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后文学的二战体验书写
2015-01-21邵艳平
日本战后文学的二战体验书写
邵艳平1,2
(1.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9;2.曲阜师范大学 翻译学院,山东 日照 276826)
摘要:战后初期的日本文坛涌现出一大批书写二战体验的文学作品,从战场体验、战俘体验、原爆体验、战后体验、被占领体验等角度阐释了作家的直观感受。同为二战体验书写,不同文学流派、不同作家个体的表述方式大相径庭,反映的战争观也相距甚远。既有深刻反省法西斯侵略战争罪责的良知作家,也有试图模糊正义战争与非正义战争区别的文学作品。我们在进行文学批评时,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不仅是尊重历史真相的表现,也是维护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成果的客观要求。
关键词:日本战后文学;二战体验;反法西斯战争
收稿日期:2015-02-15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
作者简介:邵艳平,女,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在站博士后、曲阜师范大学翻译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日本文学、中日比较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313文献标志码:A
Experience Writing on World War II in Post-war Japanese Literature
SHAO Yan-ping1,2
(1.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BeijingForeignStudies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2.SchoolofTranslationStudies,QufuNormalUniversity,ShandongRizhao276826,China)
Abstract:In early postwar Japanese literature emerged a large number of literary works on the experience of World War II. All these works interpret the writers’ intuitive sens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battlefield experience, captive experience, atomic bomb blast experience, post-war experience and the occupied experience. Although they had the same topic, different literature schools and different individual authors wrote in quite different ways, whose views on the war were totally diverse. Among all these writers, some reflected on the duty of war with consciences; the others attempted to obscure the guilty in their works. Thus it is necessary to make concrete analyses on concrete conditions when the literary criticism is being studied, which is not only the expression of respecting historical truth, but also the objective requirement of maintaining the victory of the war against Fascism.
