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列国志》中的谶纬叙事
2015-01-21彭娟
《新列国志》中的谶纬叙事
彭娟1,2
(1.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摘要:冯梦龙在《新列国志》中运用了大量的谶纬叙事,为求史传的真实感,这些谶纬描写以史为据,并非率意虚构,但所据子史杂传实近小说,仍属虚构叙述;他意识到史统散而小说兴、小说可为正史之补,也有意运用谶纬叙事增添敷演、虚实共构,从而超脱史传的逻辑推演和价值判断,生成更多的阐释空间,更富于想象与寓意。
关键词:冯梦龙;《新列国志》;谶纬叙事;历史文化生态;文学功能
收稿日期:2015-04-27
基金项目: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一般项目(15C0293)
作者简介:彭娟(1980-),女,湖南常德人,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明清小说与科举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4文献标识码:A
冯梦龙“本诸《左》、《史》,旁及诸书,考核甚详,搜罗极富”,[1](P1-3)投入自己对东周历史的感兴与评论,并旁及时事批评,他“完全撇开了旧本的《列国志传》而另起炉灶”,[2](P763)辑演为《新列国志》。小说借助大量的谶纬叙事将子史素材虚实共构、诉诸劝惩,在历史的推演与变动中呈现天运与人事争衡的张力。“谶,验也,有征验之书”,[3](P61)是一种“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的预言。纬是“经之支流,衍及旁义……渐杂以数术之言,即不知作者为谁,因附合以神其说,迨弥传弥久,又益以妖佞之词,遂与谶合而为之。”[4](P184)谶纬采用侯、图、符、录等多样的非常规叙事媒介,借助天人感应虚构、神化叙事媒介,具有政治和神学功能。巫史合一的先秦史官往往精通制作谶语,有汉儒者更是热衷于谶纬之学,将谶纬编织入对先秦古史、经典的阐释之中,因此,《新列国志》保留了一定的谶纬描写。谶纬在东汉之后屡遭禁止已趋衰微,政治功能减弱,但作为影响一般民众的思维方式和心理构成仍长期存在,并与民间传说、民间习俗、民间信仰相融合,向来追求“谐于里耳”的冯梦龙在小说中也以谶纬叙事对这种民间心态加以呼应。
冯梦龙对谶纬的大量运用引发了笔者的一个疑问:冯梦龙对谶纬是信还是不信?如果不是太信而又大量采用,这就主要是一种小说的考量。如果信而大量采用,则兼有历史与小说的考量。本文试图对这一疑问作出自己的解答,以期有助于体认冯梦龙创作之初心与小说文本的多重价值。
一、《新列国志》中的谶纬叙事类型
冯梦龙小说中的谶纬描写多有史料可稽,很少向壁虚构,既然有《春秋》、《左传》、《国语》等对当时历史文化生态的述录,宗经史的冯梦龙当然“大要不敢尽违其实”。不过,他征引的对象不分正史杂史,对谶纬故事进行编织往往“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新列国志》中的谶纬叙事大体依托观天文、析物象与察人象构筑政治神话。
(一)观天文
“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5](P341)谶纬神学往往根据星象、云气的异常运动及变化预测天道吉凶,附会人间灾异。荧惑是火星,在五大行星中火星色赤而闪烁不定,是古代星占学中的一个灾星恶曜。《春秋文曜钩》云:“赤帝熛怒之神,为荧惑焉,位在南方,礼失则罚出。”[6](P640)在占星家看来,荧惑星有异动,往往有祸患。小说开篇以及荧惑星化为绯衣小儿传童谣来预叙周运将衰:“月将升,日将没;梁弧箕箙,几亡周国。”太史伯阳父解释道:“凡街市无根之语,谓之谣言。上天儆戒人君,命荧惑星化为小儿,造作谣言,使群儿习之,谓之童谣。小则寓一人之凶吉,大则系国家之兴败。荧惑火星,是以色红。今日亡国之谣,乃天所以儆王也。”《晋书》卷十二《天文志》:“凡五星盈缩失位,其精降于地为人……荧惑降为童儿,歌谣嬉戏……吉凶之应,随其象告。”童谣应褒姒亡周,源于《国语·郑语》记载。这里将星象占与谣谶联系在一起,谣谶是民间流传的以歌谣形式预兆未来社会政治状况的谶言,[7]多为孩童游戏之语、狂夫荒唐之言,源自对异常现实的敏感洞察及敏锐预感。古人认为,天真孩童不像成年人会出于政治功利而刻意编造歌谣,童谣为荧惑之精降临所至,具有神谕的意义。日月之象在天象中最为常见和典型,古代常以日月为帝王后妃、君臣父子、尊卑内外的象征。小说借太史伯阳之口解释道:“日者,人君之象;月乃阴类。日没月升,阴进阳衰,其为女主干政明矣。”他根据天象“其兆已成,似在王宫之内,非关外间弓矢之事”,推测“必主后世有女主乱国之祸”。尽管宣王一心欲消谶以化凶为吉,却未修德补阙,尽废人事。