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六题
2015-01-12郝逸云
郝逸云
邻居
电梯楼,十多层高,秀梅家住八层。
面积不是很大,但是,户型合理,装修得很温馨,哪儿哪儿都看着舒心。窗外,居高临下,就能看到不远处波光粼粼的黄河,宽阔的河面,两岸逶迤延伸的绿色,俨然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墨画。日落的时辰,晚霞映红了天空,映红了河面,映红了小区所有的楼宇,那景色美得几乎让人心醉。
秀梅一天要收拾好几次家,这儿擦擦,那儿掸掸,收拾一会儿,就由不住停下手端详一会儿,端详一会儿,就由不住长长地、幸福地叹息一声。
收拾家,对秀梅来说,是一种享受。
秀梅很满意她的这个新家,朋友来串门,秀梅总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问人家,看这大窗子,亮堂不;看这窗帘,好看不;看这电视墙,我自己设计的,怎么样,啊,怎么样……得到肯定的回答,便得意地笑出了声。
不过,也有让秀梅不满意的。
这是个新小区,多数人家还没有住进来,小区就显得有些冷清。秀梅胆子小,害怕一个人坐电梯,而且,听说小区的电梯质量都不怎么好,时常有把人关在里面好几个小时出不来的事情发生。所以,秀梅出门总得把老公拉上。老公虽然退休在家,有的是时间陪她,但毕竟俩人并不是总能走到一块儿,秀梅只好尽量少出门,多在家。
还有,就是她家的那个邻居,也时常地在她心里引起一些不快。秀梅想,一个女人家,又是单身,干吗总是呼朋引伴,招惹来那么多人,吵吵嚷嚷的,让人耳根子不得清净!小区明明有物业,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可她偏偏老是来找她家老公。老马,我家灯不亮了。老马,我家卫生间堵了。老马,三缺一了。老马老马老马……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无所顾忌,那么……亲昵……又不是你家的老马,这么得理!
秀梅在心里劝自己,远亲不如近邻,互相关照一下是应该的。况且自己的老公自己知道。老马心灵手巧,电器、木工、水暖,都拿得起来,一辈子木讷少言,没有什么花花肠子。整天在家憋闷着,有点事情干也好,也顶如是散散心。但是,毕竟……每次在楼道里看到那位女邻居,秀梅的心里总要起一点波澜,没法让自己心静如水。
女人四十来岁,身材很好,模样端正,白白净净,像是个有文化的人。可是穿扮和举止,却着实让秀梅不敢恭维。秀梅想了半天,想到了“摩登”这个字眼。头发染得金黄,高高地盘在头顶,文着眉,涂着眼影,嘴唇常常夸张地变换着颜色。衣裳不是大红,就是大绿,不是长裙拖地,像二三十年代的舞厅女郎,就是短袄露脐,仿佛时下那些十八九岁的清纯女孩。说话高声大嗓,想起啥说啥,像是不走脑子一样。
秀梅摇头叹息,对老马说,唉……白白糟践了一副好人才。
老马说,管闲事!人家就愿意那样,活得自在就行了呗。
秀梅故意夸张地盯着自己的老公,说,哎哟,看样子还很知心啊……这话就很有些味道了。
老马有点吃不住劲儿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尴尬地说,神经病。
秀梅知道这是自己不讲理了,但是老马尴尬的样子让她很开心。她更加夸张地盯着老马眼睛,说,看、看,脸红了。心虚了吧?我又没说什么……说着,倒把自己逗乐了。
这么说说笑笑的,生活反倒似乎生动了些。秀梅毕竟是通情达理的。倒是老马,再听到女人喊时,便有了些犹疑,直拿眼睛瞟秀梅。秀梅恼他这个样子,好像自己有多小气似的。便大声地、热情地替他答应着,来了来了,马上就来。或者,放心玩儿啊,让我们老马多赢点。老马出门的时候,她却又在他身上狠狠地拧一把。老马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声张。
日子就这么时而轻风微澜,时而水波不兴,不紧不慢,有滋有味地陪伴着秀梅。秀梅觉得很满足。秀梅享受着自己的满足,也享受着自己的那些小小的不愉快、小小的猜忌和小小的警觉。直到有一天,这些小小的不快、猜忌、警觉,竟忽然发酵起来,一直膨胀到秀梅的心里装不下,隐隐地感到涨得发痛。
最初,秀梅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朴素随意的老公,竟讲究起穿着了。
秀梅,这件夹克衫配个啥颜色的裤子合适啊?
秀梅看到,老马笔直地站在镜子前,打量着镜子里的老马。
或者,秀梅,我记着我有条领带来着,怎么找不着了呢?
秀梅看到,老马脑袋钻进衣柜里,撅着屁股翻找着。
秀梅把老公拉过一边,说,看看你,像翻猪肠子似的……伸手进去,很快,手里就垂着一条领带出来,在老公的面前晃。老马伸手来接,秀梅却一闪,干吗,打扮这么时髦,去相亲啊?!
老马脸微微红了一下,说,去开会嘛……
什么会啊,这么重要?
明知故问。老马有点尴尬,也有些许的不悦。
是那位通知你去的吧?秀梅把头向隔壁斜了一下。
又胡思乱想,老马笨手笨脚地打领带,赌气不要秀梅帮忙。秀梅也赌气不去管他,扭身进了厨房。老马出门的时候,秀梅忍不住瞟了他一眼,说,你站住!老马一惊,不知道秀梅要干什么。秀梅绷着脸,来到他面前,说,你这是打领带,还是系裤腰带?伸手在他脖领子上整理,弄妥帖了,依旧绷着脸说,别红火得忘了回家吃饭……
神经病!老马咕哝了一声,但,脚步毕竟难以觉察地迟疑了片刻。
小区的住户逐渐在增多,与物业公司的矛盾也越来越多,于是小区的业委会应运而生。让秀梅不解的是,隔壁那个女人,竟然被选成了主任。更让秀梅不爽的是,这位主任又硬把老马也拉了进去。老马,走了,开会了。老马,你过来,有点事跟你商量。老马,穿得精神点,注意形象!
