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南准 闯入西方世界的东方剑客
2015-01-20
1958年,在德国的塔姆斯塔特举办的新音乐讲习班上与约翰?凯奇的相遇,是白南准艺术之筏的真正启航。20世纪的两座艺术高峰,一是1912年前后,毕加索、杜尚引领的艺术运动,二是六十年代以激浪派为代表的新达达主义。约翰?凯奇正是后一运动的发起者。在以往各个艺术派别的运动中,几乎都是由美术和建筑发起的,而这一次是音乐拉开了艺术变革的大幕。凯奇用先锋派的思想与手法和禅宗哲学的观念,革新了传统西方音乐并影响了现代艺术的发展。而白南准正是在音乐上受到了凯奇的洗礼,才真正找到自己创作的方向。这位后来的影像艺术大师早年毕业于东京大学音乐与艺术史专业,1956年到1958年,他先后在德国慕尼黑和弗莱堡学习音乐史和作曲。直到1958年听到凯奇的音乐会,他才找到了自我并进入到创作的一个新的阶段。1959年,他完成了革命性的“行动音乐”——《向约翰?凯奇致敬》。在音乐的演奏过程中,他摔鸡蛋,打碎玻璃,砸毁乐器。这些行动并不是为了娱乐观众,而是激发观众破除对传统音乐及其表演方式的固有认知,也是对音乐本质的探索和尝试。在《向约翰?凯奇致敬》后的1960年,白南准又做出了一场惊世骇俗的表演。他在表演的途中,一下子跳下了台,剪了约翰?凯奇的领带。这一表演几乎可以看做是他的反叛宣言。颠覆和解构艺术及资产阶级价值观是激浪运动的内在驱动力。白南准很快成为了这一运动的重要旗手。但与别的激浪派成员不同,他的特别之处恰在于“破坏”之上的创造力。白南准从摧毁古典音乐开始进入到了声音、图像、行为表演等全方位的表达中,而电子技术的应用也使他不经意间打开了另一扇门。很快,他就把创作的重心从音乐转移到了电视艺术。
白南准以艺术家敏锐的觉察力,发现了电视影像的无限潜力。他预感到科学技术和多种媒介在艺术领域的某种新艺术的潜在力量。1963年,他把实验的成果带到了在德国乌帕塔尔举行的个展上。“对音乐的解说——电子电视”的展览主题明确表达了他从电子音乐到电子媒体的转变。经过他调试的电视机显示的图像或是被扭曲、被旋转、被剥离,或是与参观者的行为产生互动,借由参观者不可预知的行为产生无法预设的视觉图形。由此,电视机这一工业社会和消费文化的产物,首次进入到艺术殿堂。而这也是白南准作为影像艺术家的起点。不过在他看来,1965年创作的《磁力电视》才是他的成名作。他将电视机外部连接到一个磁棒,观众移动磁棒时就会获得不同的图像处理,这便是最直接、高效地参与TV。当时,人们对科技的误解和畏惧,使艺术评论家对复杂的电子作品持一种怀疑的态度,而这件作品用简单的结构组合却创造出了惊人的、具有审美价值的图像。
同时期开始创作的《电视钟表》和《月亮是最古老的电视机》经过十余年间的多次调试才最终完成,这也是他颇具代表性的两件作品。用十二个象征黑夜的黑白电视和十二个象征白昼的彩色电视接收器创作的《电视钟表》是通过对回路的操控,以使显示屏上呈现角度各不相同的电子线条。这些倾斜的线条并不能真实确切地表现各自的时间刻度,而是以时钟符号暗示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循环运动,悄然告诉我们时间的流逝。在1976年雷诺?布鲁克的化妆展览上首度公开的《月亮是最古老的电视机》,同样是通过变更和操控内部回路,在显示器上记录了从弦月到满月的逐步变化,12个电视机画面,分别显示月相一个周期的影像。这两件作品都是由多个显示器组合而成,是白南准从电视媒介到电视装置的转变。他立足于瞬间与永恒之统一的东方哲学思考,巧妙利用电子技术和图形符号表达人对时空观念的感知。时间、时钟指针和月的盈亏、电子图像三者之间的关联和差异是这两件作品的魅力所在。电视装置的创作给白南准带来了更为广泛的空间。《电视十字》、《参与电视Ⅱ》、《电视公园》、《电视漏斗》、《电视飞鱼》等一系列作品进一步奠定了他作为影像艺术开山鼻祖的地位。
