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美关系:“利益攸关方”的背后

2015-01-15陈季冰

同舟共进 2015年1期
关键词:利益

陈季冰

自从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几年前提出“重返亚太”的战略概念后,东海和南海局势逐渐升温。从很大程度看,中日与中越、中菲围绕东海和南海岛屿领土争议的急剧升级,皆能在美国的这一战略转向中找到根源。

因此,21世纪亚太地区的和平稳定,说到底取决于中美关系。

互为“利益攸关方”的中美关系

在如何看待中国发展的问题上,当今西方的主流意见大致可以用所谓的“中国不确定论”来概括,即中国的崛起不可避免,但中国崛起的内政外交方向则是不确定的。因此,对西方国家来说,未来中国既可能是“威胁”,也可能是“机遇”。而到目前为止,中国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布什总统曾将中美关系描述为一种“复杂关系”,其含义是:美国不希望与中国对立和冲突,但也难以消除对中国的戒心。

美国前副国务卿、世界银行行长罗伯特·佐立克对中国的新定义更加精确地概括了这种“复杂关系”,他将中国形容为一个“利益攸关方”。佐立克正确地看到,中国和以前美国的冷战敌人苏联之间有着相当大的不同,中国不寻求传播激进的反美意识形态,不认为自己正与资本主义进行殊死斗争。“最重要的是,中国并不认为它的未来取决于推翻国际体系的根本秩序。事实上恰恰相反,中国断定,中国的成就取决于是否跟现代世界建立密切联系。”佐立克表示希望中国能够进一步成为“负责任”的“利益攸关方”。

在这幅针对中国的战略蓝图中,美国是有两手准备的:一方面将加深与中国的接触,推动中国更彻底地融入国际社会,促使中国发生更大的改变;另一方面,也将继续强化自身实力特别是军事实力,并加强与其盟国的关系,以便制衡中国日益增强的力量。这显然与简单的“遏制”“围堵”或“拥抱”“融合”都不同。如果说美国政坛的对华政策历来在所谓的“拥抱熊猫派”(或“接触派”)和“屠龙派”(或“遏制派”)的主张之间摇摆的话,那么这一最新战略毋宁是一种更为务实的折中。而对持这一态度的美国政界人士,有人送上了一顶有趣的帽子:“熊猫骑墙派”,亦有人生造了一个单词,称之为“遏制加接触”派。美国前驻华大使李洁明的话很有代表性,在他看来,把中国说成“威胁”或“机遇”都是不当的,比较合适的应当是“挑战”一词。因为“挑战”所带来的结果归根结底取决于如何应对,应对无方“挑战”就会演变成“威胁”,应对有方则“挑战”就会转化为“机遇”。

中美新型关系的隐忧

这种对中美关系的新型定义目前看来是双方都能接受的,但它是非常不稳固的,其中包含着显而易见的隐忧。

首先,虽然中国认同美国提出的“利益攸关方”的提法,但对这个概念,双方存在着不同的解读。焦点当然集中在“负责”的“对象”上,即“对谁负责”这个问题。对美国来说,答案非常简单:中国应当对西方主导的国际政治经济体系负责,说穿了,也就是对西方负责,对美国负责。很多诸如贸易、知识产权、人权、伊朗和朝鲜核问题等都是在这个责任领域展开的,易言之,中国在这些方面的行为是否符合美国的利益是美国衡量中国是否“负责任”的指标。

但中国对“责任”却有着自己的看法。正如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国际问题高级研究院中国项目主任戴维·蓝普顿所指出的,“中国希望成为国际体系中负责任的利益攸关方,因为它认识到该体系符合其总体利益。但是像华盛顿一样,北京会根据自己的利益来确定自己的责任。”以当下的表现而论,在中国眼里,所谓“负责任”主要是指尊重联合国等多边国际组织的权威,并在国际法的框架内处理国际事务。这样一来,中国的一些国际行为——如与伊朗、委内瑞拉等美国的“敌人”开展贸易等——经常被美国视为“不负责”,或者“负责不够”,甚至是“威胁”;但反过来,美国的许多行为也被中国看作是不负责任和不能接受的。

