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桃峰》事件查处纪实
2015-01-15毕星星
毕星星
【“顶风作案”的大案、要案】
1974年初,国务院举行华北文艺调演,爆出特大新闻,山西代表团演出晋剧《三上桃峰》,当场抓了现行,被定为反革命政治事件。强加给这个戏的罪名是“为刘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翻案”,调演尚未结束,事件已经定性。随之在全国主要是山西,从上到下展开大清查,从省委到省文化局,到创作演出《三上桃峰》的地县,凡是和《三上桃峰》事件沾边的,人人检讨过关。这场大清查从1974年1月开始,直至1975年山西省委给中央以文件形式检查结束。被卷进来的各级领导干部、文艺工作者,莫不战战兢兢,接受蛮横无理的指责,检讨莫须有的罪过,表白革命到底的决心,以求尽快过关。清查持续一年多,实属“文革”期间所谓“顶风作案”的大案、要案。
《三上桃峰》说的是一个村子的生产队隐瞒实情,把一匹病马卖给邻村生产队,发现后几次追讨赎回的故事。“以邻为壑”本来就为传统道德所不容,不过这类事情发生在1960年代的特殊语境里,一律都以“共产主义风格”看待评价。两个村子友好互帮,本可以展示一种轻喜剧风格,但为顺应当时“塑造无产阶级英雄典型”的大趋势,每出戏都要有一个顶天立地的正面英雄形象,闹得一个小题材不堪重负。尽管如此,对于《三上桃峰》的最初批评,也不过是“无冲突论”“阶级斗争熄灭论”。
林彪集团垮台后,曾出现短暂的政治松动,文艺园地也略有解冻暖意。江青、于会泳把持的文化部对“文艺黑线回潮”早已耿耿于怀,伺机反扑,拿一出戏示众已是孕育多时的心机,恰好《三上桃峰》撞上了他们的谋划。早在汇演前,文化部就先期派人审查过剧目,但此时风云变色,文化部决心翻云覆雨。头一天彩排审查时,带队参加调演的山西省文化局副局长贾克陪于会泳看戏,任凭观众席鼓掌发笑,于会泳始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演出结束匆匆离开,没有上台接见演员,也没有合影存照。贾克当时只觉得这帮人骄横惯了,一点不尊重别人。没想到当天晚上于会泳就召开紧急会议,定性批判《三上桃峰》。文化部火速拟定批判计划,报呈江青批准,一场大批判就此拉开了序幕。
依照江青、于会泳的意图,《三上桃峰》既然要闹成特大政治事件,那就绝不限于批判什么“无冲突论”“阶级斗争熄灭论”——他们拟定的罪名是为刘少奇翻案,这出戏是一株“文艺黑线回潮”的大毒草。
果真如此吗?《三上桃峰》一剧和已被清除出政治舞台的刘少奇究竟有没有实际联系?江青于会泳手握什么把柄,敢于如此断言痛下杀手?
