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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略探源:东盟大国平衡外交的缘起

2015-01-10王森

战略决策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东南亚大国外交

王森

战略探源:东盟大国平衡外交的缘起

王森

东南亚地区是中国外交可以有比较大突破的区域,充分理解冷战后东盟的大国平衡外交的形成,深入探究东盟这一战略选择的动因能够为中国外交决策提供更加有益的帮助。东盟大国平衡外交的形成有着多方面的渊源,其形成是一个合力共同作用的结果。本文试图从思想基础、历史原因和现实考虑等三方面分析东盟大国平衡外交的缘起,以期能够理清这一外交战略的脉络。

东盟;大国平衡外交;均势

冷战结束后,亚太地区国际格局逐渐向多极化方向发展。东盟认识到排除大国在东南亚地区的影响是不现实的,必须在大国力量相互制衡中维护地区的稳定与繁荣。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东盟逐渐形成了一种被学术界界定为 “大国平衡外交”的战略思想,东盟认为该战略是保证自身利益和本地区安全、稳定和繁荣的最佳选择。大国平衡外交是指不排除大国在东南亚的存在和影响,利用各大国的优势和它们之间的矛盾以及它们对权力的追求,主动与其发展政治、经济、安全等全方位关系;同时防止任何大国势力过于强大,以达到大国在东南亚的势力均衡、维护地区安全与稳定之目的。②王森、杨光海:《东盟“大国平衡外交”在南海问题上的运用》,载《当代亚太》2014年第1期,第36页。需要指出的是,东盟并不具有像欧盟一样高度一致的共同外交和安全政策,所谓的 “大国平衡外交”也是较宽泛的、并非完全一致的外交战略。

一、东盟大国平衡外交的思想基础

东盟在后冷战时期选择 “大国平衡外交”这一战略,并非是纯经验之考量,其战略选择也体现了丰富的思想文化内涵。

(一)西方经典均势理论的深刻影响

远自修昔底德撰写历史巨著 《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时代,均势就已经是国际政治中极为重要的原则和理念,近代大思想家卢梭在其不朽名著 《建立永久和平的方案》 (Project towards a Perpetual Peace,1760)中明确提出了国际势力均衡的观念。 “凭借同样的宗教、国际法和道德标准,凭借文字和商业,凭借一种均衡 (a kind of equilibrium),欧洲列强构成了一个体系;这种均衡是上述所有联系的一个必然后果。”③王逸舟著:《西方国际政治学:历史与理论》(第二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6页。

20世纪以来,随着作为独立学科的国际关系学的建立与发展,涌现出一大批卓越的国际关系思想家和学者,他们对于 “均势”这一持久迷人、充满争议的理论进行了多维的、富有启迪的思考和论述。汉斯·摩根索在其划时代的巨著 《国家间政治》中认为:解决权力竞争造成的国际冲突或不稳定局面的最有效办法,是均势 (balance of power)政策。他将均势定义为:一种现实状态,也是一种政策目标,即某种较为平均的力量分布或任何形式的力量分布。然而,维持和平靠的不是均势本身,而是均势所基于的国际共识。④詹姆斯·多尔蒂、小罗伯特·普法尔茨格拉芙著:《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第五版),阎学通、陈寒溪等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版,第85页。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博士向来以 “均势大师”著称。他的信念之一是: “如果说历史能给人以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不可能没有平衡而取得和平,也不可能没有克制而实现正义。”⑥王逸舟著:《西方国际政治学:历史与理论》(第二版),第114、115页。

从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东盟大国平衡外交与均势这一源远流长的国际关系理论密切相关,但又与传统意义上的均势有所不同。首先,它把维持大国之间的基本权势平衡常态化作为追求的目标,而不是自身与各大国之间的权力平衡;其次,大国平衡外交中的关键角色——“平衡手”是小国集团,而非某一强国;再次,推行大国平衡外交的基础在于大国之间的矛盾,再加上自身巧妙的外交策略,以 “四两拨千斤”实现 “间接平衡”之目的;最后,大国平衡外交的最终目的是维护自身的综合安全,因此它不是针对各大国的等距离外交,而是在不同领域、与不同大国进行有侧重的合作。⑦李松寒、王森:《与大国共舞——东盟的大国平衡战略》,载《东南亚纵横》2012年第9期,第4页。

(二)中国传统战略思想的重要支撑

东南亚各国历来处在世界体系的 “边缘地带”,尽管考虑到海上文明的自发性以及印度文明对东南亚各国的影响,但从东南亚整体观察,16世纪以前基本上是以中国为中心的松散的朝贡体系为主,这一体系必然将中华传统战略思想传播到东南亚各国,融合到其现实外交战略的选择中。在大国平衡外交的形成过程中,可以捕捉到中国战略思想中 “以夷制夷”思想的身影。

