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知青
2015-01-08王珏
王珏
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曾在图强林业局(原阿木尔区老潮河林场)工作过的嘉兴老知青朱康伟夫妇重返大兴安岭,同行的还有他们那个可爱的小女儿。小姑娘骄傲地告诉我她叫小桦,并特别强调是美丽的白桦树的“桦”。我会心地笑了,因为我深知康伟夫妇的用意,这个名字里充满了对大兴安岭的爱恋,寄托着他们对苍茫林海终生难忘的回忆。
那些老知青的孩子可能无数次地听他们父辈讲过开发建设大兴安岭的故事,然而那段岁月早已成为模糊的历史背影,如今展现在小桦面前的只是连绵的青山、清亮亮的河水与恬静秀美的小山城。他们已无从体会父母当年所遭遇的杳无人迹的大东北的苦寒与荒凉,永远都不可能知道那些嘉兴知青在这里流过多少热汗与泪水,历经了怎样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
1970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十一月的大兴安岭已是白雪皑皑,知青专列停靠在林海雪原深处的终点站——樟岭,而这里距他们的驻地阿木尔区几个林场还有二百多公里的路程。那些刚刚告别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大孩子们欢呼雀跃,忘情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全新的白银天下、琉璃世界,根本没有意识到高寒禁区的残酷可怕。其实,他们要去的几个林场还仅仅是一张图纸,边界位于北纬53゜33?43″,位置比漠河的北极村还要向北几公里,隔着黑龙江就是俄罗斯远东的西伯利亚,懵然无知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就要踏上中国最北部的那片土地了。
虽然我是个东北人,却也实在难以揣摩在冰天雪地的暮色中乘坐敞篷卡车的感受。零下四十多度的酷寒毫不客气地给了知青们一个下马威,火热的激情只在瞬间便被冻僵,歌声也被不留情面地打断了。薄峻岭在回忆那次乘车的经历时写到:“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嘤嘤地哭,身子靠在我背上一抽一抽地。我转过头去,见是个女生。我问她怎么啦,她不吱声。我烦了,便大声教训她:上山下乡干革命,你应该坚强!谁知道她反而大哭道:我的脚!我的脚……脚怎么啦?脚没有了,脚没有了!我吓一大跳,费好大力气转过身去,见她伛着上身双手正捧着自己的脚。这不是吗?你自己捧着呢,瞎讲!她还是哭,两个肩膀还突突地抖。这时我看到她脚上穿的是军用球鞋,冻了……”(?雪原上的第一行脚印?)那个被冻哭的女孩儿叫周萍萍,我想告诉她,读到这个故事时我曾心头发颤唏嘘不止。然而,这仅仅是十年艰苦磨练的开端,更加严峻的考验正在前方迎候着他们。
在山坡下的一片雪原上知青们被告知,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于是在亘古蛮荒的土地上,大家如同有巢氏创建人类第一间住室那样开始为自己搭建栖身之所。他们除掉厚厚的积雪,砍来碗口粗的松木架起帐篷,又用稍细些的桦木杆搭成大通铺。尽管室内就有干枯的荒草,尽管铁炉子烤化冰冻的地面形成积水,可是那回荡在旷野和林间的禾城方言仿佛在庄严地宣告:这里是来自嘉兴的知青部落,大森林从此将不再沉寂!