生活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的亚洲人,所感受到的绝不仅仅是科技带给人的生活的转变,同时还有文化的差异。白南准也不例外,他同时受到彼时盛行的嬉皮士运动和女权主义运动的影响,相对开放的性文化也刺激了白南准对身体和性的态度。他与好朋友大提琴手夏洛特?摩尔曼做过许多色情场面的行为表演,也一度招致指责。他曾说过:“与文化和视觉艺术不同,音乐中性的领域还没有被开发。”他在行为艺术中引入了裸体和性,不是表现理想化的古典美,而仅仅是以性作为展览的切入口而已。1969年,他与夏洛特?摩尔曼合作而完成的,第一个融入了录像和音乐表演的作品《活体雕塑之电视胸罩》在纽约的一次名为“当电视成为创造性的媒体”展览上首次亮相。电视做成的胸罩与摩尔曼的身体粘合在一起,犹如一件活的雕塑。胸部是女性私密的部位,却以开放的传媒图像覆盖。女性的裸体刺激诱导着观众进入到作品中,与之互动,观众在观看影像的同时也是在窥视着身体,在聆听琴音的同时也在干扰着她的演奏。这件作品成就了白南准将视觉与听觉、技术与艺术、艺术与现实的多重统一。在同年创作的作品《电视大提琴》中,摩尔曼演奏了用三个显示器做成的电视大提琴。白南准给女人的身体穿上机械的衣服,用机械对抗乐器,试图进行人类的机械化和机械的人类化这样的人类和技术的对话。这两件富有争议的人体电子作品,将音乐、行为、电视媒介、性别身体、大众文化等诸多因素拼贴在了一起。白南准以不拘一格的创作方式探讨人与科技的关系;身体、图像与观看方式及政治文化的关系。
作为亚洲第一位国际级明星,不仅因为白南准对西方艺术的独到理解和反叛精神,更因为他有着东方人幽默和智慧的表达,他将东方哲学思想与西方科学技术融入到录像艺术中,通过不断的实践,在艺术中找到了理想与现实的平衡。《电视佛》和《电视罗丹》就是这一思想的成功实践。《电视佛》在1974年首次展出时,就广受好评。它无疑是白南准里程碑式的视频雕塑。他将一件古董佛像置于显示器和摄像机之前,摄像机置于显示器的后面记录着佛像的“一举一动”,同时传送到前面的显示器上,让人觉得佛陀仿佛面对“另一个自己”打坐冥想。《电视佛》是他以艺术家的想象和哲学家的智慧,不着痕迹地融合了传统与现代、宗教与科学、东方与西方的宏大命题的作品。他排除了技术与艺术的两极化,将电视机与佛像都视为具有平等价值的文化符号。在随后的《电视罗丹》可以看作是《电视佛》的西方化的版本,思想者雕塑或是面对自己的影像思考或是静默地观看娱乐文化的虚像。
科技的日新月异,也让白南准不断获得创作的新动力和新能源,但他也在不断反思科技对人的观念和生活方式的改变。中国观众可以在9月11日至14日于K11艺术中心举办的艺术都市及9月24日至28日的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上展出的电视机器人系列——《自画像(爱斯基摩人)》、《夏洛特》、《科技男孩II》和《雨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的心如同下雨的城市》,直观地感受白南准的智慧和幽默。从1965年开发的第一个机器人K—456开始,他就不断地赋予冰冷的机器某种人格品质。技术的革新,机器的更替也带来了对时间消逝的感伤。80年代他相继创作了《机器人家族》系列——用50年代的古老的电视机做成了爷爷和奶奶的模样,用70年代的电视机做成了爸爸妈妈的模样,用最新型的电视机做成了孙子孙女的模样,这样一个三世同堂的机器人家族充满了戏剧性,诙谐的同时更有一种残酷的现实感。白南准用拟人化的方式,借用传统雕塑的静止形态,堆砌起一个全新的艺术符号,既有大众传媒的娱乐性,也是对科技高速发展带来的高动力性的社会生活的一种批判。
