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雪原上的第一行脚印

2015-01-08蒲峻岭

北极光 2014年4期
关键词:大兴安岭知青帐篷

蒲峻岭

“滚一身泥,脱一层皮,炼一颗红心到边疆去!”

嘉兴火车站的月台上挂满了墨渍未干的横幅标语。

1970年11月19日,一千二百余名中学生登上了北上大兴安岭的长途专列。一千二百多双充满激情的眼睛中,有一双幼稚而率真的小眼睛,没有兴奋的闪光,也没有悲伤的泪痕,只以十分惊讶的聚焦扫瞄着车厢每一个角落:“有这么多人同我一道去呀!”“怎么这么多人都和我一样呢?”

列车很大,大如庞然怪物。车厢太小,小似龟板甲壳。过道上、座椅下,甚至行李架上都挤满了喧哗不止、躁动不安的支边青年。

列车驶离嘉兴站时,车上车下爆起一片哭喊声,直到过了嘉善,哭声渐渐平息。很多人牢牢地占住窗口的位置,把住窗框,目光依恋、近乎贪婪地捕捉田野浓浓的秋色。也有些胃功能较好的人开始悉悉索索地剥起五芳斋粽子和茶叶蛋来。

十五岁的我是无知的。比我大两岁的汪尧在嘉兴勤俭路上用军用水壶买了二斤散装葡萄酒,这竟成了我们的第一个秘密。列车一路呼啸往北,五天五夜中有人咬破手指写下第一份入党申请书;有人打开日记本记下新的一页;有人偷偷地试探着将母亲买给的云片糕和奶油糖塞给东北来的领队……五天五夜,车厢里发生了很多故事,这些都为以后众多情节纷繁的长篇小说作下了铺垫。而我和汪尧,却深深沉浸在葡萄酒辛辣而甘甜的引诱里。窗外的土地越来越荒,车厢里的空气越来越冷,乃至到铁路终端樟岭车站,被抛进苍茫一片的雪原之中,我还如处在梦里一般。

樟岭到驻地老潮河林场(当时叫公社)还有二百多公里简易公路。四周是山,都不高,被雪掩埋得圆滚滚。树是黑的,密密森森,没有一声鸟叫。

爬上解放牌卡车时,领队的老赵宣布了两条事项:“第一件要注意保暖,今天的气温是零下三十八度。车开起来要达到八十度,手、脚、耳朵要捂得严实,特别是鼻子”,他说话时鼻音挺重,好像自己早已捂严了一般;“第二不要将头、手伸出车外,路窄,两旁杂树很多。上一批有个学生被路边树叉挂住吊出车外,等回头再找到,早已经冻硬了!”听得我们毛骨耸然。

四十个人乘一辆车,加上各自的行李是够挤的。但大家结束了乏味的火车旅行,登上敞篷卡车毕竟还有些新鲜感。开车时有人领了头,大家唱起“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可是车子一颠,大家吱哇乱叫,歌就唱不下去了。

人声静下来,天也暗下来,我就觉得浑身冷起来。车上一色灰黄。黄棉袄、黄棉裤、黄棉帽,男女一样装束,渐渐也溶化在暮色里了。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嘤嘤地哭,身子靠在我背上一抽一抽地。我转过头去,见是个女生。我问她怎么啦。她不吱声。我烦了,便大声教训她:“上山下乡干革命,你应该坚强!”谁知她反而大哭道:“我的脚!我的脚……”“脚怎么啦?脚伤啦?”“脚没有了,脚没有了。”我吓一大跳,费好大力气转过身去,见她伛着上身双手正捧住自己的脚。“这不是吗,你自己捧着呢!瞎讲!”她还是哭,两个肩膀还突突地抖。

这时我看到她脚上穿的鞋,是军用球鞋。“冻了!”我急忙找东西给盖,但在车上都是提包啊脸盆什么的,没有一件可盖的东西,我帮她往自己的棉衣下摆处扳,刚一用力,她“哇”地一声惨叫起来,我实在想不出办法了。身边都是我们的人,但都蜷缩得跟虫子似的,连头都不抬起来,我一狠心,把她的脚抱进我的怀里,塞在棉衣下摆底下……

车子颠来倒去,慢得像蜗牛在爬。引擎声音大得让人耳鼓发麻。她没把脚抽回去,也不再哭,直到林场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周萍萍,和我同岁。

第二天中午,汽车停在一块刚被砍掉杂树的雪地上。这里已经有一座帐篷,长方形,宽约五米,长约十五米,早已眼熟的军绿,帆布,里子是粗羊毛毡,两头有两个垂帘小门。

四处燃烧着熊熊的篝火,知青们像昆虫一样涌向篝火,跺着脚,呻吟着,慌张地搓揉着耳朵和脸颊。

知青的命运是苦难的,但知青的力量是神奇的,我敢肯定没有人看到过帐篷,没有人使用过开山斧与歪把锯,但是一个连队一百三十多人,一座帐篷是住不下的,必须自己动手盖,而且要快。大兴安岭的夜晚是寒冷的,好在工具早就备下了,树木四处满是。吱吱嘎嘎,乒乒乓乓,大木头四个人抬一根,小树杆一个人扛两根,没多少功夫,十几座帐篷架起来了。老潮河地处北纬五十七度,冬季日短,三点来钟,天就见黑了。

新开垦的处女地,没有木板,搭铺用的是小树杆;没有炉子,开口的柴油桶烧水取暖。烟呛火燎,低矮昏暗,知青们好高兴,这是我们亲自建设的“家”呀!

