总是试图努力提高他人以及集体的福利, 而且那些在社会中占据弱势位置的个体和占据强势位置的个体都有可能限制个人利益而谋求集体利益。
那么, 这些处于不同强弱位置的个体在面临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相冲突的情境时会有着怎样的行为表现呢?其行为的过程又是什么呢?在本文, 我们提出, 人们在这样的困境中表现出垂直和水平两种取向不同的行为模式, 而决策行为则取决于其与个体动机的交互影响。
1 不对称社会困境
社会分层使得个体处于相对强弱位置上。社会关系的这种不对称不仅是个体学习和心理适应的结果(如人们更容易看到、记住、理解和学习这种社会关系, Zitek & Tiedens, 2012), 也是合作进化的一个关键机制(Janssen & Rollins, 2012; Rieskamp &Todd, 2006; Wang, He, Wang, Shi, & Li, 2010)。当这些处于不同位置的成员面临个体理性与集体理性相冲突的情境时, 他们便陷入不对称社会困境(asymmetric social dilemmas) (刘长江, 李岩梅, 李纾, 2007)。相比于对称社会困境, 不对称社会困境更为符合社会现实特征。不对称社会困境同样遵循社会困境的基本特征, 即如果所有人都合作, 那么集体利益得到最大实现, 但是如果单方面背叛, 那么个人利益得到最大实现(Messick & Brewer, 1983)。
在不对称社会困境中, 不对称表现在很多方面。例如, 个体拥有不等量的初始物质资源(如金钱或代币)、所掌握的信息不对称, 一些个体比其他个体从公共物品中分享更多利益或是从资源库中索取更多公共资源等。通常, 处于社会阶层中强势位置上的个体拥有更多的资源; 反之, 处于社会阶层中弱势位置上的个体则拥有更少的资源。从社会关系的角度, 一些个体比其他个体拥有更多的权力或者机会实现个人价值或者谋取个人利益, 这表现个体在社会地位、权力、领导、沟通等方面上的差异。因而, 就像物质利益一样,此类社会因素也是构成不对称的一个基本要素。上述这两个要素体现在对社会困境实验研究的两类任务结构上, 即决策结构和社会结构(Weber,Kopelman, & Messick, 2004)。由此, 我们将那些在社会阶层中占据强势位置的个体界定为强势个体(或强者), 而那些在社会阶层中占据弱势位置的个体界定为弱势个体(或弱者)。
在社会困境(无论是在公共物品困境还是资源困境)领域里, 不对称显著地影响到人们的决策行为。一些实验研究表明, 强势要比弱势更可能使得个体促进或维护集体利益。例如, 拥有更多资源的个体(即强势个体)比拥有更少资源的个体(即弱势个体)为集体利益贡献更多, 而且, 贡献的相对量通常与所拥有的资源量呈比例; 同样,在资源困境中, 前者会协调其行为, 使得成员最终所得差异最小化(Van Dijk & Wilke, 1995, 2000)。
然而, 其他研究并未一致地支持强势个体和弱势个体在行为上的这种差异。例如, Nikiforakis,Normann和Wallace (2010)操作了被试执行惩罚的效率(即惩罚者付出1个成本导致被惩罚者收益的减少量), 结果发现, 与惩罚效率更低的被试相比,那些惩罚效率更高的被试给集体贡献是相同的,但是他们有着更高的收益。Stouten, De Cremer和Van Dijk (2009)发现, 那些从公共物品中获益更多和获益更少的个体在贡献水平上并不存在差异。在公共资源困境中, 个人索取会按比例分布,这样强势个体比弱势个体索取比例更大(Wilke,De Boer, & Liebrand, 1986)。不过, 研究进一步表明, 只有当群体的总体资源使用是最优时, 强势个体才索取更多(Samuelson & Messick, 1986)。