白南准往来于东西方世界,也感受到了时空变换在艺术表现中的重要性。随着卫星技术的发展,白南准把他创作的触角延伸到了卫星艺术的领地。他的第一次卫星广播计划《早安,奥威尔先生》(1982年)是他从录像艺术向卫星艺术转变的划时代作品。1986年和1988年又进行了两次广播,证明了他长期以来主张的“通过技术传播文化”的重要性。在此后的宇宙歌剧作品中,他已成熟地把表演艺术和全球直播的技术,高雅艺术和大众艺术统一起来。也建立起调和娱乐与艺术矛盾的新的大众美学。表演的一次性,无法逆转、无法复制,过程中充满了不可预知性,如同人生在时间面前的唯一且偶然。他在宇宙歌剧最后一集《手拉手》中的一个主题“在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上艺术和运动是最强有力的媒介。因此,全球性的音乐和舞蹈的盛宴就应该与全球性的运动盛宴一起进行”。因此他为1988年的汉城奥运会准备了一场卫星转播秀,同时应组委会的委托,专门创作了最大的电视装置——由1000余台电视机组成20米高的电视塔。
进入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他更多地利用数量庞大的电视显示器创作大型装置计划。如由1003台电视显示器组成的《达达之状—越多越好》,由313个显示器组成有47个不同频道的《电子高速公路》,由166个显示器组成《乌龟》等。2000年,白南准在纽约古根海姆举办了最后一次作品回顾展,展出了他直指未来和宇宙的电子激光作品。通过这个展览,白南准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国际上最具有创新意识和超现代的艺术大师。
白南准的艺术是开放的也是内敛的。他与工程师、音乐家、表演艺术家等一起合作,与观众沟通互动,在虚拟的世界里讲述着现实世界的困境。他不断打破西方思维框架的制约,又深入浅出地以幽默的方式表达对这个时代和现实的批判与关怀。他将先锋元素与东方的悠然态度相结合,不拘泥于技术主义,追逐技术的人性化,从而确立了自己“与技术抗衡的运用技术的艺术”的美学观念。从“剑拔弩张”的行动音乐,到“剑走偏锋”的电视艺术,再到“化剑于无形”的多媒体装置,白南准像一个孤独的剑客,在西方艺术的丰碑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专访白南准艺术中心 策展人李采映 (Lee Chaeyoung)
I ART:你认为白南准对于当代艺术最大的贡献是什么?
李采映:白南准作为艺术家,对当代艺术所带来的深远影响不是一句话可以囊括的。他留下的遗产不仅仅是“媒体艺术”这一单独的艺术种类;还有无止境探索艺术与社会之间关系的艺术家态度;以及对艺术材料持有的新观念;艺术与科技辩证式的结合;甚至把艺术性思维外延到对计算机控制化社会的未来展望和愿景。不论何时,白南准对采访中所提出的:有无预测到媒体艺术今日成功的问题,他都是这样回答的:“马塞尔·杜尚成就了影像艺术外的一切艺术表现形式。他打造了巨大的进入艺术之门,出口却做得很小。这个小出口就是影像艺术。只有通过这个出口,才能走出杜尚的影响圈”。 我认为在继承了“成就了所有艺术形式”的杜尚的艺术遗产后,白南准打破艺术材料和艺术种类的分界线,大胆挑战的实验精神,是他对当代艺术带来的最大启示和贡献。
I ART:白南准的作品众多,你认为其中最能代表白南准特色,也最具历史意义的作品是什么?理由呢?
李采映:他在首次个展《音乐盛典-电子电视》(1963年伍珀塔尔德国)上展出的作品,表述了展览本身。在展览中,艺术家在艺术史上首次把工作中的电视机设置于展览现场。音乐家白南准的人生,与视频媒介相结合,这使得此次展览成为媒体艺术家重新定义艺术家整体性的一个重要场所。如题目一般,整个展览透出艺术家展示音乐的野心。通过作品《参与电视》,艺术家让观众通过麦克风和扩音器来改变13台电视的画面;还有让挂满日常器具及物品、发电机和锤子的钢琴共同以全新方式进行演奏的作品《整体钢琴》;在作品《随机存取》中,他把磁带线在墙上像地图一样贴出来,参观者可以戴着一个金属录音头来回走动,由此产生出他们自己的音乐。通过这些作品,艺术家借以进行关于视听体验的可能性和感觉扩张的实验,观众成为作品完成的必要前提,艺术家进而完成了具有参与性的,革命性的展览。通过这第一个展览,白南准也确立了自己在艺术史上的地位。
I ART:白南准虽然出生于韩国,但是他所接受的教育以及事业的发展基本上都是在欧美,你怎么看艺术家的跨文化背景对其创作的影响?
