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创伤·救赎——目取真俊笔下的冲绳小说评解
2015-01-21丁跃斌
战争·创伤·救赎
——目取真俊笔下的冲绳小说评解
丁跃斌1,2
(1.吉林大学 外国语学院,长春 130012; 2.吉首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张家界 427000)
摘要:有着日本“夏威夷”之称的冲绳,在向世人展示其碧海蓝天的同时却弥漫着战争遗留的伤痛。目取真俊作为新一代冲绳作家,虽然没有直接的战争体验,却以其独特的视角于文学书写中客观地再现那段创伤记忆,并从战争催生的恐惧、空虚和绝望中挖掘出关于生的感悟、痛的思索,完成对受创主体的灵魂救赎。目取真俊关注的并非是战争本身,而是战争对冲绳民众精神上的巨大冲击,在诠释战争、创伤和救赎的同时彰显了其对冲绳命运所倾注的伦理关怀和对民族未来的深度思考。
关键词:冲绳战;目取真俊;创伤;救赎
收稿日期:2015-02-15
基金项目: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
作者简介:丁跃斌,男,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吉首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日本文学及中日比较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313文献标志码:A
War, Trauma and Salvation
—A Review on Shun Medoruma’s Okinawan Novels
DING Yue-bin1,2
(1.SchoolofForeignLanguages,JiLinUniversity,Changchun130012,China;2.SchoolofForeignLanguages,JiShouUniversity,HunanZhangJiajie427000,China)
Abstract:Okinawais, Japan’s Hawaii, is known for the blue sea and clear sky, but at the same time it permeates with the pain from the war.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new generation of Okinawan writers, Shun Medoruma reconstructs the traumatic memory objectively in his literary writing from an unique perspective, though he had no experiences of the war. He attempts to comprehend the survival and meditate on the pain from fear, and inanity which were generated in the war, and finally to fulfill the salvation of the soul. What Shun Medoruma focuses on is not the war, but the shock to Okinawan people. He shows his ethical concern for the fate of Okinawa, and thinks about the future of Okinawa deeply by understanding the war, trauma and salvation in his novels.
Key words: the battle of Okinawa; Shun Medoruma; trauma; salvation
