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马德(短篇小说)
2015-01-09肖肖
肖肖
电视里正在播报这样一条本市新闻:一位空巢老人浑身赤裸死于浴缸,好几天都没人发现,整个浴缸发臭了,最终一条狗的哀鸣才引来了邻居、医生、警察和媒体记者。
内科医生张三没看到这条新闻。当然,即便她看到了,也不会有太大反应,毕竟作为医生,她见过的死人实在太多。再说了,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看了这样的新闻,最多也是发出一声短暂的叹息,仅此而已。
张三一早出了门,她在电视台广告中心的营业大厅里排着长队。队伍里,来找亲戚的,找老婆的,找钱包的,找工作的,找身份的,鱼龙混杂,把大厅塞得密不透风。
排在张三面前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女士,衣着光鲜,浓妆艳抹,头上像倒扣了一桶刚泡开的方便面。从张三一加入队伍,方便面便热情凑过来搭讪。
“妹子,你不会也是来征婚的吧?”
此刻,张三有气无力站在人群中,想在排队的间隙打个盹,她完全没听见方便面跟她说话。马德失踪的这三天,张三从没合过眼,她身心俱疲,每到夜里又毫无睡意,只好爬起来抽烟喝酒,枯坐到天亮。这样熬过了三个漫漫长夜,她感觉自己肩上扛着的已经不再是自己的脑袋,而是一颗地球。
“喂,妹子,你也来登征婚启事?”这时,方便面伸手捅了捅张三的肚子。
方便面的举动使张三大为错愕,她差点要跳起来,慌忙答道:“不,不,我不是。”
“不瞒你说,我是来找儿媳的。我那儿子才貌双全,海归,公务员。就是人太老实,女朋友谈了好几个,基本都只到拉个手看个电影的程度。你说这年头,女人是不是都喜欢坏男人……”方便面滔滔不绝,正如眼前那悠长的队伍。
张三还在想着她的马德,她只看见一张嘴在眼皮底下不停地开开关关,唾沫如泄洪大坝里涌出的洪水,人家说了什么,她一点没听进去。方便面自觉无趣,便悻悻扭过头,不再理她。
队伍像蜗牛一样缓慢向前蠕动,这让医生张三想起了人类冗长的肠道,这些站在队伍里的人则是等待被消化的食物,过程漫长而乏味。她不断抬腕看表,越是这样,时间就过得越慢。
临近中午,那些叽叽喳喳的人群终于被逐一消化掉,眼看就轮到张三了。就在此时,一个黑影闪电般插进了队伍最前端,迫切地要求被消化。
张三火冒三丈,但她是个医生,有文化有素质,她努力克制自己,她提醒道:“请你遵守纪律,请排队。”
那是一个年轻女人,一袭黑衣,个头很高,左手拎个大提包,右手打着手机,有点手忙脚乱。她似乎没听见张三说话,头也没回。
“听见没有,不要插老娘的队。”张三拍了那人的肩,差点骂了娘。
那人显然吃了一惊,猛然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因为慌乱,显得有些扭曲。她说:“不好意思,我有急事,我要找人,我的人丢了。”
“就你急?我就不急了?我在这等了一上午了。”
“大姐,我真是十万火急,我孩子走丢了,我要赶紧登个寻人启事,人命关天啊。”
“那我实话告诉你,我的宝贝丢了三天了,我急疯了,你最好给我滚一边去。”
那人站好了姿势,身子几乎是趴在了营业台上,接着哗啦一下,她把提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在一堆口红、香水、防晒霜、手机、香烟和卡片中,翻找一张照片。
此时在张三体内,几天来岩浆一样堆积的委屈、无助和难过正在遽然升温,眼前这个女人彻底引爆了这座火山。张三怒发冲冠,使劲推了推那个女人,她想把她推到一边去。