伯阳父“夜观乾象,妖星隐伏于紫微之垣,国家更有他变,王身未足以当之。”西周终究灭亡,星象应验。对星象云气的观察,古代属于兵家、阴阳家的“望军气”。[8](P36)彗星出现是大难临头之兆,小说也多次写到彗星之凶兆。如晋灵公被杀, 是应验七年前彗星入北斗,“齐、宋、晋三国之君皆将死乱”(五十一回)之兆。秦将樊於期同长安君谋反,当时有彗星先见东方,复见北方,又见西方之兆。秦始皇九年,又见彗星,其长竟天,太史占得国中兵变之兆,后来果然有嫪毐与太后起家兵谋反。此外,谶纬神学还依托于气象。如天降血雨,古代象占家认为是奸佞之人得官禄、有功之臣遭杀戮之兆。《汉书·五行传》引《京房易传》:“归狱不解,兹谓追非,厥咎天雨血;兹谓不亲,民有怨心,不出三年,无其宗人。”又曰:“佞人禄,功臣僇,天雨血。”[9](P1420)小说写齐湣王骄矜,欲代周图王,齐境有天雨血之象,方数百里,沾人衣,腥臭难闻。
(二)析物象
先秦时期的人们具有浓厚的泛神论思想,相信可根据地球上各种物质:动物、植物、无机物、自然现象等异常运动和变化,按阴阳五行之间的辩证关系预测未来。这源自古代的灵物崇拜,后与多元宗教和民间信仰融合。《新列国志》中此类谶纬叙事既是对春秋战国时期的宗教文化的遥远回响,也是对政治和人事的特别阐释。
1、神异动植物
原始信仰主要是对各类自然物的崇拜,对动物的崇拜比植物崇拜更盛,先秦的典籍、史传中有诸多记载。《新列国志》关注国势强弱的历史轨迹,在关键处每借神异动物或精灵对霸业点缀加工。齐桓公称霸前屡有奇兆。桓公北定孤竹,道阻多艰,山凹里路遇一物似人非人、似兽非兽,在他面前再三拱揖,然后以右手抠衣而去。管仲辨认是山神俞儿,有霸王之主则出见,拱揖相迎表示欲君往伐;抠衣表示有水,右手抠衣示右水深,行军须向左。后来管仲所言应验(二十一回)。桓公猎于大泽之陂曾见一怪怖鬼物,良久乃灭,是夜大病如疟,管仲也不能解。有农夫名皇子,为桓公言委蛇之状: “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轰车之声, 闻则捧其首而立。”并说:“此不轻见,见之者必霸天下。”桓公欣然、病即全愈(二十二回)。冯梦龙编纂《太平广记钞》时曾收二事于上卷二十六《博物部》,并标明俞儿事来自《管子》,委蛇源于《庄子》。为突出人物的博学多智,小说对于管仲、赵衰、子产、孔子、伍员、范蠡、晏婴等贤相的描写中多穿插博物轶闻。如孔子辨商羊、辨萍实。
小说常用麒麟、凤凰、黄龙、玄龟这些通灵神物与人物德性相联系。除了诸侯将相,素王孔子是叙写重点。史传和纬书中,与孔子相关联的叙述常有麒麟。小说以麒麟贯穿孔子一生:母徵在曾梦黑帝见召,被告知将孕圣子。麒麟在梦中向徵在口吐玉尺,上书“水精之子,继衰周而素王”。这些神迹来自王肃的《孔子家语》,孔子感生在春秋纬中与黑帝有着密切的关系,《演孔图》等纬书称他为“黑帝之子”。按五行相生相胜之理,孔子是水精,周为木德,不能直接代替周代为王,故以素王身份为火德王朝立法,这是孔子天命所在。他出生时又有苍龙守护和神女沐浴相助,出生后长相也异常。后来孔子见母亲梦中所见之麒麟被杀,感叹嘉瑞无应、吾道终穷。孔子周游列国,遭遇诸多困厄仍不改君子之风,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意志,此时却透出人世间时命所限的无奈,或许这正是孔子知命要义。《公羊传》最早阐释“西狩获麟”事,[10]从西狩非时、获麟者非人来指涉“道穷”。司马迁写鲁哀公西狩由叔孙氏车士获麟,孔子担心“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于是修《春秋》,以见圣心。《春秋纬》谓:“麟出周亡,故立《春秋》制,素王授当兴也”。冯梦龙提取《左传》、《史记·孔子世家》中的记叙,以麒麟“怪而杀之”的结局象征孔子圣德却生不逢时的命运悲感。
2、神器
小说以神器的离合成为运祚兴衰的表征。楚昭王卧于宫中,得吴王所珍之湛卢剑于枕畔。湛卢剑为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若人君行逆理事,其剑即出;其剑所在,“其国祚必绵远昌炽”。因为吴王弑僚自立,又坑杀万人殉葬其女,吴人悲怨,所以湛卢去无道而就有道(七十五回)。秦兵伐楚至锡山,军士埋锅造饭,掘地而得古碑,上刻“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清。”又闻锡山近日锡产量渐少,王翦感叹此碑出露, 天下从此渐宁(一百八回),预示秦始皇即将统一中国。九鼎相传为夏禹所铸,象征九州,三代奉为国宝,拥有九鼎者即为天子。八十五回周威烈王25年,雷击九鼎、九鼎震动示周运将终。第一百一回,秦王灭周迁九鼎前一日,鼎中有哭泣之声,至泗水时,豫州鼎从舟中飞沉水底,打捞之时不见鼎,只见苍龙。此处神物有灵,地皆入秦鼎独不附,暗含民间义不忘周及反抗之心。小说对史料、传说进行了整合:《史记·封禅书》记九鼎沦没;《秦本纪》载秦昭王52年,秦于周赧王死后掠九鼎入秦。班固《汉书》兼收二说,周显王四十二年,九鼎沉没在彭城泗水之下,后秦始皇出巡经过彭城,曾驱使几千人打捞,一无所获。后流传秦始皇打捞鼎时,拴鼎的绳子被“龙齿”咬断,没有成功。这一传说有出土的汉画像砖佐证。唐人张守节在《史记正义》记:“周赧王十九年,秦昭王取九鼎,其一飞入泗水,余八入于秦中。”冯梦龙没有认同其比《史记》提前41年的取鼎时间,但的确采纳了这种神异怪诞的传说,在渲染鼎化苍龙之外,还饶有意味地虚构迁周鼎的秦将嬴樛夜梦周武王责备鞭挞,梦觉后即患背疽而死。