冲绳战的延长线上伫立着太平洋最孤苦无依的孤儿——冲绳。经历了“琉球处分”*主要指日本学者对日本吞并琉球的一系政策及过程的概括用语。狭义上是指1879年废除琉球藩、设置冲绳县的措施;广义上指这个阶段的整个过程:以1872年“琉球藩”的设立为开始,到1879年“冲绳县”设置,及翌年“分岛问题”的发生及终结,前后长达九年。这时期在冲绳近代史上,为琉球处分时期。后成为日本本土和天皇的一道防线。二战前后,成千上万的冲绳民众被迫成为日本军国主义的殉葬品。战后的冲绳又成为美国在亚洲最大的军事基地。战争虽已成为历史,但战争对冲绳及民众造成的创伤却驱之不去,或隐或现地影响着现实生活。世人不禁思索:战争于冲绳民众意味着什么?冲绳民众的牺牲于日本来说,是国民的殉国还是被殖民者的死亡?饱受战火煎熬的冲绳民众该如何消解战争记忆的痛苦、抚慰自己的灵魂?这种战争创伤又是否会于代际间传递?冲绳作家作为历史的叙说者,起笔倾吐战争创伤感,肩负着挖掘历史、记录历史、解读历史的社会使命。在众多的冲绳作家中,目取真俊对战争题材的创作最为频繁。虽然他没有直接的参战经历,却能以间接的笔触刻画出战争幸存者的痛苦、恐惧和绝望,引领读者跨越时空,深入战争本身,从历史层面探讨冲绳的命运,思考冲绳的未来,为身陷战争创伤的冲绳寻找一剂精神救赎的良方。
一、战争的记忆与记忆的战争
记忆是人类回顾历史的重要手段,亦可说历史也是某种形式的记忆。冲绳人对战争的记忆缘起于70年前的冲绳战,美日为争夺冲绳岛,展开了厮杀,众多冲绳男性平民被征招入伍,部分未成年人和女性也被组成“铁血勤皇队”和“护士部队”*据统计,当时冲绳有12所中学的1780名少年被强迫“志愿”加入“铁血勤皇队”充实到日军部队中参加战斗,其中一半以上约890人丧生。另外,各女子学校也被命令组织女生到野战医院当随军护士,组成了以女校为基本单位并被命名为山丹花、白梅、瑞泉以及梧桐等护士部队。日军在冲绳战役中强迫未成年学生加入“铁血勤皇队”成为无辜牺牲品的史实,也成为日本军国主义实施侵略扩张中惨无人道的又一铁证。奔赴战场。冲绳战作为二战末期美军与日军直接交锋的地面战役,战事惨烈异常,在美军连续3个月的轰炸下,整个岛屿血流成河,尸骨山积,如若人间炼狱。驻守冲绳的日军将“生而不受俘囚之辱”的军诫渗透进冲绳民众的意识中,造成了历史上骇人听闻的“集体自杀”,并对手无寸铁的冲绳民众冠以“间谍”之名肆意屠杀。更触目惊心的是有些日军为了躲避美军的袭击竟与当地百姓争抢藏身之处,甚至不惜杀害襁褓中的婴儿。日本战败后,冲绳被美国军队托管。美国把那霸海湾变成了放射性元素的垃圾场,冲绳民众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开始流离失所、寄人篱下的生活。数年抗争后,冲绳回归日本管辖,但战争换来的却是本土对广岛和长崎的原爆记忆,十几万冲绳民众的血痕则在教科书中被轻描淡写地抹拭。战火虽熄,战争的阴影却笼罩在冲绳上空,战争给冲绳民众带来的创伤依然存在,因此从某种程度来说,冲绳还没有迎来真正的“战后”。
如果“战争的记忆”是对冲绳历史的真实回顾,是对战争记忆的无意识折射,那么“记忆的战争”则是冲绳历史的文学表征,是对战争的消解与再现,也是对历史的加工重构。目取真俊将创作焦点锁定于冲绳战的幸存者,极力捕捉战争给冲绳人带来的肉体创伤和精神创伤。他创作的小说有描述士兵参战记忆的《水滴》《传令兵》,也有着眼于普通民众被日军杀害记忆的《叫魂》,以及交叉着日本士兵与冲绳民众战争记忆的《风音》*《风音》有三个版本:最早的版本是目取真俊于1985年连载在《冲绳时报》上的中篇小说;而后在1997年目取真俊对其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并收录于作品集《水滴》中;2003年目取真俊作为编剧将其拍成电影,并且在剧本的基础上把它加工为长篇小说于2004年出版发行。本文参考的是第二个版本,即收录在《水滴》的版本。。
《叫魂》中的战争记忆是苦涩的,目取真俊把战争记忆的主体聚焦于普通的冲绳民众,以此凸显记忆的集体性。乌塔,是一位经历过冲绳战的普通妇女,当她在海边帮幸太郎叫魂时看到海龟挖洞,海龟挖掘的沙洞令其想起了曾经为躲避战争而匿身的山洞,从而开启了她战争记忆的闸门——由于美军的空袭,乌塔的村子都被烧毁,村子里的人都逃到山中的洞穴藏身,饥饿和恐惧伴随着全村的人。乌塔和好友阿美特一起去寻找食物,但阿美特不幸中弹身亡。祸不单行,当乌塔跑回到藏身的洞穴却发现她的丈夫和其他的男人都被日军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乌塔的战争记忆重现了冲绳民众不仅要躲避美军的空袭,还要挣脱日军追杀的悲惨命运。