近代中国最早提出 “以夷制夷”策略的是林则徐,晚清著名思想家魏源接受因鸦片战争遭贬的林则徐之嘱托,于道光二十二年 (一八四二)十二月编辑成五十卷本 《海国图志》。成书时正是鸦片战争结束, 《南京条约》签订后三个月。该志最主要作用即是表达 “以夷攻夷”, “以夷款夷”, “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策略。⑧周振鹤著:《随无涯之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99页。

“以夷制夷”是晚清政府在其后期推行的主要外交政策。其含义即为利用西方列强在华利益上的冲突和他们的固有矛盾,使其相互牵制,来达到避免一国独霸中国和维护中国国家利益之目的。有学者指出 “以夷制夷”策略本质上是一种弱国策略,其理论渊源即为中国传统合纵连横思想与西方均势理论相结合的产物。⑨朱听昌著:《中国地缘战略地位的变迁》,时事出版社2010年版,第128页,详细讨论可见第128-132页。亦有学者认为中华帝国古来所用即为 “以夷制夷”之策,⑩周振鹤著:《随无涯之旅》,第113页。并非一定是与西方结合之产物,此处笔者无意辨析该策略是否为弱者的逻辑,只是指出 “以夷制夷”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如影随形,而这种影响经过文化的交流与感染自然会旁及东南亚地区。近代以来东亚各国先后遭到西方各国 (后来又包括日本)的或强或弱的侵略影响,长时间接受中华文化熏染的东南亚各国亦不免希图借鉴该思想,在大国缝隙之间寻求生机与发展,尤其是冷战行将结束时的东盟,具备了近代以来所没有的能够贯彻这一思想的有利时机,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三)东南亚战略文化和传统智慧的厚重积淀

所谓战略文化 (Strategic Culture),最笼统地讲,意指 “一个共同体思考和应对国家安全问题的社会通行态度、习惯和技能”。11Colin S.Gray,The Geopolitics of Super Power(Lexington: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1988),p.51.同传统价值取向、社会组织方式、政治文化、国民心理和民族性格类似,战略文化是一种软力量,不仅起着一种对国家大战略精神规定的作用,而且对这种战略的具体性质及贯彻方式有重要意义。

东南亚地区历经千年的文明发展,除了吸收前文所述中华战略文化传统外,也拥有自身绵远流长的思想智慧和战略文化。这一积淀也有助于孕育 “大国平衡外交”思想。尽管东盟框架内的东南亚是一个富含民族、宗教、语言、文化和历史传统多样性的多国多社会地区,然而,和北非、中东 (西亚)甚或拉美国家不同,东盟国家大都怀抱类似的独具特色的战略文化,这一文化大抵是:在大力追求高度区域化的同时,还格外珍视国家主权。12李而炳主编:《21世纪前期中国对外战略的选择》,时事出版社2004年版,第368-369页。这一战略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有别于欧盟的战略文化,其经过演变与发展,外化为可被称为 “东盟方式” (ASEANWay)或曰东盟风格(ASEAN Style)的一种行事方式。13晋军:《论东盟国家的战略文化》,载《东南亚之窗》2011年第3期(总第17期),第38、39页。东盟的大国平衡外交与其 “东盟方式”是密不可分的。14具体可参见张云著:《国际政治中“弱者”的逻辑——东盟与亚太地区大国关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该书将“东盟方式”或曰“东盟规范”运用到东盟的大国外交中,进行了精辟而富有启迪的分析。杨光海教授著《国际安全制度及其在东亚的实践》也对此有专门的分析。参见杨光海著:《国际安全制度及其在东亚的实践》,时事出版社2010年版。

东南亚的传统智慧体现在其两个寓言故事中:一是 “大象与草地”的寓言。草地代表东南亚地区和国家,大象代表区外大国,大象可以在草地上觅食,但是草地却不能与大象过于亲密,否则大象的体量庞大的各种活动必然会摧毁草地的生长。二是 “大象与瓷器店”的寓言。同样地,瓷器店代表东南亚,大象代表区外大国。大象进入瓷器店不用暴怒的行为,只需要动作稍大都会给瓷器店造成灭顶之灾。这两则寓言充分说明了东南亚各国在处理与区外大国关系时所抱有的谨慎与警惕。

