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组诗)
2015-01-12杨秀玲
杨秀玲
父亲的麦子
三天日头暴晒,两次借风扬屑
麦子终于颗粒归仓
整个下午,父亲兴奋的脚步
都在两口满满的大缸边转悠
一会儿,将手惬意地插入麦缸
一会儿,又用粗粝的掌面轻轻抚平麦粒
无数次捧起这金色的小精灵,闭目深嗅
让淡香在周身缓缓地游走
厚实的木板盖上大缸后
父亲深吐一口气
此时,又一朵硕大美丽的月季花
绽放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秋风起
秋风起,父亲闻风而动
他用手拨开茂密的玉米棵
钻进属于自己的领地
此时,在这里,父亲不仅仅
是个很有影响力的歌手
也是位出色的指挥家
沙沙,沙沙
他刚一打开欢乐的歌喉
玉米棵便摇摆着随声而和
粗糙的双手刚刚抚过玉米棒
这些肥硕的金孩子,就迫不及待地
挣破苞衣,探出耳朵,开始倾听
这世上最美妙的合唱
父亲的玉米
一穗,两穗,三穗……
一圈,两圈,三圈……
这一根木桩上,就挂有三四百穗咧
说这话时,父亲骄傲地
将双手背后,围着几垛玉米棒
昂首挺胸,来回踱步
灰白的头发,欢乐地颤动
轮椅上的奶奶,几次努力
始终没能抬起手来,只有将
刻着褶皱的嘴唇,幸福地噏动
当,当当,玉米粒从父亲
枯树皮般的手里蹦出,落入铁桶
摊开,晒干,用簸箕除去糠皮
再去磨坊转悠一圈
玉米粒就变成了玉米糁
第一碗热乎的玉米粥,一定是
盛给奶奶的
搅动勺子,用唇试了温度后
父亲小心地喂给奶奶
香,浓,黏,糯,这金色的粥
一辈子吃不厌
刚下第一口,奶奶的眉眼
便笑了
父亲的玉米,是别人
给块金子,都换不走的
疤痕
八年了,如此顽固
这疤痕依旧伏在母亲右额
不消失。看它一眼
它就剜我一下
可怜小闺女嫁得穷,买房背了债
母亲就在岗上,尽可能多去开荒地
撒上南瓜籽、玉米种
栽上红薯苗、小葱秧
收获的季节,便一个个电话
将我催来拿走
等不及的时候,索性自己
扛上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
把南瓜玉米青菜送到楼下
满头大汗的母亲,只能在楼下唤我
病腿拖累她,上不到任何稍高一点的地方
熙熙攘攘的三趟公交车,不知她怎样挤上
街牌站点总也记不住,不知她
是否又走了冤枉路
医院急诊室,母亲的鲜血骇人
从右额流到脸颊,滴向衣裤
她呻吟着告诫我:给你送菜后出的车祸
莫要你哥姐知道这个,我怕他们责怪你
八年了,这疤痕
看它一眼,它就剜我一下
背后的眼睛
不用回头,我知道
一定有双近乎失明的眼睛,在寻找我
那是母亲透过玻璃窗,想要努力辨清
哪个轮廓,属于刚刚离去的女儿
咱不住大妮儿家,老大家困难
咋能给她添累赘
不住二妮儿家,带孙子,接孙女
自己还忙不过来呢
不住大儿家,常年在外做生意
儿媳独自顾家够辛苦
不住二儿家,离婚了,心情糟糕
让他清静清静吧
不住小妮儿家,照顾小孩和病婆婆
咱却帮不上忙哟,我可怜的小妮子……
寂寞的灯光下,母亲一遍遍
喃喃说与糊涂的老父
不管他是否听得懂
不敢回头,不敢与背后的眼睛对视
体内疯狂突围的热流,无法控制
不出三步,它们必从
我的眼中——决堤……
〔责任编辑 张世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