哼,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还……还“注意形象”!关形象什么事啊?
这一天,老马打回电话说,散了会,大伙要吃顿饭。是商量的口气,有几分理亏似的。秀梅不知道怎么,一口就回绝道,不行,我身子不舒服。
秀梅真的身子不舒服。从一早起,她的肚子就丝丝拉拉地疼。要在往常,秀梅也不会当回事,受苦人出身,皮实惯了,有点头疼脑热的,自己找点药吃就解决了。可是这一次,秀梅却委屈得直想掉眼泪。直到看见老马急匆匆地赶回来,紧张地询问她,秀梅的心情才好了许多,肚子好像也不那么疼了。她想,自己是不是过分了点。endprint
下午,儿子打来电话说,保姆请假了,看看爷爷奶奶谁能过去一个下午,照看一下小孙孙。老马自告奋勇,说,你歇着吧,我去。
老马走后工夫不大,秀梅的肚子又丝丝拉拉地疼,而且越疼越厉害。她想了想,终于忍住没给老马打电话。小区大门口就有个诊所,去开点药吃吃,说不定就好了。秀梅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换件衣裳,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电梯的四壁还被土黄色的木工板围护着,上面乱七八糟地写着些电话号码,什么“专业装修”“名牌木门”“拉沙背沙”,秀梅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忽然发现没带手机,她正犹豫是不是再返回去拿,电梯忽然停住不动了,电梯间里一片漆黑。
秀梅最害怕、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让她给赶上了。
秀梅起先还竭力克制着自己,在心里鼓励自己,不要慌,不要慌,没事的,马上就会好的,但是逐渐她的冷汗就下来了,心脏像被什么挤压着,一阵阵地抽搐,她拿起电梯里的那只电话,没声音。她更慌了。偏偏这时她的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她拼命地用拳头捶打电梯的厢壁,高声叫喊,有没有人啊……但因为肚子疼,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再后来,秀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秀梅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旁边站着的,竟然是那位时常让她烦心的女邻居。秀梅看到她脸上满是汗水,有几绺头发被汗水粘在脸上,脸上红红的,还有点微微气喘,说实话,那样子看上去颇有点狼狈。她看到秀梅醒过来,惊喜地说,啊呀,你醒了啊,真吓死人了!还是那样粗喉咙大嗓子,惹得病房的人都往这边看。秀梅不知道说什么好,而肚子里的疼痛又剧烈地袭上来,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女邻居慌忙说,别动,我去叫大夫。转身便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一会儿,老马赶来了。秀梅的眼圈里就有了眼泪。老马故作轻松地调侃她,看看,离了老公一会儿都不行!秀梅白了他一眼,忍着疼痛,问,是她送我来的?老马莫名其妙,谁?秀梅像在家里那样,把头偏了偏说,她!老马略微沉思了一下,说,可能是吧,是她打电话告诉我,你住院了。
秀梅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做了手术。一时间,病房里人来人往的,惊动了不少人都来看她。可是那个女邻居自从送她来医院以后,就再也没露面。秀梅几次想问问老马,却欲言又止。那天,她看见女邻居出来进去,有点一瘸一拐的。秀梅想,别是为了“营救”自己才弄伤的吧。
秀梅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那天,那位女邻居本来也打算出门的,却晚秀梅一步没赶上电梯。不料没一会儿,就听到电梯里秀梅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她急忙从步梯一路跑下来,找来人把秀梅弄出来,送到了医院。因为穿的是高跟鞋,跑楼梯时一不小心崴伤了脚腕儿。
没几天,秀梅出院了。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进厨房,翻冰箱,看冰柜,然后是打发老马上超市,上菜市场。老马狐疑地瞅着她,说,姑奶奶,有什么事能不能过些日子再说,您这身子骨,您自个儿不心疼,我还心疼呢!秀梅瞪他一眼,麻溜干你的活儿……无论老马怎么劝阻,秀梅还是硬撑着,准备了一桌酒菜。
秀梅也没请别人,秀梅只请了女邻居一个。女邻居望着一桌子酒菜,夸张地睁大眼睛,大大咧咧地在老马的肩上拍了一巴掌,哇塞,老马你好有福气啊。说着便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并且招呼老马,坐啊,站着干吗,不想让我吃啊?老马尴尬地看看秀梅,秀梅抿嘴一笑,当没看见。也说,真是的,坐下招呼客人啊!
斟满酒,秀梅举杯对女邻居说,大妹子,有件事,想请你帮我个忙。
女邻居似乎没有料到秀梅会说这样的话,怔了片刻,也举起酒杯,爽快地说,一定帮!居然先秀梅一步,仰头把那杯酒干掉了,还像男人似的,对着秀梅亮了亮酒杯。那样子,又把秀梅逗笑了。秀梅也学她的样子,像男人一样爽快地干杯,亮杯底。却说道:你也不问问啥事,就答应?
女人挥挥手,说,大哥大嫂都是好人,要我帮忙,肯定也是好事,为啥不答应!
秀梅像受了那女人的感染,居然也去拍对方的肩膀,说,爽快!我今天才发现,咱姐俩真是对脾气……
女人没忘了正题,说吧,啥事儿?
秀梅也不再绕圈子,听说咱小区要成立志愿服务队,也算我一个!