二、东盟大国平衡外交的历史动机

对任何国家来说,历史,尤其是对历史的记忆和理解,都影响着其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和与外部世界的互动。历史不仅在对外政策议程上留下了浓厚的印记,而且还直接影响对外政策的制定,因为决策者、政治精英甚至普通民众总是倾向于从历史中总结经验教训,或者将国家当下的处境同历史相比对。15Robert Jervis,Perception and Misperception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6).esp.Chapter 6.东盟各国在历史上广受区外大国的影响辐射,无论是正面的、积极的文化影响,亦或是负面的、侵略性的殖民影响,都在东盟各国形成认知上的多重性,对其大国平衡外交的形成有重要的影响作用。

(一)东盟各国对古代与区外大国互动的记忆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东南亚研究领域,长期以来认为东南亚文明的产生主要是外部力量所加而非本地区文明的发展所致,随着新的史料和实物的不断发掘研究,此观点得到了修正。16尼古拉斯·塔林主编:《剑桥东南亚史》,贺圣达等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但这从另一方面证明,东南亚诸国长久以来所受外国特别是印度与中国的影响是相当巨大的。

印度历史上统一的时间短,分裂的时间长,其对东南亚诸国的影响主要是南传上座部小乘佛教的传播。由于伊斯兰南下印度之后佛教的衰亡,以及印度本身被强加伊斯兰文明,而且 “东盟与印度不存在利害关系,双方既没有领土、主权之争,历史上也未发生过大规模军事冲突。”17吴永年著:《21世纪印度外交新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45页。东南亚诸国之于古代印度互动的感情并非复杂而强烈的。

而中国作为亚洲唯一拥有众多人口和广袤领土的封建专制帝国,与诸邻小国自然形成一种 “中心-边缘”的朝贡体系,明朝时开始将外商当做朝贡使团来接待,又将朝贡关系同 “册封”朝贡国君主联系起来,形成了封贡体系。18王绳祖主编:《国际关系史》第一卷(1618-1814),世界知识出版社1995年版,第3页。此关系到16世纪以后由于情况的变化才逐渐疏远和中断。

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在该体系中所处地位不同,对其认识有明显差异。中国人眼中的华夷体系 (包括起初的朝贡体系以及后来形成的封贡体系)是古代世界一种较为高级和文明的地区秩序,具有互惠互利、共融和谐的特征,尽管有尊卑之分,但无征伐与屈服之关系,更非宗主国与殖民地的关系。故而中国人多从积极面理解该体系的历史演变。19关于中国人此类观点请参看李云泉著:《朝贡制度史论——中国古代对外关系体制研究》,新华出版社1994年版;黄枝连著:《天朝礼制体系研究》(三卷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1994年、1995年版。

有部分东南亚学者在论述朝贡体系时对中国的地位和作用持比较客观、积极的评价,20黄朝翰著:《中国与亚太地区变化中的政治经济关系》,张乃坚、许衍郭、刘勇译,暨南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页。但更多的东南亚人则是以另一种眼光看待朝贡体系的。由于受西方民族主义观念的影响,他们更强调其等级制的一面。他们认为,某种“薄来厚往”和互利贸易的背后,并不能掩盖相互依赖的极端不对称性,以及这一现象背后中国的巨大权力优势。在它们看来,中国还经常利用其文明和道德优越感来进行 “文化渗透”,推行 “文化帝国主义”。21关于周边领国对东亚朝贡体系的研究,参看郑容和:《从周边视角来看朝贡体系——朝鲜王朝对朝贡体系的认识和利用》,载《国际政治研究》2006年第1期。

尽管中国封建王朝对邻国发动的战争只是个别现象,但这其中任何一次都被周边国家看做是中国推行扩张主义和 “大国沙文主义”的证据。比如,在越南历史书中,一直是 “几千年来反抗北方侵略的历史”,很多人将朝贡体系同崛起后中国的战略倾向联系起来。在中国迅速崛起并力图融入东亚国际体系的时候,对中国企图在东亚重建朝贡体系的担忧已开始浮现。 “正像中国处心积虑保持自己的独立而不受超级大国控制一样,中国周围的较小国家也处心积虑保持它们的独立而不受中国控制。”22安德鲁·内森、罗伯特·罗斯著:《长城与空城计——中国对安全的寻求》,柯雄等译,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19页。

(二)东盟各国对近代以来与区外大国互动的记忆

16世纪通常被认作是欧洲史上近代的开端,因为差不多同样的理由,16世纪也可以作为东亚的一个新的近代时期的开始。正如新通商航线和新土地的发现对欧洲具有影响作用,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其他欧洲人的前来也在远东各重要国家内政外交上开一新纪元。23马士、宓亨利著:《远东国际关系史》(上册),姚曾廙等译,商务印书馆1975年版,第20页。