从更宽泛的利他和合作角度来看, 更多研究支持, 强势未必导致合作。在不对称社会互动中,弱势个体更可能为公共物品做出贡献, 从而表现出更强的亲社会性。例如, Han, Li和Shi (2009)巧妙地安排幼儿在自己班级里和另外一个班级里完成独裁者游戏和最后通牒游戏这两项实验任务,儿童给同伴提供的个人资源是测量合作行为的指标。假如幼儿在自己班级里行为令其处于强势位置, 而在其他班级里行为更为弱势, 那么研究结果很好地支持了弱势更合作这一效应:幼儿在自己班里完成任务时比在其他班里完成任务时给出更少的个人资源。另一项儿童发展研究探讨了恶劣环境(如地震)对不同年龄段孩子利他的影响,该研究(Li, Li, Decety, & Lee, 2013)没有发现年龄小的孩子(6岁)在弱势时表现出利他行为, 但是支持年龄大的孩子(9岁)表现出弱势合作效应, 即无论是否经历过地震, 让9岁孩子观察地震灾害图片会显著提高他们的合作决策。采用问卷调查地震灾区和非灾区人们的亲社会行为也支持当人们处于一种劣势位置时更可能表现出亲社会性(Rao et al., 2011)。
总的来说, 不对称(不均等, 或社会分层)显著地影响到人们在社会困境中的决策, 然而, 研究对强弱势个体的合作差异却没有获得一致的结论。很多观点解释这种不对称对合作决策的影响, 例如自我中心(Wade-Benzoni, Tenbrunsel, & Bazerman,1996)、公平(Eek, Biel, & Gärling, 2001)、关注点(Van Dijk & Wilke, 2000)等。目前, 尚缺少一个理论来整合这些不同的观点。
2 社会困境中决策的双重模式:垂直取向与水平取向
2.1 社会知觉
在社会困境中, 两人或更多人在进行某种公共资源的分配, 因而, 他们处于一种群体情境中,他人是行为者的互动同伴, 他们彼此判断和预期对方的合作或背叛行为, 并且因应地(或策略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们甚至可能为实现公共物品或者维持公共资源而协调自己的行为。由于个体的社会阶层存在差异, 相比于对称社会困境, 人们在不对称社会困境中除了同样关注个人与他人或集体之间的互依形式, 还更可能关注人们社会关系的差异。因而, 社会知觉和判断构成个体在社会困境中行为的重要动因。
理论和研究证实, 在社会困境中个体对互依情境的知觉和主观解释的确发挥作用, 并显著影响到个体的决策行为。例如, 社会互依理论(Social Interdependence Theory) (Rusbult & Van Lange, 1996)和适当性模型(Appropriateness Framework) (Weber et al., 2004)均强调个体对情境因素的主观解释。目标-期望理论(Goal-Expectation Theory) (Pruitt &Kimmel, 1977)预期, 特定情境下的合作不仅依赖于人们必须具有合作性目标, 也依赖于人们必须期望群体中的其他成员也会合作。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关注主观期望, 这一假设源于对其他成员可替换的基础之上, 即假设所有成员之间不存在差异。近期, Halevy和Katz (2013)提出, 对于社会困境情境, 人们会将其知觉为不同的游戏类型, 两位研究者将这种知觉概括为冲突模板(conflict templates)。
尽管社会困境研究强调知觉与主观解释的作用, 但是, 它们更多关注个体对互依形式或决策任务本身的知觉, 而忽略了对互动中的他人以及人际等方面的社会知觉。在社会互动中, 个体会从他们之间互依形式与不对称这两个方面来对人际关系进行知觉以及做出判断(Cuddy, Fiske, &Glick, 2008)。而且, 这种知觉和判断的对象不仅仅是人际关系, 还包括自己、他人、社会群体、国家, 乃至文化等(Abele & Wojciszke, 2013)。因而, 决策任务的互依结构(它说明了决策结果的互依关系)以及存在差异的社会关系成为社会知觉和判断的重要来源。研究普遍认为, 在社会互动中, 人们从两个基本的方面来知觉和解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一个方面关乎团结、亲密、道德、热情等, 而另一个方面关乎能力、力量、权力、支配等。