李采映:在白南准文章编译集合而成的《白南准:从马到克里斯托》中,采访Irmeline Lebeer说“没有抓住游牧民出身的白南准的方法,更别想把他困在一般人简陋的人生条框里”。白南准关于艺术家的使命是“思索未来的人”的看法获得Lebeer赞同,并促使他向白南准发问,这看法是否源于艺术家那游牧民般的气质。白南准用六国语言,并非一种而是六种语言同时讲述:他并非擅长扇形发散思维,而是用“随机存取”式非扇形思维方式思考的人,自己也只是一个在飞速发展变化的科技社会中,让想象先于现实展现眼前的艺术家。
他游牧民般的气质,已经超越了某一个文化与国家的约束,实现了全球、宇宙角度出发的艺术性思维方式。而这通过卫星全球实况转播的作品《早安,奥威尔先生》和《电子高速公路》中他的预想可以得到很好的体现。
I ART:你希望白南准艺术中心策划展览时,最想向观众传达的是什么?
李采映:白南准艺术中心的另一个名字是“白南准永远的家”。艺术家自己取的这个名字,是白南准艺术中心的使命,也展示了我们的发展方向。对我们来说,不仅是要通过展览来展示艺术家白南准个人的作品与他的艺术人生,更要对他作品中无处不在的实验、革新和创造性的艺术精神进行研究,以及去展示这样的艺术精神如何与同时代的艺术同呼吸。由此可见,我们的展览并非是白南准的艺术编年史,而是以白南准启示性的艺术课题为中心进行展览的同时,也策划与主题同时代的,解读性的计划展,让它们并存。
I ART:从世界范围来看,你认为白南准的艺术地位是怎样的?东西方社会看待白南准的艺术成就有无差别?
李采映:白南准曾经说,“人们理解杜尚花了100年时间,理解我估计要更久一点”。在他去世后这8年里,关于他的评价和肯定才通过世界性美术馆的展览得以实现,而对于他的研究持续到现在,但我认为即使到现在这阶段,也并非对他艺术地位做定论的合适时机。白南准生前对在亚洲,尤其是中国,未能广泛实现他的个展而感到遗憾。所以我期待在作为当代艺术重要站台的中国,能深化对白南准的关注和研究。
I ART:影像艺术的特殊性在哪?
李采映: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想借用白南准先生的话来回答。与把视频艺术归为绘画、雕塑等空间艺术的传统看法不同,他认为视频艺术是一种操纵时间的艺术,具有其特殊性。白南准在随笔《输入和输出时间》里,如此形容视频艺术:“虽是模仿自然,但并非模仿其外表和整体,而是模仿内在的老化过程,即其‘时间性结构”。
由此可见,视频艺术是模仿走向自然消亡的、无法重来的时间结构的媒体艺术。其实这种视频艺术的特殊性,不仅是白南准,在道格拉斯·戈登、比尔·维奥拉等媒体艺术大师的作品中也可以得到印证。
I ART:多媒体艺术在未来的发展是必然趋势吗?白南准晚年是否对未来有所预见?
李采映:白南准在随笔《控制论宣言》中曾说“计算机控制技术非常重要,但是为电脑化生活存在的艺术则更重要,且这种艺术无需计算机控制化”。比起沉醉于依靠计算机控制技术产生的艺术和对科技的膜拜,用艺术性思维去思考自动化、机械化的生活更显重要,这即使不是以科技为前提进行的艺术,也并非毫无关联。也就是说,在艺术与科技的关系中,强调对人类生活观察为根据的艺术的重要性,是白南准渴望对未来艺术家们传达的信息。(采访/撰文:边辙 图片提供:学古斋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