这一推,那女人包里的物件花花绿绿撒了一地。那女人花容失色,两个吃了火药的女人扭打在一起。
从电视台出来,张三有些鼻青脸肿,连头发都被扯掉了不少。她一路骂骂咧咧,肚里的气只涨不消,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走到十字路口,太阳高悬头顶,晃得人眼睛疼。路口的红灯刺眼地闪着,像另一个太阳,她真想掏一颗炸弹把那信号灯给炸了。
“小姐你好,我们是电视台的,能采访你一下吗?”没等张三明白过来,两个电视台记者已经一前一后将她截住。
张三摆摆手,表示不愿接受采访。
“你放心好了,我们就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不耽误你多少时间。”没等张三答应,手持话筒的记者就开始介绍新闻背景。他说:“就是早上那则新闻,一位空巢老人死在浴缸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腐烂了。我们准备做一个专题节目,在全市范围内发动一场有关空巢老人生活现状的大讨论,请你谈谈对此事的看法。”
这个时候张三实在不愿意说话,她再三推却。但她还是低估了记者们的敬业精神,两个记者完全没看到她的脸色,不断把话筒伸到她嘴边,犹如一把刺刀。他们执着地启蒙她,非要把她的嘴撬开。他们说,难道你没有父母吗?再说你以后也会变老,也会死,你肯定关心也应该关心这个事,这是大家的事。
张三忍无可忍,她冲二位记者咆哮道:“你们也太无聊了,一个老人死了,关我屁事。路上那么多人,你们不知道随便拣一个爱管闲事的去问?没看到老娘今天不高兴吗?”
马德是三天前失踪的。
那天午夜,市人民医院内科医生张三下班回家,没有看到马德。若是往时,马德早就跑过来迎她了。她回来得再晚,马德都会窝在沙发上等她。
张三以为马德在跟她玩躲猫猫,她在门口换了鞋,温柔地喊了几声“马德,别躲了,我看到你了”。没有回应。她又走进厨房、卧室和书房,她甚至翻箱倒柜,把家里弄得一团糟,还是没有马德的影子。
张三急了。她像个野鬼一样飞奔下楼,在小区里来回游荡。夜深人静,人们沉醉在各自的梦中。张三的呼喊声很快将邻居们吵醒。许多人难堪其扰,纷纷推开窗户,对着楼下的张三破口大骂:“神经病啊,三更半夜招什么魂,还让不让人睡觉。”
一直到天亮,张三把整个小区都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马德是张三养的一条狗,养了两年,从一团仙人球大小的小东西养成了大狗。她跟马德的感情自然不必多说。用旁人的话来说便是,自从有了马德,张三才有了点人样。
天亮后,出门上班的邻居看到白茫茫的纸片像梨花一样布满了小区的主要路口。那是一则寻狗启事,除了一张狗的照片,重金酬谢几个大字尤其显眼,这让人们想起不久前警方重金悬赏追捕杀人犯的情形。
张三完成这一浩大工程回到家,刚想坐下来歇口气,小区物业很快找上门来了。他们说:“小区是我家,爱护靠大家,请你自觉把那些纸片清理干净。”
张三恼火不已,她说:“我的狗好端端的不见了,你们有责任,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你们倒恶人先告状,先找我的麻烦来了。”
最后那位务业公司的大妈哭着脸走了,她说干了一辈子服务工作,还真没遇到这样难说话的人。
张三苦心寻找,却没有任何线索。她走投无路,去了派出所。
“我要报案。我的狗丢了,找了两天没找到,我才来报案的。你们一定要帮帮我。”张三一激动,差点要去握民警的手。
“狗丢了?我们这还从没处理过这样的案子。一般老人小孩丢了,我们都帮忙找。这狗丢了……”民警不自然地笑了笑,面露难色。
“你们到底帮不帮?”
