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记
2015-01-12凌春杰
凌春杰
朋友玩木头,有两种引起我的留意。一种是海里的浮木,原生态捞起来自然晾干,锯成寸把高的一段一段,两头的锯口打磨抛光,外边不作任何修饰,用来放茶杯,或者随意地摆设在哪里,沧桑得很有些意味。还有一种,是用楠木自做的家具,沙发、椅子、床、几、桌、柜子,都是楠木原色,不上亮漆,也不着色,肌理清晰得看得见时间的沉淀。凿几个眼,打一些接榫,拼起来就是一样东西。关键是,不怎么卖,做的也不多,实在有谁想要,一把椅子至少要十万,说是代代相续地可以用下去。朋友的后院,横七竖八地摞着些圆木,时间最短的说也已经放了两年。粗实些的,就是楠木。细小的,说是黄花梨,随便一段,就是几千几万,谁想要几十上百万的,没有,早就找不到那么大那么粗那么老的。朋友说,要这些木头或家具的人,也几乎都是玩的,朋友玩的是和木头之间自己的感觉,买的人玩的是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品位。都有些兴之所至,别人以为附庸风雅,其实不然,他们有人是真的喜欢。
看到这些楠木呈现出各种形态,我也蓦地喜欢它们,并且想起了老家花屋场的一个地方——楠树槽,一个记忆中仅有一棵碗口粗、两丈来高楠树的地方。楠树槽在我家西面,是一个仅有两三户人家的极细小的去处,靠斜伏着的山,实际上那片地方包含了一片山林和一片良田,没有准确的界限。这两户人家,是门口的池大叔,屋后的周大叔。我家的责任地和池大叔家大多连界,在楠树槽那几块交叉在岩石间的农田,有些是池大叔家的,有些是我家的。要算第三户人家的话,就是我家屋后的周大叔家了,估计拖大集体的时候,他家肯定在楠树槽挖过土豆、红薯,收过玉米,但他家和我家责任地很少交集,在楠树槽这地方就更风马牛不相及了。我至今怀疑周大叔是不是知道这块不大不小地方的名字,尽管他在他家的稻场上一不小心就能将楠树槽尽收眼底。我不知道,更早的时候,这个地方是不是因为有大片的楠树而得名。但从我家周围的地名来看,可能并不是这样。无可怀疑的是,这里生长有楠树,楠树槽这个地名可能就是因此而得来的。在我家和池大叔家田界边的树林间,至今还有一棵碗口般粗壮的楠树无声地守望在那里,我们两家谁也没有去争是谁家的,谁也没有想到去杀死或占有这棵已经很能派上用场的楠树。我还记得,周围也间或有几根细很多的,却长不大,被我家砍来做锄把、斧头把、扁担,细一些的也能做个刀把什么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楠树木质细密扎实,是极少能拿来做撬棍堪比钢钎的树种。
有一段时间,我在楠树槽开了小小的三块荒地,栽种一些植物,舒缓自己的心境。那一阵,我在家养病,父母可怜我,任我在家看书写字,想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想不做什么就什么都不做。我之所以要开荒,是因为父母极为爱惜土地,他们不舍得将良田给我糟蹋,我也不忍拿良田做不种粮食的试验。我决定在楠树槽附近开荒。我想种一些牡丹,栽几棵琵琶、李树。楠树槽作为一个地名实在太小,我家在楠树槽的地也就长不过七八丈、东接另一块叫园子的当家田了,而西接小树林的那一段不过三四丈宽,实在只能算作一块地的名字。但似又不对。楠树槽再往西南几百米,就接一块叫中岭的地,中间一带的树林,靠东的属楠树槽、靠西南的则属中岭,谁也不知道哪里是明确的界限。在楠树槽和东南向的小塔之间,有三四米见方的一块乱石地,大概是以前搞农田基建时,将地里的小石子都拣到了这里堆积着。这块乱石地在我家通往中岭的茅草路上,我看到了它的区位优势,决定改造成良田。翻草皮,起树根,然后拆周围的石头,大的沿路边砌石头坎子,小的直接丢进坎子里边做“宝石”,将石缝间遗落的黑土攒起来,等到最后烧火肥用。坎子砌到半人高,留一尺左右填土,等到火肥烧过,再下一两场雨,这块新地就实诚起来,露出新开垦的气色。这块地,我种过很多东西,南瓜、玉米、葵花、黄瓜,终因“宝石”间的草根没有除尽,母猪藤之类的不断往外疯长(后来,我才知道这东西就是城里人说的何首乌),后来全部移植成牡丹,从此成为我无论在哪都心有挂念的去处。我记得有年春天,牡丹一夜之间忽然怒放,清风徐徐,我站在花丛之间,看着大山久久静默。这样美丽的牡丹,如果开在洛阳,连纸都贵了起来,这些牡丹开在山里,只能让我于肺腑清爽之间无端地伤感。
开了一块地,接着就开第二块。选在靠南向的石缝下的一小块稍稍平整的荒地,也在通往中岭的路边。我想在这里栽几棵果树,琵琶、樱桃之类。这块地不用砌坎子,却更为艰辛。那块地倒是平坦,下面埋藏的却是不知道究竟有多大的石头,一锄头下去,金星溅了一地,锄头缺了半边。深挖不行,只能往上想主意。上面是几块立起来的大片石,半尺来厚,片石之间有一尺两尺的空隙,缝隙间长满了健壮的茅草和灌木。先割草,再砍树,然后用锄头把缝隙间的黑土扒拉出来。黑土层并不厚,不到半尺就露出了黏性极强的黄土,还挖出了几个不知名的茎果。开这块地费时最久,为了多弄点土,我甚至动用了钢钎和大锤,把片石去矮一些,把夹杂的小石头撬出来,土质倒是极为厚实。土厚了,只好在边上用石头草草砌住保土,以免流失到草丛。照样烧个火肥,又算告成。这块地,我开始种了一棵迎春花,后来栽了一棵樱桃一棵枇杷,其间也种过黄瓜、南瓜,最后也改成了牡丹地。有一年,女儿凌旭还很小的时候,我带着她去过那里,她看到满眼艳丽的花无比兴奋,摘了好几朵拿到鼻子边嗅。女儿灿烂无邪的眼神,至今依然还在我心底不时晃荡。