其实,《三上桃峰》的前身是《三下桃园》。《三下桃园》的故事来自于1965年《人民日报》的一篇报道《一匹马》,和《中国青年报》的报道《三下桑园赎马记》。1966年晋中晋剧团编演时,为了突出地域特色,卖马和买马的两个生产队,一个叫了桃园,一个叫了杏园,这就是《三下桃园》的由来。可巧的是,刘少奇夫人王光美,社教运动中在河北抚宁县桃园大队蹲点,创造了著名的“桃园经验”并在全国推行。“文革”风暴中,伴随着刘少奇的倒台,“桃园经验”自然也成了“复辟资本主义”的黑经。“三下桃园”是为桃园经验张目——也就是为王光美招魂,为刘少奇翻案。江青于会泳他们,就是沿着这样一条“逻辑路径”,拿《三上桃峰》杀一儆百,反击所谓“文艺黑线回潮”。
事情很明显,《三上桃峰》一剧无非是剧名沾了“桃园”的边,与所谓的“桃园经验”没有丝毫关系。于会泳他们也知道,仅仅以剧名和抚宁来定性,当然证据不足。他们需要挖掘更加得力的“证据”,说明《三上桃峰》的编导深知此剧“桃园经验”的背景,居心险恶执意要为“桃园经验”张目招魂,以便坐实“翻案复辟”的罪证。
关键问题在于,参加演出的山西省一干人马,他们知道这个戏的历史背景吗?他们是仅仅稀里糊涂演了一出和“桃园经验”重名的戏,还是明知背景佯装不知来北京张目放毒?这出戏除了“桃园经验”的背景问题,还有没有其他重大政治问题……由此而起,从北京到山西到全国,一场轰轰烈烈的清查运动迅速展开。内查外访,关押拷问,集中劳教,神州大地,一张大网撒开,千百万无辜的干部群众,由此又面临强加于头上的运动苦难。
【高压之下,迎合揭发】
1974年1月23日,《三上桃峰》在华北调演第一轮上演后,于会泳私下紧急磋商,并请示江青,很快确定了批判《三上桃峰》的计划。作为计划实施的第一步,调演大会先在1月27日印发第七期简报,算是吹风。简报打着“四季青人民公社、市建十五厂、解放军炮兵政治部”所谓“工农兵”旗号,批评把病马当好马是欺骗,该戏助长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没有挖掘阶级斗争内涵,没有把英雄人物放置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去塑造等,所有这些,都是给《三上桃峰》的好评降温,为大批判铺平道路。
2月8日,在一切准备就绪后,调演大会组织了首场批判,由大会负责人胡可、马季川、张国勋等人主持。随团调演的《三上桃峰》编剧杨孟衡先做检查交代。杨孟衡检讨了自己“无冲突论”的创作思想倾向,强调自己没有“把阶级斗争的线描得更粗一些”,但说来说去,这些都不是政治问题,显然,这不符合文化部给《三上桃峰》预定的反动性质。下午,大会紧急从京剧“样板团”抽调人员参加围攻,喊口号,呼啦啦举手发言,营造一种人民战争汪洋大海的效应,加大审查对象的压力。这是历次运动中惯常采取的手段。
在一片愤慨声讨的气氛中,中央乐团的田丰要求发言。1965年创作《三下桃园》,他来过晋中,1973年改写《三上桃峰》,他来山西搜集音乐教材,和杨孟衡熟悉,按说他是熟悉这个戏创作的来龙去脉的。不料他开口发言,正是以“知情人”身份,揭露山西的戏就是为“桃园经验”翻案,为刘少奇树碑立传。田丰是第一个将《三上桃峰》上升为政治问题的发言人,像火上浇油,会议的气氛骤然升温,接着上纲上线的批判就顺理成章了。缺口由此打开,这是于会泳他们实现政治定性的重要一步。
呼应田丰发言的,是北京电影制片厂导演桑夫。当时他在山西拍摄故事片《山花》,和山西文艺界接触较多。此时,他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揭发主持改编《三上桃峰》一剧的山西文艺界领导卢梦、李蒙、贾克“知道该剧的政治指向问题”,判定“他们的反动立场是非常鲜明的”。这个桑夫,在延安时期和卢梦、李蒙、贾克就是老战友,这次他严正声明,就是要撕破战友情谊,大义灭亲。桑夫的发言,表明大会已经接受了于会泳等人的政治定性,“反革命罪”是当时的最大罪恶。至此,一个恶性政治事件的构陷已经成型。
不过田丰、桑夫毕竟都是外人,他们对于山西的活动,说到底还是有点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大会需要来自山西的“火线起义”。以后便继续组织山西代表团小型批判会,分别揪斗卢梦、贾克、杨孟衡,号称“短兵相接拼刺刀”。文化局创作组的石丁同志出面作证,证明山西文化部门好多人听到过桑夫的警告,证明杨孟衡了解《三上桃峰》的政治背景问题。他说:一次贾克在创作组召开会议,自己曾经提到过《三上桃峰》的政治背景问题。他历数参加会议的各路领导,几乎将山西文艺界的知名专家一网打尽。
口子一旦撕开,类似的重磅揭发就接二连三。山西省晋剧院一位演员揭露:“有一个导演说,《三上桃峰》好就好在突破了样板戏的框框!”山西省文化厅的一个干部揭发:“贾克曾经说过,要不是文化革命,这个戏早就红了!”