3、奇异的山川地理现象
有天降祥瑞,以启国运。八十回写勾践返国,范蠡规造新城,包会稽山于内,西北立飞翼楼于卧龙山,以象天门,东南伏漏时宝,以象地户,外廓周围,独缺西北以阴图进取。城建好之后,忽然城中琅琊东武山一夕飞至,周围数里,其象如龟,草木茂盛。《吴越春秋》、《越绝书》中多有范蠡、伍子胥关于六壬、风水之占语,小说适度择取,既强化人物智慧殊能,也充溢民间传说、地方风物之野趣。更多的为灾异遣告之象,呼应现实失序。“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遣告之。遣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11](P38-39)小说据《国语·周语上》幽王二年事,以“三川同日地震”警示周幽王,幽王全不畏惧。太史伯阳父分析:三川皆震,川源将塞;川既塞竭,其山必崩。山崩川竭之象,“脂血俱枯,高危下坠,乃国家不祥之兆”,更兼岐山为周民族之发祥地,预示西周亡国之兆。终因周幽王好女色、宠褒姒,亡国应兆。三十回晋惠公无道致天灾,沙鹿山崩,草木俱偃。太史郭偃感叹:“山川,国之主也。晋将有亡国之祸”。六十八回,魏榆山下有顽石作人语议论晋事。“石不能言,乃鬼神凭之。夫鬼神以民为依。怨气聚于民,则鬼神不安;鬼神不安,则妖兴。”正是对晋平公崇饰宫室,竭民财力诸事的民怨反映。赵国灭亡前,地生白毛,赵国遂被秦灭。《史记·赵世家》载:“代地大动……地坼东西百三十步。六年,大饥,民讹言曰:‘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12](P281)
4、声音
声音占即根据声音的大小、强弱、节奏、方位、悲喜等来占测吉凶。如季札观鲁乐对各国政治前途做出准确预言。小说六十二回写晋国乐官师旷自幼知音、吉凶如见。晋平公忧心楚师,师旷以声音为卜。根据律歌《南风》《北风》,师旷卜曰:“《南风》不竞,其声近死,不惟无力,且将自祸。不出三日,当有好音至矣。”不出三日,南方大降雨雪,楚军营中水深尺余,死者过半,楚军班师。六十八回师旷辨濮水间所传商末亡国之乐,警示晋平公“不祥之音,故不可奏”,正呼应平公之前筑台的失徳之举。由《清徵》奏于德薄之君,到平公又逼迫师旷演奏《清角》,“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作为《清角》。自后君德日薄,不足以服鬼神,神人隔绝,若奏此声,鬼神毕集,有祸无福。”师旷预测“神怒民怨,君不久矣。”月余,平公薨。
小说一方面以谶纬神学的方式利用祥瑞物象藻饰感生受命的政治神话,来树立受命帝王的权威,凸显受命帝王天命早定的观念;另一方面又借用反常物象的灾异谴告寄寓胜败兴衰终归于人事的反思和价值判断。
(三)察人象
人象占是古代占卜的三大系统之一,包括与人体生理、心理相关的相术、祈禳、测字、占梦等术,[8](P88)谶纬神学借此为人事变局加以警示。
1、相术
相术是根据人的神、形、色、态等进行系统观察,来推断对方寿夭、吉凶、祸福的一种方术,也包含中医望、闻、问、切所涉及的大量信息。相士把人的形貌分成若干部位或部分,按所谓“五官三庭”、“八卦九宫”等方法来观形、得神、望色。小说中借相术预示人物际遇。如楚令尹子文临死嘱咐其子斗般,其叔越椒天生熊虎之状、豺狼之声,有灭族之相,楚国为政非斗般即越椒。(四十一回)后来斗越椒果然反叛,被射死又灭族。吴大夫被离相伯嚭“鹰视虎步,其性贪佞,专权而擅杀,不可亲近”,子胥不听终受其害。春秋时的姑布子卿和战国时的唐举是著名的相士。小说写赵简子请姑布子卿相诸子,不及贱婢所生幼子无恤,子卿所相诸子无人堪任将军,唯有无恤骨相大异,并贺称“此真将军矣!”(八十三回)后来赵襄子无恤固守晋阳、灭掉智伯。燕人蔡泽遇梁相士唐举,求其相面。唐举戏弄他的长相:鼻如蝎虫,肩高于项,魁颜蹙眉,两膝挛曲,堪称“圣人不相”,蔡泽解嘲道富贵自有,只问年寿。蔡泽后来潦倒时再遇之,唐举启发他:“先生金水之骨, 当发于西”,秦丞相应侯所用之人皆获重罪,正惭惧畏祸、急于卸担,建议并资助他前往,蔡泽终以“卸担脱祸”说范雎而为秦相。
2、祈禳