在《传令兵》中,目取真俊打破了常规时空,用无头士兵的“鬼魂”引出了友利父亲对于战争的隐匿记忆。没有头颅的士兵叫伊集,是一名传令兵,当年和友利的父亲一起参加了“铁血勤皇队”。在一次战役中,伊集受命传递消息,却久久未归。友利的父亲借故得到机会寻找战友,却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伊集尸体,但被炮弹碎片切掉的头颅却消失无踪,这给友利的父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
《风音》是关于冲绳战的记忆,分两条线进行记述,一是冲绳人清吉的记忆,清吉在冲绳战中因为身体孱弱而没有参加“铁血勤皇队”,却与父亲意外地把海边发现的士兵的遗体带到风葬场。二是日本士兵藤井的记忆,在向冲绳派兵的前夜藤井因受伤躲过了一劫。清吉和藤井都因身体原因没有参加战争,得以幸存,然而两人记忆的交叉点确是同一个人——“加纳”。加纳头骨产生的风音,犹如哭泣一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们铭记战争的残酷。战后冲绳岛上随处可见战死士兵的骸骨,加纳的头骨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这些骸骨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风化消失,然而战争的记忆不会随着白骨的风化而消失,亦如小说结尾风音的恢复,也是对战争记忆的延续。
《水滴》中的德正对战争的记忆总是处于逃避状态,从最开始的抵触、恐惧到后来的刻意隐瞒,甚至编造关于战争记忆的谎言。作为曾经参加过“铁血勤皇队”的德正,凭借其幸存者的身份经常应邀为学生做报告,讲述被歪曲的战争回忆。他消费了未经过冲绳战的人们关于冲绳战的记忆,而他自己也经历着思想与灵魂中关于记忆的战争。每次演讲结束,德正都非常后悔,他无法面对孩子们的天真的目光,更无法面对自己灵魂上的困惑。他的“战争记忆”是被主观加工过的,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隐藏着抛弃受伤同乡石岭的记忆。德正和石岭都是“铁血勤皇队”战友,在一次战役中,德正喝光了同乡女学生宫城势津子仅存的饮用水,并将身负重伤的石岭丢弃在防空洞中,自己逃跑并苟活下来。德正刻意屏蔽抛弃石岭的战争记忆,一方面是因为无法面对记忆对他的道德审判,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样的行为也是对战时武士精神的倾覆。德正对战争记忆的扭曲亦是目取真俊对战争真相的文学质疑。
不管是《叫魂》《传令兵》对战争记忆的回放,还是《风音》对战争记忆的延续,抑或《水滴》对战争记忆的扭曲,目取真俊的书写重点在于揭示幸存者对战争的恐惧和困顿。时过境迁,冲绳人将战争给予的痛楚尘封在记忆深处,但这并非意味着记忆的消逝,苦难的结束。记忆如幽灵般于不经意间出现,唤醒幸存者过去的伤痛经历,加剧战争对其心灵的折磨和重创。但“在战争记忆残酷性的背后,又隐匿着具有悖谬性的文学价值”[1]。凭借召唤过去这种方式,记忆成功地建构了小说人物的身份,即他们既是冲绳战“受害者”,又是“幸存者”,无法遗忘的战争记忆俨然成为他们记忆中的战争。
二、战争梦魇与创伤症候
目取真俊的小说中的战争记忆林林总总,如空气一般弥漫在幸存者生存的每一方空间,使其产生难以磨灭的身心创伤。《水滴》中德正的怪病,《叫魂》中幸太郎魂魄的丢失,《传令兵》中友利父亲的酗酒疯癫,都昭示着战争留给人们的创伤是一场难以苏醒的噩梦。创伤给人以沉痛的打击,留下难以愈合的情感伤口,随后产生一系列的精神障碍,心理学上称之为“创伤后精神障碍”(PSTD),表现为受创者常感到“害怕”“无助”和“恐惧”,并对信仰、生活、自然、社会等失去信心,缺乏安全感。因此创伤常被描述成对“难以承受的突发事件,或是对当时无法理解但日后不断以闪回、梦魇或其他方式进行事件回顾的反应”[2]。诚如拉卡普拉在《写历史,写创伤》中提到“创伤具有滞后效应,是一种时间的断裂或停顿,这种断裂或停顿使经验破碎。”[3]而“鬼魂”是时间断裂的体现,是过去在当下的浮现,目取真俊就常用“鬼魂”来引出人们的战争创伤。