《三上桃峰》的政治背景问题和这几句非议样板戏的出格言论,在日后全国的讨伐声浪中,一直是声讨的重点。那个时候,对样板戏大不敬,就是政治问题。
需要说明的是,无论强加给《三上桃峰》的为“桃园经验招魂”,还是对样板戏的轻慢,都属子虚乌有的猜测。“文革”后《三上桃峰》事件得以平反,这些证人纷纷悔改自己当时的屈从和构陷。田丰就曾经托人捎话给杨孟衡,声明那次发言是“四人帮”亲信布置的任务,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在当时,《三上桃峰》的政治定性由此得以佐证,这是他们终生为之愧疚的。
【“顽抗到底,死不悔改”】
《三上桃峰》一剧,贾克介入较深。1965年编演《三上桃峰》的前身《三下桃园》,贾克就亲临督导;《三上桃峰》上马后,编创过程中贾克又朝夕监督,统领部署。这会儿出了大事,贾克自然难逃其咎。按照文化部的口径,山西要揪出批准者、支持者、炮制者。一般人认为,批准者当然指省委领导谢振华,贾克是支持者、炮制者,一身二任,互有交叉。《三上桃峰》事件中,他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贾克是老晋绥、老延安,在根据地时代就是革命文化干部。1949年建政后,顺理成章进入新政权,任文化部门领导。“文革”前他就是文化局副局长,“文革”夺权后“三结合”,他是文化局革委会副主任,主管戏剧。
3月8日江青在开批《三上桃峰》时,专门穿了军大衣到山西演出团,她问“那个炮制者叫什么克?”江青已然淡忘了,1938年在延安鲁艺,贾克就是戏剧系二班的生活班长,江青是教员。鲁艺演过两出戏,一出《流寇队长》,一出《江汉渔歌》(即《打渔杀家》),江青都有角色。当时贾克是后台主任,开演后就端着一把小茶壶,在下场门伺候江青喝水。贾克很是庆幸江青不记得自己了,如若不然,这个当年鲁艺的小鬼绝难逃过这一关。
《三上桃峰》示众以后,在会演期间,各种批判会就揪住不放。华北调演结束以后,其他省区演出团离开了,山西演出团留下来继续揭批。在北京遭受批斗10多次,回到山西,贾克立即被隔离审查,省城文艺界各单位轮流批斗,上下午两场,连续20多天。儿子和女儿在学校遭到批斗毒打,儿子实在忍受不了欺辱,15岁就下乡插队,在知青点,依然是受欺负的苦孩子。
一直到《三上桃峰》清查结束,贾克始终没承认过自己了解《三上桃峰》所谓历史背景问题。他这种态度,让自己成了运动的对立面。当时的山西省委,把他作为顽抗到底、死不悔改的典型,从重处理,决定撤销他的党内外职务,继续进行审查。
在山西,除了省委领导谢振华调离外,在省一级机关,贾克是唯一一位因《三上桃峰》事件离开领导岗位的当事人。但是回过头想,承认了强加的罪名,难道就能获得宽大处理吗?明知一出戏为刘少奇招魂,还要强行推到北京,这岂不是罪恶滔天,哪里有生还的可能?就处理此事的当局来说,难道一定要人家承认你们强加的罪名,才是好的态度?种种现象表明,如此重大的政治事件,不抛出一个受刑人,山西省委显然难以过关。所谓顽抗到底云云,也不过是贡献牺牲的口实而已。
【走投无路,以死相拼】
说起《三上桃峰》的清查,没人能够忘记含冤而死的赵云龙。