嘉兴的老知青们在图强林业局留下了他们青春的脚印,也留下了许多故事。至今,在图强还流传着一首歌谣,它生动真实地反映了当年知青们的生存状态:“吃的是红高粱(高粱米),喝的是冻菜汤,住的是小布房(帐篷),睡的是波浪床(松木杆搭成的铺),吃水麻袋扛(冰块)”。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呀,每天都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伙食却只有高粱米饭和大馇子(玉米破碎成的颗粒),外加海带黄豆冻白菜汤,如果能吃上一顿馒头就算是极大地改善伙食了。这一切对于来自鱼米之乡的知青们来说几乎不能称之为生活,准确的叫法应该是“生存”,为了生存,他们都坚持着慢慢地适应了。
按照军事化的编制,知青们被划分为若干个连队。从修建公路、采伐运输、基建工程、木材加工、配合铁道兵修筑铁路到机关与后勤,林区的各行业系统都以知青为主体组建起来,他们以自己柔弱的肩膀和不相称的年龄为林区开发建设撑起了太多太重的负荷。纵然如此,但这里究竟不是古拉格群岛的劳动营。作为激情燃烧岁月里的支边青年,知青们在奔赴边疆广阔天地炼红心的同时,就曾对克服困难有过足够的思想准备。虽然花样年华被禁闭在寒山密林里,也尽管劳动苦累险重,他们最终还是以革命加拼命的精神奋斗过来了,当然也为此历经了相当大的风险,甚至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当时我在老潮河林场子弟学校教书,那个年代我是和知青们一块走过来的。因我不在知青连队,我的生活范围里所接触的知青虽然不是很多,但我知道在风险很大的林业生产过程中,每位知青都有一部自己的故事,或苦涩艰辛,或惊心动魄。他们中有些人因伤致残,甚至还有人将生命永远留在了大兴安岭。整整十年啊,嘉兴知青们把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边疆,这里的山山水水都印有他们的足迹,这里的每一棵大树都与他们似曾相识,这里的每一座林场和城镇都写下了他们的骄傲与光荣。
当年就在我们身边,吴侬软语与东北普通话酣畅地传递着情感,北方的俚曲小调与越剧评弹交响共鸣;南方人的精细执着与东北人的粗犷坚韧各显千秋,北方汉子的幽默与江南人的睿智相映成趣。在那见到萝卜白菜都有可能露出微笑的艰苦日子里,知青们往往会被当地职工请到家中,炖上一锅酸菜猪肉“可劲儿造”一顿。而山里的孩子又甜甜地吃着叔叔阿姨送的南方棕子或云片糕,林区爱时髦的年轻人模仿着知青们的衣着打扮,也有模有样地展示着从南方捎来的新款涤卡服装……
嘉兴地处吴根越角,自古人文荟萃文化底蕴深厚,或许是受到这种地域文化基因的影响,从嘉兴走来的知青中就有相当一部分人具有良好的文学素质。出于共同的爱好,我与他们很快就成了志趣相投的文友。我时常会与邹毅、章柏年、王力健,毛嘉亭、夏云松等人一起谈论文学,交流创作感受,而且往往要谈到深夜才曲终人散。在当时那样的艰苦环境下,只有文学才是我们灵魂所能皈依的精神家园。到知青返城前,邹毅已成为大兴安岭颇有影响的诗歌作者,王力健凭着优美的散文独步文坛,章柏年则因卓而不群的文笔与突出的工作能力被提拔为林业局宣传部副部长。直至如今,我们还保持着书信与电话联系,有时也会在互联网上相互交换评点作品,或是谈论一些时事和文学方面的体会。
知青们返城已经三十多年了,但他们对于最北方的大森林却铭心刻骨没齿难忘,他们对于当年的老领导、老师傅、老军工朋友的感情更是深厚诚挚。因为那里是他们梦开始的地方,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二个故乡。事隔三十年沈震镛还记得:“王连长带领我们踏着没膝深的积雪到林子里伐小杆儿,用来在帐篷内烧火取暖;王连长带领我们到老潮河里用洋镐去凿冰窟窿,再把冰块用麻袋抬回来,放在大铁筒里熔化以作生活用水;王连长教我们用大馇子煮饭,煮前必须用水把大馇子浸泡软了再煮;王连长还告诉我们万一手、脚、耳朵冻僵了,必须用冰雪搓揉,千万不能直接到炉火上去烘烤……”(《我的连长王连君》)endprint
虽然已返城三十多年了,但知青们对大兴安岭这个第二故乡的感情与日俱增。1987年那场特大森林火灾使图强林业局变成了一片废墟,原老潮河林场二连的黄幸、蒋加平等老知青,闻讯后便四处奔忙、在嘉兴的街头组织老知青和市民们捐款。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电视台播出这条消息时,林区乡亲们温暖欣慰的笑容和动情的泪花。
前些年,我还突然收到毛嘉亭寄来的邮包,里面装满糖果和香烟,原来是他当教师的女儿结婚了,甜甜蜜蜜的喜糖要让远在北方林区的我,一起来分享他们的快乐。还有一次,我接到南方来的电话,那是几位熟悉的知青朋友正在把酒小聚,他们请我斟满酒隔着千山万水一起干杯。真是:莫道山水隔万里,江南塞北情相牵!