例如, Cuddy等(Cuddy et al., 2008; Fiske,Cuddy, & Glick, 2007)提出, 个体和群体的热情(warmth)和能力(competence)构成对他人知觉的基础, 并且驱动知觉者的情绪和行为反应。Wojciszke (2005)认为, 在与他人互动时, 道德(morality)与能力(competence)是构成他人知觉和自我知觉的两个基本内容。Montoya和Horton(2014)指出, 知觉到同伴是否愿意促进自己这些需要和目标(即获益意愿, willingness to benefit)和知觉到同伴能够促进自己的需要或目标(即能力,capacity)是影响人际吸引的两个基本维度。Abele和Wojciszke (2013)将社会知觉的这两个方面称为“大二”, 即社会关系(social relatedness)与个人奋斗(individual strivings)。概括来说, 我们可以说,社会知觉和判断的一个方面强调人们关注个体之间的共同性; 而另一个方面强调人们关注个体之间的差异。这样的认知具有进化基础, 即在遇到他人时, 人们必须决定他人的意图, 进而能够对他人的意图做出反应, 因而, 正确地认知对方行动意图有利于自己生存与发展。
社会困境研究也提出类似的两种基本知觉对个体决策行为的影响, 即人们通常从评价性(evaluative)和动态性(dynamic)这两个不同的方面对社会困境这样的互依情境做出解释(Liebrand,Jansen, Rijken, & Suhre, 1986)。前者即好与坏, 后者即强与弱。这些研究者要求被试与一名假定的同伴一起, 这名同伴连续地做出亲社会性选择(即合作的或利他的)或者非社会性选择(即个人主义的或竞争的), 然后被试在评价(evaluation)和能力(potency)两个维度上对自己的同伴进行评估。结果显示, 同伴如果做出非社会性选择要比他们做出合作性选择被评估为更不积极, 但是更有能力。也就是说, 在社会困境中, 当人们做出道德解释时, 合作便与友好相关, 而竞争与不善相关;当人们做出力量解释时, 合作与虚弱相关, 而竞争与强劲相关(Van Lange & Liebrand, 1989)。
2.2 决策模式
结合社会知觉过程中的模式差异, 我们提出,在不对称社会困境中, 人们的行为决策对应于相应的知觉心理过程, 表现出两种明显不同的模式。第一种是垂直取向的行为模式(vertical orientation),即人们看重物质利益对增强个人力量的价值, 从而扩大个体之间的权力和地位分层, 以及提高社会名望和声誉。例如, 如果人们比其他人有着更高的权力, 那么他会控制更多资源, 对其他人有着更大的影响, 结果是自己会后的更多的个人利益。第二种行为模式是水平取向(horizontal orientation),即人们看重群体成员之间的关系质量, 会努力提高群体的道德, 实现成员之间结果的均等, 从而维护群体的团结与和谐。图1描画了这两种行为模式及其功能。
图1 不对称社会困境中决策的双重模式
前文指出, 不对称社会困境符合社会困境的基本属性所描述的特征(Messick & Brewer,1983)。为简单起见, 我们以人们在社会困境中做出合作或背叛这样的二择一选择为例来说明。这第一个属性指出, 相比于做出合作选择, 个体做出背叛选择会获得更高的收益, 不管社会中其他个体怎么做, 情况都是这样的。也就是说, 不管社会中其他个体选择合作还是背叛, 对于特定的个体而言, 选择背叛策略是一种占优策略, 即选择背叛要比他选择合作会使得他个人在不管何种情况下都可以保证个人利益最大化。而根据社会困境的另一个属性, 相比于所有人都背叛的情况,如果所有人都合作, 那么所有个体都将得到更好的收益。也就是说, 从集体利益角度来看, 所有人合作要比所有人背叛会使得所有人状况都更好。这一属性指出, 假如群体中所有的个体都采取合作, 那么个人所获得的收益仅次于单方背叛所获得的收益, 因而, 所有人都合作这一策略虽然不能保证个人利益最大化, 但这一利益也并非最小,更重要的是, 它关注群体质量, 有利于群体关系的维持与发展。这样, 如果个体以垂直取向的模式行为, 那么他或她会关注个人利益最大化, 便很可能选择背叛; 而如果个体以水平取向的模式行为, 那么他或她会关注整体的群体质量, 这样很可能选择合作。
