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谈屑
2015-01-15李乔
李乔
“红二代”这个词
“红二代”一词,不知何人所创,近年颇流行,市井及菜鸟记者喜用之。查其语义源流,初为元勋后代之谓,后扩至一般老高干(新高干不在内)之后代。然细审之,此词实不通不妥,乃殊不科学之用语,故官方文献绝不采用。“红”指何人,父辈乎,二代乎?传代乎?“红”乃革命、革命者、革命传统之谓,然高干二代必红乎?而工农子弟不红乎?非工农子弟不红乎?若认可工农子弟、各阶层子弟亦红,何不也称为“红二代”?然绝不可以。若皆称之,则此词亡矣。故平民子弟,便三代工农阶级,本人红至紫矣,亦不可得此称谓。可知此词专为老高干子弟而设。然则,此词乃一染“血统论”色彩之词汇,而其血统,又非“一般革命血统”,而为“功臣血统”,即“高贵革命血统”也。东邻有白头山革命血统,尤属“高贵革命血统”也。“文革”初起,同窗好友关、蒋二人欲拉余入红卫兵,然须家父三八年前入党。因未合标准,二人惋惜而去。关蒋则合标准,即今所谓“红二代”也。吾一师弟乃名校讲师,所授一生徒,乃一伟大革命家之孙,学业坎坷而将星灿然,乃“红二代”名流也。印度种姓制度,贵贱分明,二代、三代,多代不变。去岁游印,知独立后已基本铲除矣。
“被俘等于变节”吗
“王成原型”蒋庆泉是“向我开炮”的呼喊者,竟因被俘而被视为变节分子。作为归国的六千名战俘之一,他不再被当做自己人。在辽宁昌图的归来人员管理处,负责审查归俘的干部说:“人民军队的字典里没有被俘,被俘就等于变节。”(《“王成原型”蒋庆泉应该是英雄》,《文摘报》2013年7月29日)被俘就等于变节——这是十足的歪理。但这个歪理却成了当时战俘政策的重要依据,决定了蒋庆泉等归俘的命运,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人生灾难。
被俘就等于变节吗?方志敏被俘过,谢觉哉被俘过,赵一曼被俘过,能说他们是变节分子吗?红军西路军被俘几千人,皖南事变新四军被俘几千人,难道都算变节分子吗?《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被俘了,也该算是变节分子吗?既然“被俘等于变节”,那么照此逻辑,被捕也该等于变节。然而能说江竹筠变节了吗?恽代英、任弼时、陶铸、陈赓都曾被捕过,也该算变节吗?毛泽东在湘赣边界也被抓住过,也算变节吗?荒谬的逻辑必定推出荒谬的结论。“文革”时抓叛徒,办案者的基本思路是“被捕过基本就是叛徒”——这与“被俘就等于变节”是一个思路。
被俘、被捕了,怎样做才算不变节?不投降敌人,不出卖同志,就是不变节,就是有气节。蒋庆泉因被弹片击昏而被俘,被俘后并没有投靠敌人,出卖同志,怎么能说他变节?他在战场上高呼“向我开炮”,更是他具有崇高革命气节的表现。有气节,也不一定都是雄壮的样子。瞿秋白《多余的话》虽有些灰暗词语,但遮蔽不了他唱着国际歌从容饮弹的气节。薄一波等61人按党的指示诳敌(假变节)出狱,仍无愧是有气节的革命志士。
“被俘就等于变节”,这种怪逻辑、怪理论,是怎么发明出来的?谁的主意呀?
吾党大丈夫
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浅言之,即不爱钱,不怕穷,不怕死也。三者皆具,方可称大丈夫。具一二者,不可称也。威武之下屈节者,不可称也。威武不屈而淫于富贵者,不可称也。虽具大名,然节操有亏者,不可称也。吾党卓然可称大丈夫者,李大钊、陈独秀、杨闇公、蔡和森、夏明翰、方志敏、杨靖宇、叶挺、江竹筠、彭德怀、钟伟、蔡铁根、张志新、胡耀邦、张爱萍……若天际之星光,苍穹之亮色,何可胜计而永照人间也。
江青污蔑孙中山
“牛鬼蛇神”一称何其血腥,然北京某大报新闻标题,竟以此称呼违纪者。阅之心惊,恍然“文革”重光矣。余为政协新闻舆论监督小组成员,批评此文,然未点出报纸名称,人问之,坚不答,盖为该报脸面计也。辛亥百年,孙中山英名响彻神州,然“文革”间孙中山竟亦被指为“牛鬼蛇神”。江青曰:香山碧云寺实在太好,惜被孙中山这个牛鬼蛇神占据。遂下令撤除碧云寺内中山纪念堂。(事见《炎黄春秋》2012年第2期《文革中的两岸关系》一文)中山先生何其伟大,竟也遭此玷污,可知其时“左”道猖獗至极,江青“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至极矣。
