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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木犁(散文)

2015-01-12田夫

草原 2014年10期
关键词:榆木木料木匠

田夫

我家有个挂在仓房屋梁上的“古物”——木犁。

那的确是一架很重很蠢的木犁。那木犁我敢说印满了父亲的手印,更渗透了父亲的心血和汗水。父亲不仅用这架木犁耕种了几十年的田,更是这架木犁的制造者。父亲很早就是我们那趟川很有名气的“田木匠”,那时候哪有电刨子啊,父亲只有锛凿斧锯、墨斗子、两条腿劈拉着的“拖拉架子”,和那架足够一个小伙子扛的四条腿大板凳。当年,父亲就是用这些“闯天下”,和我母亲携起手来养活我的奶奶,养活我们兄弟姐妹四个。那时候哪有“木材加工厂”啊,父亲是“云游四方”的木匠,到农家住户去给人家干活。父亲大活小活都干。也好求,谁来请他做活,他就朝谁龇锈板牙嘿嘿笑,笑罢对那人说“你扛板凳头里走吧”。木匠就算请定了。

父亲自小过惯了苦日子,苦使他更理解苦家日子的艰难。所以父亲吃喝上“好伺候”也是远近闻名的。什么煎饼烙糕各各豆,熬白菜,大葱蘸酱父亲同样能吃好。父亲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在家吃啥?”正因为好伺候,请田木匠的人就多,我家就多些收入。每每见到在外干了些时日的父亲晚上挑着沉重的木匠家具归来,父亲极欣喜地将几张面额不太大的票子递给母亲时,我家就掀起一个小小的欢悦的旋涡。钱无论怎么说还是最实惠的,有了钱,家人可添置些衣服,上学的弟妹们可买个好看的文具盒,我呢,也可悄悄从母亲那里“抠唆”两个,买些稿纸、书籍之类——那时我早已走出校门,边做着生产队的小羊倌,边学习写作。

当地人都说田木匠的活是顶实在的。父亲没拜过师,之所以做了木匠,因为那时父亲的三叔是木匠,父亲没少帮三叔拉过“下锯”,没少挨三叔训甚至还挨过一脚;父亲就有点恨木匠,压根就没想过学木匠活;可后来三叔突然死了,丢下了一大堆木匠家具,父亲就想,这些家具没人用忒可惜了,父亲就“试吧着”,先“砸巴”自己的,后来就给人家去“砸巴”了,当然开始只能干些小活简单活。父亲在这方面天资聪颖,很快就崭露头角。比三叔能。父亲后来能盖房,盖得一手好房,尤其是插柁布檩最拿手,就是后来父亲老得抡不动斧子了,还有人找上门来:“老田木匠,你去给看看,干不动就摆划摆划,那年轻人摆那檩子咱不放心呢。”父亲就丢下小烟袋,侧歪侧歪(这时父亲腿有了毛病)跟人家走了,就这么好求。

父亲尤其做的一手好木犁。父亲做的木犁按如今的话说完全可以申请专利。父亲做得木犁全用的榆木犁辕,榆木犁底。人都说“干榆湿柳,木匠见了就走”,说的是那木料不好做,忒硬。可父亲偏偏用榆木做犁,因为只有榆木犁才结实耐用。父亲做犁可认真了,先选料,木材必须是干透了的,有一点水分都不行。木料选中,父亲开始行动:第一用的是墨斗子,调啊描啊,然后才把一条线弹在木头上;标好线的木头要夹在“拖拉架子”上锯。那拉下锯的人往往是母亲。因为被父亲训教出来了的母亲下锯拉得最好。那可来得不容易,据说当年父亲曾咬牙折过两根锯条,据说因为母亲拉下锯走了线,母亲为此流过泪,也跟父亲吵过,但最终母亲还是将那锯拉正了。记得有一年,我稍微大点了,我见母亲坐那拉锯,锯末弄了一头,我心疼母亲,就替母亲坐那拉,谁知刚拉几下就跑了锯,窥见父亲那牙崩骨就支棱起了。母亲一旁见了赶紧将我换下来。

就因了父亲做的犁好,每到春季父亲就忙得不可开交。这要误我家许多活的,并且这样非常地不实惠。因为下种时节,人们往往不是做而是修犁。坏了的犁扛来我家,父亲不管是正在赶牛种地,还是在抡大粪簸箕哗哗地往垄沟里溜粪,人家只要地头那一喊“田木匠你还得受点累”,丢下活就走,回家给人家修犁。耽误工白搭工不算,往往还要搭上些木料;这些木料父亲就是预备着修犁的,干得透透的。犁修好,庄稼人是不会说“谢”的,扛犁杖走之前只要回头嘿嘿一笑说“我走了啊”,父亲就说“走吧走吧”,父亲就心满意足了。

更有人借我家的犁用,父亲从来都有求必应。借犁人往往要讨好地夸我家的犁杖好使,这样父亲就高兴得脸像刚喝了酒一样红。某一日我想,究竟是父亲做的犁好,还是父亲——

可有那么一日——那当然是春天,农村里悄悄兴起了铁犁。铁犁既轻便结实又好摆弄,很快就在农村铺开,铁犁顶了木犁。那时铁犁还不贵,我也曾试着说服父亲买架铁犁,可父亲的回答是狠狠的一瞪。下种时,父亲就没那么多人来求了,寂寞使父亲每到地头歇息时,就垂头吧吧地抽烟。父亲明显地话少了,有时莫名其妙地发脾气。那时我学小说创作已经入了点门,似乎知道了父亲的心——我真的很心疼我的父亲。但我又对他很来气,因为满条川种地就只有我家还在使用木犁。不少人来看“稀罕景”,讲讲咕咕,让人很不挂劲!

“大,也应该换换犁了!”这话,我没敢说出口。就是怀着此种念头和“感受”,我豁上两个中午不休息,趴在炕上写了篇小说叫《木犁杖的嫉妒》,然后顶着炎炎烈日、蹬着哗哗响的自行车把稿子投进乡邮局的邮筒。《赤峰日报》很快发表了,还给我寄来了样报。我不敢亲自行动,就怂恿小妹念给父亲听。父亲耐心听了,听完,抽干了烟荷包。

现在,父亲老了。我家早用上了铁犁有时还用拖拉机。但我仍将父亲的木犁视若宝贝。每当我在人生路上踟蹰时,我就瞅一眼它。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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