研究证实, 社会分层塑造了个体的认知和偏好, 激发不同的心理动机, 进而影响到个体的行为(Kraus, Piff, Mendoza-Denton, Rheinschmidt, &Keltner, 2012; Zitek & Tiedens, 2012)。在不对称社会互动中, 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而且合作很容易被打破(Rieskamp & Todd, 2006), 这样, 强者往往偏好竞争, 从而提高自己获取利益的概率(Kimbrough, Sheremeta, & Shields, 2014), 而弱者则寻求策略从而获取利益(Avrahami, Kareev, Todd,& Silverman, 2014)。由此, 我们可预期, 在面临社会困境时, 强势个体更可能采取垂直取向的行为模式, 从而做出背叛选择, 而弱势个体更可能采取水平取向的行为模式, 从而做出合作选择。这样, 强势个体便可以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 从而凸显其在群体中的个人力量, 而弱势个体更可能关注群体和谐和均等, 也会保障自我利益。
如果在群体中有的人(强势个体)选择背叛,而有的人(弱势个体)选择合作, 那么群体如何实现经济学意义上的均衡1在所有人都选择策略后, 如果单方改变策略则不会有人得到更好的结果, 那么这时所有人的策略选择就处于一种均衡状态。呢?我们认为, 拓展对个体的动机理解有助于回答这一问题, 因为不同的动机可能驱使个体在不同的模式下选择不同的结果, 或者在不同的行为模式下个体的动机发生转换, 从而导致做出不同的选择, 这样个体便维持已选择的策略状态。传统经济学提出的理性人假设认为自利是个体行为的唯一动机, 但是, 在社会困境中, 除了强烈的自利动机驱动个体的行为,亲社会价值、社会认同等动机也在发挥作用, 个体的动机是多样化的(刘长江, 郝芳, 2014)。研究发现, 社会价值调节了人们对不同知觉模式的评价, 即合作取向的被试更关注评价性或道德判断,而个体主义被试更关注权力或支配性判断(Liebrand et al., 1986)。由此, 不同的社会价值可能会进而影响到不同的行为模式下的选择。
在群体情境中, 群体是维系个体存在的基础,个体会依据其所在群体来定义和评价自己, 甚至指导其行为, 这样社会身份(social identity)或自我分类(self-categorization)构成群体间关系的心理机制(Tajfel, 1978; Turner, 1985)。如果社会身份或自我分类能够通过社会认同这一动机驱动强势个体更关注集体利益, 那么他们便会克服来自个人利益的诱惑, 进而服务于群体利益, 做出合作选择。社会困境这种混合动机情境为弱势个体提供了谋求个人利益的诱惑以及地位提升的基础。因而, 对于弱势个体, 如果在自我分类过程中社会认同促使他们有机会能成为强势个体, 那么他们也可能选择竞争。
总之, 在不对称社会困境中, 个体存在垂直和水平这两种基本的决策模式, 这种行为模式具有认知基础, 也能够引导行为决策。图2描画了特定情境下个体的这一决策过程, 即知觉心理过程诱发特定的模式并进而影响到行为选择, 从而产生不同的结果, 它还指出了个体动机与认知和行为模式可能交互影响导致个体做出不同的选择结果。这一过程是以互依结构与不对称为基础,因而, 它不仅预测强弱势不同的个体表现出稳定的行为倾向, 还能说明这种强弱势效应并非固定不变。
图2 不对称社会困境中行为过程