Key words: post-war Japanese literature; experience of World War II; atomic bomb blast literature
1945年8月15日,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日本无条件投降宣告结束。战败给日本文学界造成了巨大冲击,也带来了新生契机。战后初期的日本文坛,各种文学思潮纷纭迭起,从不同角度诉说了作家们的二战体验,再现了民众的战争创伤记忆。
一、战场体验书写
二战期间,为了煽动民众支持对外侵略,日本法西斯政府先后多批次派遣作家组成“笔部队”,奔赴亚洲各国战场,撰写宣扬战争的“国策文学”,久米正雄、片冈铁兵、林芙美子、菊池宽、佐藤春夫、吉川英治、石川达三等人均赫然在列。由于战线扩大、兵力不足,征兵的范围扩展至学生、作家。野间宏、大冈升平、武田泰淳、吉田满等作家作为侵略军的一员,也曾转战多地战场。这些作家目睹了战场上的烈火与鲜血,亲身经历了日本军队生活,获取了战场体验的第一手资料。但是,他们创作战场体验作品时的叙述角度、战争观念却不尽相同。
个别作家打着“真实记录”的幌子,混淆正义与非正义战争,吉田满即是其中之一。吉田满,1942年升入东京帝国大学,翌年10月因“学徒出阵”应征入伍,1944年被任命为战舰“大和号”的少尉。1945年9月复员后创作《战舰大和号的末日》,详细记录了“大和号”从出击到在“天一号作战”(坊岬冲海战)中沉没的经过。这些文字原计划登载于1946年12月的《创元》创刊号,由于公开为日本帝国海军张目,丑化联军行为,未通过GHQ(联合国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的审查。1952年旧金山和约生效后,全文由创元社出版。吉川英治、小林秀雄、林房雄、河上彻太郎、三岛由纪夫五人撰写跋文。尤其是三岛由纪夫的跋文,强词夺理地赋予“战舰大和号的战斗”以哲学意义:青年对生命永远性与世界绝对性的希望。
也有作家撰文揭露日本军队的黑暗腐败、反省自我在战场上的人性泯灭。野间宏的《脸上的红月亮》《真空地带》即属于此类作品。《脸上的红月亮》讲述了主人公北山年夫作为一名新兵在军营的种种遭遇:代替战马拉炮车,被老兵任意责打,甚至被长官辱骂:“你们拖在缰绳上,不知道战马累垮了吗?你们死了还有人代替,战马死了可无法代替。”[1]113*文中所引日文作品资料的中文表达均系笔者翻译,文责自负。在长官眼里,新兵的性命尚且不如战马。对此,野间宏一针见血地指出:“对他这名新兵而言,并非对敌作战,而是对日本兵的战斗。”[1]111
1941年,野间宏被征入大阪步兵第37联队,随军奔赴菲律宾,后患病入院。1943年,因曾参加过左翼运动被判刑,在大阪陆军刑务所服刑半年。《真空地带》的内容,便是以此番经历为背景展开的。主人公木谷利一郎结束了在陆军刑务所的刑期,于日军投降前夕(1944年),重新回到以前所属的部队中。步兵炮中队早已物是人非,认识木谷的只有一名下等士官,其他人或者是麻木不仁的老兵,或者是新招入伍的学徒兵。在曾田原二的帮助下,木谷终于查清了自己当年被判刑的真相:上层军官们争权夺势的牺牲品。此时,更大的不幸降临,扬言要报复的木谷再次成为上层的眼中钉,被暗中安排替换别人,奔赴生还希望渺茫的南洋战场。面对上层的再三欺压,木谷试图以逃跑的方式反抗,孰料被抓住后硬生生地塞进了开往海外的兵船。
值得注意的是,“野间宏的战争体验小说中的主人公本都是些法西斯军国主义侵略士兵,但作家把他们都描绘成了‘战争受害者’。”[2]无论是《脸上的红月亮》、还是《真空地带》,作家均将批判矛头指向了日本军营中森严的等级制度,极尽所能地描述主人公身心所遭受的创伤,有意无意间淡化了对北山年夫、木谷利一郎等侵略士兵的战争问责。日本作家本应肩负起还原历史真相、揭露法西斯政府的罪恶本质、批判侵略战争的非正义性,引领民众共同维护世界和平的社会责任。但是,作为加害国、加害者,战后日本文坛反省战争罪责的真实状况不容乐观。不仅野间宏的作品呈现出“战争受害论”的倾向,正宗白鸟的《战争受害者的悲哀》、武田泰淳的《审判》等,也都刻意渲染包括士兵在内的日本人所遭受的苦难,令不明真相的读者难免产生一种错觉:日本人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大受害者。这是需要极度警惕的。
二、战俘体验书写
日本战后文学的二战体验,还包括个别作品呈现出的战俘经历。战俘体验书写,首推大冈升平的《俘虏记》。1944年3月,大冈升平应征入伍,进东部第二部队,7月前往菲律宾的马尼拉,翌年1月被美军俘虏,收容在莱特岛塔克洛班的战俘医院,日本投降后被遣返回国。《俘虏记》与作者的亲身经历基本吻合,运用第一人称叙事,将主人公设定为日本军队中的弱势群体,反映了下层士兵被俘后的真实遭遇与心理状态。