其次,不同于相对稳定的“敌友”关系,这种“利益攸关方”是一种极不稳定的动态关系,需要双方时刻把握平衡。维持动态平衡本身就已不易,而在双方实力又明显不对等的情况下,更加难上加难。坦率地说,中美双方虽然都在努力向对方释放自身的诚意,但对对方战略意图的疑虑、猜忌乃至防备是不会在短时期内轻易改变的。戴维·蓝普顿称之为“战略性相互猜忌”。在这种情势下,实力相对强大的美国这一方会试图给自己“上好保险”,以确保事态变得最坏时也不会受到太大的损害,这就是蓝普顿所指出的过去七届美国政府所采取的“带有保险的融合”的对华政策。换一句大白话来说,当前中美之间的真实关系很可能是这样的:美国认为中国现在还不是威胁,但不可不防;中国则既无能力也不想挑衅美国的现有地位,但同时又坚定地认为,如果美国一定要逼得我们走投无路,那我们也不得不奋起反击。这种相互间的防备本身就可能破坏原有的平衡,使之朝坏的方向演变。

最后,互为“利益攸关方”的美中关系新定位本身是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一方面,下一届美国政府会如何处理这一关系,是基本继承还是大幅度地改造?这是一个难以预料的变数;另一方面,中国这一边也存在类似的变数,这将主要取决于中日关系和台海局势的走向。

要在未来避免发生冲突和对抗,并推动这种动态平衡关系朝着良性的方向发展,光在口头上说“加强了解、加强信任”是远远不够的,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恐怕有两方面:第一,在政治和军事方面,中美双方都应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上加强相互沟通、了解和协调,尽量避免单方面改变现状;第二,在几乎所有方面,双方不仅要加强交流,更需要努力地寻找、发现甚至创造共同利益,因为只有共同利益才是增进信任的可靠保证。对于第一点,美国方面要做的是:放弃在中国周边建立起一个反中国的“围堵”战略联盟的努力,并尽量清晰地表明自己在各方面的一些基本底线,例如它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接受中国军力的增长等;而中国方面也应当努力使自己的意图变得更加透明和可预期。值得庆幸的是,最近一两年里中美军方的交流和互动明显增多,显示了一种良性态势。后一点相对难度较小,也更容易在短期里见效。事实上,无论是经贸往来、国际反恐还是朝核问题等,中美之间都存在着广泛合作的需要与可能。

真正的威胁是中国的失败

总的来说,越来越多的西方明智之士已开始认识到,试图阻挠中国的崛起“就好像用绳子绑住火箭一样徒劳”,那样做的唯一结果就是为自己的未来制造一个强大的敌人。更加本质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才是中国真正的“威胁”?无论是对中国自己还是对世界来说,如果说中国的崛起是一种“威胁”的话,倒不如说真正的威胁是中国的失败。可以想象,一旦中国不能很好地解决自己的内部问题,从而在其漫长的现代化过程中再度受挫而陷入混乱,那么,考虑到中国的巨大规模,整个世界都将受到极大的考验。美籍华裔历史学家黄仁宇早在20年前就曾说过,“即使今日我为美国公民,也要告诉所有美国人,如果中国不能适当地找到它的历史地位,决非人类之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法国前总理拉法兰说:“中国的利益就是世界的利益……世界应当共同努力,保证中国能够成功地融入国际社会,帮助中国实现和平崛起。”

当然,伴随着中国的重新崛起,竞争是不可避免的,很多时候还是十分痛苦的。但对西方来说,真正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不是将这种竞争看成“威胁”并试图堵塞中国的民族复兴之路,而是如何保持和进一步提高过去300年里西方赖以成功的那些优势。蓝普顿问道:“中国已成为美国耗费了极大力气才建立起来的全球竞技场上的一个能力越来越强的竞争者,中国想与美国比赛。问题是:美国会在这场比赛中并在它长期占主导地位的场地上好好表现吗?”