祈即祈祷神明消除灾祸,祈求福瑞;禳又称禳灾、禳解,原为古代祭祀名,通过巫术来消除灾异。小说写公孙閼挟争车之仇,攻许之战中见颖考叔登城,忌其有功,从后趁乱放冷箭射杀考叔。郑庄公深恨射杀考叔之人而不得,于是使从征之众,每百人为卒,出猪一头,二十五人为行,出犬鸡各一只,召巫史为文以咒诅之,咒诅三日后,焚烧祝文,立见公孙閼被冤魂附体索命,哭诉冤情。小说耐人寻味地写公孙閼见巫史祈祷神明、以咒诅凶时,根本不相信凑效,暗暗匿笑,与冤魂索命时的场景形成鲜明对应,以考叔冤魂自言“得请于上帝,许偿臣命”彰显天理昭彰、善恶有报。之后,小说也以陇西居士的诗歌寄寓反思:“若使群臣知畏法,何须鸡犬渎明神?”小说写鲁隐公因嗣位前曾与郑君对战,被俘虏后囚于郑大夫尹氏家,尹氏家中有一神名钟巫,隐公暗自祷告、谋求逃归鲁国,卜卦得吉并与尹氏共逃至鲁。于是隐公为钟巫立庙,每年冬月必亲到城外拜祭钟巫神,祭时必住在寪大夫家。公子翚正是利用他的这一习惯预先埋伏,弑杀隐公。冯梦龙专门引诗讥钟巫之祭无用:“狐壤逃归庙额题,年年设祭报神私。钟巫灵感能相助,应起天雷击子翚。”
虽然小说中关键时刻总有祈禳神明得佑的情节,但冯梦龙对此并不太相信,他总是从人事的角度来反思:事后祈禳只是自我安慰的弥补,事前祈禳也只是自以为是的心愿,终究还是在于现实中的事理人为。
3、测字
汉字是形、音、义的有机组合,同音异形字多,故可通过谐音关联他义;还可以字的离合增减解释字义,故有测字(拆字)之法,借以断人吉凶。庞涓出山前,鬼谷先生让他采山花,他采一马兜铃花,鬼谷占卜:“一开十二朵,为汝荣盛之年数。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傍着委,汝之出身必于魏国。”此即运用了谐音和拆字法。又告其八字:“遇羊而荣,遇马而瘁。”结果庞涓被召见魏王时,庖人正献蒸羊肉,即拜为元帅;后来又在马陵道被射死,全都应验。孙宾于瓶中取黄菊一枝,又即时复归瓶中,鬼谷占卜曰:“此花见被残折,不为完好;但性耐岁寒,经霜不落,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仍旧归瓶,汝之功名,终在故土。”并为孙宾增改其名,将“宾”字左边加“月”为“膑”,预示将有刖足之刑(八十七回)。孙膑起初在魏国受庞涓之嫉,遭刖足之刑,后在齐国施展大志,均应验不爽。小说既借此渲染离奇效果,呼应民间心态;也渲染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寄寓道德劝诫。冯梦龙对鬼谷子的描述取自民间传说,鬼谷虽道高技博,但终非神仙灵怪,更像世外高人;尽数删除了《列国志传》孙膑、庞涓故事中于史无征、过于玄幻的内容,如孙膑下山服袁达、施法祈雨、与庞涓斗术法等,尽量向正史靠拢。
4、梦谶
小说中梦的内容大致可分为国事、帝王将相、死亡,以及生育、姻缘。[13]吉梦大多以上天的物象、神圣的动物,来与做梦人的身世、地位和前途相关联。小说中主要为凶梦,多与群雄并起、彼此争斗的局面关联,为战争胜负、国运盛衰埋下伏笔。梦有一种明显的负面性(pronounced negativity),[14]梦谶因而带有危险警示效果。弗洛伊德所说“梦将思想变为视象。”[15](P132)小说对梦谶的描绘方式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直接的语言指示和命令。直接指示和命令往往来自神示,如穆公醉卧五日方醒,梦宝夫人代上帝召见,命他平晋乱,作霸君,传名万载。亦有来自亡者、鬼魂托梦的。晋国大将魏颗与秦国大力士杜回相持不胜之时,梦有人提醒次日战于青草坡。次日对战,一老人结草以扳杜回之脚助他取胜,夜间所梦老人是其父魏犨之妾的父亲,来报不杀其女之阴德(五十五回)。另一种是象征式叙述。象征叙述注重数的启示与运用。如周宣王四十三年大祭之夜,宣王梦一美女自西方冉冉走入太庙,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大笑三声,应褒姒骊山烽火戏诸侯。大哭三声,应幽王、褒姒、伯服三命俱绝。或借巧妙借助物象来展现。有的借助单一物象来形象展示:郑穆公子兰一生以兰草贯穿,其母梦祖神赠兰花而孕,并寄言兰花是纯洁的国香,能得国人拥护。文公杀了诸多儿子,但公子兰仍得以嗣位,应昔日梦兰之兆。(二十四、四十四回)。有的借助多种物象复杂组合、间接说明。吴王夫差亡国前得异梦:锅中做饭炊而不熟,两只黑狗南北号叫,又有钢锹插于宫墙,园内横生梧桐。佞臣伯嚭解为大吉之兆,公孙圣知为恶兆仍直言解梦:炊而不熟是败走无饮食,黑狗是走阴方之兆,钢锹入宫墙是越兵掘社稷之兆,横生梧桐是待殉葬之兆。吴王大怒,不听直言,反而杀了公孙圣,最后果然亡国毁身。这些物象的表层意义是提醒,深层意义则是灾难亦关人为:虽然有神秘的天命的既定性,但仍有人情世态之合理性。在现实和非现实之间,小说借助梦谶寄寓深沉的历史感慨和人事反思。
本着考证详实的态度,冯梦龙的谶纬叙事皆参引史料,除正史外或游移于子史之间,或为杂史杂传、神仙志怪。他很清楚史传和小说的分野,不屑于为稗官野史“资人口吻而已”,欲借小说为正史之补,有小说和历史的双重考量。《新列国志》中的谶纬叙事并非妄为添饰的随意虚构,也非谨守史官叙事与评价的惨淡经营,而于虚实之间适度平衡伸展。
二、《新列国志》中的谶纬叙事的文学效果和功能