《水滴》中德正的创伤始于战争中弃友逃生那段不光彩的过去,而他对真相的有意曲解与掩盖,也是其愧疚和忏悔的一种潜在表征。愧疚感随着时间的累积渐近发作,“意识的膨胀最终引起身体的变形[4],在冲绳战50周年来临前,德正突然得了怪病,腿肿得像个南瓜,并不断向外渗出液体。此后的每日夜里,德正都会看到在冲绳战中逝去的士兵的鬼魂,他们身着褴褛的军服,有的缠着绷带,有的拄着拐,拖着血肉模糊的残体,一批批排列有序地抱着他滴水的右腿贪婪地吮吸,然后消失在墙壁中。德正不能讲话,也动弹不得,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就这样在恐惧与惊慌中度过一个个漫长的黑夜,直到德正见到了曾经被他抛弃的同乡——石岭,想起了这些鬼魂都是被他抛弃在防空洞里的伤兵。至此,德正终于直面五十年前的过去,经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接受灵魂上的审判。创伤具有一种萦绕不去的特质,通过不断重复和闪回持续侵占受创主体。“在弗洛伊德看来,那些受过战争创伤的士兵,给人的印象是被一种恶毒的命运追逐着,或被一些恶魔般的力量掌控着。在扰乱和中断的此刻,创伤无法摆脱鬼怪和幽灵的纠缠,某种程度上也证明了过去远未澄清的真相。”[5]德正作为战争的幸存者,其创伤与其心底隐藏的秘密有着莫大的联系,出于一个普通人对生的眷恋,造成他的失信与自私,使得昔日朝夕相处的战友凄惨死去,而这份愧疚和自责五十年来一直困扰着他,促成其人格的解体,在英勇无畏的“显性虚假自我”和自私自利的“隐性真实自我”间彷徨游离,无法承受自我的身份转化,形成所谓的创伤滞后效应。
德正的怪病使其见到了伤兵的鬼魂,而《叫魂》中幸太郎的怪病则源于其魂魄从肉体的抽离。幸太郎的父母都死于战时日军的枪口之下,“因为尚未断奶就失去父母,幸太郎从襁褓开始就经常掉魂”[6]29。魂魄是一个人精、气、神的凝聚,魂魄的丢失在目取真俊的笔下也暗示着因为战争而成为孤儿的幸太郎虽生亦死。乌塔是幸太郎的邻家长辈,与幸太郎的父母是多年的好友,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又没有子嗣,故而对幸太郎就多了一份胜似母亲的关爱。深受战争之苦的乌塔,在给幸太郎叫魂的海边,不断经历着过去的闪回。恐惧和空虚一次次交替着向其侵袭。幸太郎魂魄滞留的海边,在夜色中月光摇曳,海浪澎湃,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光在刹那间将乌塔的记忆闪回至战前,“年轻人常常聚在海边,皓月当空,弹着三弦对酒欢歌,一直到深夜,在一次次乐此不疲的的欢聚中乌塔结识了丈夫清荣,幸太郎的父母也走到一起”[6]32,这样美好的画面使得此刻的乌塔感到一阵刺痛,这群快乐的人因为战争与她生死相隔,如今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人,乌塔也因此陷入无尽的悲凉和空虚,甚至出现创伤的另一症候——幻听,“仿佛听到从海边传来三弦乐和对歌的声音”[6]32。幸太郎魂魄注视的海龟又促使乌塔闪回至战时,幸太郎的母亲为了去拿海龟蛋而横尸海边,如今在同样的地方幸太郎的魂魄又突然消失,乌塔觉得战时的恐惧感再次袭来。目取真俊善于打破一般逻辑顺序,使其文学想象肆意驰骋于战前、战时、战后三个空间,将彼时空的事物强行插入此时空中,将创伤事件以碎片式的景象多次重复于眼前,使读者对受创者的精神苦痛进行艺术性的移情,从而对战争的残酷感同身受。
《传令兵》继承了《水滴》和《叫魂》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借助鬼魂的出没,在叙述创伤症候的同时,力图揭示战争创伤的代际性传递。战争结束后,友利的父亲娶妻生子,有着稳定的工作,过着正常的生活,直到1970年在一张以“胡差暴动”*是指1970年爆发于胡差市(今日本冲绳县冲绳市),由冲绳民众自发形成的对美军政的抗议事件。该行动从1970年12月20日凌晨持续到翌日早上,原因是冲绳人对于25年的外国军政所产生的民怨,在一起作为导火线的交通事故发生后,共约5000名市民和美国驻军的700名宪兵卷入了骚乱之中,最终导致约60名美国人受伤、27名冲绳民众受伤、80辆汽车被焚,嘉手纳空军基地内数栋建筑物遭受破坏。