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进程中的中国式旅行
2015-01-15维舟
维舟
【太新、太快的体验】
现代旅游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新事物和新体验,只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才能够理解当下中国人在旅游中的种种怪现象——无非是他们在一个突如其来的现代体验前不知如何妥善应对的表现。
中国古代确实也有旅游,但那时的旅游和今天的旅游,某种程度上就像猴子和现代人的关系。直到1978年之前(甚至之后的若干年内),中国人即便在自己国内出行,也常常是需要开单位介绍信的,很多旅游景点并不对外开放,更多的则尚未被人视为“景点”。今天习以为常的自由旅行是一种现代发明,在中国尤其如此:如今我们只要财力允许,又有假期,可以随便去往国内任何对公众开放的景点,甚至跨越边界进入另一个国家也不必事先通报,只要拿出护照给海关检查就行了。
国内旅游热潮的真正形成,始于1999年,由于之前受1997年东南亚金融危机影响,为了拉动内需、促进消费,国务院公布了新的《全国年节及纪念日放假办法》。在这一措施的推动下,两千年来被束缚在土地上不得流动的中国人,爆发出巨大的热情,形成席卷全国的旅游热潮,各地景点客流井喷,许多地方措手不及。现在,节假日被完全私人化了,其传统文化和纪念性的内涵被淡化,而逐渐被视为一种个人权利,是“不用上班的日子”,而人们立即决定利用这一新的自由去四处体验一下。
如果说传统社会的中国人安土重迁,那么现代人则是不安分的:他们不能忍受长久生活在同一个局促的地方。在现代观念中,不能移动是软弱、无权和缺乏自由的象征。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二十年来的中国人,是感受到旅游所带来的现代性体验的第一代中国人。旅游第一次使各个阶层的人广泛感受到了外面的世界,看到了不同的场景和生活方式,这足以让他们反思眼下的生活是不是唯一的可能。
但与此同时,在商品经济摧枯拉朽的力量下,景色也被迅速地商品化了。借用法国学者居伊·德波的话说,中国已成为一种“景观社会”:整个社会都被视为某种景观,通过影像物品的消费,人们借此了解外部的世界,而世界以及自我也就逐渐商品化了。
这在某种程度上像是转型期中国的缩影:很多新生事物来得太快、太突然,而爆发力又如此强大,以至于没有时间做好准备,只能在急流中边做边学。人们常用“乱象”来形容这种充满活力的新现象中令人不快的一面,这让人想起很多年前人们对中国经济政策的怪圈现象评语:“一放就乱,一乱就收,一收就死,一死就放。”所不同的是,旅游中的种种现象只能通过加强管理和人的文明化来解决,“收”并不能解决问题,而游客“不文明行为”的消失则更不可能一蹴而就。
【文化滞后反应】
这些年来,中国游客的不文明行为以及旅游业中的种种弊病,已有足够多的报道和批评。虽然这两件事常常被人分别对待,但在我看来,这其实是同一件事的不同侧面,因为说到底,这都是某种“文化滞后反应”。所谓“文化滞后”,指的是人们的行为习惯往往跟不上外部经济、社会或科技的发展,而仍然保留着过去的习惯。例如一些土豪虽然发了财,但行为和思维模式却仍停留在农耕时代——当然,这就是他们被称为“土豪”的原因所在。
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新现象的涌来太急、太快,于是出现了种种断层和错位。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发展到了某一水准,那么就应当有相应“配套”的现象才是,如果酒店索取高价而服务水准却仍然很低,或拥有高学历却粗鄙无礼地随地吐痰,难免让人觉得极不协调。但遗憾的事实是:在历史上,人的变化通常总是比社会的变化要慢一拍,只是在现代中国,这种脱节显得尤为严重,让人印象更为深刻罢了。