《俘虏记》中,“我”所属的部队负责菲律宾民都洛岛的警备,在美军的强大攻势下节节败退。雪上加霜的是,感染了疟疾的“我”惨遭部队抛弃,身处美军包围圈中,两次自杀未果。被俘后在医院接受治疗期间,“我”望着医院周围的栅栏与铁丝网,思考着:“相比日本兵带给菲律宾人的残暴,这些栅栏与其说是防止我们逃跑,不如说是为了保护我们的性命。”[3]虽然主人公意识到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日本兵入侵菲律宾的事实,也流露出厌战情绪。但《俘虏记》并“没有把个人的体验上升到民族体验的高度,更没有从历史的视角去追溯这场战争的实质。”[4]作品所极力渲染的“我”不射杀美国兵的情节,也被指有因袭《平家物语》中熊谷直实不忍杀害平敦盛的描写之嫌。
西伯利亚滞留者,是二战结束后被前苏联红军解除武装、押往西伯利亚的日本战俘及部分平民,总人数约57.5万。他们在西伯利亚等地*战俘有在西伯利亚,也有在中亚、朝鲜、高加索和波罗的海加盟国家接受劳改的,这些地方当时都属于前苏联的控制范围,被统称为“西伯利亚滞留者”。接受强制劳动改造,由于条件恶劣,约有5.5万人最终客死他乡。山崎丰子的《不毛地带》,便聚焦于这批战俘。主人公一岐正经历了11年的西伯利亚劳役生活后,回到了经济高速发展的日本,将个人军事才华运用到商战中,创造了近畿商社的辉煌。一岐在事业巅峰期急流勇退,孤身一人返回西伯利亚寻找战友遗骸,立誓将其送回故乡安葬。小说结尾,主人公坐在东京飞往西伯利亚的航班上,眼前浮现出战俘营中的场景:“——警告囚犯,倘若队列不齐,即被视为企图逃亡,无需警告直接射杀,明白吗?——明白。……一岐的脸颊上,泪水磅礴而下。”[5]不堪回首的战俘经历埋藏在一岐正的记忆深处,“近乡情更怯”,令他不禁流下眼泪。但是,作家山崎丰子只强调了西伯利亚滞留者所遭受的非人道待遇,却始终闭口不谈他们被俘前作为加害者的侵略行为。
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在延安专门设立了日本工农学校,对日本战俘进行教育改造。国民党政府也在重庆、宝鸡等地设有战俘收容所。部分战俘将自己的亲身经历撰文著书,揭露和控诉日本军国主义对外侵略的本质,忏悔自己给中国人民带来的痛苦和灾难。1941年5月,《黄河》杂志第二卷第四期刊出了“日本反战同志文艺专号”,收录日本战俘写作的文艺作品13篇、评论3篇。根据吕元明整理的资料,这些作品有武田进《我是怎样轰炸南京的》、乔延龄《日本天皇是什么东西》、三岛勇《日本军阀密谋史》、片冈正雄《忏悔》、中野宇秋《一个俘虏的日记》等。
“谢冰莹称这种文学为‘俘虏文学’。由战俘形成的反战文学,显示出它的独特的战斗力,也有其特点。它主要是写自身的感受与经历,具有现身说法的力量与特点。感情直诉,事实凿实,特别在揭露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本性上更富有战斗性。”[6]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之际,整理公布日本战俘创作的反战文学,不仅有助于充分挖掘它们的史料价值,也可以更好地解读中国人民对待战俘的人道主义政策。尤其是在日本右翼势力不断抬头的今天,战俘们对军国主义侵略罪行的揭发与控诉显得格外珍贵。这不仅关乎能否还原真实的历史,也关系到我们能否铭记历史,避免悲剧重演。
三、原爆体验书写
1945年8月6日、9日,为了进一步打击日本法西斯的嚣张气焰,美国陆军航空军分别向广岛市、长崎市投下原子弹。原子弹爆炸与核辐射给被爆民众的身体、精神造成了持久伤害,由此催生了原爆文学。原民喜的《夏之花》首开原爆文学先河,依托作家的被爆经历创作而成。原民喜,1905年出生在广岛市,1933年毕业于庆应义塾大学英文科,随后成为作家。1945年1月被疏散至广岛,8月6日在老宅中目睹原子弹爆炸。《夏之花》以第一人称视角,详细记录了8月6日至8日广岛被爆后的惨痛景象:从天而降的灾难、尸横遍野的街道、生不如死的人群,构成了一幅人间炼狱图。“到处都是红红的、胀大的尸体。这一定是用精巧的方法创造的新地狱,将所有人都抹杀。”[7]在毁灭性武器的打击下,整座广岛俨然成了瞬间吞噬掉所有生命的地狱。
1945年春,回到故乡广岛的大田洋子,也同样经历了原爆灾难,创作了《尸街》《人间褴褛》《半截人》。仅从小说题目,我们也可以感受到大田洋子痛楚的心理。“尸街”,即尸体遍布的街道,描写了广岛被爆后的实况。“‘人间褴褛’,指的是遭受原子弹爆炸而导致肉体的残缺不全,以及在原爆后的城市里无力挣扎只能流浪的男男女女。”[8]“半截人”,是身心均不健全的被爆群体,既要忍受疾病折磨,还承受歧视压力,已然不是一个完整的正常人。战争期间的大田洋子是“国策文学”的积极响应者,创作了美化日本军国主义的《樱国》《美丽的拂晓》。经历了痛苦的被爆体验后,在追究原子弹投放责任的过程中,大田洋子才逐渐意识到日本对外战争的侵略本质,通过原爆文学声讨军国主义者们的罪行。