16世纪后,东南亚地缘战略价值日益受到西方列强重视。随着中国逐渐走向闭关锁国,国力日渐衰弱,影响力下降,东南亚各国 (除泰国外)分别遭受到英、法、西、葡、荷、美、日等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24朱听昌主编:《中国周边安全环境与安全战略》,时事出版社2002年版,第274页。东南亚各国也走上了轰轰烈烈的反殖民运动的道路,但是直到二战后才陆续获得独立。

西方列强对东南亚的侵略依然走的是经济贸易先行的道路,当时,西方殖民商人在东南亚的贸易活动实际上是与海盗劫掠或贩奴活动结合在一起的。马克思曾描述 “荷兰人走到哪里,那里就变得一片荒芜,人烟稀少。爪哇的班纽万吉省在1750年有8万多居民,而到1811年只有8000人了。这就是温和的商业!”2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6页,转引自王绳祖主编:《国际关系史》第一卷,第374页。

17、18世纪是资本的 “原始积累”时代,所有西方侵略者在亚洲的活动都是为了聚敛财富,赚取金银货币,积累资本。为此目的,荷、英、法等国采取了各种野蛮的掠夺手段,例如诱迫亚洲各国封建王朝签订不平等条约,支持海盗劫掠,发动征服战争,勒索赔款,走私贩卖鸦片等等。直到19世纪,欧美列强在鼓励 “自由贸易”和发展工业革命的时代,也仍然使用上述各种野蛮手段,继续对亚洲各国实行侵略。26王绳祖主编:《国际关系史》第一卷,第376、377页。

19世纪英法荷对东南亚和太平洋地区展开赤裸裸的侵略:英法荷对印尼进行激烈争夺;英国强占新加坡,建立海峡殖民地,发动侵略缅甸的战争;英法争夺太平洋岛屿。美国也在1898年发动美西战争,一举夺得菲律宾,卷入东南亚事务。东南亚遭受区外国家的侵略在二战时期达到高潮,日本推行 “南下政策”,疯狂入侵东南亚,虽然表面上是与西方列强争夺殖民地,但根本上受到摧残与迫害的是东南亚的国家和人民。史载占领军对东南亚人,尤其是新加坡华人犯下相当于灭绝种族的大屠杀的暴行。27尼古拉斯·塔林主编:《剑桥东南亚史》第二卷,第269-270页。

数百年的列强侵略与殖民史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东南亚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但无疑给东南亚造成了延续至今的对诸大国阴暗的记忆。

(三)东盟各国对追求独立过程中与区外大国互动的记忆

随着二战结束,返回东南亚的西方国家决心把某种形式的殖民主义制度强加于当地。28尼古拉斯·塔林主编:《剑桥东南亚史》第二卷,第277页。东南亚各国走向独立的道路崎岖坎坷,在这一过程中充分认识到了西方国家的两面性,更不幸的是,刚跳出殖民统治的牢笼,东南亚各国又落入了冷战对抗的阴影里,成为世界上最动荡的区域之一。

东南亚国家获得独立的方式、进程以及独立过程中所遇到的主要问题等,决定了这些独立国家与其过去的殖民宗主国之间的关系。

菲律宾、马来西亚是以和平的方式——即没有发生大规模暴力冲突——分别从其宗主国美国和英国获得独立的,与其昔日宗主国之间保持了相对友好的关系,在一些重要问题上或者采取亲西方立场,或者采取中立立场。29王子昌著:《东盟外交共同体:主体及表现》,时事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但是美国在夺取菲律宾过程中对菲律宾人的欺骗和利用、占领马尼拉以后对菲律宾革命政府的镇压、在准予独立的过程中对菲律宾人的种种刁难也往往是反对美国影响的菲律宾民族主义的最重要诱因。30王子昌著:《东盟外交共同体:主体及表现》,第9页。

越南、印度尼西亚和缅甸主要是通过与殖民统治者展开武装斗争和半武装斗争获得独立的,不免与原来的宗主国之间关系紧张,在反西方殖民主义的立场上,也往往会更彻底些。31详见尼古拉斯·塔林主编:《剑桥东南亚史》第二卷,第288-300页。

为了争取国家独立,以胡志明为代表的越南的民族主义者先是与法国的殖民主义进行斗争,后是与美国的帝国主义展开战争,前后历时三十年之久,这两场战争,不仅对东南亚区域内国家间关系造成了深远影响,而且也严重影响了区外大国之间以及区外大国与东南亚一些国家之间的关系。而且1976年真正独立后的越南又与曾经关系紧密的中国产生了剧烈冲突,并极大地融入了中苏矛盾的背景,故越南对于区外大国的感受是非常强烈并敏感的。

