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材呼唤原汁原味的经典
2015-01-09贾龙弟
贾龙弟
《皇帝的新装》有很多版本,人教版上册采用的是著名翻译家叶君健先生的译本,教材注明的是:“选自《安徒生童话和故事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56年版)。叶君健译,有删节。”[1]但与这个版本的原文进行比较,发现不仅是“删节”这么简单,从词语、句子,甚至标点,都“加上修润的工夫”[2]。
本人不揣浅陋,深入探讨这些地方,以期引发我们对“修润”经典作品的深度思考。
一、基于尊重文本特点的语言修润
各类文体大都有自己运用语言的特点。同为叙事性作品,童话的语言特点就不同于一般的小说。而我们在注重语言规范的同时,可能忽视了规范之外更加重要的一些东西。
⒈比简洁更重要的
语言的简洁明白,是现代汉语的一个要求,人教版的许多修改,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编者的这一追求。但这些修改,必须以尊重作品个性化的语言风格为前提。
原文:正如人们一提到皇帝时不免要说“他在会议室里”一样,人们提到他的时候总是说:“皇上在更衣室里。”
课文删去了加点部分,表达的确简洁了,但这是否就是好的修改呢?童话运用语言的“决定因素不是抽象的书写语言的规则,而是孩子的理解力”[3]。因此,我们不能用成人的视角,以成人的理解力,来要求一篇童话的语言表达。孩子未必知道一个有作为的皇帝应该会经常开会处理国事,所以叙述还得“啰嗦”点。
如果我们以安徒生童话为背景,可能对这种“重复累赘”的语言风格认识更深。他的语言不仅具有民间口语化的风格,而且还是“孩子式”的口语。“把儿童作为叙述者,所以成人作者模仿着自己想象中的儿童说话的语气语调,暴露出孩子因知识经验的不足、表达能力的欠缺等造成的语言问题,而正是这些失误,才证实了儿童叙述者。”[4]
不过这位御医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经过一番磋商和研究以后,他总算把这只鸟儿勉强修好了;不过他说,这鸟儿今后必须仔细保护……这鸟儿只能一年唱一次,而这不算用得太过火呢!不过乐师作了一个短短的演说,用的全是些难懂的字眼儿。(《夜莺》)[5]
如此多的“不过”,按照常理完全可以不要,但我们细读一下,眼前就会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一群孩子,满怀期待地希望故事有一个好的发展,但是那个讲故事的孩子,却是卖着一个又一个的关子,在每一次激起孩子们的期待后,无奈地两手一摊,不无遗憾地叹口气说:“不过……不过……”有人把这些词称之为“代用语气词”[6](丧失或部分丧失了原有功能),只要我们读一下就知道,一旦去掉这些“代用语气词”,那种孩子式的讲述语气立马消失,那种幽默风趣的味道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干巴巴的叙述!
原文:他们摆出两架织布机,装作是在工作的样子,可是他们的织布机上连一点东西的影子也没有。他们急迫地请求发给他们一些最细的生丝和最好的金子。他们把这些东西都装进自己的腰包。
这么多的“他们”,如果仅仅从语言简洁的角度来“修润”的话,从语法的角度,除了第一和第三个外,其他均可省略,幸运的是,编者没有这么做,所以,我们现在还是能念到这样有意思的句子,可以一路“他们”过去。这些看似“多余”的语言,体现的正是“孩子的理解力”,反映了“乐于像一个小学生那样地写”[7]的创作态度,尊重作品的隐含读者,尊重儿童的世界。下面的例子就值得商榷:
原文:可怜的老大臣的眼睛越睁越大,可是他仍然看不见什么东西,因为的确没有什么东西可看。(课文删除了加点词)
第一句看似啰嗦,实则完全的口语化,而且是孩子式的口气,可以想象当讲故事的人在“可是他”后面会故意地停顿一下,吊起孩子们的胃口,最后来一句“仍然看不见什么东西”,孩子们失望之余,发出一阵哄笑。
原文:“这大概是因为我不配有现在这样好的官职吧?这也真够滑稽,但是我决不能让人看出来!”因此他就把他完全没有看见的布称赞了一番。
课文把加点的两个关联词去掉了。编者觉得这些关联词是没有必要、完全多余的,没有这些关联词,读者照样能把握前后的关联意义。但是照样的改变完全是用成人的讲述方式,改变了儿童作为讲述着的那种经验。
为了简洁而破坏了童话的语言风格和叙述风格,这是为了简洁而简洁的加工行为,必然会损害童话的审美情趣,使之味同嚼蜡。
2.比规范更重要的
“儿童文学只能是文学。这本来是一个简单的,无需重申的,更不需争论的问题。”[8]而“文学语言主要是一种情体,不是工具。”[9]童话使用的是文学性语言,它不仅仅是一种工具,作为“情体”,它不能仅仅止于规范,文学性语言比一般的书面语更丰富,更有表现力,为了追求更强的表现力,文学语言往往会超常规使用语言。编者必须要有文学的眼光,稍有不慎就会破坏童话的美感。
原文:“哎呀,真是美极了!”皇帝说。“我十二分的满意!”