赵云龙是江苏南通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大学时代独立思考,敢想敢说,1957年反右斗争中受了批判,1958年毕业分配到山西忻县师范学校当语文教师。从江苏强行发配到晋北,当然是一种惩戒。更残酷的是,档案里装进了“不得重用”的组织警告,几行字像符咒一样冰封了赵云龙一辈子的前程。上海的名牌大学到晋北偏僻的小县城中学任教,能力绰绰有余。赵云龙讲语文,旁征博引,生动有趣,很受学生欢迎。校外活动,他热情辅导文艺演出,当了业余剧团的指导教师。由此,1964年夏天他被调进忻县地区文化局戏剧研究室,参与编创过好几出现代戏。
赵云龙进了戏剧圈子,对戏剧当然有了发言权。他不是凡庸之辈,虽然命运坎坷,依然保持着探索争鸣的勇气。那时样板戏已红透天下,样板戏的创作经验也已成为金科玉律,谁敢说半个不字。江青主持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提出了“塑造无产阶级英雄形象是社会主义文艺的根本任务”,赵云龙养成了理论思考的习惯,觉得这一提法不科学,于是写了一篇论文《对塑造无产阶级英雄形象的一些理解》,展开批评。按说,文艺理论问题探索争鸣,再正常不过了。可“文革”中江青专横跋扈,谁敢逆势揭龙鳞。赵云龙指出,所谓“根本任务论”是“把文艺描写的内容和社会作用混为一谈”,容易导致题材狭窄,人物概念化。他认为这个提法“欠妥当”。这是明显的和样板戏理论唱反调,但赵云龙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依然以挑战姿态执着地推进他的探索研究。
1973年经贾克批准,赵云龙拟调进山西省文化局创作组。这年秋天,文化局召开戏剧创作座谈会。座谈会期间,赵云龙将论文打印了20份,分送座谈会有关领导同志征求意见。此事非同小可,贾克发现这文章有触犯江青之嫌,立刻将会议动态报告了省委。山西省委当然严密关注事态发展,指示创作组起草批评赵云龙文章的报告,另一方面又要严格控制事态扩大。省委文教书记张平化批示:要同志式的,和风细雨地批评赵云龙的文章。在“文革”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山西省委的这种处理,非常难得。根据省委决定,省文化局在这年冬天召开过一个小型座谈会,作为一种“错误倾向”温和地批评了赵云龙的文章。会后,给国务院文化组写了结案报告。此后不久,国务院文化组专门派人来山西了解赵云龙一事的处理经过,他们认为,此时处理及时得当,赵云龙的态度也很好。据说姚文元还专门在省文化局呈送的报告上批示“销案,不再追究”。
按说赵云龙的事情也就过去了,谁也不会想到,《三上桃峰》事件一出,赵云龙的文章又被翻腾了出来。于会泳他们没有忘了旧账,要借此机会报一箭之仇。“四人帮”控制的写作工具把赵云龙的文章概括为“反根本任务论”,诬称它是大毒草《三上桃峰》的理论基础。各大报纸纷纷布置批判“反根本任务论”,歌颂“根本任务”的文章甚嚣尘上,都知道这是针对山西某人的某篇文章去的。吴德、于会泳在大会公开点了名,在“文革”中,这已是规格很高的批判调门。
赵云龙笼罩在悲观绝望的思绪里。《三上桃峰》的编剧杨梦衡和赵云龙同住一个楼层,偶尔交谈,赵云龙只是哀叹自己“不白之冤,无洗刷之日”。赵云龙孤身一人,家在南通,此时如果家里能稍稍有点慰藉,量还不至于走上绝路。偏偏他们夫妻感情不好,赵云龙出事后,老婆给文化局寄来一堆揭发材料,他在家里的只言片语都拿来无限上纲。父斗子,妻斗郎,朋友批斗似虎狼,这也是“文革”中常见的局面。
赵云龙走投无路,于1974年5月3日自杀。他在一张纸条上留下了激愤的遗言:莫将自己想象的东西强加于人,莫将自己心中的脏水硬往别人身上倒!诬人太甚!辱人太甚!