“特委书记”误为“特务书记”之后
《青年记者》2012年第9期披露,《深圳特区报》曾出一错:将粤省某领导曾任“粤东特委书记”误为“粤东特务书记”。深圳市第一书记梁湘见到总编辑张洪斌,批评道:“你看看,你看看,你们怎么搞的?”张高度紧张,认错不迭,梁不再批评,一笑而已,满天乌云就此消散。时在1981年7月间。张总幸遇一严格且宽容之领导,否则“张总”便只剩“张”,没有“总”了。又,出版界好友乃庄先生近日告余,某出版社曾将朱镕基之“镕”字误排成一不雅之字,愧惧万分,以为祸将临头,然朱总理并未介怀,也一笑而已。一艘欲倾的危船,被朱总理搭救矣。
抚今追昔,徒作叹息耳。
合影前的久候
某地举办辛亥革命百年研讨会,循例合影,众多名家学者,伫立引颈,恭候某领导入座,久等二十余分钟,某领导方缓步而至。学者多古稀耄耋者,当某领导之爹亦有余,论学识,则高下判若云泥。然儿子、学生辈的某领导竟让一群师长苦等了二十余分钟!看来,还是权柄最值钱,其他嘛也不算。太史公报怨“文史星历,主上戏弄,倡优畜之”,莫非辛亥革命过去百年,竟还如此乎?莫非该领导真把自己当成了“主上”?明清时代曾有好风气:学者与大吏可平等交往,时相通问,学者未觉受宠,大吏亦未感屈尊。存世往来书札可证也。
从“万寿无疆”到“比较健康”
游保定,见钟楼悬挂明代大钟,上有八字铭文,曰“重臣千秋,皇帝万岁”,享年相差十倍。因忆某年,余参加某刊物春节团拜会,一位中央机关老干部发言忆旧,谓某地“文革”间颂词颇有创意:祝毛“万寿无疆”、林“永远健康”之外,增祝省领导人“相当健康”、县领导人“比较健康”。满座闻之大笑。
论曰:是为万岁、千秋之下再增三千岁、一千岁也。皇权意识、等级思想,喷薄而出矣。若祝小民健康,祝词该如何?“稍微健康”乎,“凑合健康”乎?今权大钱多者医疗待遇最优渥,最易“相当健康”,俨然当年颂词所祝省级健康标准也。常见报章讣告云某逝者曾享“副部(局)级医疗待遇”,因知其必曾“相当健康”,至少“比较健康”。小民阅报自然艳羡不已。
王震将军之子王兵,“文革”中曾任东海舰队某驱逐舰舰长,领衔“早请示,晚汇报”,因只祝毛万寿无疆,未祝林永远健康,遂受“三开”严惩——开除党籍、干籍、军籍,后因大佬说情,保住党籍,留党察看。(事见《百年潮》2013年第5期,郭显斌等所撰《王震同志在君山》一文)王将军于“文革”中无大坎坷,其子尚遭此恶遇,平民若不祝林永远健康,下场可知矣。
陈希同逸事
前些年与市委友人便餐,闻陈希同近况:居京北小汤山,配一车一司机一勤杂,闲呆,晒太阳,种花,骂人,要求平反。余闻之唏嘘。昔日烈火烹油,而今清锅冷灶,九天落入九渊,希同五味瓶翻倒矣。《太上感应篇》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考希同平生,善恶俱有,福大祸亦大,皆其自召也。友人又告一事:某副局级干部盼提级,竟跪求陈希同:“提正局全靠您了!”余笑翻之余,慨叹《官场现形记》重演矣。
边打仗,边结婚
李一氓《存在集》提到戏剧《七星庙》,云:佘赛花与杨继业在战场上结婚,地点在七星庙,时佘、杨均属青年。后杨宗保又在穆柯寨仿其祖父母方式,一边打仗,一边结婚。
看到杨业祖孙能边打仗边结婚,觉得他们真行。打仗是严峻的事,结婚是浪漫的事,他们竟能把严峻与浪漫高度结合,边打边结,既视死如归,又享受人生,不简单。生活中难说没有这类事,但想必不会多。因为战事毕竟残酷,婚事可以缓办。
最近看到两部影视作品,可谓《七星庙》的遗族。电影《惊沙》写西路军与马步芳匪徒酷烈战斗,其间却穿插了一个战场婚礼的线索。电视剧《十送红军》里,一个女青年狂追男战士,即使在敌兵追击下,也恋爱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莫非导演要学《七星庙》?难道红军真像杨业、杨宗保?
其实,打仗就是打仗,打完仗再恋爱结婚也不迟,再说婚恋情节对于战争片也并非像吃烤鸭那样,非得抹甜面酱不可。您说呢,导演?