为了突出被爆群体的痛苦,原爆文学通常将主人公设定为被爆的少女,即“原爆少女”。由于遭受了核辐射,正值人生花季的少女们在就业、婚姻等方面受到种种歧视。长谷川行男的《广岛之女》、井伏鳟二的《黑雨》均取材于此。《黑雨》中的少女矢须子虽然爆炸发生时没在现场,却在逃难途中淋到“黑雨”,被周围人传言是原爆病患者而无人说媒。叔叔闲间重松为了证明侄女未患病,详细誊写了当时的日记。结果,日记尚未整理完毕,矢须子就开始出现原爆病症状,叔叔只能祈祷奇迹发生。小说就此搁笔,对矢须子的结局进行了留白处理,或许是为了给少女、给被爆人群留下一丝希望。
“原爆少女”系列作品不仅再现了原爆给普通民众带来的伤害,也涉及了原爆受害者被歧视的问题。作家们抨击了日本政府在原子病认定方面设置的重重障碍,也责问了歧视被爆人群的普通人,直面了人性的自私自利。从这个角度而言,“原爆少女”系列作品发挥了积极作用。但是,该系列作品也存在片面强调受害、模糊战争罪责的弱点。“女性在战争中往往被看做是无辜的受害者,对于她们因战争而受到的伤害更易于博得人们的同情,这一情形刚好符合当时日本社会的主流舆论的需要,作家们也正好以此来强调日本在战争中的受害者身份,弱化对战争本质的批评和反省,转移国际舆论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谴责的焦点。”[9]由此可见,“战争受害论”的实质在于:片面强调受害——刻意回避加害——模糊战争责任——否认侵略历史——误导本国民众——转移国际谴责。这与一些日本政治人物矢口否认历史真实的言论如出一辙,我们要充分认识其错误与危害性。“决不允许否认和歪曲侵略历史,决不允许军国主义卷土重来,决不允许历史悲剧重演。”[10]
四、战败体验书写
二战以日本法西斯的无条件投降宣告结束,日本国民经历了苦涩的战败体验,许多作家以各种方式撰写了这个主题。无产阶级文学作家、战后民主主义文学的领军人物宫本百合子的《播州平野》,依托作家亲身经历,再现了日本战后的实景。小说以主人公宏子去网走接丈夫出狱为线索,从宏子的视角描绘了废墟般的日本。比起被破坏的建筑等表象,战争导致的家庭破碎、心理创伤更为可怕。战争如梦魇般笼罩着民众的生活,给他们带去了无法抚平的伤痛。宏子的婆婆有三个儿子:长子,即宏子丈夫,以思想犯的名义被关押在监狱里,次子和三子相继战死。身为女性作家,宫本百合子更关注战争给普通女性带来的伤害:母亲失去孩子,妻子失去丈夫,宏子婆婆家附近几个村都成了寡妇村。
这与上述“原爆少女”文学有着相似的女性关怀视角,但宫本百合子并没有一味强调日本受害。宏子搭乘的列车车厢里挤满了溃败的日本军人,也夹杂着被日本强行征用的朝鲜兵。随着日本战败,朝鲜兵得以解放。听着昏暗的车厢里传来朝鲜姑娘的欢歌笑语,宏子衷心祝福他们获得了自由。这表明宫本百合子并没有囿于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而是清楚地意识到日本法西斯政府是加害者,中国、朝鲜等国的民众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并非所有作家都能冷静理智地批判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本质,能够积极向上地引导民众重建战后生活。部分作家“在战后社会崩溃、道德沉沦的废墟上……寻找不到也不愿去寻找改变现实的途径,于是企图采用自暴自弃的手段,以‘堕落’的行为来对现实、对社会、对传统进行反抗”[11],无赖派的太宰治、坂口安吾即是典型代表。太宰治的《斜阳》,描写了没落的贵族一家。弟弟直治复员归来后沉醉于狎妓酗酒,吸毒成瘾,最终自杀身亡。姐姐和子经历了短暂的失败婚姻后,疯狂地迷恋上一位有妇之夫、小说家上原二郎。上原被排斥在主流文化圈外,被视为只知酩酊大醉、作风放荡的无赖。和子却认为自己的爱情是神圣的,她频繁造访上原,如愿以偿地怀上了对方的孩子:“生下所爱之人的孩子,将他抚养成人,这是在完成自己的道德革命。”[12]和子明知上原的堕落,却仍心甘情愿地爱他、甚至主动怀上孩子,试图以此实现个体生命的完成,超越战后社会的痛苦。
战争扭曲了人性,颠倒了伦理价值,无赖派的作品也表现出彻头彻尾的颓废。1946年4月,坂口安吾的《堕落论》冲击了战后的日本文化界。针对战后的疮痍满目,坂口认为人想要获得新生,堕落是唯一的出路,并且发出了“为了生存下去、必须堕落下去”的口号。随后,坂口安吾陆续发表《白痴》《去往何方》《女人的身体》。这些作品中出场的女性,基本都将传统的道德观念抛诸脑后,完全过着纵欲般的生活。她们企图通过肉体的疯狂快慰逃避现实,对战争的巨大创伤暂时失忆。