印度尼西亚二战前曾是荷兰殖民地,在日本占领时期即开始一系列独立准备。1945年8月17日,在已经投降的日本的默许下,苏加诺和哈达以印尼人民的名义正式宣布印尼独立。但是印尼的独立并没有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而且遭到了荷兰统治者的反对。诸大国在其独立进程中表现不一:英国起初急于帮助荷兰,宣称在荷兰主权下的东印尼所有领土中,只承认荷兰政府,随后越来越厌倦于卷入会使印尼回归顽固守旧的荷兰殖民主义的行动;32尼古拉斯·塔林主编:《剑桥东南亚史》第二卷,284页。起初,美国承认荷兰对印尼的主权,建议谈判解决印尼独立问题,而苏联对印尼给予了支持。33G.P.Bhattacharjee,Southeast Asian Politics:Malaysia&Indonesia(Calcutta:Minerva Associates(Publication)Pvt.Ltd.1976),p.75.但由于后来共产主义势力成立的 “民族阵线政府”遭到印尼政府镇压,苏联放弃以往对印尼的支持,美国反而扭转态度支持印尼共和国政府。荷兰先后发动两次警察行动,试图彻底解决印尼对荷兰占领的反抗问题,但迫于世界压力最终妥协,1949年12月27日,在印尼雅加达和荷兰阿姆斯特丹分别举行主权移交仪式。印度尼西亚正式宣告独立。

印尼的独立是在坚持武装斗争的基础上,借助国际社会强力干预而成功的。美苏先后不同的态度对印尼外交政策产生重要影响,尤其是影响了包括领导人在内的印尼国民情感。印尼前副总统哈达说: “最近取得独立的国家受到民族情感的强烈影响,感受到维护自尊的需要。对束缚他们几个世纪之久的殖民统治的记忆促使他们抵制任何事情,如果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是重新对他们实行殖民统治的一种企图,不管这种企图是基于经济的或文化的控制。这种心理的因素深深影响了印度尼西亚奉行的独立政策。”34Lalita Prasad Singh,Power Politics and Southeast Asia(New Delhi:Radiant Publishers,1979),p.52.转引自王子昌著:《东盟外交共同体:主体及表现》,第73页。正是受到国民感情的影响,印尼独立后采取了一种独立和积极的外交政策。

缅甸、柬埔寨、文莱、老挝的独立道路也分别对各国的外交政策及国民心理造成了重要影响。独立道路的不同虽然造成了不同国家对于前宗主国和其他区外国家的不同看法,但是总体趋向一种独立的、自主的外交政策选择,从而间接刺激了大国平衡外交的形成。

三、东盟大国平衡外交的现实考虑

悠远的传统文化、思想基础与复杂的历史记忆毕竟还不能够直接刺激外交战略的形成或者转型,卷入冷战进程后国际国内形势的发展变化,再加上具有长期恒定性影响的地缘因素对于东盟的外交选择更具有现实推动的作用。

(一)地缘因素的敏感性

地缘环境是影响政治实体对外认知和政策的最基本、最直接、最重要的因素。国家的地理位置即使不是最终决定,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它的政治行为。35詹姆斯·多尔蒂、小罗伯特·普法尔茨格拉芙著:《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第五版),第166页。一国的位置通常是决定其决策者战略思维方式的关键要素。36威廉森·默里、麦格雷戈·诺克斯编:《缔造战略:统治者、国家与战争》,时殷弘等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

东盟能够自信地推行大国平衡外交是与其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条件分不开的。东南亚是两大洋与两大洲之间的 “十字路口”,尤其是马六甲海峡、巽他海峡、新加坡海峡、圣贝纳迪诺海峡、苏里高海峡这5个海峡全包括在联合国秘书处所列举的8个重要的国际海峡中。东南亚地区是典型的陆海复合型地区,天然成为区外海权国家向东亚大陆腹地进行渗透与实施封锁的“桥头堡”和 “岛链节点”,是向东北亚地区进行力量投送的 “战略走廊”,加上内部两大地理板块明显的海陆分野,海权和陆权的竞争始终是该地区最突出的地缘政治特征之一。37钱洪良主编、杨光海副主编:《中国和平崛起与周边国家的认知和反应》,军事谊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83页。在国际政治中心逐渐由欧美向亚太转移的多极化时代,东南亚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是影响大国国家利益设计、排序和实现的一个重要的不确定性因素。38唐志明:《从地缘政治看东盟的大国平衡战略》,载《求索》2006年第12期,第81页。当今亚太地区的几个大国如中国、美国、日本、印度等虽然与东盟距离不同,但均属周边范围,由于这种与区外大国地缘上的邻近性加之各大国之间既竞争又合作的现实,恰恰为东盟提供了实施大国平衡外交提供了可能性。39李松寒、王森:《与大国共舞——东盟的大国平衡战略》,载《东南亚纵横》2012年第9期,第4-5页。