“这个,我得请示领导。你稍等一会儿。”民警噔噔噔上了楼,两三分钟的工夫回来了。他说:“抱歉,我们领导出去开会了,你改天再来吧。”
“你们究竟帮还是不帮,不要随便找个借口就想打发我走。”张三有些激动,她说着说着拍了桌子。
民警有点不耐烦了,嘴里小声说:“不就丢了条狗,还有那么多重要的案子等着我们去处理呢。”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们是怎么做警察的?我告诉你,如果找不到狗,我也不想活了。”说完,她呜呜呜哭起来。
民警无奈,只好给张三做了笔录,并承诺一有消息就通知她。张三留了派出所的电话,悻悻离去。之后,派出所就不断接到张三的来电,问狗找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最新的线索?要是找到偷狗的凶手,会不会执行枪决?她在电话里要求派出所必须尽快找出凶手,并且要依法严惩。
为何张三又变回了两年前的模样?医院的同事们感到诧异。
“李四这狗东西,害了我一辈子。”那时,张三嘴里时不时蹦出这样一句话。自从她养了狗,这样的骂声就彻底绝迹了。她心里有点愧疚,后悔侮辱了狗的名声而便宜了李四。
李四是张三的前夫,大学教授,斯文白净,正派的脸盘上挂着一副金边眼镜。李四教授说话细声细气的,总笑眯眯的,在张三面前温顺得像只猫。能找到这样一个如意郎君,张三很骄傲,用她的原话来说便是:连李四的唾沫星子里都飞溅着文化的味道。
他们的相遇跟大多数爱情故事一样,平淡如水。那年,张三已经在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做了五年医生,却从未谈过恋爱,身边的同事朋友们都已为人妻人母,她却像什么事都没有,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为此,她父亲张大生还三天两头跟她吵架。
某天大学教授李四出现了,他那天喝多了酒,被送到医院打了一宿的点滴。那时夜已经深了,朋友们把他丢在急诊室就走了,他一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呼啦呼啦地呕吐,完了又哭天喊地,像个遭遗弃的孩子。值班医生张三为他做了简单的诊断,开了药。李四烂醉如泥,只能躺着输液,谁料病床早已满员。张三看着可怜兮兮的李四,对护士说:“把他送到我的休息间去吧。”张三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似乎在那一瞬,她就觉得眼前这个烂醉的男人往后跟自己有着什么特殊的关系。就这样,李四在张三房间里睡了一夜。他醒来的时候,看看自己头上悬着几瓶点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李四望着身边这位熟睡的素不相识的姑娘,突然产生了某种好感,他甚至想去抱抱她,去摸摸她的手,理理她凌乱的头发。
实际上,那时大学教授李四正经历了一场痛苦的失恋,他向来滴酒不沾,那一次喝醉完全是为了祭奠那场凄苦的爱情。后来,他跟张三说,那一夜他几乎喝光了他这一辈子的酒。果然,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的确极少喝酒。
后来,李四陆续请张三吃了几次饭,看了两场电影,两个人就好上了。又过了一年,朋友们接到了他们的喜帖。张三上夜班的时候,同事们经常看到李四来医院陪她,两个人如胶似漆,一度成为市人民医院的一段爱情佳话。对于李四,张三是满意的,除了个头矮了点,其余一切都趋近完美。
那天,张三本来要上夜班,晚上住医院。同事突然跟她调了班,晚上9点不到她就换下白大褂回家了。她哼着小曲走在春风沉醉的路上,空气里洋溢着万物复苏的味道。她在小区门口买了李四爱吃的武汉鸭脖和糖炒栗子,又要了两瓶啤酒,还买一束粉色玫瑰。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要上夜班,少有时间在家陪李四,她因此有些内疚,总觉得李四像个孤独的孩子,被她遗弃在家里,她决定在这个夜晚好好补偿李四。