谶纬叙事不同于预述,预言叙述有验或不验,可借助察言观色与审时度势,不一定依赖神示;而谶纬叙事任何殊象必然引发另一对称处的回应,“在现象上互相彰显,在事实上彼此感应”。[16](P74)《新列国志》有着对宏大历史题材的热情和对故事离奇效果的追求,谶纬叙事与其说是袭用史料,不如说是兼顾情理下的推陈出新,能在情节设计、人物塑造和历史反思上带来特殊的文学效果和叙事功能。
(一)叙事主旨:天命与人事
冯梦龙在《新列国志·引首》中说:“史官论谓有幽厉,必有东迁;有东迁,必有春秋战国,虽则天运使然,然历览往迹,总之得贤者胜,失贤者败;自强者兴,自怠者亡。”可概括为小说的历史性思考。前三回用难解莫测的谶语、异象预设下周运将衰的天命,如警钟长鸣,引人反思宣王、幽王不可挽回的人事之失。从第四回起秦襄公僭祀上帝,郑庄公以世子与周太子交质开启王纲陵夷的危局,君臣已对等,周天子丧失主导地位,列国渐强已成事实。第六回周桓王伐郑中箭既是王室尊严丧失的标志,也是臣弑君野心的显现。之后诸侯内乱,周王皆不能讨,诸侯越发轻视。第十回熊通道出王室被无视的原因:“王不加位,是无赏也……王不能讨,是无罚也。无赏无罚,何以为王?”周王室还有诸多内斗,庄王时有黑肩之乱,惠王时有子颓之乱,襄王时有王子带之乱,悼王崩后两王相争、六年不绝(七十六回),考王分封东周公、西周公,赧王时东西周分立、依西周公而立。周王室因立嫡、立长的传位问题而分崩离析。王室之失的描写分明指明乱自上作为关键原因,这也是小说依据历史叙述作出的判断。
谶纬指向天意的必然,然而历史的走向却是曲折的,冯梦龙对于历史秩序有着自己的理解与期待。在秦统一六国之前,他对伯主图盟也曾给予尊王辅周、秩序回归的希望,如通过受命神示突显齐桓公、晋文公等成为伯主乃天意所在;也因为周王室天命未亡,故齐桓公尊王、晋文公勤王、秦穆公平乱皆为天数。至四十一回践土之盟“虽则致王非正典,托言巡守又何妨”,礼教名存实亡。小说明确指出齐桓晋文依循局势、养乱为功,苟且行事,如二十六回所感叹“礼乐法度,此乃中国所以乱也”。更有诸多无道君王,乱臣贼子,上下交争利。齐桓公、晋文公晚年昏乱失序,穆公也因弄玉仙去失却进取之心,相对稳定的局势因此又失却伯主的维持走向战乱,至晋楚及其盟国合成,齐秦仍欲图伯,春秋列国大致安顿。然晋楚也因君王之失渐失伯业。历史由春秋而入战国,王室之权下移至诸侯,诸侯之权又下移至公卿,如晋国六卿分权、三家分晋,孟、叔、季孙把持鲁政等。八十六回战国局势成型:七大国大略相等,越虽称王日渐衰弱,齐威王称霸,除秦外其他五国推齐为盟主。此时作为周王权象征的周鼎被雷击、秦献公时天降金雨,再次回应第一回的天命演进。还写嬴政生得丰准长目,方额重瞳,口中含有数齿,背项有龙鳞一搭,是“浑一天下的真命帝王”。而后秦与六国合纵纷争,列国交攻、赂秦成就了秦攻占天下的事实,岂非人事所致?如鲁仲连言:“秦乃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恃强挟诈、屠戮生灵的秦若为真命所在,历史的演进便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强梁历史,权力争夺便成了历史演进的自然现象。冯梦龙当然不会放弃儒者立场,第一百零八回借尉缭感叹秦始皇纷更不休:“秦虽得天下,而元气衰矣,其能永乎?”然而他也深知儒家圣德与仁义并非得天时、应对现实的法宝,八十二回写孔子因获麟而感叹吾道终矣,八十七回写孟子获得圣贤之传,书中写道:“仁义非同功利谋,纷争谁肯用儒流”,为乱世之浩叹。
《左传》等史书的谶纬叙事有一个功能,即借以传达某些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因其有戏剧性、神秘性,故警戒的效果更大,《新列国志》也有这层意味。小说以谶兆预警,于天人凑泊间、人事纠缠中诠释历史反思,对兴亡过程冷静观照,并以儒家道德伦理价值评判回应人事,呈现出“胜败兴亡之分,不得不归咎于人事”的历史性思考。如关于晋景公之死,以灾异谴告、祈禳、梦谶层层铺垫,并以奸佞人为的干预影响天意施为,形成张力、拗折奇峭。景公因齐郑俱服,渐生矜慢心,宠幸屠岸贾,游猎饮酒,复如灵公般不君。此时梁山无故自崩,雍塞河流,三日不通,这本为灾异谴告,屠岸贾却贿赂太史进言,是上天“意欲主公声灵公之冤,正赵氏之罪。”景公书赵盾罪版,一任屠岸贾诛杀赵氏族人。《左传》记赵氏家难起于赵朔未亡人赵庄姬与本家叔公赵婴私通,后为通奸者复仇,谮于景公,别诬二叔公,以莫须有之事构陷夫家,被诛者为赵同、赵括,也未提及无屠岸贾、程婴、公孙杵臼其人。冯梦龙采纳的是《史记·赵世家》以及之后杂史、小说、杂剧之价值取向与忠奸斗争的悲剧模式,善恶之分更纯粹于政治伦理层面。三年后景公白日见鬼索命,被鬼所击。桑门大巫告知鬼为先世有功之臣,无法祈禳,并预言“不能尝新麦”。还增添叙事波澜:一为景公梦疾病化作二子进入膏肓,与秦医高缓诊断相合,此与巫者谶语呼应;二为小内侍梦见背负晋侯飞腾于天,屠岸贾闻梦贺景公“天者阳明,病者阴暗。飞腾天上,离暗就明”,疾病必愈,然普通读者也能觉察到归天之喻分明在其中。景公食麦在即,似乎谶语不验,故屠岸贾恨巫者替赵氏言冤,欲坐实巫者不验且咒诅君王,怂恿景公杀之。大巫死前一句景公之死“尚未可知”令人色变。景公食麦前突然腹胀,内侍背负如厕竟坠厕而死,在谶纬叙事的层层推进中,形成应验不爽的警醒效果。在叙事过程中,小说始终突出屠岸贾的奸佞与怂恿,景公为昏昧不明、所信非人,故赵氏族灭、贤良被害“皆屠岸贾之过也”,历史经验便易于推衍为“得贤者胜,失贤者败;自强者兴,自怠者亡”,对明君贤臣的期待成为冯梦龙心心念念的情结。