同时,东南亚自然资源和人力资源都相当丰富,发展的绝对无限性与资源的绝对稀缺性,是市场经济条件下国际政治的基本矛盾,40张文木著:《全球视野中的中国国家安全战略》(上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53页。国家竞争力更多地表现为对世界市场和资源的拥有总量和控制能力。东盟不仅蕴藏着石油、天然气等世界急需的能源,更盛产橡胶、锡等重要战略资源,东盟各国生产全球90%的马尼拉麻,80%的橡胶,60%的锡和干椰子肉,50%的椰子,30%的棕榈油,20%的凤梨。在能源安全、经济安全越来越成为各国和国际社会普遍关注的核心议题的今天,获取东盟丰富而廉价的自然资源和市场是大国外交的一项基本诉求,任何大国控制了这一地区无疑是掐住了其它大国未来发展的命脉。因此,任何单一大国支配东南亚的企图必将受到其它大国强烈的抵制,这为东盟进行均势博弈提供了一个重要筹码。41陈鸿瑜著:《东南亚各国的政治与外交政策》,台湾渤海堂文化公司,1991年版。转引自唐志明:《从地缘政治看东盟的大国平衡战略》,《求索》2006年第12期,第82页。

重要的战略位置和丰富的资源使该地区成为大国长期利益角逐的场所,意即东盟有大国所不具有的某些优势,可以用这些优势吸引大国与自己合作。

(二)国际体系变化的契机

首先,冷战结束后,东南亚地区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伴随着原有的美苏在该地区紧张对峙局面的消除,东盟获得了推行自己大国平衡外交的难得的环境机遇。实际上冷战时期,东盟就认为,美国与苏联之间以及美国与中国之间紧张关系的缓和或者会忽视东盟国家的安全利益,或者会损害东盟国家的安全利益。42阿米塔·阿查亚著:《建构安全共同体:东盟与地区秩序》,王正毅、冯怀信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3页。伴随着苏联解体,两极格局瓦解, “东盟各国实际已经不存在来自外部大规模入侵的威胁,它们不再那么需要美国的军事保护了”。43Charles.H.Stevenson,“US Foreign Policy in Southeast Asia:Implications for Currant Issues”,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Vol.14,No.2(1992),pp.87-88.美国也从该地区大大收缩了力量,暂时还没有其他国家能独自填补空白,于是东南亚地区出现了 “权力真空”。冷战结束后,一时之间美国、日本、中国、俄罗斯、印度都有填补真空的可能性。而且特别是中美日对于东亚或说亚太领导权之争,使得东盟有了一个能够充分行使地区建构的主动权的一种战略环境44Min-hyung Kim,“Why Does A Small Power Lead? ASEAN Leadership in Asia-Pacific Regionalism”,Pacific Focus,Vol.XXVII,No.1(April 2012),111-134.,东盟不愿再看到任何一个大国趁机填补真空,而想以此为契机,力争摆脱外部势力的控制,自主发挥地区作用,把本地区安全的主控权紧紧掌握在自己手中。

其次,经济相互依赖程度持续加深和经济全球化不断发展,为东盟平衡各大国势力提供了经济基础和前提条件。随着经济全球化的不断深入,市场、贸易、资本把世界各国愈来愈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罗伯特·基欧汉与约瑟夫·奈指出: “20世纪70年代,相互依赖的说法不绝于耳;到了90年代,耳濡目染皆全球化也。”并认为 “我们生活在一个相互依赖的时代”。45罗伯特·基欧汉、约瑟夫·奈著:《权力与相互依赖》(第三版),门洪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页。在以经济和科技为主要内涵的综合国力的竞争代替了以政治和军事为主要手段的意识形态竞争的时代,各国无疑都十分重视经济的发展,而经济相互依赖程度的增加,使国家之间出现冲突与合作交织、竞争与妥协同存的新型关系。东盟地区巨大的经济发展潜力和活力可以使东盟与一些大国之间经济相互依赖的纽带越拉越紧,从而使东盟能够施展灵活外交手段拉拢和聚合这些大国的有利条件。冷战结束后东盟对大国的态度已从被动依赖转变为主动利用和平衡。中国的政治影响、日本的经济实力和美国的军事力量都是东盟所希望利用的 “国际资源”。46杨光海:《东盟“大国平衡外交”浅析》,载《东南亚》,1998年第4期,第40页。