无赖派作家不仅在作品中试图以肉体欲望撕去虚伪的旧道德,以消极的方式对抗战后世界,在现实生活中也同样自甘堕落。太宰治染指毒品,先后五次自杀,最终在39岁时,与一名情人双双跳河身亡。坂口安吾放纵生活,同酒店老板娘姘居,后服用安眠药自杀未遂。“无赖派文学对阴暗社会现实的反叛精神,是值得首肯的。但是,他们采取的堕落方式,以及用追求肉欲、卑俗行为来表现对旧道德的抗争,却是破坏性的、消极的。它在打破旧的社会秩序的同时,也毁坏了自身的人生。”[13]无赖派文学虽然可以让读者暂时沉迷在堕落的愉悦中,逃避战后的苦涩生活,却无助于解决问题,只能在堕落中愈发沉沦。
五、被占领体验书写
二战后的一些作品反映了美军占领下的社会现实,尤其是“第三新人”的创作,强调日本战后是被占领的时代,揭示了美军占领下日本民众的心理状态,反映了部分民众的抵触情绪。其中,小岛信夫的《美国学校》《拥抱家族》颇具代表性。
《美国学校》描写了一群日本的英语教师参观美国占领军模范学校的场景,表现了日本人在美军面前低人一等的自卑心理。该小说源自作者的亲身体验,由于其细致入微的表现手法,获得第32次芥川奖。作品采用对比法突出主题:吉普车与柏油路象征着高高在上的美国;衣着寒酸、步履蹒跚的参观团隐喻被占领的日本。二者之间的巨大反差,使得被占领时期的日本人在强大的“他者”面前,感到痛苦不堪。
主人公伊佐与参观团里的另一位成员——山田,也构成了“自我——他者”的关系图式。伊佐虽然是英语教师,但他厌恶英语,在参观团里衣着寒酸。与伊佐相反,山田衣着考究,极力炫耀自己的英语以讨得美国人欢心。不过,山田种种跳梁小丑的行为,也恰恰折射出他内心深处的劣等心理。在这篇小说中,日语与英语也成了象征性的隐喻符号,被设置成对立体。由此,《美国学校》形成了一连串的对照图式:一面是“日本教师=日语=弱势的自我=自卑”,另一面则是“美国学校=英语=强势的他者=高大”。“作品以伊佐和山田两个人物身上体现出的‘自卑’与‘高大’,探讨了日本人‘自卑意识’的不同层面,揭示出日本近代化过程中语言观的分裂和由此引发的自我认同的危机。”[14]
1952年,旧金山和约生效后,美国结束了对日本的占领。但是,早在1951年4月,美国便与日本单独签订了《美日间安全保障条约》,原有的美国占领军转型为驻日美军。陆、海、空、海军陆战队这四大军种的设施,建在青森、神奈川、长崎、冲绳等地。特别是冲绳,二战期间便是日本法西斯政府的弃子,被美军登陆,战后的1945—1972年间始终由美军直接管辖。1972年,美军单方面将冲绳交还日本,但仍驻守其在冲绳的军事基地。
多年间,驻扎冲绳的美军横行霸道,强奸、坠机、交通肇事等恶性事件屡有发生,却因“治外法权”而几乎不受任何处罚。冲绳始终是被压抑、被异化的边缘存在,很少能够进入日本主流文化的视野。部分具有人道主义关怀的本土作家关注到了冲绳民众的生存态势,大江健三郎即是其一。他对冲绳的关注始于1965年的一次演讲,当他意识到自己对冲绳处于无知状态之后,决定深入探索冲绳。他不仅收集了大量有关冲绳的书籍资料,还走访了历史事件的当事人、冲绳的学者、记者。正是有了这些详实的第一手资料,才诞生了《冲绳札记》《冲绳体验》《难言的慨叹》等著作。《冲绳札记》用十章内容的篇幅,论述了冲绳与日本、冲绳民众与日本人之间的关系:“指出冲绳战的悲剧和冲绳人的命运是日本近代化以来皇民化教育的结果……揭示了在核时代的东亚体制中冲绳的棋子角色和弃子命运。”[15]大江健三郎直面日本战后社会的诟病,突破了狭隘的民族主义,表达了追求世界和平的理想。
六、结语
二战结束以后,美国占领军废除了《大日本帝国宪法》,推动了日本的民主主义改革。一时间,知名老作家复出,新作家、新文学流派不断涌现,共同促进了战后日本文学的发展。但是,不同作家、不同文学流派对战争的态度大相径庭,既有痛斥法西斯侵略罪行的作家,也不乏模糊战争责任,甚至公开美化日本军国主义的文学作品。时间远去,战争记忆逐渐风化,更需要日本作家尊重历史真相,深刻地反省国家与个人的战争责任,引导民众自觉呼吁、拥护和平。这不仅关系到受害国民众的情感诉求,也是捍卫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成果的必然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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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文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