(二)叙事结构:开放与聚合
历史的结果已是既成事实,小说是对历史的追述和通俗演义,谶纬叙事为一系列既成事实寻绎因果联系,对历史的合理性加以证明。然而,历史演义绝非再现历史,历史结局也往往无法证明,作者将谶纬叙事作为技巧有意为之,大大增加了叙事结构的开放性。例如小说将萧史弄玉因梦结缘、化仙而去插入秦穆公渐成伯业、与晋匹敌时,由此穆公厌弃兵革、生超然世外之想,而后穆公因思女夜坐凤台,梦弄玉萧史控凤来迎、同游广寒宫,穆公得寒疾而终,人以为仙去。秦晋本来激烈相争的趋势竟因此被扭转而轻松收结,可谓小说叙事的出其不意,可见冯梦龙对于历史演进富于想象的理解。
小说中的谶纬叙事往往伴随事件发展的主线,作间隔而连续的预言,层层递进、不断回环,构成“预言——征验”的结构。事件演进过程中不是没有别的可能性,但是神秘的巧合反而使各种因素促成预言的应验,开放性的结构因循谶纬的逻辑走向聚合。正统史家论东周历史都从平王东迁开始,然而冯梦龙却有着独特的历史认知——乱象要追溯到西周中兴主宣王。小说一到十回着力写周王室,周王室的作为奠定了东周列国的局势。冯梦龙对宣王的中兴英名持保留态度,充分描写其失德。小说以谣谶为引子预言周运将衰,祸在宫闱。接下来引出褒姒宫中出身以及视为不祥弃之沟渎的传奇。童谣中的女婴和桑弓箕袋成为市井搜查的重点,恰巧有乡民夫妻未知禁令售卖桑弓箕袋,宣王和官员为应谶消弭祸患诛杀了妇人。然而漂流水上的女婴被卖弓箭的村夫拾得,无可消弭的谣谶再次出现,三年之后,梦占以更严峻的方式再次警示宣王谣谶未消,递进为第二个层次。宣王怪罪并杀害督办此事的杜伯,左儒直谏谣谶不足信,但宣王不听,被冤魂索命不治身亡,预言应验开始加速。宣王种下的恶果并未当世显现,而是借助于谣谶和梦谶,延宕多年后报应在周幽王身上。这层层递进将天意与人事联系起来。幽王宠爱褒姒废嫡立庶破坏宗法制度,不顾威信戏弄诸侯,导致自己被杀且犬戎乱华,周平王才不得不东迁,引发时代变革。十回之后乾纲解纽、诸侯乱行便是东周乱象的具体呈现。周王朝弱到极处,却名分尚在、弱而不亡。在周王朝衰亡的过程中,小说不断借用谶纬叙事来着色布局。国家是一个整体结构,中心、边缘互相关联;彼此的关系确立或延伸,中心和边缘相应变化。小说对郑、晋、楚、秦等诸强的历史叙述也多借谶纬一而再、再而三地预述布局,尤其于兴、衰的关节处极力编织。
谶纬叙事将结果预述,这似乎已没有了悬念,缺少了顺叙时结局揭晓的意外与惊奇,因为既然结局已经规划好,接下来的叙事是一种演绎和说明,指向那不可变更的命运,形成一种稳定的结构。但谶纬叙事在预言收结时仍然带来了将应验的过程层层揭开的悬念,不断为预言添上应验的确证,在漫长的历史跨度之间串联分散的事件,聚合成因果呼应的圆形结构。
(三)情节组织:整体与局部
小说中谶纬叙事既作为关键线索贯穿在整体结构中,作为小说情节的总纲;也可以片段形式构成小的情节段落。整体性的谶纬叙事把各种形式的谶语作为潜在线索贯穿于情节发展的主要脉络,并不时呼应,直到结尾时线索完全展现并回应开头,情节各有归属。如果说第一回宣王时的谣谶是作为周王室之衰的整体性线索的话,那么第四回秦文公郊天应梦则开启了诸侯国僭越争胜之端,酿成代周之祸,运祚逐渐由周至秦转移。这一衰一盛构成了情节的总纲。秦文公不仅梦见帝子化为黄蛇天降,命其为白帝主西方之祀;还以“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预示获雌雉精陈宝的秦之的祥瑞,而以砍伐大梓树震慑牛神的传说渲染驱除妖物的能力。后秦穆公在百里奚的谋划下渐起伯业,既不被视为蛮夷,也不受列国会盟约束,可据山川之险耕战自守,亦可乘隙而进。第二十六回以穆公梦宝夫人奉上帝之命将其引至帝阙,授命两平晋乱,以天命为福。宝夫人提示穆公为之立祠,“当使君霸,传名万世”。六十六回时小说叙春秋版图,晋楚及其盟国暂且通和定约,齐与秦仍有图霸之心。八十六回,秦献公时上天雨金三日,周太史感叹:“秦之地,周所分也,分五百岁当复合,有霸王之君出焉,以金德王天下。今雨金于秦,殆其瑞乎?”明显见秦统一六国之形式逐渐形成。特别是秦孝公时商鞅献伯术、图变法,奠定了秦国的基业,终归于秦始皇代周、一统六国。