(三)东盟国家自身的发展及诉求的改变

自1967年成立以来,经过数十年的发展,东盟各国的综合国力尤其是经济指标都有了显著的发展,从1971年到1990年东盟五国 (不含文莱)的人均国民收入保持了较高的增长率。1971年至1980年间速度最慢的菲律宾也达到了平均11.5%的年增长率。1980年至1990年东盟的增长速度有所放缓,但像新加坡依然有10.3%的增长速度。而且经过20年的发展,东盟各国的经济结构有了很大改善,农业所占比重逐渐下降,工业和服务业已经成为各国经济发展的主要贡献力量。随之而来的是,东盟各国改变了过去以初级产品为主的出口产品结构。这一转变使得东南亚国家不再把稳定初级产品的出口价格和收入作为最主要的外交任务,而是转向了如何通过区域合作计划争取和扩大自己的工业品市场。整体经济形势的变化使得东盟各成员国政府的执政基础进一步得以巩固,47王子昌著:《东盟外交共同体:主体及表现》,第228-230页。东盟国家内部的阶级矛盾有所缓和,国家建构进程总体稳定向前,而且,冷战以后东盟国家共产党游击队纷纷放下了武器,解除了政府的心头大患。东盟各国可以以更强的自信和更多的精力应对与外界的交往。

随着东盟的不断发展,东盟各成员国的 “东盟意识”逐渐加强,在国际舞台上,各国的观点、立场逐渐趋于一致, “以一个声音说话”,表达共同的愿望和要求,争取共同利益。48陈峰君著:《冷战后亚太国际关系》,新华出版社1999年版,第110页。

四、结束语

尽管与所有区外大国都有密切互动,但是,四十余年来东盟的存在都与其保持区外大国不成为本地区霸权,或者至少让它们互相争斗有重大关系,在全球化与多极化的背景下,东盟的未来依然建立在与区外伙伴和潜在对手之间的持久互动之上,49Zakaria Bin Ahmad,“ASEAN Beyond 40”,East Asia,(2012)29:157-166.大国平衡外交的生命力将会依然持久。东盟大国平衡外交的核心是战略层面的,但其涵盖面却涉及政治、经济、安全甚至全球问题。近年来东亚地区的发展变化,已经越来越凸显出一种 “安全上靠美国、经济上靠中国”的二元架构,50徐进:《未来中国东亚安全政策的“四轮”架构设想》,载《当代亚太》2014年第1期,第4页。该架构对于中国可能的战略选择与具体政策的制定产生了正反双重影响:从正面意义上讲,从2010年中国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到2013年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的货物贸易大国,51《中国2013年成为世界第一货物贸易大国》,新华网,2014年3月2日,http://news.xinhuanet.com/mrdx/2014-03/02/c_13 3153451.htm经济实力的上升为中国实施周边外交战略提供了更加雄厚的资源;但是,安全领域东亚地区向美国靠拢的趋势无疑也严重制约了中国的战略实施,影响了中国的安全和发展环境,使得中国的和平崛起之路面临着更加复杂的局面。面对东盟在这一逐渐形成、短时间内可能固化的二元架构中实施大国平衡外交的现状,中国的战略缔造需要多方面的考量与分析,在这里,笔者着重强调其中需要注意的几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保持大国应有的战略定力。一般认为,战略是统筹全局的方略,而战略定力则是实施战略的意志和决心。战略定力主要表现为 “追求远大目标矢志不渝,应对复杂局势泰然自若,运筹利益全局胸有成竹,化解风险挑战胜券在握。”52洪江强:“领导干部要增强战略定力”,载《解放军报》2013年6月18日07版。有无战略定力,战略定力的强弱,事关国家盛衰。中国古代战略思想源远流长、宏大丰富,堪称第一战略经典的 《孙子兵法》曾言,用兵之道 “致人而不致于人”,将其上升为国家大战略层面意为在制定和实施国家战略时,要始终以我为主,保持强大的战略定力,不能被动地受制于对方的战略实施。由于诸多有利因素的存在,东南亚是中国睦邻周边外交最有可能取得突破的地区。目前中国的东南亚政策的总目标可以表述为:继续营造和平的周边环境,实现地区一体化,在最大限度地实现中国国家利益的同时,努力促进东南亚地区的和平、稳定与繁荣。中国的稳定的东南亚战略的缔造要紧紧围绕这一总目标展开。当然,现在的世界处在大发展、大变革、大调整的时代,中国也要在战略手段的灵活性和战略布局的长期稳定性中寻求合适的平衡。