张三开门进屋,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她感觉时间停滞了。
卧室的大床上,教授李四跟他的女学生正在翻云覆雨,他们甚至没有察觉站在门口的张三。
他们维持了近五年的婚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戛然而止。没有吵闹,也没有打斗,在一阵沉默的尴尬之后,教授李四卷起行李,拉着女学生的手,落荒而逃。随着那扇防盗门“嘭”的一声被李四关上,张三的天塌了下来,世界黑下来。
这事当时同事们都不敢相信。张三是个漂亮女人,虽然岁月逐渐消化了她的美丽,但站在矮小的李四教授身边还是绰绰有余。况且张三性格强势,在他们的婚姻跷跷板上,张三向来处于主动的地位,而且一直掌控得很好。不说同事们,就连张三自己也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她总感觉那是一场梦。
离婚后,张三的生活跟她的脸色一样,苍白凌乱。她晚上失眠,上班迟到,在医院看着病历本发呆,跟病人发火,回到家里又对着墙壁流泪,嘴里偶尔会冒出一句“李四这个狗日的,害了我一辈子”。
朋友们看到她可怜,就建议她养条狗。他们说,这年头,养男人还不如养一条狗,男人再好都不如狗好,狗除了不能当男人用,让它干什么都行。
不久,父亲张大生为张三抱来了一条狗。狗只有毛线团那么大,一进门就用生生怯怯的眼光瞥张三,傻乎乎地在原地转圈,细细打量这个陌生的家。张大生说:“看你一个人生活冷冷清清的,家里总得有个活物,人家送我一条狗,就给你养着吧。”
张三本来想推辞,一来,她并不爱狗,她此前从来没养过狗。二来,以目前的状况,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养一条狗无疑是给自己添麻烦。但那条狗很快走到她跟前,伸出舌头温柔地舔她的脚趾,它的小舌头跟天鹅绒一样细滑,舔得她心痒痒的,这使她动了恻隐之心。小狗就留在了张三家。
张大生就张三这么一个女儿,老伴死得早,女儿是他一手带大的。除了前些年催促女儿找对象,从小到大,女儿倒没让她操太多心,从外省的医学院毕业回到本市最好的医院当了医生,后来又跟大学教授李四成了家,眼看着小两口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如今却闹了离婚。张大生每每回想起这一切,心底总泛起一阵委屈酸楚,却也不忍向女儿发泄,于是留下狗,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
很快,张三得到了李四再婚的消息,新娘自然是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张三心里一阵灰暗,几乎在那一瞬,所有的爱成了恨。她怀着巨大的仇恨开始谋划各种报复手段。一夜之间她几乎想尽了所有残忍的手法,但突然又感到有气无力,她沉浸在一个人的悲痛之中。到了下半夜,她心如刀绞,咬牙给李四打了个电话。李四冷冷地告诉她,他已经结婚了,请她不要再打扰他的生活,也希望她幸福,大家好聚好散,井水不犯河水。电话挂掉,她觉得自己的喉管被狠狠割开,像条死鱼摆在案板上。
张三真的找来了菜刀,她流着泪,躺在沙发上努力回想这一生的欢愉,想来想去,似乎没什么值得留恋。她太痛苦了,并且这样的痛苦将伴随她的余生,她没办法结束这样的痛苦,只能提前结束自己的余生。那把菜刀是新买的,买回来的时候,她还叫李四磨过,刀口泛着冷峻的金属之光,刀口靠近手腕,凉得让人打战,她只需要轻轻一按,血光就会四溅,抽搐几下,便会带走所有悲伤。
这时候,那条狗跑过来了。它跟她还不是很熟,它甚至有点怕她,但它还是怯生生地跑了过来,它伸出细软的舌头去舔她的脸,舔她的泪眼,仿佛懂得她的伤痛,它在挽留她。最后,它温柔地躺在了她的臂弯里,像个婴儿,张三冰凉的心逐渐温热起来,她放下屠刀,活过来了。