下面, 我们结合我们两项涉及到不对称社会困境情境的研究, 尝试采用上述理论观点来说明个体动机(即社会价值与社会认同)对个体所表现的强弱势效应的影响1在所呈现的两项研究中, 被试是要决定为他人或集体分配多少初始资源, 而非是在合作和背叛中做出二择一的选择, 因而, 我们用合作行为而非合作选择或背叛选择来表示被试在社会困境中的决策。两者本质上是一样的。。其中一项研究考察资源不对称情境下的合作行为以及社会价值的调节作用,另一项研究考察地位不对称情况下的合作行为以及社会认同的调节作用。根据Elster (1989), 社会科学有两大对立的阵营, 一个称为经济人阵营,另一个称为社会人阵营。前者是结果取向的, 而且受工具性理性所驱动, 后者强调决策的社会情境。因而, 可以说, 我们这两项研究代表了对经济与社会两类不对称的关注。
3 社会价值
不对称体现在物质利益上。我们假定在群体中, 个体所拥有的初始资源之间的相对差异体现了数量和质量两种差异, 即在数量方面, 个体会拥有比其他人更多数量的资源; 在质量方面, 个体所拥有的资源比其他人有着更大的价值或权力。我们引入社会价值这一动机概念, 假设社会价值调节了强弱势对合作的影响(刘长江, 郝芳, 2011)。
社会价值代表了人们对自己的结果和他人结果的偏好, 它在结果互依这样的情境中对个体的社会行为起着重要作用。在结果互依的情境中,人们会将给定的矩阵转换成有效矩阵(Kelley &Thibaut, 1978)。也就是, 人们根据自己的个人价值或对各个结果的重视程度对已有的矩阵重新赋值。例如, 利他价值对他人结果赋予最大的权重,合作价值对自己和他人共同的结果赋予最大权重,个人主义价值对个人结果赋予最大权重, 竞争主义价值则对自己与他人结果之间的差异赋予最大的权重。由于人们在对自己结果和对别人结果重新赋值过程中表现出稳定的偏好(Beggan, Messick,& Allison, 1988), 研究者采用社会价值取向来表示人们在动机的这种稳定的个体差异。尽管人们对结果的转换表现为很多种类, 但是多数人的社会价值取向有着一致的表现。合作动机和个人主义动机更为常见, 结合其他几个类似的动机, 研究者进一步将合作倾向、均等倾向和利他取向归类为亲社会取向, 因为人们在结果转换过程中考虑到给予对方利益; 而将个人倾向和竞争倾向等归类为亲自我取向, 因为两者赋予自己的结果均要高于赋予对方的结果(Van Lange, 1999)。在研究中, 我们采用社会价值的三优势测量来评估被试的社会价值取向。这一测量工具共包含9道题目,其中每道题目包含给自己和另外一个人陌生人不同分配的三个选项, 被试要从这三个选项中选出一个。根据被试在这些题目中分配的一致性(即9道题目中有6道及以上符合相同的价值取向), 我们将被试区分为亲社会取向的个体(即亲社会者)和亲自我取向的个体(即亲自我者)。
在实验1中, 我们设置了一个两人困境, 假定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共同完成一项符合社会困境基本特征的金钱分配任务, 他们每人在实验之初都被给予一定量的代币, 但是, 代币的价值对每个人是不同的。这样, 被试所拥有的代币比同伴的有着更大的价值(即相对优势条件)或者有着更小的价值(即相对弱势条件)。结果表明, 社会价值取向与代币相对价值存在显著的交互作用, 即当被试自己代币的价值相对更大时, 社会动机不影响他们的给同伴的贡献; 然而当自己代币的价值相对更小时, 亲社会者比亲自我者给同伴分配更多的代币。
在实验2中, 我们设置了一个多人困境情境,假定被试与另外三个互不相识的(虚假的)同伴共同完成一项经典的公共物品困境任务。实验2与实验1还存在另外一个差异, 即实验2操作了被试所拥有的代币数量而非代币价值。这样, 实验时被试都拥有相同量的代币, 但实验操作告诉被试他们拥有的代币数量相对于其他同伴可能不同。这样, 相对于同伴, 被试所拥有的代币数量与其他同伴相同(即对照条件或均等条件)、比其他同伴更多(即相对优势条件)或者比其他同伴更少(即相对弱势条件)。结果显示, 社会价值取向与强势差异的交互作用显著, 即当被试自己的代币数量比同伴多或与同伴相等时, 社会动机不影响他们的给同伴的贡献; 然而当自己的代币数量比同伴少时, 亲社会者比亲自我者给集体贡献更多的代币。