课文把原文中的“十二分的满意”,改为了“十分满意”,可能在表达上显得更加规范了,但也失去童话夸张的趣味和口语化的特点。原文比前面那两位大臣的“非常满意”和“很满意”更进一层,使赞美甚嚣尘上,那种讽刺的意味也越来越浓。
原文:皇上在镜子面前转了转身子,扭了扭腰肢。
课文改成了“腰”。前后虽然相差一个字,而且在意义表达上也没有多大区别,但是“腰肢”一词更具戏剧感,读者仿佛看到舞台上那种喜剧角色充满夸张和喜感的动作,而“扭腰”一词平庸,缺乏新颖感,读者容易轻轻滑过,不大容易对这个喜剧动作产生创造性的联想,而让读者关注人物的动作,则是童话表达动作性的体现。
标点在“请看吧,这是裤子!这是袍子!这是外衣!”(课文把感叹号改成了逗号)
这些感叹号,活现了两个骗子郑重其事、装腔作势、假意卖弄、拿腔捏调的滑稽相,讽刺味十足,一旦改成逗号,其故意夸张的意味顿失。
二、基于尊重文本完整性的内容删减
课文,尤其是文学作品,编者在进行删减的时候必须慎重,文学首先是人学,可以说,作品是其思想人格的外显形式,因此,对作品删减的慎重就是对作者的尊重。任何随意的删减,都是对作品完整性的任意阉割,是对作品生命的漠视。
原文:许多年以前,有一位皇帝,他非常喜欢好看的新衣服。为了要穿得漂亮,他不惜把他所有的钱都花掉。
在课文的第一节编者删除了“他非常喜欢好看的新衣服”,也就是说把皇帝的这一“爱好”略写了,爱好新衣服,这是大多数人的心理需求,尤其是儿童,更是如此,安徒生的童话一开头就紧紧抓住了孩子的心。只是皇帝“爱新装”的程度有些夸张,接下来一系列的夸张行为,皆出自这种有点疯狂的爱衣嗜好,而这种疯狂,首先给人的感觉是有趣、好玩,整个故事也因此更具戏剧感,更好玩。编者把这种爱好删减掉,让皇帝的荒唐行为没有了依托,让读者直奔“封建统治阶级虚伪、愚蠢、腐朽的本质”这一概念化的解读。可能在编者看来,由“爱好”,或者说“嗜好”引发的上当受骗,一定程度上肯定会削弱文本对“以皇帝为首的统治阶级的虚荣、铺张浪费、愚蠢”的批判力度。从一定程度上讲,编者对文本的解读,决定了编者对文本内容的删减。关于《皇帝的新装》一文的解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局限在政治层面上。作为一种以意识形态化的方法来分析文本的方式,在一定时期内的存在无可厚非,任何经典都会有时代的解读,这个也是经典存在的意义之一。不过,这种解读毕竟有它的局限性。教材编者正是基于这样的解读,才会觉得“他非常喜欢好看的新衣服”可有可无,或者没有的话主题倒更凸显,但也或多或少地削弱了整个童话快乐轻松的气氛,而这也正是这篇童话的魅力所在。
另外课文开头删除了“他居住的那个大城市里,生活是轻松愉快的。每天都有许多外国人到来。”两句话,为什么呢?首先,是谁生活“很轻松,很愉快”?结合两个版本来看,应该是城市里的居民,不仅仅特指皇帝一人。其次,可想而知,如果“他居住的那个大城市里,生活是轻松愉快的”,那么,管理这个城市的应该是一个贤明的好皇帝,而不应该是“虚荣、铺张浪费、愚蠢”的坏皇帝,难道在如此皇帝统治之下的人们,他们生活还会“很轻松,很愉快”,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编者又进行了删除,以便让皇帝的丑恶形象深入人心,产生强烈的阶级情感。
什么样的童话观,决定了怎么样的删减。把童话仅仅作为教育的工具,无疑是窄化了童话的多维功能,“文学具有审美、教育、认识、娱乐四大功能,而且都是通过审美来起作用的。”[10]狭隘的解读,造就了上面两处的删节,而这种删节破坏了作品的审美特性,童话首先是文学,童话作为文学的丰富性被删减挤压在政治的深巷中,不可自拔。
同时,这样的删节让童话的游戏精神也消失殆尽。“轻松”和“愉快”是整篇童话的基调,在一幕幕滑稽可笑的丑剧中,儿童的感受被激活。为了达到某种童话的教化功能,难道一定要让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吗?