养了两个月,那狗越来越像乡下的土狗了。不过,那狗好养,听话,安静,也不挑食。这是张三喜欢的。她给狗取了个洋气的名字,叫马德。有了马德,她的生活渐渐有了生机。每天下班,去菜市场买菜,回到家下厨做饭,细心喂饱马德和自己。饭后牵着马德在小区里绕着人工湖散几圈步。隔天给马德洗澡,定期剪毛,生病了去宠物医院看兽医。周末呢,一起逛超市,看电影,去衣架厂宿舍区看望老父亲张大生。在张三的世界里,马德完全替代了李四的位置。她不止一次对它说,往后,咱俩就相依为命了。
现在,张三一连两天在医院里沉默寡言,头发蓬乱,眼睛浮肿,垂着一张苦瓜脸。出于职业的敏感,同事们很快得出这样一个诊断:张三又失恋了。
这个诊断结论出来那天,张三出了一次医疗事故。她开错了药,要不是发现及时,病人连命都难保。为此,患者家属大闹医院,差点砸了招牌。医院只好给张三放了大假,要她好好反省,反省够了再回医院上班。张三倒也没什么意见,反而求之不得,这样她就有时间一心寻找马德了。
天要黑了。张三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回家的路上,依然没有马德的消息。
小区门口那几家狗肉店迎来了喧嚣的时刻。正是初春时节,狗肉店生意红火,店里早已人满为患,店家把餐桌摆到了马路边上。食客们吃得热火朝天,他们津津有味啃着狗骨头,嚼着狗肉,喝着啤酒。
张三从这些热气腾腾的餐桌旁走过,在那散落一地的白骨中,仿佛看到了马德。张三感觉自己的骨肉正被眼前这些人吞噬,她二话没说,将一锅冒着热气的狗肉掀翻在地。
食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呆了。很快,他们发现快到嘴边的美味被一个陌生人掀翻了,而且是一个女人。他们吃了狗肉的火气很快喷涌上头。
“你神经吧,搞什么名堂?”
“你们为什么要吃狗肉?”
“吃狗肉犯法?”
“犯不犯法不关我事,但你们犯了我的规矩,连狗肉都吃,你们不是人。”
他们的争吵很快引来了狗肉店老板。张三握紧了拳头,她红着眼睛怒向那肥头大耳的老板,她说:“你不要对我凶,我只想问问你,有没有看见一条白毛狗?”
“我们这杀的都是乡下买来的土狗,全是黄狗,没有什么白狗。”
这家狗肉店的老板张三认识,每次她牵着马德出门,那狗老板都瞪圆了眼睛打量那条狗,目光像两把亮晃晃的刀子,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感到了一种危机,那狗老板肯定是看上马德了,他迟早会下手。
“你见过我的狗,你是不是把它偷来杀了?”张三像在审问一个小偷。
“你这不是血口喷人吗?我这里的狗都是有来历的。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我虽然做着狗肉生意,但从来不偷狗。”
这时,狗肉店后院传来了一阵狗叫声。张三循声冲进后院,看见角落的铁笼里关着十来条狗。
“马德,马德。”张三大声疾呼,她希望有一条狗能跳出来,窜到她面前摇尾巴。听到喊声,那群狗在笼子里乱成一团,纷纷从缝隙里伸出舌头,向张三求救。
铁笼关得严实。张三注意到笼子上挂着一把大锁,但锁是开着的,她很快把笼子打开了。这时,狗肉店老板追了上来,但为时已晚,被关疯了的狗们倾巢而出,狂吠着朝门外跑去。狗肉店老板叫喊着:“你这个疯女人,真是疯了!”一边惊慌往外跑。见此情景,食客们再也顾不上吃喝,尖叫着落荒而逃。
张三被带到了派出所,狗肉店老板要她赔偿损失。然而派出所的人看见张三,脸都绿了,马上要打发她走。狗肉店老板哪里肯干,张三也赖着不走,她说:“你们既然把我抓来了,就把我的马德给我找回来,否则我就在这里不走了。”
张三说到做到,果然赖在了派出所。
电话响起的时候,张三在派出所走廊里的长椅上睡着了。
是不是找到马德了?张三惊醒,慌忙在手包里翻找手机。这时,阳光斜洒在地板上,墙上的大钟正指向9点。
“你是张三吗?”电话那头问。
“对,对,是我,是我。你们是不是找到它了?”