女人惊喜地望着秀梅,却忽然去老马肩上拍了一掌,说,算,当然要算,你们两口子都算!
三个人一起欣慰地大笑。其中要数秀梅笑得最开心了。
电话
手机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似的,可是,秋生听见了。
秋生这家伙,耳朵就是好使,别人谁都没听见,就他,像条猎狗似的,鼻子也尖,耳朵也灵,还最爱管闲事。听见就听见呗,还大声地嚷嚷,像是故意要让整个工地上的人都听见:
“春生,接电话,准又是你家里的那个新娘子……”
浓重的家乡口音,拖着长腔,左顾右盼的,像是在寻找春生呢。其实,春生就站在他跟前。
春生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咕哝:
“嚷啥呢,早知道了,有震动呢……”
但是,毕竟兴奋。他双手一送,手里的铁锨划着弧线飞出三五米,稳稳地插在一堆半干不湿的灰沙堆上,往一旁踱几步,双手在裤子上慌忙地蹭蹭,便去裤兜里掏,掏出来的却是一团塑料膜,小心地剥开,这才现出里面一部崭新的手机。春生捏着外面的塑料膜,把手机往耳朵跟前送,捏手机的手竟然有些发抖。
“喂……”
“嗯……”
“哦……”
只是听,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不时还偷偷往秋生们这边瞄一眼,好像电话里那些炽热的悄悄话,都被那些人听去了。于是,脸越发红。
阳光明媚,没风。大楼已经装上了玻璃幕墙,反一些光在楼前的空场,秋生、春生们就觉得天气又有了几分燥热。
秋生、春生们在楼前的空场铺地砖。秋生是师傅,春生做小工,给秋生打下手。秋生拿一把灰铲,蹲在地上,把春生端过来的水泥沙灰摊平。春生搬一方地砖稳上去,秋生便掂一把皮锤,“砰砰”地敲,砖就一点点朝着边上那根线平下去。遇到边边角角,一只电动切割机,便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声,照尺寸切出些宽宽窄窄、长长短短的小料,合铆合窍地塞进一个个空当里。endprint
三五个师傅,两三个小工。这边“砰砰”敲一阵,那边“砰砰”敲一阵,切割机的尖啸声此起彼伏。大理石地砖一块块铺开去,横平竖直。楼前的空场一点一点地敞亮起来,像秋生、春生们的心情。
心情敞亮,话就多,浓浓的乡音在“砰砰”声和尖啸声中穿插:
“这秋老虎,劲儿还挺足,都啥时候了,还这么热!”
“你家二牛考了个啥学校?”
“陈寡妇家老屋卖了个好价格哦……”
天南地北,想起啥说啥。
春生接电话,秋生乐得清闲,也去裤兜里掏。半晌,也掏出一团塑料膜,琢磨片刻,并未剥开那膜,却又装了回去。又去另一边裤兜掏,掏出一盒烟来,给跟前几位师傅、小工发,自己也拈一支,叼在嘴上,点燃,吞云吐雾。掏烟、发烟、点烟,耳朵一直都向春生那边伸着。
但,毕竟听不到什么。于是就夸张地,颇感兴趣地盯着春生那张通红的脸,似乎那脸,那通红,是春生在给大伙讲故事哩。大伙当然明白秋生的暗示,于是,也都随着秋生的目光,乐滋滋地瞅,瞅那脸上的红,瞅那红里的故事。
工地上于是安静了不少。
一个胖且黑的矮个子从楼的一侧转过来,睁大眼睛吼:
“怎么回事?不干活,都看西洋景呢?”
是转着普通话的家乡话。
人们慌忙又动了起来。
秋生没有小工支应,干不成活,却也把皮锤拿在手里,敲敲打打,弄出些手忙脚乱来,给那矮胖的人看。偏那“矮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直冲这边走来,脸上恼得越发黑,竟骂起来:
“妈巴子,装神弄鬼,糊弄老子啊!”
秋生讪笑:
“不敢不敢,我看看这几块砖铺瓷实了没有,精益求精嘛,嘿嘿……”
“矮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根源,左右一扫描,就把一旁的春生捕获到视线中。正要发作,却见春生的脸庞红红的,小太阳一样,晃人眼,让人胸口那儿不由得怦怦地跳;捏电话的动作轻轻柔柔的,像捏着电话另一头的一只小手。“矮胖”顿时没了脾气,再也骂不出口。
春生此时好像已经进入了状态,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脸继续红着,话却已经多起来:
“我也一样的嘛,还用说……”
“吃得好,住得好,你不要操心了……”
“我也急啊。还得两三个月吧……”
把一口家乡话说得软绵绵的,树桩子般硬实的身段竟也摇摆出几分妩媚。
“矮胖”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了,啐一口在地上,嘟哝说:
“操,这茬子年轻人,瞧这点出息……”
去灰沙堆前,把春生插在那里的铁锨一把提在手中,风一般地舞起来,像一台充足了电的机器,浑身散发着强劲的动力,一霎时,一大堆水泥沙灰被他搅得细软柔润。于是铲一大锨,隔老远便朝着秋生甩过去,那一坨沙灰不散不乱地聚着,飞出一条弧线,准确地落在了“矮胖”给它瞅好的位置。一连几坨飞过去,又去垛上搬一块地砖,脚步如飞地来到秋生跟前:
“操,这么丁点活儿,想磨叽到啥时候……”
声音极大,乡音极浓,显然是吼给工地上所有人的。
人们的手脚明显快了起来。
秋生不敢怠慢,麻利地把沙灰摊平,夸张地敲打那块地砖,作秀般地俯下身去横瞄竖瞄……嘴里却还不忘给春生打着圆场:
“四叔,俺四婶儿这几天没给你打电话?”