实验1还证实了, 被试在自己代币相对价值更小情况下比在相对价值更大情况给同伴分配更多代币。不过这一弱势效应在实验2中并没有被证实。因而, 单纯的弱势效应并不稳定。然而, 这两项研究清晰地显示了社会价值这一动机因素的调节作用。根据我们对互依情境中人们行为方式的解释, 当个体处于弱势情境时, 他们的行为模式是水平取向的, 个体关注于群体成员间的和谐与均等。与亲自我价值相比, 亲社会价值更能促进人们对这种和谐与均等的关注。这表明, 处于弱势促使个体亲社会动机更为强烈, 从而提高合作水平。当个体处于强势情境时, 他们的行为模式是垂直取向的, 个体关注于实现个体利益最大化。与亲社会价值相比, 亲自我价值更能促进人们对此目标的实现。结果虽然发现在强势情境下亲自我者比亲社会者有着更低的合作水平, 但是这一差异并不显著。原因可能有两个。其一, 本项研究证实, 相比于弱势情境, 亲社会者在强势情境下更不合作, 这说明在强势情境下亲社会价值的合作动机已经降低了。其二, 虽然亲自我者不贡献是实现个体利益最大化的最优策略, 但行为数据证实, 亲自我者并非完全零贡献。这样, 综合来看, 当个体处于强势情境中, 社会价值的积极效应消失了。
4 社会认同
不对称还体现在社会关系上。例如, 群体成员可能拥有不同的权力, 担任不同的角色(如领导者)等。这种社会性不对称对人的心理与行为过程产生影响。例如, 研究者操作了被试的角色(领导者或部下, 实验1)以及领导者产生的合法性(合法领导者或不合法领导者, 实验2), 然后要求被试完成一个资源困境(De Cremer & Van Dijk, 2005)。结果发现, 领导者比部下获取更多, 而且领导者更不会采用平均分配原则; 合法领导者比不合法领导者在资源困境中获取更多。这项研究结果就意味着, 个人地位越高, 他们可能越容易违反平均分配原则, 越不易于合作; 当人们认可自己的高地位时, 他们会更不合作。
不仅个人地位对人的心理与行为产生影响,个体所在群体的位置同样会影响人们对自我利益和集体利益的不同关注。例如, 在一项考察亚群体地位与合作行为之间关系的研究中, 研究者操作了群体地位, 让被试在嵌套社会困境中做出决策(Wit, 2000)。结果发现, 高地位的亚群体成员会给所在的亚群体贡献更多, 而给所在的集体(即包含亚群体的更大的群体)贡献更少; 而低地位的亚群体成员则相反。
那么, 个人地位和群体地位对社会困境中合作的效应是否与个体所表现的强弱势效应相一致呢?在实验中, 我们(刘长江, 2008, 实验2)邀请被试6人一组完成一项由Wit和Kerr (2002)所设计的嵌套社会困境(nested social dilemmas)。在嵌套社会困境中, 成员不仅隶属于一个规模更小的亚群体(在本实验中是三人所组成的群体), 同时还隶属于包含这一亚群体的规模更大的集体(在本实验中是六人所组成的群体) (成员之间的社会关系见图3所示)。这样, 对这一游戏情境进行参数设置使其符合社会困境的基本属性, 便可以考察人们在这样的社会困境中对个人利益、亚群体利益以及集体利益的权衡。在完成嵌套社会困境这一任务之前, 我们依据被试完成的“知觉点估计任务”将这6名被试划分为甲、乙两组(实际上是随机分配的)。然后根据被试在“社会认知倾向测验”上得分高低来操作其个人地位, 即个人得分与六人在该测验上的平均分相比是高(即高个人地位条件)还是低(即低个人地位条件), 然后告诉被试在这两个组中, 其中一个组得高分的人数多于另外一个组的人数(即其中一个组3人得分均高于另外一组3人的得分, 或者其中一组2人得分高于另外一组2人得分), 这样将群体区分为高地位群体和低地位群体。然后, 被试完成嵌套社会困境任务, 即分别在三个账户(个人账户、亚群体账户以及集体账户)上做出分配。实验还评估了被试对亚群体和集体的认同, 因为仅仅是外在地隶属于某个类群不足以解释人们在群体中的行为,主观的群体认同是产生行为投入的必要条件(Barreto & Ellemers, 2003)。
图3 实验中六人的群体关系