我和邹毅曾在视频上聊天,也在中国原创音乐基地的网站上听了他作词的歌曲《第二故乡》“……思恋北方,想念北方,青松白桦篷勃茁壮,就像我们年轻时光。赞美北方,歌唱北方,天阔地广山高水长,永生难忘第二故乡……”歌曲旋律优美流畅、深情委婉,抒发了老知青们对第二故乡的怀恋之情。在网上聊天时,他也总是有提不完的问题,问大兴安岭环境的变化,问老同志的近况,又问现在是不是还吃高粱米,我说如今高粱米已成了稀罕东西,这里同样是以大米为主食并且东北大米的质量还是很不错的。
我必须承认,在我的内心深藏着一种真情,每当接触到“知青”二字就会倍觉亲切,就会想起那些在那个年代一起走过的嘉兴人,这大概是一种“知青情结”吧。上网时,我习惯浏览浙江知青网的“巍巍兴安岭”栏目。有时某人会在网上兴奋地向大家通报他要回大兴安岭去,于是就有许多人跟贴留言告诉他那里最近的天气预报、改变后的车次,还要嘱咐他多拍些照片和顺便代他们问候某位老朋友等等,那举动要比出国还风光得多呢。一旦第二故乡的图片出现在网上便会引得评论风起:“呀,那座建筑的位置原来不是一片板夹泥房子吗?变化怎么那么大呀……”再让我们来欣赏那些网名吧:“立木”、“老潮河畔”、“小白桦”、“巍巍兴安”、“兴安情缘”、“飞雪”、“落叶松”、“碧水青山”、“采伐工”……这是何其宝贵的记忆珍存?也唯有从风雪大兴安岭走过来的老知青们,才能对那片白山黑水、那片茫茫森林如此钟爱,永怀着至深的痴情。
“兴安岭赋予我们一种精神,一种坚韧耐劳的精神。喊一声兴安岭,喊出血气方刚;喊一声兴安岭,喊出纯真,喊出坦荡;喊一声兴安岭,喊出热泪两行。让沧桑的岁月,燃烧的激情,在我们的灵魂中化为永恒,在我们的岁月中激荡!”(大兴安岭知青嘉兴联谊会《给战友们的慰问信》)青春之花,曾在大兴安岭上怒放;青春之歌,又一次以联谊会的形式放声高唱。这泣血般的呼唤,这直抒胸臆的呐喊,是能够碰落泪水的诗行,深情地感染着远在万里的图强父老乡亲。我亲爱的老知青朋友们,请听新一代图强人的诗句、听听大岭遥远的回声吧——
图强啊图强
是老知青热血沸腾
干出来的图强
是老一代建设者
汗浇血铸的图强
是“五小”精神
拼出来的图强
是给后辈留下的
耐人寻味的咏叹
如同一本大书 厚重
俨然一幅图画 壮美
好像一首长诗 隽永
恰似一曲高歌 激昂
那一段艰苦奋斗的岁月啊
图强人不会忘记
它将世世代代
镌刻在高高的兴安岭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