片段化的谶纬叙事根据情节进展需要灵活设置,可在情节段落的具体场景中营造气氛,推动情节进展。在春秋战国的乱象中,战争与会盟,一张一弛、交替上演。小说对晋楚城濮之战、邲之战,晋齐鞌之战,晋楚鄢陵之战等《左传》中的几大关节着力附会添饰,在谶纬叙事中凸显人谋,呈现矛盾冲突,烘托作战心理,制造紧张气氛,细节处更加细密。如秦晋殽之战在《左传》原有的谶应叙事中虚构蹇叔的智谋。四十四回晋文公柩将出绛城时,柩中忽作牛鸣,重如泰山,太卜郭偃卜之得繇辞:“有鼠西来,越我垣墙。我有巨梃,一击三伤。”果应秦穆公欲趁文公新丧袭郑。而秦穆公与蹇叔、百里奚存在着战略矛盾,穆公坚持伐郑,蹇叔无力扭转,只能密告子桑备舟楫以作接应,并密授其子白乙丙:“可虑者在晋也。崤山地险,尔宜谨慎。我当收尔骸骨于此。”他的预言沉痛,哭师犹如诀别。四十五回完全应了蹇叔之语谶,晋军在秦军必归之路东殽设下埋伏,秦军死伤无数、三帅生擒。因文嬴求情而放归的三帅,奔逃之际幸赖蹇叔之安排而脱身回秦。之后尚有晋将狼瞫拼死掩杀秦军,晋襄公纠合宋、陈、郑大夫伐秦致胜,并应“一击三伤”之语。而此处秦军屡败,君臣同心成为反败为胜的转捩点,秦国威名远播,渐成伯业。战事描写中,表面的成败不一定对应国运的兴衰,内部的离合才是关键。
片段性的谶纬叙事也可在多个情节段落中草灰伏线,前后连贯。第四十九回彗星出于北斗,星象占预示“宋、齐、晋三国之君,皆将死乱”。公子商人刺杀世子舍即位为齐懿公,因他赋性贪横、公然为恶,被弑杀。宋襄公夫人王姬与昭公庶弟公子鲍私通,遂欲废昭公立鲍,为此收买人心,而昭公疏远公族、怠弃民事,最终被弑。齐宋之乱已应验时,于五十回插入鲁国敬嬴欲其子接嗣位,故贿赂庄公庶子仲遂,仲遂勾结叔孙得臣,纳齐为援谋立公子接,伏击谋害世子恶,齐鲁借此以甥舅顺承相安。还插入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崛起。这看似情节延宕,却是晋国受齐、宋两国贿赂,不讨二国弑君之罪,中原才失去了秩序与道义,楚国才有可能趁机图伯。此时再叙及晋灵公不君,赵盾直谏反被屠岸贾挑拨、被灵公忌恨,不得不出逃,这一逃因与赵穿相遇,才引出赵穿设计除去昏君,别立新君之事。七年之前的彗星入北斗之谶至此方验。三国之乱是臣弑君的乱行皆为政权和地位,杀戮不休中是非善恶难以分判,小说在该情节段落的尾声标举信史的意义,赵盾终以此为歉,不免后世弑君恶名,而赵穿疽发背而死。
整体性的谶纬叙事着眼于对整篇故事的总体把握,产生强大的悬念效果。片段性的谶纬叙事推进情节,不失一唱三叹的灵活机变。
(四)人物塑造:奇与正
谶纬叙事利用各种政治神话塑造出君王、文臣、武将等人物形象系列,为这些形象点缀神奇出生、奇异相貌、奇绝命运、奇特结局,他们在面对神示和预兆时,表现出不同的人物性格和命运轨迹,堪称奇正相生。浸染晚明尚俗风气、推崇情教的冯梦龙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也往往不拘一格、雅俗并具。
小说在预言的起点渲染各君王诸侯的感生与受命,通常的叙事模式为受命者感天而生,感天而生者受命开辟朝代、建立功业。如宋偃王为其母梦徐偃王托生故名。徐偃王不见于《左传》《国语》,子书有载,《史记》谓其治国行仁义,百姓归之。宋偃王却是出了名的暴君。徐偃王以朱弓矢为天瑞,自称其号,江淮诸侯皆伏从;而宋偃王射高悬的盛血革囊,借射天雨血传言胜天以恐吓远人,他还置弓矢射杀谏臣。徐偃王仁爱百姓,而宋偃王不恤国政,夺人妻女,全无君道。此二偃王比较,不乏反讽。当初国人捕雀巢得蜕卵中有小鹯,太史卜曰:“小而生大,此反弱为强,崛起霸王之象”。在征验的终点,可见小而生大实际所指为不堪其任的危局,反弱为强实乃太史的谄谀之辞。小说注重在谶验的终点对人物性格进行修饰和扩充。如晋中军元帅先轸明知自己将死于翟,仍遵君命出征。他自觉无礼于君、功罪紊乱,决心以死明志。当他单车驰入敌营时,目眦尽裂,血流及面,弓箭手手软,箭无命中。他有必死之心,脱甲受箭,身死不仆。翟人以为“神人”,向其尸祝曰,愿归翟供养则仆,尸僵立如故;改祝送归晋国,尸仆于车上。后襄公亲视其尸,见其两目复开,勃勃有生气。此处描写将《左传》僖公三十三年中的丁点神迹放大了,有浓郁的民间传说气息。在城濮之战和殽之战中,先轸已显示出军事家的韬略、政治家的头脑,此处极写他暴烈不驯、耿直忠勇。
小说中的人物对于占卜祈禳谶应等不乏战术上的伪托利用,如田单在被燕军围困时为激励兵士斗志,宣称梦见上帝告知齐当复兴、燕当即败;且将有神师相助,战无不克。一小卒领悟其意,田单奉为神师,创造齐得天助的舆论优势。也时有君王不信占卜谶语、信馋畏讥,单凭一己心意。如晋献公违卜立骊姬,认为“若卜筮有定,尽鬼谋矣。”在忠奸、善恶对立的二元模式下,忠臣借灾异谴告以警戒君王、借占卜预言建议战略战术,而佞臣或者借吉瑞来谄谀媚主,或者掩盖灾异本相来进行迎合,这展示了势与士之间的复杂关系,和历史并无二致。真正凸显人物性格的,正在于对占卜与谶语所示之应对。有人为应谶消劫、罔顾人命,如周宣王杀害民妇和忠臣;有人知天命未改,不为造次,如晋文公尊王攘夷;有的不辨忠奸,不信占卜,一意孤行,如晋惠公与秦对战,郭偃卜车右御者庆郑为吉,但他不信庆郑建议,被秦俘虏;亦有知人任事,审时度势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如勾践为求归国复仇竭力事吴,采用范蠡卜卦所获信息:吴王重病不死,缓解痊愈有其时,并采纳其策略问疾尝粪,以证忠心、寻求赦免,不乏兵家智慧与隐忍精神;有的心存善念,独自担当厄运,如孙叔敖斩两头蛇;更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竭尽人力的忠诚之士,如殽之战中忠言直谏君王的蹇叔、鄢陵之战中楚大夫申叔时、晋君佐将范文子等等,他们的智慧、忧患、忠直在战争成败与内政兴衰的乱象中点染上人格的亮色。