结果发现, 群体地位的主效应显著, 即群体地位高的被试比群体地位低的被试给三人账户分配更多的代币, 给个人账户分配更少的代币, 但给六人账户分配的代币量差异不显著。更有趣的结果是, 个人地位不存在显著的主效应, 这说明弱势未必导致更合作, 哪怕是与自己所在的群体更合作。不过, 我们假设, 内群体认同和集体认同可能调节个人地位与合作行为之间的关系。我们以个人地位、群体认同以及集体认同为预测变量,同时控制群体地位和性别的影响, 对三人账户的分配量进行回归(前期的分析表明个人账户和六人账户不存在三维交互效应, 故只对三人账户进行分析)。进一步的分析表明, 只有对于那些高认同内群体且低认同集体的被试, 个人地位预测了三人账户的分配量。也就是说, 那些内群体认同高而集体认同低的个体, 在个人地位高时要比在个人地位低时更倾向于给三人账户分配更多代币。
总起来看这项研究, 强势个体和弱势个体对集体利益的关注不存在差异, 但他们更关心所在的亚群体的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权衡。当群体地位凸显时, 群体强势的被试选择为所在群体更合作, 证实群体情境对强势和弱势个体的行为产生显著影响。而对于个人强势的被试而言, 只有他们对该亚群体有着高度认同而对上位的集体认同低时, 才选择为所在的群体合作。个人强势的个体原本是以垂直的行为模式实现个人利益最大。结果发现, 单纯是认同自己群体促进了其为所在群体贡献, 但这一贡献并不显著, 因而其行为模式并没有发生很大的改变。然而如果他们既认同自己群体同时又不认同上位的集体, 那么这会强烈地驱使他们改变行为模式, 从而使得他们更为在乎所在群体的质量, 维系其存在, 这样, 个人强势的个体也可能表现出更高水平的合作。
5 小结与展望
出于实验操作和理论发展的需要, 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假定在社会困境中不同的个体或行为者是同质的, 可互换的。然而, 这种假定是不现实的, 因为在现实情境中, 个体行为绝大多数是在双方不对等条件(如资源、地位、机会等)下发生的(Wang et al., 2010; 谢文澜, 汪祚军, 王霏, 张林,2013)。社会困境中的互依结构与不对称关系共同造就了两种不同且稳定的社会知觉模式。由此,我们提出, 在群体中, 占据不同强弱势位置的个体有着不同的知觉心理过程, 从而塑造了不同的行为模式, 即弱势个体更可能采取水平取向的行为模式, 而强势群体更可能采取垂直取向的行为模式。在面临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相冲突情境时,弱势个体更关注(物质上)结果均等, 关注(社会性)人际和谐, 关注唤醒度高的消极情绪情感(如同情), 因而更可能做出合作决策; 强势个体更关注于(物质上)结果最大化, 维持或增强自己相对于他人的社会优势, 因而, 他们更可能做出背叛决策。然而, 社会困境的本质特征决定动机因素可能改变位居不同社会位置的个体所做出的决策差异。
这一观点可以解释人们在社会互动(包含社会困境)中的决策选择。例如, 对于强势个体比弱势个体更可能选择合作这一结果, 研究提出关键性(criticality)是构成强势个体和弱势个体在公共物品困境中合作决策差异的一个重要心理变量,它是指个体主观知觉到自己的贡献有多可能对于实现公共物品是关键的。由于强势个体拥有更多的资源或机会, 他们会认为自己贡献对实现公共物品更为关键(即更高的关键性), 因而, 他们更愿意为集体贡献(De Cremer, 2007), 他们这样做,也是希望自己的个人利益最大。假如强势个体有机会向实验者表达有关群体及成员如何做出贡献的想法时, 他们也比弱势个体贡献更多(De Cremer, 2007)。因而, 无论是关键性还是公平机会,强势个体做出合作选择也是倾向于从个人能力维度来知觉和加工外在信息。此外, 需要说明的是,在实验室情境中, 大多数个体有着高效能感, 从而促进对集体的贡献(Liu & Li, 2009)。因而, 这也弱化了强势个体的竞争选择。