“矮胖”不语,环顾工地,露出满意的神色。半晌,却忽然冒出一句:
“那婆娘,几个电话费恨不得拴在肋骨上……”
话音中隐隐似有几分失落。
“那倒是,咱村就数俺四婶会过日子!”秋生不失时机地拍马屁,“四叔,这也是你的福分嘛”。
“矮胖”嗤地一声笑了:
“操,用得着你给老子说宽心话?”但终是有些受用,失落转换成了得意。
秋生做个鬼脸给旁边的人,却忽然失惊作怪地大声嚷:
“呀!四叔,你的电话响哩!是俺四婶儿吧……”
果真,“矮胖”身上“嘤嘤”地在响,但“矮胖”并不着急,他乜斜秋生一眼,不以为然地说:
“嘁,老子手机打烂好几部了,也没接过那婆娘几个电话。”
说完,也像春生似的,双手把铁锨一送,铁锨飞几步插在了沙灰堆上。又慢吞吞地拍拍手上的灰沙,这才不慌不忙地去裤兜里掏出一只手机。手机果然磨损得很厉害,像个多少年的陈年旧货,但铃声却清脆。“矮胖”把手机送到眼前瞅,微微一怔,随即咧开嘴巴笑开了,用力踢了旁边的秋生一脚:
“你个猴儿崽子,嘴咋这么毒呢……”
秋生蹲在那儿,被踢得一趔趄,差点坐地上,也咧开嘴笑:
“看把你高兴的,赶紧接吧,不然挂了。”
“挂就挂呗,老夫老妻的,谁稀罕。”摁一下接听,又不失时机地找补了一句,“以为是你们这茬年轻人呢?”瞅一眼秋生,又瞅一眼春生,这才慢条斯理地把手机送到耳朵旁边,故意大声地说:
“喂,妞她妈啊?我忙得脚后跟朝前了,你还打电话捣乱……”
“哦,想我啦,嘿嘿嘿……”
“旁边?有人啊,乡里乡亲的,怕啥?哈哈哈……”
“知道啊,中秋节嘛……”
“嗯,快乐,快乐,乡亲们都快乐着呢。晚上给大伙吃炖羊肉。嗯,内蒙古的羊肉,香!”
“家里都好?爸妈都好?还有妞……”
语调慢下来了,柔和了许多。
“矮胖”顾着打电话,竟没注意到工地上不知啥时又静了下来,铲灰的拄铁锨立着,铺砖的拄橡皮锤蹲着,都把耳朵伸过来,听“矮胖”跟他家的婆娘扯谈,目光都有些恍惚,甚至有星星点点在闪。秋生又去裤兜里掏,掏出一盒烟来,琢磨片刻,复又装了回去。再到另一边掏,掏出那团塑料膜,慢慢剥开,瞅着那只半新不旧的手机,手指在键盘上犹疑着,不知该不该摁下去。endprint
那边,春生不知啥时看到了“矮胖”,压低声音说:
“不说了,四叔在呢,要骂了,耽误这么半天。”
他绕着“矮胖”的背影溜过来,却发现大伙都痴痴愣愣,并没有在忙碌。正要偷偷地混到人堆里,听到“矮胖”炸雷似的一声吼:
“咋了,不干活,看西洋景呢?还想不想吃炖羊肉了。”
人们如梦初醒,又急忙动起来。春生、秋生继续搭伙。
“矮胖”踅过来,照春生屁股一脚:
“骚性够啦?没够接着骚!”
春生尴尬:
“四……”
“矮胖”却忽然叹一口气:
“唉,还是你们年轻人想得开。俺那个婆娘,没说几句就挂电话,把几个小钱恨不得拴在肋骨上。”
春生借坡下驴:
“俺四婶儿会过嘛……”
“矮胖”却不理他,早摇摇摆摆,朝楼房那边踱去。留下春生、秋生们,在那里回味……
百尺竿头
天气有点怪。亮灿灿的太阳晃着人眼,“噼噼啪啪”的大雨点子就往人身上砸。淋了雨的人们,犹疑,看天,天上没有答案。云是一坨一坨的,谁也不愿意靠近谁,各自为政的样子,雨点子也就时断时续,七零八落,形不成个阵仗。太阳呢,也不打算给人们一个什么承诺,只是从云缝里露出些暧昧的眼神,却贼亮。
天没主意,人们只好各打各的主意,有的避进路边的店铺;有的撑开了雨伞;有的索性不去理睬,继续着自己的忙忙闲闲。
葛三儿却依然纠结,看一看天,便唾一口在路边,骂,日他的,什么鬼天气。看一看自己的鞋摊子,又唾一口在路边,骂,日他的,什么鬼天气,一支香烟始终在唇上粘着,不离不弃的样子,且上下弹跳,十分活跃。
葛三儿的鞋摊子就摆在路边的人行道上。一只只装鞋的纸箱子,一字摆开,摞两三层,半人高,柜台一样,占据了好大一片。柜台上面,一双双式样时髦,颜色艳丽的休闲鞋,炫耀在鞋盒子的上面,吸引着路人的目光。柜台的后面,一辆微型面包车,高高地扬起后盖,车厢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跟柜台上一样的纸箱子。车厢侧面,临时扯一条幅,大大地横着几个字:“厂家直销,物美价廉。”
可是,此时,葛三儿的鞋摊子却跟天上的云彩一样,乱成一团,不成个阵仗。“柜台”被拆去了一角,柜台上的鞋子,有的已经被收进鞋盒子,有的已经被装进纸箱,有的却还被晾在柜台上面,担忧着天上的云。
葛三儿坐在面包车的尾部,看看天,看看路上的行人,看看自己的摊子,拿不定主意,是该往回收,还是该往外摆。旁边卖服装的摊贩笑道,葛三儿,愣球甚了,没看见雨早停了。
服装贩子胖大,肚子颤巍巍的,把葛三儿比得越发瘦小。葛三儿待理不理,日他的,再下开咋办。这么一会会儿,折腾我三四回了。
嗤,统共没下几滴子雨,看把你玄乎的。
你倒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棚子遮着,你当然不用折腾。嘴上的烟弹跳着,帮着葛三儿发泄。
旁边的服装摊子,果然比葛三儿的鞋摊子气派得多。铝合金的支架,红色的防雨布,好几米大的一个凉棚,又遮阳,又遮雨。摊床上的各色服装,码放得错落有致。摊主还雇了一个时髦的女孩子帮着看摊儿、招徕顾客。他落得清闲,便忍不住过来调侃葛三儿。
葛三儿,大小也是个老板,干吗那么寒酸啊?