为背景的照片中,发现了没有头颅的士兵,并且很快辨认出此人便是昔日的战友伊集,打那以后,友利父亲的创伤症候不断出现,“整日酗酒,话越来越少,一到晚上就像被什么附体一样,双眼无神”[7]44,战争造成的伤痕刚刚结痂又再次渗出血液。为了追寻伊集的鬼魂,友利的父亲甚至辞去了工作,每天晚上都拿着相机去捕捉伊集的踪迹,遗憾的是直到死前友利的父亲也没有找到伊集的鬼魂。后来友利的女儿因意外而死亡,此后友利每天都烂醉如泥,生活中常出现女儿的闪回画面,最后精神的崩溃造成了整个家庭的坍塌。直到若干年后,友利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伊集鬼魂再次出现,于是买了相机,打算完成父亲未曾实现的心愿。却在伊集鬼魂曾经出没的地方见到了女儿的鬼魂。顷刻间,友利终于明白了父亲的痛苦,那是对已经逝去的故人的追悼与哀思。在第二代的创伤重构中,相似的经历往往是创伤的触发点,尽管后代人的创伤体验不一定完全相同,但能否理解父辈创伤经历的内涵往往是代际间传递的重要依据。目取真俊用代际间幽灵创伤的叙事手法将父亲失去战友的创伤传递到痛失爱女的友利身上,战争创伤以亡故的幽灵形式,从父辈的无意识转入子辈的无意识,以此凸显战争创伤的延宕性。
战争的悲剧给冲绳和冲绳民众带来了难以弥合的身心创伤,那挥之不去、萦结缠绕的鬼魂所隐喻的正是战争幸存者在心理上难以抚慰的创伤。由鬼魂牵带出的恐惧、茫然、梦魇、闪回和人格解体等创伤症候也迂回道出了平民对战争的恐惧和参战士兵对战争的无奈。
三、创伤修复与灵魂救赎
“在文学作品中,创伤是表达的对象,也是表达的工具”[8],因此文学性的创伤在心理学和医学范畴外又增添了几分艺术性的再创造。目取真俊敏锐地发现了创伤的“魅力”,并以此为创作媒介,祭奠历史上饱受战争摧残的受害者。创伤一旦产生,就需要治疗,而目取将创伤的修复赋予泓窈的哲思,更发人深省,而其对不同创伤修复方式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也蕴含着对冲绳命运和未来的深度思考。
《水滴》中德正的创伤以“赎罪”和“哀悼”的方式得以修复。“创伤是心理的,也是肉体的,创伤自我与现实自我在肉身中的直接碰撞,使受创者从自己的身体了解到创伤的根源,将创伤自我与现实自我统一起来,实现创伤的复原”[9]137,使受创者成功走出阴霾。如此看来,身体是在创伤治疗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德正曾经对山洞里渴到极致的伤兵许下“马上把水给你们拿来”的诺言,最终诺言变成了谎言。目取真俊用“水”的寓意巧妙地将德正身体创伤与心理创伤结合起来,战争时期对于德正来说是救命的“水”,在战后却犹如毒液一般在其身体中流淌,成为其创伤之“源”。战时德正受命照顾伤兵,却因饥渴难耐喝光了留给伤兵的所剩不多的救命水,喝到身体里的水经过五十年的“发酵”,聚积在其右腿。身体上的变异招来了士兵们鬼魂,他们疯狂地吮吸右腿流出的“水”,德正意识到“让士兵们解渴是自己唯一赎罪的途径,于是不再害怕,甚至感到一种快乐”[10]22,战时私吞的水以这种超现实的方式,跨越时空,还给死去的战友,德正希望以此兑现当年的诺言。而在赎罪过程中,肉体遭遇的剧痛也是其创伤修复的一个必经阶段。“德正的脚后跟在士兵的舔吮下,痛痒到整张脸都扭曲了,舌尖对伤口的触碰也令德正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从脚尖蔓延至大腿,身体也日渐消瘦”[10]19。随着“水”被士兵吸走,德正感到身体开始轻松,“腿明显消肿,水也停止了流淌”[10]19。身体的好转使德正终于有力气和勇气对石岭的鬼魂道歉,完成对过去的哀悼。德正最终都以赎罪的心态接受了创伤,并在赎罪的过程中放下了心灵的重负,“以健全的心智和情感机能过滤创伤,反省自己的责任,把创伤体验化为历史的心路历程,使自己的灵魂得到真正的救赎”[11]130。