“是的,你赶紧到衣架厂宿舍区来。”电话那头说。
张三从长椅上弹起来,飞跑出派出所,在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衣架厂宿舍区。她一想到很快就能跟马德相见,脸上有了难得的喜悦,她甚至冲着汽车后视镜中的自己笑了笑,她感觉自己此时像一只逃出鸟笼的鸟儿,正展翅飞回阔别多时的森林。
衣架厂宿舍区居委会的杨大姐接待了她。杨大姐哭丧着一张脸,好像人家借了她一担米,只还她一担糠。她领着张三风风火火往宿舍区走,一路上没有说话。而张三的步伐却是轻快的,春风轻轻拂过她的脸,扬起她的头发,她在心里想,春天真是一个美好的季节。
“你放心,钱我会兑现的。”张三的意思是,杨大姐提供了线索,寻找马德的赏金一分不少。然而,杨大姐没理睬。
阳光温柔地打在草地上,花丛中彩蝶翻飞。张三仿佛看见马德在草地上欢跑,调皮地追逐着蝴蝶。
衣架厂宿舍区地处南郊,是个老旧小区,房子多是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两层砖瓦房。随着厂子倒闭,宿舍区也辉煌不再。这些年,因为房子年久失修,无人管理,小区里杂草丛生,住的人就更少了。
张三对这个地方是熟悉的,在与李四结婚之前,她一直跟父亲张大生住在这个地方。自从搬离衣架厂宿舍区,她也每周会回来看望父亲。但这个早晨,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脑子里充斥的都是与马德相见的场景,因此在她眼里,仿佛进入了一块陌生的领地。
她们在宿舍区密集的楼房间七拐八拐,最终拐进了一栋两层的瓦房。这是一栋老房子,看起来像一列被遗弃在荒野的旧火车。她们穿过一楼潮湿的走廊,从昏暗的楼梯间上了楼。
“杨姐,你这不是带我回家嘛。”张三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然而,杨大姐还是没理她,只顾往前走。张三自觉没趣,却在心里暗想,看来马德是被父亲张大生抱回家来了,这个老头肯定是想让她回来看看他。父亲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头,从来不向任何人示弱,他从不会跟女儿说,回来吧,爸想你。记得有几次过节,她打电话回家说晚上回家吃饭,要陪他喝上两杯。父亲的反应总是很冷淡,对她爱理不理的样子。可每次她跨进家门,父亲早就坐在一大桌子饭菜前,他在等她。
“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我们是昨天中午发现的,今天才找到你。”杨大姐突然说话了,她的话语庄严肃穆,让人不寒而栗。这让张三想起自己给病人家属下病危通知时的语气。
“啊,发生了什么事?”
“马上就到了,到了再说吧。”
杨大姐不再说话,走廊里安静得跟病房一样,她们踩在松散的木质楼板上,脚下发出嘭嘭嘭的声响,像有人急促地拍打着门板,叫人心慌。
她们在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子前停下来,那正是张大生的家。那扇掉了漆的门打开了,杨大姐领着她进了屋。浴室里光线昏暗,一口老式浴缸静静地摆在那里,陈旧却又刺目,看上去如一堆白骨。
“我们发现的时候,就是在这浴缸里。”杨大姐指着那口浴缸,词语从她嘴里出来,仍带着惊恐。
“它怎么会在浴缸里?它平时洗澡从来不进浴缸的。”
杨大姐把目光移开,落到墙上,没有回话。
“它是不是死了?”
“是的,不在了。”
张三挣扎了一下,她感觉头部被人狠狠敲了一锤,眼前一阵灰暗,天旋地转。她蹲了下去,艰难地把头搁在浴缸的边沿。她闭上眼睛,除了她自己,整个世界都在飞速旋转。
“现在它在哪?”
“在殡仪馆的冷冻库里。”
“不要让它睡冰柜,它最怕冷了,它会着凉,它很容易感冒。”
“哎……”
“它是怎么死的?”