每一个“家”搭两排统铺,可住三十个人。深夜忽然有一股强烈的臊臭袭进鼻孔,众人跳起。我看见小阿二正对着通红的炉子撒尿,排长吴忠耀光着上身跳过去,一下子“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光。小阿二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外面太黑,我,我怕……”说完抱住吴忠耀大哭,帐篷里的人一下子没了言语。

那一夜很长,次日九点多,才从帐篷缝处透进白来。但那一夜我没睡好觉,老听得外边有“呜呜”的鸟叫声和“啪啪”的树枝折断声,树林黑森森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大兴安岭的第一顿饭是在水桶里做的。连里给每个排(也就是每个帐篷)发了两个铁水桶。水桶上大下小,呈锥形,东北人叫“维特罗”(俄语译音)。分给每排一袋面粉,冻白菜和盐堆在操场上(当时是雪地,设计中的操场),随吃随拿,我们把“维特罗”吊在篝火上,烧开水,倒进面粉,拌些碎白菜,放点盐,搅成糊状。煮熟之后,大家就蜂拥而上用盆去盛。我刚吃一口,就尝到一股腐菜与烟熏的混合味,连连作呕,接着大家开始骂人。

连长早就站在门口,皮大衣在肩上披着,两手叉腰,威严逼人,但说话倒挺斯文:“怎么回事?这饭不好吃,同志们,我们都长大了,再不是中学生娃娃了,我们是屯垦戌边的革命战士。撇下家乡的大米饭,来吃面糊糊,是有点不大习惯,但这正好说明我们需要锻炼。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包括什么样的活都能干,什么样的饭都能吃。咱们现在条件差点,铁锅没有,油也没有,这是运输问题。等建起了食堂,有了面碱子,我们就可以吃上香喷喷的白面馒头嘛。别看轻这面糊糊啊,面粉就是细粮呀,这几袋白面还是附近驻军优待咱们的呢,同志们要不忘军民鱼水情啊……”

大家这才明白,这面糊糊里有“鱼水情”哩!听到这里,再也没人叫骂了,毕竟是听了一番教导了,也毕竟是大家都饥饿了,三三两两回到“维得罗”边上时,不由自主地操起饭盆来……

捱过漫长而沉闷的冬天,进入五月,大兴安岭又开春了。层层松林泛出了青芽,片片白桦展开了绿叶,冰封了七个月的阿木尔河开始解冻,相隔老远,就能听见冰排“嘭嘭”的撞击声和“哗哗”的流水声。春天来了,大兴安岭从沉睡中苏醒了。

春夏季节的大森林是神秘而迷人的。漫山遍野的金达莱花褪去以后,就是金黄的玫瑰,洁白的野荷,粉红的都柿花,还有火焰一样燃烧着的柴胡花。赤橙黄绿青蓝紫,满目尽是花的海洋。兴安岭成了彩色的世界。

寂寞了大半年,鸟儿们终于要展展翅膀、展开歌喉了。迎春、布谷、岩鹰、飞龙、野鸽、棒鸡……在树林间、在草地上欢快地跳跃、尽情地啼鸣。冬眠了大半年的野兽也开始奔跑、啸叫。熊、鹿、獐、狼、狐、獾、兔……叽叽喳喳,寻找配偶,各自都在竭尽全力,以证明绵延永恒的生命,森林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啼鸣和啸叫,宛如经久不息的交响曲。知青们的灵魂沐浴了大自然赐予的甘霖,精神空前振奋。收工回来,男男女女走进森林,采撷、挖掘、捕捉,各自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愿望在收集、在珍藏。每人都有一个遥远的家,每人都有常挂心头的亲友,大森林的慷慨赐予为知青们准备了最丰富的礼物,让他们回家时馈赠最亲爱的人。

这是我们在老潮河畔踏出的第一行脚印,从此开始了十年刻骨铭心的知青生活。endprint

猜你喜欢

大兴安岭知青帐篷
今晚,我要睡在帐篷里
帐篷里的笑声
“帐篷节”开始啦
大兴安岭不会忘记你
难忘知青岁月
大兴安岭的铁道兵
2架增雨飞机为大兴安岭送雨
搭在水上的帐篷
知青伟大的一代青年
难忘的知青往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