虽然战争造成的生离死别是无法弥补的,但是当创伤成为幸存者使命的源泉时,也是一种精神的修复和灵魂的升华。《叫魂》中乌塔通过“寻找幸存者的使命”和“移情”方式完成了创伤的自我修复与救赎。乌塔的创伤源于战争中失去亲人、朋友的空虚。战争结束后,失去丈夫又没有子嗣的乌塔和不到一岁就父母双亡的幸太郎于无形中多了一份亲密的联系。乌塔帮助幸太郎的祖母一起把幸太郎抚养长大,视如己出,倾注其所有的情感;幸太郎也意识到这一点,故而对乌塔也格外关心。一方面,乌塔觉得对幸太郎疼爱或许可以弥补阿美特的遗憾;另一方面,“对于孤单的乌塔来说,看着幸太郎长大成为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7]35。幸存者通过帮助或关爱曾经遭遇类似创伤的他人,而将他人的命运与自己的命运连结在一起,形成精神联盟,幸存者就可以减轻某种程度的个人抗争负担,进行自我疗伤。面对命运相似的帮助对象时,受创主体也会不自觉地产生情感的位移,也就是所谓的移情,表现为自我主动认同他者的情感经历或对事件的处理方式。幸太郎魂魄消失的海边也是其母阿美特的魂归之处,在乌塔看来母子已然重逢于另一世界,战争造成的离别情伤随着魂归大海的团聚而随风消退。移情使自我在认同他人情感的同时,邀请主体深入其价值和信仰,从而获取独特的认知维度,使主体在保持临界距离的同时理解他们的所感、所知和所想。对幸太郎的情感位移,使再次来到海边的乌塔,“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去,变成了魂灵”[6]37,在记忆和现实的混沌中与自己达成和解,获得心灵的释然。这种相同的体验和交感的想象能够毫无阻挡地深入饱受创伤的内心,从而对其伤痛施以抚慰。
创伤经历受到意识的压制,潜伏在潜意识表层,干扰着受创者的生活,迫使受创者重复某一反常行为,并导致“现实人际关系的破裂,摆脱对家庭或其他共同体的依赖,打破既定社会关系中所形成的自我建构。要想走出创伤,受创者必须将创伤记忆由潜意识上升至意识,由内在记忆转化为外在现实”[9]136,“以健康的渠道摆脱创伤的羁绊,最终完成自我的重新审视”[11]129。可见,疏离是心理创伤的核心体验,而再联系则是创伤修复的核心经验。《传令兵》中友利父亲的创伤在于无法摆脱失去战友的悲痛,整日借助酒精麻痹自己,将家庭推向分崩离析的边缘。父亲因为执迷于对伊集鬼魂的寻找而对家人漠不关心,造成夫妻争吵不断,他对创伤的偏执也使友利受到间接的伤害。友利恶劣的叛逆行为使父亲终于体认到创伤对生活的颠覆,为了挽救家庭,父亲卖掉了作为传递战争创伤媒介的相机,回归家庭,于是父母的关系变得日益和睦,家族生意如日中天,友利也顺利地毕业。相机的处理,表明友利父亲已经在创伤体验中完成顿悟,在自我重塑认同的过程中能够积极地应对负面情绪,抵抗创伤的困扰,同时对他人造成的过往伤害进行补偿。命运多舛的友利一家,在目取真俊的笔下被影射为惨遭战争蹂躏的冲绳原型;友利父亲对家庭的挽救和对创伤的自我修复也暗示着冲绳作家对冲绳命运的反思和对未来的探索。在目取真俊看来,沉迷于创伤记忆只会加深冲绳人的精神愤恨和萎颓,使其为自己的消极思维和怪诞行为寻找托辞,并在原本已经不堪的现实中进一步沉沦。相反,只有在创伤记忆中寻求和激发潜藏的思辨意识和觉醒意识,进而构建完整的主体性身份,才能还给千疮百孔的冲绳一个美好的未来。
四、结语
冲绳战的惨痛经历、战后的歧视问题以及复归后的希望破灭,都在历史前行的轨迹中一点点地沉积到冲绳民族的灵魂深处。对于目取真俊而言,战争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提醒冲绳人不要忘记历史,更在于从历史中汲取前进的勇气,在表面看似静止的经验世界和记忆氛围中对历史进行前瞻性的想象,并通过自身力量来寻求民族自我发展的救赎之路,并于救赎中完成对战争的反思。在“反战与和平”呼声高涨的今天,日本国内却始终隐存和涌动着一股令世界不安的暗流, 且随着日本向军事大国演进而日益赤裸化。目取真俊用文学的形式重现历史、书写创伤,不仅促使日本政府重新正视冲绳的历史,更意在唤醒身负侵略罪行的日本军国主义带着自省的心理进行民族性的忏悔,因为只有在心理上经历一个全民族的更新、反思的艰难历程,方能有效地抑制军国主义复活暗流的涌动与蔓延。从此种意义说来,目取真俊堪称新时代日本文坛的“反战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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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文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