“文革”结束后,《三上桃峰》事件平反,赵云龙获得了应有的评价。山西省重新举行了赵云龙骨灰安放仪式,所写检查全部退给家人。这个冒死辩驳的刚烈之士,所写检查退给揭发他的家人,不知九泉之下他是否可以安息。
与“文革”中许多无辜的受难者不同,赵云龙是以笔做刀枪,要求独立思考,顽强地发出争鸣之声的骨鲠之士。“根本任务论”的荒诞和蛮横,也许好多人都看在眼里了,但是敢于开口批驳的,赵云龙是第一人。他的“把文艺的描写内容和社会作用混为一谈”,至今也是直指“根本任务论”的一剑封喉。天下有多少人看出了它的荒诞,但只有一人拍案而起。有时,识别荒谬并不需要很高的学术水平,点破荒谬却是需要十分的勇气。赵云龙的冲天一怒,足以让他成为那个年代的英雄。
【委曲求全,坚守底线】
从《三上桃峰》的前身《三下桃园》开始,许石青就是原创。《三上桃峰》省地县三级都有改编本,许石青是唯一参与过三个改编本的作者。当山西演出团在北京闯下大祸,许石青一班人正在吕梁地区编演《三上桃峰》。山西全面清查《三上桃峰》事件,许石青参与过各级三个版本,当然罪孽深重,成为关注的重点。
吕梁地区、柳林县、孝义县,是编演《三上桃峰》的“黑窝子”。各地都相应作出了批判的部署。吕梁地区决定抽调政工干部,把涉案人员集中起来办学习班。
贾克曾经检讨自己“重用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人”,这当然是指许石青。1940年代,许石青加入过三青团、同志会。一个学生娃,能知道什么,可就是由于历史问题,历次运动中受尽整肃。这次新账旧账一起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已准备好了进监狱。
办学习班,听起来很文雅,但在“文革”中,却是一个杀气腾腾的居所。一般认为有政治历史问题的或犯了某种现行政治错误的,集中起来整治。交代问题,写检查,清洗思想,直到检查过关了,才能放出来。这其中如果遇到手腕狠一些的,“学习整顿”过程中还常常实行“群众专政”,随意体罚甚至吊打伤人。
学习班大量的时间是写检查,检查交待自己的错误事实,再对照上级精神自我批判。许石青写过多少检查,已经不可历数。历次运动,只要运动不结束,领导人不打算让你过关,你的检查永远不会被认为是“深刻、有效”的。只有运动行将结束,下一个运动开始取代眼下的运动,重新搜索整肃对象,你的检查才可能算合格,才可能随着集体一起迈进另一个运动。当年写检查,是知识分子和文化人的苦难挣扎以及生存状态的存照。
许石青的检查持续了一年多,一遍一遍自我揭露,自我羞辱,也揭露事实,按照上边的要求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还依次坦白了自己从1972年3月至1973年7月屡次参与《三上桃峰》剧本编创的详细过程,上级如何通知,如何确定剧本思路,如何修改加工排练,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在检查的结尾,许石青这样说:
由于自己没有认真学习马列主义和毛主席的著作,思想感情、立场观点受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毒害很深,根本辨别不清什么是香花,什么是毒草,以致一再为《三上桃峰》这株大毒草的出笼卖力效劳。特别是经过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以后,又把这株大毒草搬出来自己负有极严重的责任。这是对党对人民的犯罪,我深感痛心与不安,我再次沉痛地向党向人民请罪。
许石青的检查,也是“文革”中知识分子在政治高压下检讨自辱的一个典型文本。提到《三上桃峰》,一概用“大毒草”;问世叫“出笼”;桃园经验加上修饰“臭名昭著”;凡修改《三上桃峰》的过失,都是“别有用心”“阴谋诡计”;交代检讨,叫做“向党和人民请罪”。这里重要的是罪人的身份,一旦沦为思想文化罪犯,所有的言行都要按照罪犯的人格习惯来规范衡量自己。对知识分子精神和思想的伤害,是“文革”最深远的罪恶。