“煤气中毒,也可能是心脏病,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
张三趴在浴缸上哭起来,她想大声哭出来,把所有的悲伤哭出来,但她的喉管里像被安装了消声器,连她都听不到自己的哭声。
张三站起来的时候,杨大姐已经走了,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她这才想起了父亲张大生。她要找他算账,要不是他把马德抱出来,就不会发生这种惨剧。
屋里空无一人,床上堆满了父亲的衣物,客厅里散落着旧报纸,厨房里有鸡蛋臭了,蟑螂横行,整个房子发出陈腐的霉味。她努力搜寻着父亲的痕迹,仿佛这个时候他就躲在床底,躲在沙发背后,或者躲在衣柜的镜子后面,他不敢见她。然而,寻遍整个屋子,除了墙上挂着的几帧泛黄的老照片,再没有父亲的踪影。
最终,张三在凌乱的餐桌上找到了一把钥匙,那是她家的钥匙,在跟李四离婚后,她将这把多余的钥匙交给了父亲。
对于父亲,张三是充满感激和内疚的。她5岁那年,母亲就不在了,在她的一生里几乎没感受过母爱,可她得到的爱却不比别人少。虽然没有母亲,从上幼儿园开始,一直到初中毕业,她的辫子总是全校最漂亮的,衣服是最干净的,许多同学都夸她有一个好妈妈。准备高考那一年,父亲对她的关爱到了极致,每天骑自行车接送,风雨无阻。此外,还要跑菜市场,下厨房,变着花样为她做营养餐。一年苦读下来,同学们都瘦了,她反而胖了10斤。终于等到大学毕业,父亲又忙着为她张罗工作,操心婚事。这一切,她是知道的。只是随着年岁增长,虽然父亲身子骨尚还硬朗,却变得少言寡语,最近几年好像成了哑巴。
可是,现在马德不见了,是父亲张大生害死的。她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小时候,他不小心摔坏一面镜子,她都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何况,现在他害死了马德,他肯定知道她不会原谅他。而他总那么倔强,从不向她低头认错,所以他干脆跑掉。
张三这样想的时候,悲痛变成怒火,她狠狠砸掉了墙上那个相框,玻璃破碎,泛黄的照片撒了一地。
下午,在杨大姐的陪同下,张三鼓起勇气去了殡仪馆,她要见马德最后一面,送它最后一程。
张三垂头站在殡仪馆空荡荡的大厅里,她在等着杨大姐帮她办手续。她点了一支烟,烟雾从她嘴里喷出来,荡漾开来,最后消散得无影无踪。她在心里想,马德很快就要变成那样一缕青烟了。再见了,马德。
这时,杨大姐已经办妥了手续,她跟负责看守停尸房冰柜的老头说了会儿话,然后朝张三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负责看守冰柜的老头是个驼背,白发苍苍,脸上千沟万壑,老树根一样。他看起来比父亲张大生还要老。张三在心里想。
那老头看了张三一眼,眼神有些奇怪,好像带着刺。她看见他的白胡须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老头领着张三走进迷宫一样幽深的通道,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刚拖过,跟打了蜡似的,可以照见人们脸上的悲伤。在穿过一道又一道阴森的铁门之后,光线越来越暗,四周静得可怕,唯有看守老头腰间挂着那串钥匙因为撞击而发出有节奏的响声。这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急促,张三感觉自己正踩着这一声快过一声的声响,一步一步走向地狱的深处。
这是张三第一次见到殡仪馆的冰柜,看上去跟超市里的存物柜没什么两样,只是被放大了数十倍。绿色的柜子上锈迹斑斑,白漆编号倒是相当醒目。
这时,看守老头的步子慢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紧紧捂住腰间那串钥匙,钥匙的撞击声便消失了,看来他不忍惊扰那些长眠在冰柜里的人。
他们在102号冰柜前停下来,看守老头在那一大串钥匙中找出一把,熟练地打开柜子,一股冷雾从柜子里涌出来,整个房间瞬间冰冷下来。
在看守老头往外拉柜子的时候,张三紧紧闭上了眼睛,她死死咬着牙,不忍心去看。她听见冰柜被拖出来的声音,她不敢想象腐烂之后又被冰冻的马德是什么样子。
房间里一片死寂,几乎让人窒息。过了一阵,张三听见看守老头说:“如果你实在不忍心看,你就摸摸他的脸吧,来了好些天了,他始终不肯闭眼,估计只有你才能让他安心瞑目呢。毕竟,你是他唯一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