我们平常所说的“旅游”,对绝大部分中国游客来说,很可能与逛游乐园和商场无异:换句话说,他们去哪儿不是为了看风景本身,而是为了在一个喧闹的场景中感受新奇的体验(就像迪斯尼乐园),以及购物。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时,对于应接不暇的新鲜事物,由于看不懂门道,大概也只能当作是看花了眼的万花筒。不过这种潜在的心理本身倒也暗合现代性:现代人常常是极为缺乏历史感的。无论马尔代夫、普吉岛、地中海岛屿、塞舌尔、大溪地,这些海岛的照片常常十分相似,既没有空间上的差别,也没有时间上的流逝感。有历史感的那些希腊文化遗址,则是人们意图避而远之的。
人们往往在这种逛游乐园和商场的情况下,容易暴露出自己粗鄙的一面——在内心深处,他不认为自己是来看风景的,而是来玩乐和消费的。实际上,很多中国游客被旅游目的地的人喜欢或讨厌也是同一个原因:他们是一群想要寻求刺激和消费快感的消费者,并且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来。至于文明举止,在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他们可能想都没想过。
【中国游客的“过度存在”】
无疑,对国内游客“不文明行为”最敏感的地方,是在海外。因为只有在这种环境的映衬下,才使得人们在国内时某些习以为常的事显得格外刺眼和难堪——例如一位少年在埃及神庙上刻字“到此一游”,以及两拨中国人为了争夺摄影的最佳角度而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地里大打出手,都不免让人感觉“真是丢人丢到国外去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中国人”——这句略显夸张的话,似乎正在逐渐变为现实。日前的一项研究表明,中国游客在全世界的“存在”约为5%,仅次于美国。这些年来中国人几乎满世界跑,以至于对不少地方而言,中国人似乎有点“过度存在”了。
四年前,《纽约时报》就曾报道说,中国正向全世界输出廉价劳动力,为数已近百万,他们“有的在荷兰种花,有的在新加坡当秘书,还有的在蒙古国放牛,甚至有人在中东送报纸”,他们在当地建造起中国人自己的世界,“复制国内的生活,就像美国在中东的军事基地一样”。由于感觉被抢走饭碗,许多当地人对此不无反应激烈。另一类中国人看上去更受欢迎一些:他们揣着鼓鼓囊囊的现金,说是去旅游,但更经常把百货商店当作最重要的目的地,尽管他们的消费带来了生意,但他们独特、张扬,有时甚至是粗鲁的消费方式还是让当地多少有些不舒服——当年先富起来的温州人在上海大肆购物时,也曾让上海人羡憎交加。
关于中国人在海外的表现,向来是一个具有争议性的热门话题,常常牵涉到“素质”与“文明”的问题。不过这在历史上也不算是多新鲜的事。事实上,每一个新兴大国崛起时,几乎都会重演类似的剧目。19世纪初就有德国人指责英国“听任200万人民到处游荡,极度无知”。到二战时,大批美国兵涌出国门,当时有言,“如果美国商品不能跨出国界,美国大兵将会这么做”(现在中国商品和中国游客也大抵类似)。在西欧,在南太平洋,即便在盟国,许多人也对“到处都是”的美国佬心怀不快,英、法这样老牌而没落的强国国民自不必说,连新西兰这样平静的岛国,都觉得美国佬“薪水太高、性事过多、在这里的人太多”,他们趁当地男人出国打仗的时候趁虚而入,抱怨美国游客粗鲁几乎成了欧洲人长期惯有的剧目。到1970年代日本繁荣起来后,日本人也尝到了这一滋味,虽然相较于大部分工业化国家,日本的海外旅游者并不算多,但西方仍普遍感觉日本游客“过度存在”,因为他们乃是随处可见的、富有的不同人种,又常常成群结队地以团队游方式出行,看上去颇让人有“视觉压抑感”。