冯梦龙对传说丰富的箭垛式人物很感兴趣,对众多的材料进行编织既是一种功力,取舍选择也能见出其趣尚。如描写伍子胥等人物时,面对的是春秋三传、《吕氏春秋》、《国语》、《越绝书》、《吴越春秋》、《史记》,甚至敦煌变文、文人笔记、戏曲等丰富的材料,史传传统与民间传统对他都有着吸引力。小说中公与私、忠与孝呈现着极强张力,人物性格铺张扬厉,明显受到敦煌《伍子胥变文》、元李寿卿的杂剧《伍员吹箫》,明梁辰鱼《浣纱记》、邱浚《举鼎记》传奇的影响。小说写夏姬的历史艳情,则透露出明人的房中观念。他在《情史》卷十七情秽类记夏姬事,曾引《列女传》:“夏姬状美好,老而复少者三,三为王后,七为夫人。公侯争之,莫不迷惑失意。又曰:‘姬鸡皮三少,善彭、老交接之术。’”[17](P627)小说写夏姬十五岁时曾梦见一上界天仙教以吸精导引之法,能采阳补阴,却老还少。其有内视之法,虽产子之后,不过三天,便能恢复如故。小说按此结撰,把陈灵公与夏姬的交接写得如同妓女与恩客之间的款曲(此处着墨颇多),陈国君卿、楚国君臣竞相争逐,楚臣屈巫设计谋娶与她逃晋偕老,由此引起晋楚吴三国关系的变化。小说中对夏姬虽不乏如“佳人原是老妖精,到处偷情有旧名”的嘲讽,但批判的矛头主要指向荒淫无道的好色君臣。谶纬叙事营造艺术氛围,奇诡甚至带着野趣的叙事,令人物呈现多面性格。
“卜世虽然八百年,半由人事半由天”,小说谶纬叙事以天命为先验存在,许多记叙依赖于史传文本,并非完全原创,然而小说不同于经史的逻辑推演,于天人之际、虚实之间生成更多的阐释空间,人事在宿命与个人意志的争衡间往往超脱史传的框架,更富于想象与寓意。小说沟通天运与人事、过去与未来,寻求因果秩序,欲使“国家之废兴存亡,行事之是非成毁,人品之好丑贞淫, 一一胪列,如指诸掌……往迹种种,开卷瞭然,披而览之,能令村夫俗子与缙绅学问相参,若引为法诫,其利益亦与《六经》诸史相埒。”[1](P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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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ination Narration inNewRecordsoftheStates
Peng Juan1,2
(1.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2.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Hunan First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205, China)
Abstract:In New Records of the States, Feng Menglong used a lot of divination narration for the sake of historical realism. The divination narration was based not on arbitrary fiction but historical records. He also adopted many note-stories in philosophy and miscellaneous biography, which was in fact close to the novel, still a fictional narrative. He realized that the novel could complement official history, so he used divination narrative to increase fictional plots, thus transcended historical logical deduction and value judgments, and generated more explanatory space, to be more imaginative and moral.
Key words: Feng Menglong; New Records of the States; divination narration;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ecology; literary function
责任编辑: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