但许石青也有自己的底线,那就是从不攀咬别人。自己的罪名再可怕,罪孽再难逃,只说自己的罪过。除了省里来指导是报章公开揭露的“罪行”,在地县这一级合作者,他从没有牵扯任何人。吕梁柳林,陷入《三上桃峰》这个政治漩涡的人很多,清查牵连在案的同行很多,没有人因为许石青的揭发罪加一等。
学习班结束后,许石青回了故乡孝义。也有人企图整斗这位“文化罪人”,但当时的孝义县委没有同意。县里安排许石青到一个文艺班当了艺术指导,算是给他一个避开风浪的容身之地。从此许石青远离是非,在县城的一角悄悄带他的学生,直到“文革”结束《三上桃峰》平反,再度出山就任吕梁晋剧团团长。孝义这个以孝、义传说得名的县份,人们说起当年的宽大为怀,禁不住还是要夸赞——孝义人好。
【以攻为守,绝地反击】
《三上桃峰》在吕梁地区演出,执笔改编的还有一个李旦初。李旦初,湖南安化人,打成右派后下放到山西吕梁,安排在地区治黄办公室。右派能写写画画,编点文艺节目,那时文化人少,吕梁要改编《三上桃峰》,听说有这么一个人物,地区就抽调了来。《三上桃峰》最初的剧名就来自吕梁。在晋中平川是《三下桃园》,在吕梁山,当然就“三上桃峰”了。吕梁地区各县剧团演出的,大多是地区的改编本。
贺登朝、许石青、李旦初,一起被关进了吕梁的学习班。许石青委曲求全,逆来顺受。李旦初可不是这号脾气。学习班不断加温,竭尽所能要逼出上面想要的材料来。上会再不像以前文斗,要架胳膊按脑袋,做成低头认罪的造型。折腾几次,可把李旦初惹火了。这位湖南汉子哪里受得了这个,他豁出去了:我是摘帽右派,在黄河滩治岸,和民工差不多。全部家当只有一床被子,关了我夹上被子就走,怕什么!
李旦初觉得,山西省下发的批判《三上桃峰》资料集,分析省地县的责任时畸轻畸重,把责任往下推。他憋着一口气,要写大字报。这个挨整对象,竟敢写大字报反击,胆儿也太大了。几个小时,一份3000来字的大字报写成了。大字报分四个部分:一、最初让改编《三下桃园》的是谁?二、让重点抓好《三上桃峰》改编的是谁?三、把柳林剧团调到太原演出《三上桃峰》的又是谁?四、值得深思的问题。从三个方面逐条梳理,按照时间顺序,某年某月某日,省上某人如何指示,如何打电话,如何安排调动演出力量,如何评戏表彰推广——最后质问:
铁证如山,《三上桃峰》是省文化局某些人蓄谋已久,经过精心策划、周密组织而炮制的。出笼前他们三令五申,一催再催,出笼后,他们大吹特吹,亲为至宝,精心培育;而在《三上桃峰》被揭发以后,他们则大推特推,企图嫁祸于人。
在大字报里李旦初还为许石青抱不平,批判材料那么多大人物不点名,偏偏点了晋中青年团区区一编导,居心何在?大字报的矛头所向,指向省一级指导指挥《三上桃峰》编导的高层人士。他的子弹打得不一定准,但在当时,却也不失为一种保护一班小人物的办法。的确,小小的剧团编剧,不过是政治运动中的玩偶,草木之人,只好随着政治风暴伏偃生长,为什么大风一起,又要小人物承载牺牲?你们要往哪里躲?想安生?偏不让你们安生!冲天一怒,呐喊一声,有胆识,有血性。
李旦初不笨,他打的也是批判《三上桃峰》的旗帜。一个《三上桃峰》的编剧,有什么资格批评别人。批判是中央的部署,他当然不敢反对。他也在批判,甚至要批判《三上桃峰》的“要害”,目标却是为自己和难兄难弟寻求保护。以攻为守,这是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下,中国人修炼而得的一种生存智慧。
学习班的门前是一面长长的墙。50多张大字报,排了几丈长。大家都逆来顺受惯了,尤其是关起来的“黑人”。有人竟敢反击?这可是轰动小城的事件。从早到晚,看大字报的人络绎不绝,一边看一边小声议论。粮食局的大墙,一时成了集市一般。
当天,地委宣传部刘部长就把李旦初叫去了,他没有想到这个湖南人敢和他顶牛吵架。“那么多大字报叫我们低头认罪,你怎么不管?”李旦初写了两份大字报,“告诉你,我这一次大字报说的是省里,你们再不改,下一张大字报就说地区!”刘部长无奈:“叫他们马上撤回标语,你也不要再贴了。”对于一个豁出拼命的汉子,任你再骄横的权力,又能把他怎样?