中国与西方:理解但不必认同

人类在21世纪的前途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国与西方,特别是中美两国能否和睦相处,这一目标的实现需要双方在未来付出几十年持续不断的艰苦努力。从1793年9月7日大英帝国公使马戛尔尼在热河觐见大清帝国乾隆皇帝到今天,历史已翻过了两个多世纪。不过,究其本质而言,当前横亘在中西双方之间的最大障碍却与当时的情形并无实质性的改变——依然是深深的理解上的隔阂。当然,当今中国和西方的精英早已不同当年,应当说,现代中西的相互认识是建立在对于对方的翔实可靠的知识之上。但是,抛开这些调查数据和分析报告,我们会发现,双方对于对方的传统文化、社会价值和民族心理的理解远远没有提升到它应有的高度。

对西方来说,最大的困难在于很难对中国人的民族心理做到感同身受。过去300年是世界历史的“西方时刻”,虽然西方自身在其间也经历了巨大的变化,但这种变化是由西方的内在动力催生的,因而是一种自然演进。近代以来,西方作为一个整体从未受到过外来异质文明入侵和统治,从未被看成过是“劣等人”,西方的精神传统也从未因无力应对外来挑战而陷于彻底崩溃……因而,西方人几乎不可能理解普遍弥漫于中国人民心灵深处的那种民族自尊感。将自由、民主这些根植于个人权利的理念的现代西方人经常惊诧于中国人为什么对诸如台湾和西藏这类领土问题会如此敏感,在他们看来,中国在这些方面的反应是过激甚至非理性的,大部分根源皆在于此。在评述欧盟对华武器禁售问题时,德国前总理施密特异常深刻地指出,对中国人而言,其实这主要是个“面子问题”,中国并不需要西方的武器,中国完全有能力制造核潜艇和航空母舰。“令中国人不能忍受的是,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应有的歧视。”更糟糕的是,潜意识里的自我优越感使得西方在处理不同文化传统的其他国家的事务时,不仅不能妥善照顾到对方的情绪,反而动辄摆出一副发自本能的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这会更加激起中国人的对抗心理。亨利·基辛格因此警告说,“美国需要明白,恃强凌弱的语气会使中国想起帝国主义国家的傲慢态度,在与一个4000多年以来一直实行自治的国家打交道时采用这种语调是不合适的。”

对于最早提出要以“中国眼光”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戴维·蓝普顿而言,用“中国眼光”看待中国问题并不意味着他赞同中国人的观点,而只是为了更加全面透彻地理解中国。这确实是一种理性而明智的态度,尽管诚如他所言:“作为一个外国人,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真正做到完全和中国人一样看问题,但我试图尽可能地接近中国人的视角。”反过来,这也应当是我们看待西方的正确态度,即理解但不必认同。对中国而言,困难主要存在于两个方面。

首先,由于中国几乎从未受到过民主政治的洗礼,无论是我们的文化传统还是现代社会现实中也都缺乏对民主理念的真正理解。普通中国人对西方政治权力运作的程序和机理是十分陌生的,因而容易产生认识上的偏差。例如,往往会把西方和美国单一化,认为美国政府的观点就是整个美国的观点,或认为美国政府也像中国政府那样能够做成它想做的任何事情。事实上,美国是一个各种各样声音和力量并存制衡的社会,国会、政府、不同的党派以及不同的利益集团都有不同的见解,而最终的现实政策则是各种力量博弈和妥协的折中产物。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包括政府高官——能够取得永久性的压倒优势,从而一劳永逸地解决双边关系中的所有政策问题。再如,中国人常常以一种愤怒的心态对待西方媒体关于中国的负面报道,似乎这些媒体是刻意与中国作对。事实上,这是对言论自由之下的西方媒体传统缺乏了解。美国媒体甚少歌功颂德,即便是针对美国自己的事务。可以说,中国的一句俗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是西方媒体遵循的永恒法则。需要进一步指出,中国民众比较容易以善恶二分法的道德眼光去看待西方主张“中国威胁论”或其他不利于中国政策的人士。应当明白,其实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之所以鼓吹上述主张,不完全是因为他们本人对中国怀有特殊恶意或仇恨(他们中的许多人很可能对中国一无所知),而纯粹是由于选票——他们只是站在自己背后的各个利益集团的传声筒而已。最后,即便是这些利益集团,鼓吹“中国威胁”的也未必因为对中国有多少偏见或敌意,而是为了现实利益。例如,叫嚣“中国威胁”和“中国饥饿”最响亮的分别是美国的军火商和农产品出口商利益集团,它们也许不一定讨厌和反感中国,只是为了多卖掉武器和抬高粮食价格而已。只有深刻解剖并精通西方民主政治的精髓,才有可能找到问题的关键对症下药,采用各种技巧参与并利用这种博弈,获得我们想要的理想结果。

