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禁锢的钢琴架上
2015-01-15石悦江
石悦江
〔摘要〕《蓝色》是曾获得第50届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奖,既是对道德焦虑电影学派某种意义上的延续,也是在电影叙事语言上的一次全新的试验。
〔关键词〕电影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蓝色》叙事语言
波兰电影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色》曾获第50届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奖。他因运用电影艺术语言对个体情感的独特展现,对自由伦理命题的探讨而引起当时世界影坛的广泛关注。《蓝色》既是对道德焦虑电影学派某种意义上的延续,也是在电影叙事语言上的一次全新的试验。
帕索里尼在《诗的电影》里提到:“一部影片首先是一种风格,其次才是一种语法。”
《蓝色》影片中的女主人公茱莉,是一个在一场意外车祸中失去丈夫的女人。影片开场,摄影机便通过事故见证者(陌生青年)目击了这场不幸,滤镜的加入,改变了自然的色彩,冰冷,不安,一开始就暗示了悲剧的发生,凸显出真实而无动于衷的记录式风格。车祸发生了,茱莉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无法漠视自己对生活热爱的惯性。丈夫和女儿成了她这种热爱的剪影,只是,空留的背影,对于一个侥幸从死神手里活下来的女人,过于沉重。茱莉忘也忘不了。
钢琴盖被茱莉重重地关上,整个住所,她与丈夫共处的天堂,发出沉重的回声,钢琴冰凉地盖上了,茱莉从里面无意抽出一张丈夫生前未完成的乐谱。她的爱,因对于这张单薄的乐谱的好奇,而被禁锢,她仿佛认定,这是丈夫给她的最后的馈赠,是丈夫留在自己尘世的唯一可以以心灵共语的物质的证据,丈夫的灵魂始终飘荡在黑色的钢琴架周围,不愿舍她而去。茱莉失去了生活的方向,直觉告诉她,丈夫留下的这部作品,是一部未完成的伟大作品,在不眠的黑夜里,丈夫似在她耳畔提起。
命运的不幸,并不少见,可茱莉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是已故欧洲著名作曲家的妻子,是一个颇有艺术气质的女性。所以,她的生活,既使不幸,较之普通人,都有着明显的戏剧性张力,伤痛的裂痕也更加撕咬得厉害。
跌入黑暗的茱莉,无时无刻不处在舆论的光环之下,正是这咄咄逼人的光环,刺痛得她逃走了,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那里,她只挂上了那串蓝色的水晶坠饰。每次,当她拨动水晶珠帘,她的神情就变得紧绷,无法克制的忧郁便会袭来,这是她过去的幸福,他残酷地就这样抛下了她,她想挣脱,就像影片中,茱莉忍不住扯断水晶珠帘,这里,没有留不留恋的缘故。残缺的蓝色水晶在晃动,生活仍要继续(完成丈夫的作品)。
影片为我们讲述了这样一种情势下,一个女人内心深处的诘问。茱莉企图欺骗自己的内心,她将丈夫的存稿随手塞进路旁的垃圾处理车里,面无表情地盯着它们消失在机器的利齿下。尽管丈夫的助手———她的情人,还有她的朋友,劝告她不要这样做。
完形主义心理学家爱因汉姆曾提出过一个著名论点,即“艺术地运用电影形象与现实形象的不同一性是电影艺术的全部内容”。
在影片中,采用特殊的拍摄手法营造的无处不在的蓝色光晕,将不可能出现的事物转为可能,将内化在人物情感的创痛转为可视的形象,正是这种独特的对人物情感的试探,以其特定的镜像语汇满足了观众现实生活中所不可能了解的事物,这一以光晕为媒材的形象犹如幽灵不停地出现在茱莉的生活里,当她独自坐在公寓楼梯台阶上,无奈地推着被走道的风吹闭的房门,她进不去了,和那个被她冷冷地旁观的招人毒打的男人一样,推不开进去躲一躲外界风寒的门。当她在睡意下,阖上双眼,镜头里摇晃的蓝色的幽灵并会以一种支离破碎的面目在她脸上经过,那是对过去的揪住不放,是对现在的无所适从。让人安宁的蓝色,在影片里赋予了一种宿命而不安的气氛。这不是蓝天的颜色,是夺人魂魄的呛人的深海的颜色。同时,本雅明关于光晕(AURA亦译成灵光、灵晕、灵韵等)的说法适合用来解释影片在表现人物纷繁复杂而隐秘的情感世界的魅力。
精神的世界里,茱莉并不是一个人,她有一个情人。她丈夫的助手费尽周折找到了她,他邀请她和他一同喝咖啡。咖啡馆的对面街角,飘来流浪艺人的长笛声,茱莉想起了什么。她和情人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侧耳倾听。
要完成丈夫的遗志,还要摆脱过去的感情束缚。她仿佛找到了生活的方向,于是她来到情人的住所,在钢琴旁站立,开始着手参与对作品的整理和编写。那些夜晚,好似只有对音乐的全心投入。乐曲的演奏,从钢琴的独奏发生着变动,进而有了交响,重奏,长笛独奏(受流浪艺人的启发)。从来没有觉察,丈夫的这部未完成作品,在诠释形式上有如此空前的自由度,都如此的美。