“到后宫集合”
妻观《甄嬛传》入迷,且荐密友数人观之,皆为之倾倒。一日,一密友来电通知:“诸同学聚会,某日某时到后宫集合。”余闻之喷饭。“后宫”,原来是“南宫”之误也。集合地点实为丰台区南宫温泉度假酒店。看《甄嬛传》晕菜,脑中满是后宫,故出此言。呜呼,一群当代女性竟相约至后宫集合,岂非滑稽至极耶?宫廷剧之忽悠力,封建玩意儿之诱惑力,真如迷药矣。
满铁《制钢所之歌》
昨于潘家园购得一角尺,上有满铁标志,为一铁轨断面与“满”字拼音字母(m)之结合,整图又似一机车头,设计甚精巧。查百度,得知以下满铁史料——1933年,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满铁)成立昭和制钢所,成为日本在吾国东北最重要之钢铁基地。该所于鼎盛期曾创制《昭和制钢所之歌》,每日班前员工集合演唱。词云:“满蒙天地广,资源到处藏。经邦宏图壮,建业在四方。我们,昭和制钢所,炸药震天响,山崩沙烟扬,高山容貌改,人比炸药强。我们,昭和制钢所,高炉耸云霄,铁水似火烧,炉火永不灭,热血涌心潮。我们,昭和制钢所,钢锭耀眼红,轧成坯与材,轧钢又炼人,此处是道场。我们,昭和制钢所,囊括亚细亚,成就钢铁业,称霸全世界,保卫日本国。我们,昭和制钢所!”
日本企业文化,向来严整而雄健,与侵略野心相结合,便成为侵略性文化之一部分。歌中公然将满蒙视为可随意掠夺之地。其野心之大,豪气之盛,干劲之足,组织之严,于歌词中历历可见。此为法西斯旗帜下之日本工人阶级。后方工人如此,前方日寇之气焰可知。
余十余年前曾随北京商委进修团至日本茨城县卡斯美株式会社进修,每日晨起必集体朗诵会社励志文件。此实即《昭和制钢所之歌》一类日企文化之余脉,然已全无战时气息,而皆为敬业、认真、竞争、向上之精神矣。
莫非安倍之流还想再唱《昭和制钢所之歌》乎?
“文革”腰斩古碑与余姚书记拆古县衙
碑刻,既为珍贵史料,亦多为书法珍品。十年浩劫,亦为华夏碑刻之浩劫。大锤之下,无数古碑断为两截,如受腰斩之刑。今游览名胜古迹,所见碑面有粘合痕迹者,皆可断为“文革”间被刑之碑。此种残碑实已化为一种特殊的“文革文物”,乃“文革”罪恶与蠢妄之铁证,可名之曰“文革耻辱碑”。
东南名邑余姚有龙泉山,山腰有一方尖碑立于树丛中,碑文曰“浙江余姚县龙山中山纪念林”,乃纪念孙中山之碑。细观碑体,上有明显断痕,显系人为砸断。断于何时?碑为纪念孙先生而立,民国自不会断,“文革”前、后亦不会断,无疑是“文革”之罪孽。此碑可证当时“左”毒已深入国人骨髓,连孙中山也要踏翻在地。
余姚乃文化名邦,出过严子陵、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四大文化名人,然我游余姚,所见古迹不多,可观者仅舜江楼、通济桥、龙泉山、王阳明故居、黄宗羲墓等几处。郊野一处摩崖石刻,号称省级文保单位,却只有一二尊明臣胡宗宪石刻像,且雕工低劣。向导告我一事,令我忿然、叹惋。几年前,余姚尚存清代县衙,县委书记一句“拆”,无影无踪矣。拆前文物部门力谏不可,然终究敌不过权力和愚蠢。至今余姚百姓犹痛詈该书记。古县衙没了,书记的骂名永垂青史。
毁坏文物,“文革”间是咬牙切齿地毁,“文革”后是嘻嘻哈哈地毁,然都自命正义。其实是满脑子浆糊,哪弄清了啥是正义。
印人“安贫有理”
游印度,见贫富悬隔甚矣,然贫者安贫,不妒富人,不思革命。盖笃信命由神定,期望来世也,亦种姓制度遗下之奴性发酵也。意者此乃印度社会相对稳定而无革命迹象之一大因由。吾国则大不同,重现世,讲现实,供神亦从需要出发,奴性固多,然造反称王之性亦多有。阿Q穷则思变,夺浮财,娶吴妈,而绝不思八百杆子打不着的来世。两国绝大不同:国人有“造反有理”之传统,印人则崇尚“安贫有理”耳。
“郎来夫柴门冒”
语云“少年读书,如日;中年读书,如月;老年读书,如烛”。人之记忆力,仿佛日、月、烛,与时俱减矣。余少时读书,记忆如录影,中年半之,及老,虽坐拥书城而脑中空空如也。“文革”之际,脑力正旺,若正常念书,苦读英文,自料学成一“假洋鬼子”绝无问题。然其时课堂如群鸦乱噪,课本皆政治口号,故离校时只记得一句“郎来夫柴门冒”,且仅能以汉字书之。今日思来,赧颜无地,余真“英语奇葩”也。近年出国游,为如厕计,学得一句英文“请问厕所在哪儿”,然若残烛之脑壳,竟存不住这简单一语,人虽提醒,亦旋踵即忘,真真无奈也。
(作者系第十一届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日报社原编委、理论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