我们所发展的这一观点很好地解释我们已经完成的两项研究。然而, 在我们的研究中, 被试是在特定的情境下完成决策的, 这可能导致这一观点未必适用于更多的社会互动情境。首先, 在我们的研究中, 被试的决策是在确定条件下完成的,而这样的情境构成了一种心理上的强情境(strong situation), 因为它的结构明确, 界定清晰, 为行为提供了凸显的线索, 而且, 在这种情境中, 人们通常基于均等规范做出决策, 因而个体的行为是可预期的(De Kwaadsteniet, Van Dijk, Wit, De Cremer, 2006)。然而, 我们的社会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 因而, 很多时候, 人们处于一种弱情境(weak situation), 即情境是模糊的, 并无结构可寻。在这样情境中, 个体更可能依赖于内在线索做出决策。此外, 人们在社会困境中的心理反应也是复杂的(Liu & Hao, 2011)。因而, 对于强弱势不同的个体而言, 他们在做出决策过程中的心理与行为过程依然是个需要探索的问题。例如, 强势个体是否有更大的能力控制外在世界, 而弱势个体是否更有能力唤起外在世界对自己的关注。
第二, 我们的研究仅要求被试完成一次决策,即他们是在单次互动条件下完成的。这样的设计更能够揭示个体的理性动机。但是, 在这样的条件下, 被试无法建立社会名声, 不会从其他成员那里得到直接或间接互惠, 他们也没有机会奖励合作者或惩罚搭便车者等(Nowak & Sigmund,2005)。因而, 我们不清楚, 强弱势不同的个体在多次互动中是否依然倾向于采取垂直与水平的行为模式。尤其是在群体间情境中, 弱势个体如何利用外在资源提高其个人乃至群体地位, 强势个体如何维持其优势位置依然不清楚, 毕竟社会困境仅仅是人们所面临的众多社会情境中的一种。
第三, 我们研究所使用的社会困境任务是公共物品困境游戏, 即要求被试为一公共物品做出贡献。然而, 社会困境还包括很多其他类型, 其中资源困境是另外一种重要的类型。综合已有研究可以发现, 个体在不对称公共物品困境中的行为模式具有比较高的一致性, 而在不对称资源困境中, 研究结果并不那么一致。而且, 即使不同类型的社会困境(如跨阶型公共物品困境与连续型公共物品困境)也反映不同的心理与行为机制(Abele,Stasser, & Chartier, 2010)。因而, 我们期望我们的观点能够解释个体在不同类型社会困境中的决策。
最后, 社会困境研究通常要求匿名操作, 即被试只是知道有人(或有多少个人)在与其互动,但并不清楚互动的同伴是谁, 实验也假定他们未来不会相遇。因此, 个体实际上接触不到同伴。现实生活中, 很多大型社会困境符合这样的特征。例如公益慈善事业, 公共物品是社会成员所捐赠的物品或提供的服务, 为这一公共物品做出贡献的人们通常是彼此不知道的, 当然也不会知道他人会如何贡献。那么个体的行为模式是由直接的人际知觉所决定, 还是取决于其本身就具有稳定的行为模式呢?由此, 一个可以探讨的问题是, 想象中的群体成员(即个体对群体成员的主观感觉)或原型成员(prototypicality, 即将其他成员看作是群体的典型代表)如何影响强弱势不同的个体在社会困境中的决策。
总的来说, 当前的观点需要在更宽泛的情境中加以检验, 因而, 观点本身仍然需要进一步丰富与发展。例如, 这一观点需要说明和解释决策模式的垂直取向与水平取向之间的关系, 以及两者对决策的交互影响, 个体的目标和动机是否与知觉交互影响个体的决策, 在物质和社会两个层面加以区分的社会阶层是否也体现心理层面上的差异并且产生相同的强弱势效应, 在群体间关系中, 地位关系(尤其是在地位关系不稳定的情况下)如何动态地影响不同强弱势个体的行为。期待我们未来的工作能够对此做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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