说实话,作为历史上一种较孤立文明的后代,中国人对此多少有点缺乏经验。从中国游客近年来在海外的表现来看,他们常常更倾向于将国内的习惯(无疑包括坏习惯)带过去,并不善于与所在国居民沟通对话,这本身是许多误解的来源之一。可以想见,在可预见的将来,踏出国门的中国人将成倍增加,我们将有许多机会被人欢迎、误解或讨厌。正如美国和日本曾有过的经历,这本身也是一个新兴大国的国民必然会上的一课——这是一个学会如何看世界,又如何被世界看待的过程。
【文明的进程:“有人在注视着你”】
如果拉长了历史的镜头看,这些年中国式旅游中出现的种种现象,很可能将被证明是一个短暂的历史现象,有些体验可以来得很快,而“文明的进程”则要慢得多——众所周知,在欧洲,这个进程在现代初期花了几个世纪之久。
游客是否会做出“不文明举止”,取决于其自身内化的文明意识。《文明的进程》一书已经表明,欧洲人当年是怎样逐渐做到这一点的:“文明的进程”伴随着一种自我强制的羞耻感,意味着对他人注视(这种注视本身就是一种批评、监视和强制力)的反应,“羞耻感要求有外人在场,至少要感觉到有外人在场”(《菊与刀》),也就是说,需要演化出自我强制的内在习惯,就像体内有一个警察在约束和克制自己的粗俗举止。
礼仪和文明都不是天生的,需要后天的长期学习。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让人知道某些行为是值得羞耻的、是不能做的。为什么在国内旅游时很少会有人为插队、随地吐痰、刻写“到此一游”而感到羞耻?因为这些原本就尚未建立行为规范,只有当一两次引发众怒的事件之后,才渐渐地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这是可耻的。
这样,礼仪和“文明”规则逐渐内化为一种制度性控制,它从心理上限制了情感的任意表达,使人们倾向于认为这些准则才是“自然”的,并被记忆为习惯。其中尤其重要的是要让孩子意识到“羞耻事实”,打破他对自我形象的独自支配,即意识到“有人在注视着你”。
几年前有位常州的老伯在去台湾旅游时刻下“到此一游”的字迹,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这一原本在自己看来很平常的行为引发两岸媒体的海啸。就像一个人陡然间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中央,被一束聚光灯打到,他为自己的行为羞愧难当。那位常州老伯再明显不过地表达了这种心理:他决未想到这事竟如此丢脸,现在事情闹这么大,他意外之余深感羞愧。在类似事件中,对不文明行为进行定义和曝光是一种巨大的权力。媒体这些年来已经自觉地接管了这一权力,诸如中国游客在美国的不雅举止等,都是媒体率先报道的,并给当事人以极大压力。媒体代表着一双外部的眼睛,提醒触犯规则的人:世界在看着你。
确实,这或许能杜绝不文明行为,但自发性也将同时萎缩,正如哈贝马斯强调的,社会的自发活力必须靠普通人自由而积极的交际参与来维持。现代欧洲人也已经意识到,“文明”的压抑已使现代社会成为有史以来精神疾病最严重的社会,人们羡慕地回忆起,“中世纪的人在感情表达方面比以后时代的人更加自由、更加不受约束”(《文明的进程》)。可以想见,遵循着同样的进程,中国人的行为举止也将逐渐从自发的“混搭”走向内化的约束和清晰的规范。
这其实也是日本人曾走过的现代化之路。和中国人一样,日本游客在几十年前也曾被诟病,但前些年却有英国报纸这样报道一群来伦敦看球赛的日本球迷:“他们走的时候,看台上甚至比他们来的时候还要干净。”这句英式幽默包含着一种刻薄的意味,暗示东方人拘谨过甚,在观看足球赛这样理应亢奋激动的场面时,竟也彬彬有礼,仿佛毫无激情。就像张艺谋的电影《千里走单骑》中高仓健饰演的那个克制隐忍、无法与儿子沟通的日本父亲,反倒羡慕一个云南乡村艺人能痛哭一场以无拘无束地表达自己的情绪。说实话,不知当我们有朝一日达到文明标准时,是否又会怀念起过往那种粗俗的坦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