葛三儿看看对方的大肚子,看看旁边气派的凉棚和那个时髦亮眼的小女女,有几分羡慕,也有几分无奈,你财大气粗嘛!我一分钱掰两半花哩……嘴上的烟卷也弹跳得有气无力。
也是,创业难哩。我以前有会儿,连你这也不如,你好赖还有辆面包哩……胖子感慨着表示同情。
不过,我看这雨也没的下了,你看看人家,谁也没你这么紧张。胖子又说。
葛三儿环顾四周,果然那些卖鱼卖肉、卖蔬菜、卖水果的摊贩们,个个安之若素,对天上的云,云缝中的日以及或许有或许无的雨,全然没放在心上似的。
葛三儿终于心动起来,跃跃欲试的样子,嘴里却兀自嘟囔着,他们卖的甚?鱼还怕淋雨?西瓜还怕淋雨?手上毕竟开始动作起来,把刚刚堆进面包车里的纸箱子又搬出来,补在“柜台”刚刚因拆而缺失的一角上;鞋盒子一只一只重新打开,让鞋们炫耀各自的色彩。
忙碌着,便有人停在鞋的前面,拿起一只来端详。老板,这鞋咋卖呢?
葛三儿还没顾上答应,闲在一边的胖子,却抢着来代庖了,便宜,新款休闲式的,穿着贼舒服。
来人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男人头发花白,但梳理得齐齐整整,像个退休的知识分子,站在一旁,冷着眼瞟那些鞋。女人朴素端庄,颇有涵养的样子。她靠近鞋摊儿,拿起这双,放下那双,还不时地拿眼光去征求男人的意见。男人只是微微地摇头。
买一双吧,晚上散步穿。
太花哨了,扎眼。
女人似乎很满意这款鞋子,不甘心就走,于是没话找话,这鞋是哪儿生产的啊?
又是服装贩子来代庖,美国原装进口!
女人实诚,一时竟没有听出对方的调侃,惊讶地看看服装贩子,看看葛三儿,又拿目光去咨询自己的男人。男人笑了,拿起一只鞋盒子,看地址,也流露出几分惊讶,哦,是咱们本地的产品……又看到面包车上的字,问葛三儿,真的是厂家直销?
葛三儿点头,嘴上的烟卷一霎时安静着。
胖服装贩子又来搭腔,人家是厂长哩!有名的下岗职工创业模范!
男人仔细打量葛三儿,目光中多出了几分赞许。放下鞋盒子,拿起一只鞋,端详,翻过来,调过去,比女人还仔细,甚至扒着鞋缝看。一会儿点头,赞许;一会儿摇头,惋惜。赞许或惋惜,都融进深思的味道里。
气氛有点凝重,服装贩子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便不再吭声,捧着大肚子,踅过一边。葛三儿却坦然,迎着男人询问的目光。endprint
男人问,这鞋卖得咋样?
葛三儿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般。
男人笑,你倒诚实。又说,我看这鞋质量不错,价格也不高么。
葛三儿又是点头,接着摇头,现在的人,光认名牌哩。
男人若有所思,说,也未必。说着,凑近葛三儿,鞋举在两人之间,一手指指点点,嘴上滔滔不绝,从鞋帮说到鞋底,从款式说到颜色。
葛三儿初时茫然,继而深思,最后频频颔首,做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状。嘴上的烟卷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一旁,女人初时默然,继而忍耐,最后嗔怨,频频扯男人衣角,老毛病又犯了吧,好为人师!
男人回头看一下,尴尬,无话。女人又对葛三儿说,你别听他瞎白呼,让他干,连你也不如。
葛三儿却颇显兴奋,握住男人的手不放,却对女人说,师母,你是不是瞧不上我们的小厂啊!
女人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别误会……
葛三儿越发激动。那就好了,明天,不,从现在开始,老师就兼任我们厂的技术顾问。
男人也连忙摆起手来,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葛三儿不容分说,拿起一双女式休闲运动鞋,装进鞋盒,塞到女人怀里,又拿起一双男式的装进鞋盒,塞到男人怀里,说,老师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我可盼着老师的改进意见哪!
女人犹豫,看男人。
男人爽快地说,拿着!小伙子这么有诚意。说着,给女人使了个眼色。
女人领悟,好吧,不过,我再挑选挑选。
说着,又是一番拿起放下,打开合住……终于流露出满意的笑容,两人对视一眼。
女人说,小伙子,谢谢你。
男人说,小伙子,百尺竿头……
两人离去。
天已经完全晴了。阳光灿灿的,但并不灼人。雨水虽然刚刚湿了地皮,却也把空气濯洗得清新宜人。
葛三儿整理鞋摊儿,一只鞋盒子下面赫然是几张崭新的钞票。葛三儿看刚离去的两位,远远地已不甚分明,目光便模糊起来,嘴里咕哝,百尺竿头……
服装贩子又捧着肚子踅过来,葛三儿,叨咕啥呢?