第二,改善外交手段、提升中国形象。中国外交在历经摸索调整后,现阶段已逐渐走向更加积极主动的方向,也取得了良好的效果,53中国外交官围绕钓鱼岛问题与日本外交文宣战中的话语权争夺是一个成功的案例。中国形象的塑造是与周边外交的效果存在实质性联系的,而目前中国的迅速崛起使得既有的在东南亚地区塑造良好形象的目的未能得到很好的实现,中国与东盟目前在发展关系中面临两个病症:在东盟方面表现为 “安全困境症”,它们在一定程度上把中国的崛起看作是潜在威胁。作为近在咫尺的邻居,这种担忧可以理解,中国在和平崛起的过程中应给予这种感受以体谅和照顾。而中国则患了 “大国焦虑症”,因为有些急于求成,在和平崛起的过程中迫切希望得到外部世界的认可,在一定程度上反而激起了周边邻国的不安和担忧。54曹云华、鞠海龙主编:《南海地区形势报告:2012-2013》,第5页。中国反复强调发展的和平性质,虽然是真诚的,但是对外宣传的效果却并不尽如人意。例如,新加坡内阁资政李光耀在接受访谈时就说, “在我看来,与美国比较,中国崛起后未必是一个柔和的霸权。……中国频频阐明 ‘不称霸',既然不准备称霸,又为什么急于不断向世人宣告你无意称霸?你不是霸权就是了。反观美国,我知道它是个霸权,却是个柔和的霸权,我跟他们相处得不错。所以,为什么不让这个柔和的霸权持续存在呢?”55韩福光等编:《李光耀:新加坡赖以生存的硬道理》,新加坡:海峡时报出版社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287页。这为我们进一步思考中国的东南亚政策和南海政策提供了一个切入点。

第三,在南海问题上的特别关注。经过近二十年的努力,中国与东盟的友好合作已经取得了巨大成就。目前,除南海问题之外,双方之间已不存在其他根本性的、足以使彼此关系严重倒退的障碍。因此,南海问题若得不到有效管控并在此基础上妥善地寻求解决,中国与东盟之间就无法达成更高水平的睦邻友好关系,双方的 “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也难于向更高层次迈进。而目前,南海问题已成为从东盟成员国到东盟组织多个层面实施大国平衡外交的重要平台。双边方式还是多边方式之争构成了中国与东盟和其他区外大国的矛盾焦点。东盟的多边方式具有多维特征:单个声索国与中国及其他大国;多个声索国与中国及其他大国;东盟整体与中国及其他大国。换句话说,从内部看,多边机制是东盟以 “集团”方式参与管理南海问题的路径;从外部看,则是东盟以东盟地区论坛、东盟外长扩大会议等含有区外成员尤其是区外大国的更大范围的多边场合作为平台参与管理南海问题的核心指导原则,也是东盟推行大国平衡政策的主要途径。由此可见,以多边机制控制南海情势发展具有明显的中介作用。56曹云华、鞠海龙主编:《南海地区形势报告:2012-2013》,第40页。中国要想破解南海问题多边化和国际化的问题,也要从两方面入手:一是排除区外大国介入;二是阻止东盟内部整合立场的努力。57王森、杨光海:《东盟“大国平衡外交”在南海问题上的运用》,载《当代亚太》2014年第1期,第50-51页。

习近平主席于2013年10月在印尼国会的演讲中郑重提出 “携手建设中国-东盟命运共同体”的倡议,强调要坚持讲信修睦、合作共赢、守望相助、心心相印、开放包容,使双方成为兴衰相伴、安危与共、同舟共济的好邻居、好朋友、好伙伴。58习近平:《携手建设中国—东盟命运共同体》,人民网,2013年10月4日,http://www.People.com.cn/24hour/n/2013/1004/c25408-23102645.html.这也显示出在大战略层面上不应让南海问题破坏中国与东盟多年来经营起来的比较成熟与稳定的关系。和平崛起是中国对世界的庄严承诺,中国学界也在积极探索诸如 “冲突管理”等具有和平性质的政策工具,以有效缓解直至彻底解决包括南海在内的各种争端。在习近平主席和李克强总理提出的 “2+7”规划里,要达成的目标是:签署 《中国-东盟国家睦邻友好合作条约》,制定 《南海行为准则》。这两份政治法律文件如果达成,将实现东南亚这个战略区域内较高的稳定性,减少中国和东盟国家关系的不确定性。59陈寒溪:《2013年国际政治和中国外交形势分析》,载《战略决策研究》2014年第1期,第7页。

王森,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国际关系专业2013级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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