中国另一个巨大困难存在于国家战略层面,也就是对自己的未来作什么样的角色定位的问题。到目前为止,中国一直秉承邓小平在改革开放之初确立的韬光养晦的外交战略思维。然而,形势是在不断变化中的,以今天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影响力,在所有问题上一味韬光养晦,一方面不符合我们自身的利益;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越来越难以做到这一点:在许多问题上,即便我们自己不想作出明确表态,外部世界也会逼迫我们这么做。在迫使中国作出明确的立场选择这个问题上,西方世界和非西方世界对中国的期待是截然不同的。对西方而言,中国会不会在不久的将来利用自己日益强大的实力推翻现有国际秩序,这正是所有对“中国崛起”的忧虑中最核心的问题。虽然中国自己在所有场合不厌其烦地保证,中国走的是一条“和平发展”的道路,永不称霸,但看起来这种宣示并不能有效地打消西方的疑惧。“冷战”结束后的10多年里美国的单极强权早就让许多非西方国家——甚至还包括一部分西方国家本身——产生强烈的抗拒情绪,在一定程度上,它们希望看到中国力量的崛起,甚至期望中国能够扮演美国势均力敌的挑战者的角色,因为这会让它们在国际上拥有更多选择,从而在左右逢源中牟取最大的自身利益。

中国需以“确定”应对“不确定”

面对世界对于所谓“中国不确定论”的担心,中国需要有一个“确定的”发展战略,并且向世界宣明自己的这一追求。保持自己角色的相对模糊在很多时候能够带来战术上的灵活性,因而是必要和机智的,可是模糊的角色也不容易赢得尊重、信任和威信;中国一直不像前苏联那样高举意识形态旗帜,这帮助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外部对抗,但作为一个举世瞩目并且是“负责任”的大国,对自己所努力追求的目标缺乏明确的宣示,这使中国只能被动地对国际事件作出反应,而无法主动地进行组织和协调。正如西方分析人士指出的,要成为并扮演好一个世界级大国,光靠外交上的聪明机智是远远不够的,单有购买力也是不够的。虽然美国的外交政策已令许多国家心生厌烦,但它毕竟建立在让国际社会听得懂(不管它们接受还是不接受)的明确理念基础之上。对于拭目以待中国将如何崛起的国际社会来说,这种“意识形态的真空”迟早必须填补。

但对当下的中国来说,这是一个异常困难的任务,问题的核心仍在于中国的变化实在太快了,而且在高速发展过程中自身内部又积累了太多严峻的现实问题。面对未来,世界和西方最急切需要得到的并不是中国的承诺和保证,而是中国在“未来世界应该是怎样的”这个问题上的清晰主张。在它们看来,只有这样,它们才能根据自身的情况做出必要的调整,做好充分的准备。因为任何一个真正的大国,都不可能在这些核心价值问题上长期随波逐流。

可能要不了多久,中国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战略上的又一个十字路口。的确,中国自身也许永远都不会接受“新世界领袖”的地位,但不接受不意味着别人不会把你当作“世界领袖”来看待、对待和期待,更不意味着你的对手就会不把你当作最大的威胁来防备和对抗。这是中国随着自己的重新崛起而面临的抉择。中国必须做出选择,但选择会越来越困难。在21世纪上半叶的几十年时间内,中国必须在美国的追随者与挑战者之间寻找到第三条道路,美国必须在“非友即敌”的传统二分法之外寻找到一条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大国和睦共处之道。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

猜你喜欢

利益
论确认之诉的确认利益
《民法典》第五百二十二条第二款评注(第三人利益合同)
I Love You, Dear China
利益与西瓜
论受贿罪中“为他人谋取利益”
触动利益的改革不动真刀真枪不行
不要让利益侵蚀自主招生改革
斩断“灰色利益链”
绝不能让“利益绑架科学”
利益调整要十分注重“稳”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