葛三儿没理他,掏出烟盒,拈出一支,摁着打火机,凑在嘴上,却忽然又一把扯下粘在唇上的烟卷,冲着远处那二位的背影大声喊:
百尺竿头——
百尺竿头——
百尺竿头——
明天……
不大大个物件,声音却格外地响亮,一曲曲老歌、新歌从小东西里飞扬出来,缭绕在草丛间、树梢上,盘旋在楼栋之间,又飘荡过马路,仿佛一场露天音乐会般热闹。
天黑了老半天了,路灯也不甚明亮,老韩的眼神不大好,瞅了半天,也没找见音乐的源头。桂花“扑哧”一乐,指给他看。老韩更加讶异,不相信地盱着眼瞅。桂花说,没见过?那叫“低音炮”,高科技。
高科技征服了老韩,他信高科技。老韩点点头,深有感触地说,现在这东西,造得,真是,啧啧……终于没有找出合适的词来赞叹。老韩文化不高。
但是,桂花感触的却不是高科技,而是那些随着音乐恣意畅快地舞蹈着的女人们。
高科技的低音炮安放在一个小广场旁边,小广场坐落在一个居民小区旁边,小区建设在一条宽阔的马路旁边。小区很高档,出出进进的都是高级轿车,小广场也沾了“贵气”似的,显得高雅华贵起来,拿别样的神情挑剔着从它身边经过的人。
小广场周围绿树掩映,花草葳蕤。将一边灯火辉煌的住宅小区,和另一边车水马龙的街道都隔开在外。街灯、楼灯交相辉映,树影朦胧,月辉清澈,颇有些闹中取静的诗意。深秋嫩寒,并不砭人肌骨,晚风吹在人身上爽爽的。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灯光、月光,这样诗意的微风和音乐,都像专为那些跳舞的人而预备的。跳舞的女人们衣着大方得体,神情优雅自如,舞姿翩翩。桂花的目光,便稠稠地,粘在了小广场上不愿离开。
桂花脚步踮踮,身子柔柔,随着音乐,似舞非舞,欲罢不舍。老韩伸手踢脚,做着随意自创的健身操,把桂花的样子看在眼里,偷笑。他拿目光鼓励桂花。桂花瞅瞅自己身上的便装,看看脚上休闲的布鞋,虽然并不寒酸,比起那些跳舞的人们,毕竟太过随意了些。桂花怯着步子,终是没能融入那诗意中去。
俩人沿着一条小径继续向前走。桂花恋那音乐,脚步迟迟的。老韩也不急,双手叉在腰上,轴承似的转。桂花跟上来,和他并肩走,老韩依然扎手舞脚。
多少年没跳了?老韩不经意似的问。
桂花很认真,回忆,十大几年了吧?
从那年下岗,再没进过舞厅。
语气幽幽的,像是触碰到了那十几年的艰辛。
怕都忘了吧?
都像你那么笨?那会儿就让你学,到底你也没分清三步四步!
老韩笑了,算是承认了自己的笨。笑完又说,刚才咋不进去试试呢?
桂花又露出了怯怯的神情,不行,我这身穿扮……再说,人家现在跳的是广场舞,和那会儿的交谊舞不一样。
老韩不以为然,嗤道,有啥不一样,还不就是扭扭腰,摆摆腿。
老韩果真学人家的样儿扭摆起来,样子笨拙可笑,逗得桂花咯咯直乐,使劲在他背上拍了一掌。
老韩说,就你这身段,跳起来准比她们好看。
桂花又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不是身段好不好的事……
老韩明白桂花的心思,更不服气了,那是啥事?她们高贵,她们了不起吗?
桂花不说话了,加快了脚步走在老韩的前面,有点赌气的样子。不知道是在赌老韩的气,还是在赌自己的气,抑或是在赌那些貌似“高贵”的跳舞的女人们的气。
老韩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他步子大,桂花并没有把他甩下多远。老韩说,人家马姐就不像你,看看人家那精气神儿。endprint
桂花还是不吭声。
一样样儿的都是卖菜,人家马姐咋就没那么多的顾忌。
桂花到底放慢了脚步。
人家还是农村来的呢。
桂花斜过脸来,疑疑惑惑地看着老韩,说,我刚才好像看见……
老韩肯定地点点头,没错,就是她。红格子上衣,蓝裙子,高靿儿靴子,跳得美着呢,比别人一点都不差!
桂花眼睛亮一下,没吭声,回头张望。已经走出一截了,人影幢幢的,也看不大分明。音乐却毫不费力地追逐在桂花和老韩左右,把小广场里的诗意和愉悦、自在、欢欣、满足……一股脑儿地播洒在他们的心里。
是什么曲子,听出来了么?桂花又斜着脸,问老韩。
这能考住我?《洗衣歌》呗,我最喜欢的。说着老韩得意地跟着曲子唱起来,哎……是谁帮咱们求解放,阿拉黑司!是谁帮咱们翻了身,阿拉黑司……老韩五音不全,唱得七腔八调,但是很有感情。桂花抿嘴笑他,却也动了情,也跟着唱起来,感谢领袖毛主席,感谢亲人解放军,嘎啦亚西若若,格桑梅朵桑……唱着,脚步又有了舞蹈的感觉。
老韩说,怎么样,向后转,回去试试?
桂花却坚决地说,不!
老韩有些失望。
桂花看看自己身上的衣着,嗔怪地斜了老韩一眼。
老韩好像明白了,说,那……
桂花说,明天!