其实,放眼当代童话艺术,“幽默品格、游戏精神是最能体现儿童文学艺术本性的美学特质。”而且这一美学特质是适应儿童爱玩好动、喜欢游戏的天性的。当代如郑渊洁等很多童话作家都喜欢用荒诞的幻想夸张,增加读者阅读的乐趣,牢牢抓住每一位读者的心。
随着比较的深入,我们不得不佩服叶君健先生的高明。怪不得丹麦女王授予他“丹麦国旗勋章”,使他成为全世界唯一因为安徒生童话翻译而获此殊荣的翻译家。在《安徒生童话》现有的近百种文字译本中,叶译本被丹麦专家评价为“最好的”:“只有中国的(叶君健)译本把他(安徒生)当作一个伟大作家和诗人来介绍给读者,保持了作者的诗情、幽默感和生动活泼的形象化语言,因而是水平最高的译本。”此言不虚!
三、结论:教材呼唤原汁原味的经典
首先,阅读经典就是走近大师,去聆听大师的教诲,去与大师对话,读者总是希望能够与一位真实完整的伟人对话,希望能听到他的原声,即使那个原声并不完美,甚至略有瑕疵。其实,“去其糟粕”同样是学习的过程,更能提高学生分辨是非的能力。反而是温室中长大的孩子,很难经历风雨。我们要相信读者的判断力和审美力。
其次,任何一位编者在进行加工的时候,必然会带着自己对作品的理解,这就好像一个人无法把自己举起来一样。就是叶君健先生,每一次出版他的译文作品时都会进行修订,也说明每一次读的时候,都会有新的理解,这是自然的事情。所以,我们上面的分析,不是要判定谁是谁过,因为不同的编者,不同的时期,对作品的理解不同加工也会不一样。我们要说的是,在没有大的把握,在还不能说自己已经理解透这篇作品的时候,除了一些文字上的简单修润之外,原汁原味是呈现给学生最好的经典盛餐。“世外桃源”是不可能靠删节经典删出来的。
最后,经典的选文功能,应该是在“定篇”。王荣生教授认为:“语文课程肩负着培育文学、文化素养的重任;而文学、文化素养在语文课程中有特定的所指,它以确指的‘定篇存现”[10]。朱自清在《经典常谈》的序言中,特别强调:“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11]对于文言经典的教学,他明确指出:“文言文的诵读,该只是了解和欣赏而止。”编者对文本教学功能的辨认决定了他对文本的加工方向,所以,如果编者确定了它是经典,是“定篇”,那么,“文化”该是经典的教学核心内容,编者加工时任何对文化的切割,都是对经典的碎裂。也正因为如此,对经典的加工基本上是着重于一些文字上的简单修润,尽量少触及文化。
窦桂梅老师在谈到经典的加工时说:“只有原版经典,才最能‘引诱孩子感受到人类文明与思想的巨大魅力,才最能带领孩子走进丰富而高尚的精神世界,才最能唤起孩子对美丽而优雅的母语文字的敬慕。”[12]对经典的加工不能仅仅止于规范,必须尊重原作的基本内容和文本特点,才能让学生得到原汁原味的经典熏陶。只有原版的才是够味的,让我们回到经典,回到原汁原味的经典吧!
参考文献
[1] 语文七年级上册教科书.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3.
[2] 叶圣陶,等.开明新编国文读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3]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儿童文学教研组.《儿童文学教学研究参考资料》之勃兰戴断《安徒生论》.
[4] 赵伶俐.徒生童话艺术新探—活在儿童和成人心中的安徒生.浙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2).
[5] 安徒生.安徒生童话全集卷一.叶君健,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
[6] 曹文轩.觉醒、嬗变、困惑:新时期儿童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
[7] 张首映.论文学语言和用字.文艺研究,1989(1).
[8] 蒋风.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史.石家庄: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1991.
[9] 束沛德.新景观大趋势:世纪之交中国儿童文学扫描.文艺报,2002-01-01-06.
[10] 王荣生.语文课程论基础.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11] 蔡富清编选.朱自清选集第二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
[12] 窦桂梅.童话与人生——《丑小鸭》教学实录.人民教育,20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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