我开出的第三块地比较简单。这块地可以算作第二块地的延伸。这是一个狭长型的坡地,大概有两三丈长,两三尺宽,算是我开垦的最大的一块地了。这块地大概在两块巨大的片石之间,土层厚,只要砍一些杂草堆在一起,将表皮的土层锄起来烧过一遍,就可以使用。地头有一丛樟树长在乱石中,那棵最大的尺把来粗,该也是经历了数十年的岁月。周围有一批小樟树,都是那棵大樟树的根在石缝间生长时,一不小心裸露在外,就又长出了新芽。后来,这棵樟树据说被人买走了,连根都挖得干干净净。这块地的下边,有一棵手腕般粗细的楠树,比其他的杂木高出很多,玉树临风一般,一直烙在我的心里。想到楠树槽,我就想起了这里的楠树,想起这并不算多却超然卓绝的林中风景,也该算作树得其所。endprint
去年七月,我回老家时特意去了我开垦的这三块地。第一块,依然种着牡丹,却长满了各色杂草。弟弟春喜说,牡丹春天开得极其旺盛。我看到了牡丹黑而粗壮的茎秆,饱含着物竞天择后的干练,我相信。后开的两块地,远看去已经融入森林之中,怎么都找不出曾是农田的迹象。我小心翼翼地猫着腰,一簇一簇地分开交织在一起的枝条,勉强达到第二块地的记忆所在。地是没有了,长满了手腕般粗细的各种杂树。我也不知道我栽种的迎春花和枇杷等果木是否还在,倒是以前通往中岭的那条草路,因为人迹罕至,成为山里走兽来往的路。在几近腐败的松软落叶间,我看到有好几种走兽的足迹,它们脚下不时滑行出黑黄相间的泥土。我认识其中有一种八字脚的,是曾已绝迹的麂子,它们消失了十几年,再次回到曾经和人战斗过的地方,在夜里潜到田间吃地里的麦苗。村里剩下的那些老弱,似乎再也难得有人去驱赶它们了。走兽们倒是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到了发情季节,不顾人的张望,肆无忌惮地嚎叫。
我在家四处走了一圈。弟弟告诉我哪块地荒了,哪块地还种一季,哪块地送了人家种。站在我家的稻场,我看到中岭那块一亩八分地已经融入四处的丛林,有几棵树仿佛迫不及待,贪婪地吮吸过曾是良田的养分,几年时间就蹿得又高又壮。春喜说,现在还种着的地里,也已经种上了树苗,核桃、板栗、桂花、银杏、杜仲,还种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时令果树,为以后老到干不动时做好准备。我所站之处,以前是一棵两人合抱的杏树,种粮食劲头最高的那几年,嫌这棵杏树挡了不少阳光,先是锯枝丫,犹觉不够尽兴,后来干脆连根砍掉了。怅然之中,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玩的杀树。那时连土疙瘩都极为金贵,不轻易允许树在田里生长。哪棵树需要杀掉,就用钉子在根部打个眼,滴一两滴煤油到眼中,树从此就一天天枯萎起来,最后连根都腐烂掉。这才过了多长时间,树们就又轮了一个日月。我想起小时候,站在老屋堂前的阶沿上,透过茂密的竹林,西天的云霞红艳艳地落在那里,落在楠树槽落在中岭上,那些树在金光灿灿中有些影影绰绰,尔后,天就渐渐黑了。这是我还是孩童时候的记忆,想起来无比地向往,一连留意了好几天,竟再也看不到了。
有一天,我在村里碰到一个旧友。他现在忙着做木材生意,买进卖出,将一辆摩托在山路上骑得风驰电掣。我问他收些什么木头,他站住掰着指头如数家珍,山里有种什么树材比黄花梨还珍贵,又有什么杂树赶上了红木,大树早被砍光当柴烧了,指头般粗的,正好加工成长条做实木地板,耐干耐潮耐磨,我相信一棵草在他都能随便拎出一套让人心动的说辞。山中所长,似乎各种木头在他的心中都是有着不同价格,使他显得格外精明。老家不管什么木头都是实木,都能卖出价钱来!我记住了他这句触动过我的话。我想,老家的人用的啥也都是实木家具,什么刨花板、三夹板、宝丽板,城里的人虽然勉强用着,心里喜欢的还是山里的这种实木。遗憾的是,实木在城里成了概念,有了渐高的身价,而在山野之中,实木不过就是实木,与疏密无关,与重量无关,也常常与价钱无关。实木在山里,不过当柴火烧起来耐性、当工具耐用而已,山里人眼中,山上长的树,哪种不都是实木嘛。
话题回到玩木头的朋友这里。讲到他极为推崇的金丝楠,朋友说,这种树贵就贵在,树少不说,可遇不可求,只有等一棵树自然死亡了,还得让它长着枯在那里,过两年三年才伐过来晾制,这样才能保证不裂口、不变形。
我想,老家的那块地,从种粮开始,到我的种花,到如今的种树,在我的不经意之间,已经发生了本质性改变,原本的人与粮之间,变成了人与树之间。将来有一天,我再回到花屋场时,要带着城里买来的粮食,去呼吸山里的清新空气,信步彷徨林中,抚摩着参天树木,会有一种力量,从心头缓缓升起。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