老韩看到,桂花的眼里,满是刚刚找回来的自信。
还有,对明天的期盼和憧憬……
歪瓜裂枣
小伙子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脸上的稚气还没有褪尽,可是做起买卖来却显得十分老练。
他不怎么吆喝,也不巴结招徕顾客,很随意地跨坐在三轮车的座子上,无所谓似的和另一个三轮车旁的伙伴聊着天。
有人过来问,你的瓜甜不?他便憨憨一笑,不答。
于是问者也笑:也是,问你等于白问。但是却有了几分信任,便凑到三轮车前,伸手去车里挑拣。
瓜是那种新品种的甜瓜。被后生码放得整整齐齐,下面薄薄地铺一层草,上面也薄薄地苫一层草,看上去清清爽爽的样子。现在被人一翻,立刻显得凌乱不堪。后生似乎并不在意,脸上依然憨憨地笑。
买瓜的人走了,后生又开始不厌其烦地重新码放他的瓜。先把下面那层草铺匀,然后把瓜一个个码上去,看不出有什么章法,很随意地拿,很随意地放,然后抓一把草轻轻地苫,苫一半,露一半,车里便又是清清爽爽的样子了。
手上忙着,嘴里不忘和伙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猜猜,我那一个大棚,今年能下多少瓜?
伙伴也在忙。伙伴的车上也是瓜。
我跟你说,至少也得万数来斤呢。
伙伴正在给顾客称瓜。
你猜猜,为啥能产那老多。
伙伴像是没听见他在说啥。
我跟你说,我今年种的是新品种哩。
伙伴从顾客手中接过一张大票,对着光照着。
昨天,你猜猜,晚上几点我才回的家?
伙伴正在给顾客找零钱。
都十二点多了,我才卖完那车瓜啊。卖了整整八百元钱呢。
伙伴又在招徕下一个顾客。
后生不在意伙伴的漠然,他看上去心情不错,但是显然与昨天赚了钱没多大关系。他说,今天不行,到现在也没卖出去几份。过会儿没准好点。
一对老年夫妇来到车前。老夫妇都戴着眼镜,穿戴整齐,举止文雅,像是退休或离休的机关干部。
女人说,哟,你的瓜怎么变了样了。昨天那种白瓜没了吗?
后生说,阿姨,这种瓜可比白瓜好吃多了。
女人信任地点点头,但还是扭头对老伴说,买点尝尝?
于是开始挑拣。刚刚码放整齐的瓜又被翻乱了。后生憨笑,似乎很乐意有人这样破坏他的“劳动成果”。
一会儿,女人挑出十好几个瓜摆放在车厢尾部空闲的地方。并且仍然在挑。
后生说,阿姨,你买多少?
阿姨说,三五斤吧。
早够了,十斤也多了。
别急,这是初选,一会还得再选一遍呢。
后生笑得更憨了,阿姨这是在招聘人才哩,招聘公务员哩,要初选、复选、最后拍板。
阿姨说,我要是招聘人才,先把你招上。
我能干个甚,光会卖瓜。
瓜卖好了也不容易。
后生果然有些得意,阿姨,说真的,您挑瓜真不行,看您挑这些瓜就知道了。我给您挑几个瓜,您回去吃,保准甜。
阿姨先是看,接着便伸手阻拦,不行不行,看你挑这几个瓜,歪歪扭扭的,这个还凹进去一道沟,看着就不顺眼。
阿姨,瓜买回去是吃哩,不是看哩。
阿姨固执地把后生挑的那几只瓜又拣出来,搁回大堆,说,不行,不行,影响心情。
一旁,男人一直没说话,像个局外人,温和儒雅地微笑着,看那一老一少斗嘴。这会儿却也忍不住感叹,慢悠悠地说:都说“歪瓜裂枣”不中看,却中吃,可是买瓜买枣的,都挑顺眼的买,小伙子,你说,这是为啥哩?
后生挠挠头皮,憨笑着说,叔叔你考我哩。我能知道个甚,光会卖瓜。
叔叔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
后生又挠挠头皮,说,年前,我去人才交流会,想应聘份工作,人家都嫌我没有文凭。有几家招聘的,问上话,理还不理,人家嫌我长的黑,穿的土气哩,拿我当歪瓜裂枣看哩。一生气,我再也不去赶什么人才交流会。后生脸上流露出几许愤懑和无奈。叔叔,你说,啥叫人才,有文凭就是人才,穿的时髦漂亮就是人才?