维吉尼亚沃尔夫在谈到电影的优点时说:“过去的事情可以展现,距离可以消除,使小说发生脱节的缺口,例如,当托尔斯泰不得不从列文跳到安娜时,结果便使这故事突然中断,发生扭曲,抑制了我们的同情心,但电影可以通过使用同一个背景,重复某些场面,加以填平。”通过镜头下在主人公身边重复出现的场面(人物),暗示出不同的时空段落中主人公情感发展的变化,而这些场面(人物)都几乎伴随着主人公蕴含着同一行为动机(一次一次的逃避与自毁)的背景下。
生活中,茱莉常常感到一种陌生,影片叙述了她生命里注定会遇见的几个人,他们给了她生活的重量,时刻提醒着她不能忘记自己的生命轨迹。她有一位休养在养老院的母亲,母亲美丽又憔悴的面容,让茱莉觉得恍惚,在她与母亲的几次交流中,总有些话不投机,母亲是知道自己女儿丈夫死了的,可,她更关心的是女儿怎么生活下去,“钱”是这种关切的暗示,暗示了茱莉并非一无所有,她可以继续完成丈夫的工作。只有她的母亲,知道艺术气质的女儿所无法回避的占有丈夫物质利益的隐衷。
租来的公寓里,住着一个脱衣舞女,她的出现,败坏了公寓的“洁净”。在一张决定这个脱衣舞女去留的纸上,茱莉没有签字,其实她看也不想看那张纸,对于她,人的选择本该是自由的,在选择的自由上,她有些羡慕社会上所不齿的脱衣舞女。于是,当这个女郎手捧一束白色的鲜花,敲开茱莉的门时,那一刻,她俩内心有了一种平等的交流。
车祸发生时,唯一目睹了这场家庭悲剧的是一个小伙子。茱莉是被他从翻倒冒烟的车里抢救出来的,她忘了他,他却存有一串她带过的十字架。也许,茱莉免于一死,与这项链有某种关系,更多的是,这个小伙子一直忘不了茱莉的容颜。茱莉在和丈夫生前朋友的工作室里,接到了小伙子的电话,她起初是惊讶,甚至想拒绝,小伙子说他有件重要的东西需要还给她,于是,在咖啡馆,他再次目睹了她的容颜,他把项链还给了茱莉,告诉茱莉她丈夫死前说了一些话,茱莉听后笑了,影片中她唯一的一次笑,小伙子没有笑,他觉得他对面的这个女人很不幸,茱莉把十字架送给了小伙子,这是一种感谢,同时也暗示茱莉现在的生活风平浪静,有些东西,对于她的生命只可在最危难的时候,使用一次,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上天如此不堪的玩笑。
有一天深夜,在脱衣舞女再三的央求下,我们看到影像里坐在脱衣舞女旁的茱莉,这个年轻的女子,被父亲发现了自己在从事下贱的营生,伤心欲绝之下,向茱莉寻求帮助。茱莉耐心地听她哭诉,却无意看到电视上丈夫的照片,她发现丈夫生前有一个情人。穿过那一抹欲望的红色,雷击般打向茱莉。
这个情人,是一名法院律师,茱莉找到了她,问明了缘由,她面前这个虚弱的美丽女子,告诉了她所不知道的一切,丈夫竟隐瞒了她这么多,如果不是他死了,她还要承受多少隐情的欺骗?年轻女子告诉她,她怀着情人的孩子,茱莉无奈地走了,她的女儿死了。
这一次发现,改变了茱莉的生活,她不再心存那个伟大的丈夫,她感到一种轻松,她摊开乐谱,任手指轻快地滑过一串串音符,这种亲肤的镜头,暗示着茱莉感情的自由,于是,她打电话给丈夫的助手,说晚上想要他来她家。
影片的起初,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茱莉与情人的肉体关系是勉强的,茱莉还深信丈夫爱的忠诚;影片的末尾,在饱满的乐声里,情人进入了茱莉坦然的身体。
这些人物,像繁星装点着茱莉的世界,这里无关音乐,却关于生活。茱莉浸润在蓝色乐章里的手,不由自主地靠近。
再看,那些与茱莉生命不期而遇的人,有哪一个不在间接地同她一起参与完成丈夫的作品?
巴赞在《摄影影像的本体论》中,提出了“摄影的美学特征在于它能揭示真实”的美学原理。在电影中摄影镜头的幽冷的蓝色调不但营造了影片叙事的整体气氛,更重要的是创设了与角色情感冲突互相依托的真实情境或者塑造了与人物气质相符的情绪内力,那种挣扎与自毁,渴望与绝望都在摄影机下充满紧张与忧伤的蓝色里真实地对立又消融着。
影片像一颗蓝色的泪珠,留在笼罩着氤氲里的脸上。而乐声如同海浪,此起彼伏地铺展着情感的波澜。茱莉在窗前轻声哭泣,生活已有了继续的可能性,她从钢琴架上走了下来,她完成了丈夫的遗愿,丈夫的突然离世,让她感到无名的重压,她原该大口喘气的,但,影片的结局,茱莉面容是那么宁静。那个在母亲肚子里的胎儿的特写镜头,是生命的延续,新的诞生,驱走了旧的阴霾。
《蓝色》探讨关于生命情感自由的可能性,看似片断化的情节中隐藏着多重引人思索的地方。音乐在影片中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位置,在一定程度上,这是一部与音乐有关的电影。有时,观众可以暂时抛却故事内容,沉浸在那忧郁的乐声里,去触摸层次变幻的冷色包裹的自我向内的挣扎。主人公茱莉的情感世界映衬出世界上某个孤寡女人的生命无奈,是发生在资本主义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女人的无奈,倘若放在社会主义的背景下拍摄又该是怎样一番创造?于是,《蓝色》的影像呈现被赋予了普遍意义,将情感问题转换为了伦理问题,将个体投放到影像中予以深切而精微地关注,在普遍道德感情疏离,私人行为意识受到忽略同时伴随诸多困惑的当下,私人情感的诉求或选择生命理想的自由将如何满足与实现?仍是值得深入探讨与表现的电影主题。
(责任编辑:文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