学习班经历一段喧嚣宣布解散,涉事人“回原单位继续接受批判”,这是清查告一段落的冠冕堂皇的说法。1975年9月以后,再没有纠缠过《三上桃峰》的事。
“文革”后《三上桃峰》事件平反,李旦初金子终于闪光,先任吕梁高专校长,继任山西大学常务副校长,退休以后住在山大。谈起当年的豁出一拼,他手头已经遗失了大字报底稿。我去吕梁访谈,搜寻到这份宝贵的底稿,当然只能是一份油印件。当年谁谁谁摘抄、打印,姓名一一标记着。说明当年吕梁地委还是记着这一笔账。如果风向有变,李旦初能惹来多大祸事,实在难以预料。
【结局】
从1974年1月到1975年6月,《三上桃峰》的清查闹腾了一年半。6月2日,山西省委以晋发(1975)51号文件的形式,向中央提交检查报告。这标志着,无论如何,这场强加给国家和民众的政治运动到了结束的时候。
“文革”时代的检查,无非交代事实,纠正错误,提高认识、整改处理,誓不重犯这么几个块块,山西省委的检查也脱不出官制八股。山西省委文件肯定了“《三上桃峰》是一株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叛徒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翻案的大毒草,是修正主义文艺黑线回潮的产物”,“省委常委多数同志看过这个戏,有的不止看过一次,有的还审查过剧本,都没有查问它的政治背景问题,没有察觉它反动的政治内容,分辨不出什么是修正主义的文艺,什么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文艺,把毒草当做了香花”。省委检讨了领导责任,明确了省委领导谢振华同志、省委副书记王大任同志负有重要的领导责任,省文教部副部长李蒙、卢梦同志负有直接的领导责任。撤销贾克党内外职务,继续审查。其他编创人员,不再追究责任。省委决心贯彻中央解决山西问题的(1975)9号文件精神,“继续批判修正主义文艺路线,批判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进一步批判《三上桃峰》和其他坏戏坏书,汲取教训,不断端正文艺路线,巩固和加强无产阶级在文化领域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把文化革命进行到底”。
“文革”查处,一轮又一轮。面对强加的迫害,各色人等选择了不同的应对方式,这种应对,集合成了“文革”时期国人典型的运动生存和政治生态。
躁动终于过去,一切复归沉闷。《三上桃峰》事件缓慢地落下了帷幕。
又经过一年多,“文革”结束,《三上桃峰》获得平反。轰轰烈烈的全国大批判,大张旗鼓的平反,事件已经过去30多年,留给我们的回忆却是意味深长的。
(此文参阅贾克《我所经历的三上桃峰事件》、杨孟衡《桃园风云——三上桃峰事件纪实录》,所引检查文字,全部来自原始档案,在此致谢。)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