叔叔默然望着眼前这个卖瓜的后生,伸出手,似乎想去拍拍对方的肩膀,却中途改变了方向,也去瓜堆里挑起瓜来。他挑的瓜,恰好都是刚才后生帮阿姨挑出来,而又被阿姨“否定”回大堆的那几个。一边挑瓜,一边又像夸奖,又像安慰,又像开玩笑地说:endprint
看看,还说光会卖瓜,你这一番话,能上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
后生受到了鼓舞,脸涨得通红。说:
叔叔,不瞒您说,我真的想在这种瓜上做点文章哩……
叔叔鼓励他:
我信,你一定行。
不知道是因为老伴儿的话启发了阿姨,还是卖瓜后生的话感动了阿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也伸手去瓜堆,把那只凹了一道沟的歪瓜拣在手里,说:
我也信你,这只瓜一定好吃。
那一方青白色的灯光
路灯昏黄,楼影、树影、人影都不甚分明。汽车的灯光格外刺眼,在马路中间飞快地划过来划过去,街景一霎时清晰,一霎时朦胧,越发显得夜色浓郁。
初冬时节,天气不是很冷,时间也不算晚,但是街上行人不多。
街边路口,一团青白色的光晕守在那里,孤独,清冷,也透出几分执着。走近前去,看清那是一个一米见方的玻璃罩子。罩子座在一辆三轮车上,罩子的上方,一盏节能灯用清冷的光,向路人介绍罩子里的东西:一只煤气灶,灶上油锅冒着油烟,一只塑料桶,桶里花生油用去一多半,竹签子、塑料袋、一次性纸碗等等,还有,一些瓶瓶罐罐……还有,贴在玻璃罩子外面,那几个鲜红醒目的大字:“长沙炸臭豆腐。”
炸臭豆腐的女人个子瘦小,戴一顶红色的旅游帽,帽檐长长地向前伸,脑后一条粗粗的发辫从帽子的豁口里垂下,黑色的口罩把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身上是一袭红白小细格子的长罩衫,牛仔裤,裤脚卷上来很宽一截。看不出年龄,整个人在冷冷的光晕里,显得有些无奈、无助。
这样的时刻,也许,人们或者聚在灯火辉煌的饭店里,或者依偎在家中温暖的沙发上,享受着他们各自的人生。有谁理会清冷的街头这个炸臭豆腐女人的坚守和期盼呢?但是,女人颇耐得住寂寞。没人的时候,她或者擦擦那本已经很清亮的玻璃罩子,或者把罩子里的瓶瓶罐罐摆摆整齐。当她确认没有生意可做的时候,索性关掉那盏耗不了多少电的节能灯,让自己的身影更加朦胧。她抄起手,呆呆地朝马路上看,看那些来来往往疾驰而过的汽车。也许她在琢磨,哪辆车会突然灯光横扫过来,潇洒、轻盈地停在她面前,车门打开,红男绿女下来一群,七嘴八舌地围在她的三轮车前。于是,她重新打开那盏节能灯,灯光一霎时也温暖了。
她的期盼毕竟没有落空。但是,汽车上只下来一个胖胖的矮个子男人。不过,男人报出的数字,却着实让她惊喜。女人的身段一霎时也活泛起来,甚至有些慌忙,但是手脚并不乱。她用一双超长的大筷子,从一只塑料箱子里拈出一些灰绿的、黏糊糊的东西放进油锅,“刺啦”一声,油烟欢快地升腾,一股说香不香,说臭不臭,怪怪的味道随之在空气中弥漫。大筷子在油锅里戳戳点点,翻来翻去,锅里的东西开始改变颜色,有些还鼓起了气泡,味道越发浓郁了。
男人不为所动,站在一边,冷冷地、耐心地等。俩人颇有默契似的,都不说话。
但是,夜色毕竟被那油烟和味道所搅动,不再清冷。又有人陆续凑过来。先是一辆自行车,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和一个戴着眼镜的姑娘,文文静静地停在三轮车的前面,隔着玻璃罩子对女人说,阿姨——女人抬起头,目光中全是欣喜,哦,稍等一会儿,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小伙子和姑娘退后一步,姑娘跨坐在车子后架上,小伙子手扶着车把站在一旁,俩人喁喁私语,很亲密的样子。女人便有些分神,不时抬头看看两个年轻人。
接着,是一对上了些年纪的夫妇,领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也加入了等待的行列。是附近小区的居民,领着孙子出来散步的。男孩凑近前来,鼻子嗅一嗅,很享受很迫不及待的样子。女人便抽一支竹签,穿四五块,递到男孩手里,说,小朋友,先吃一串等着,好不好?
奶奶也走近一点,说,不急,先紧他们。
又说,听你口音,是南方人吧?
女人说,是啊,武汉的。手里不停。
奶奶笑了,一旁的爷爷也笑了,爷爷插嘴说,那你应该是“武汉炸臭豆腐”啊,武汉也挺出名的嘛!
女人也跟着笑,稍稍有点尴尬,说,嗨,随便瞎起个名字呗。
又转移话题说,是孙子吗?长得真精神。
奶奶也说,你的孩子呢,也大了吧,在老家吗?
女人手里停顿了一下,说,是啊,我的外孙子也三岁多了,在老家呢。
奶奶说,不会吧,你都当姥姥了?
女人竟停下手里的活,把口罩拉到下巴上,对奶奶说,你看,我也老了呢。
女人脸上的确有些沧桑,但是并不怎么显老。
奶奶摇了摇头,很是感慨,说,那还跑这么老远来……
女人幽幽地说,没办法啊,儿子还在上学,要娶媳妇,要盖房子……说着手 里便真的又加紧忙起来,好像锅里那一块块灰绿的东西,就是一块块砖瓦。
开汽车的男子终于沉甸甸地提着一只塑料袋,打开车门,开车走了。戴眼镜的小伙子和戴眼镜的姑娘就在三轮车前,一边卿卿我我,一边津津有味地享受着“长沙”抑或是“武汉”来的奇特味道。
女人和奶奶拉着家常,口罩一直挂在下巴上,没再拉上去。
她说,你们多好啊,收入稳定,生活的好自在哦。
她又说,我们在农村,孩子们又没有本事,不动弹不行哦。
她的南方口音很重。口气幽幽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远处,有一列刚刚出站的火车缓缓驶过,车窗一方一方的灯光,排列整齐地向前移动。灯光也是青白色的,像无数个三轮车载着青白色灯光的玻璃罩子,串在一起,朝着自己的憧憬缓缓前行。长沙也好,武汉也好,都隐在遥远的前方,隐在浓浓的夜色中。
有好一阵,女人怔怔地望着那列火车,望着那一串青白色的缓缓移动着的灯光,竟然什么都没有做。
奶奶碰一碰女人,递过去一张钞票。女人并没有马上去接,而是抚摸着男孩的头,喃喃地说:
真好……
〔责任编辑 张世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