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之间
2015-01-08罗海燕
罗海燕
华能伊敏煤电公司职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摄影家协会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会员。多篇散文发表在《骏马》《鄂伦春》《呼伦贝尔日报》等杂志报纸,曾获第六届、第七届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骏马奖),内蒙古第三届职工文学创作奖。出版散文集《真水无香》。
1
海拉尔到我工作的小镇是八十公里,是我此后的岁月要无数次往返的路途。两点之间,是过去和现在的交织,是现在和将来的往复,不管往哪个方向,哪个地点,都是前行。
第一天坐单位跑市里的通勤车,陌生得好像刚毕业分配。四辆客车,两百多人,一个特殊群体。一群为人父母者,一头挂着儿女老人,一头牵着工作责任。人到中年,风雨一肩挑。
清晨穿过陌生的街道,坐在很久前似曾相识的一群人之中,窗外的景色也因心境而不同以往。
朝阳在清朗的初秋显得有些苍白,柔光从山那边斜射过来,光影层层叠叠,亮亮的叶尖闪着露珠的晶莹。鄂温克草原上,相同的间距垛着一捆捆草,像秋天给牛羊打好的铺盖,献出春夏的肥美丰实,还包管抵御寒冬。
客车上放着低哝软语、香车美女的MTV,唱着为爱情聚散或泪或喜的歌。早已习惯通勤的那些人们习惯地随之昏沉,向阳面的金黄色窗帘遮着,配合出昏黄的氛围,只有我没有把身边的这最后一扇窗帘拉上。
这个早晨,光与影合力打造着虚实的视觉。没有相机,我在心里设置取景框,怎么裁剪,用什么样的色调,同一片天空,不一样的风景,就看你怎样审美,同一段人生,不一样的精彩,看你怎样认知。
我习惯在旅途中靠着窗,看外面的风景,任思绪蔓延。不适应能让人保持一种清醒,一种对环境的敏感,意识从安逸麻木中获得舒展,新的不确定性使人对未知怀有期待。
这也是我想带给女儿的。
狭小封闭的环境让人看不到世界的样子,青少年时期这最活跃、最充满向往的起点,这关键的改变,女儿,你要抓住。
对于这个世界存在的,都有它的道理。我们尽力去理解、接受和选择。理解人性的优劣,理解善恶的因果,接受这个世界让自己承受的经历,选择不被这个世界改变纯真的本性。在更高的层次更开阔的视野里历练,生命体验,是不一样的意义。
一个清晨,奔波的人群汇聚着,又离散着,承载着责任、义务、希望,在家庭、工作、衣食住行的路线上作一个个短暂停留,这些节点汇集成人生流动的轨迹。
2
对怎么认识转学这事,经常和女儿唠。
她是同意的,也一直在心理上有这样的准备去接受改变。可转学那天晚上还是措手不及,没有给她向同学们告别的机会。作业不写了,收拾书包,收拾衣物,发短信。
我看着她匆忙、忐忑、遗憾、期待……生活的变奏曲弹出了一个急促的转折音符,她被惯性闪了一下。从此滑出了平淡、安宁的轨道,开始未知的征程。人生的选择,往往是始于迷蒙之中被推动着向前。
我看着她,走向教室最后一排靠墙的角落,据说同桌是一个强悍的女生。
我只能到此止步了。
就像小时候第一次把她送入幼儿园,那陌生的一切,都要由她自己去经历了。张晓枫的散文《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很早就读过,每当女儿走向外面陌生的世界,我都会涌起那种有喜有忧的感受。开始的每一天每个时刻是艰难的,没有新朋旧友,和陌生人交往,功课上存在差异,遇到难处无人相帮,但这一切又充满新意和希望。女儿外表柔弱安静,有自己的想法,喜欢观察和参与,渴望友情但交往谨慎,我相信她能够面对。
过红绿灯对于小镇来的孩子也是一种考验,我在最初的几天上学送放学接。站在校园门口,一样的蓝底红白肩条衣服,一样的眉眼个头,流动的学生潮水般涌出,直到有些头晕目眩,也没有迎来我的小丫头。过了一会儿,她从小路绕到了家。她问我,算不算是村里的孩子进城?她疑惑,这样路痴、这样孤单、这样无所适从,是不是真的因为自己见识太少。
这只是才转过来几天啊。孩子,你还要多快呢?
课上有道题没写完,没有按规矩站起来,老师鄙夷地说,刚来就学会虚伪了。让她帮着撕练习册答案,前桌看太多分过去一部分,老师夺过去,说让别人做了吗,听不懂人话啊,不用你了。两件事对本已谨小慎微的她,更是不知怎样裹紧自己。提起这些事的时候,她淡淡地笑,可我听得到那些内心被碾压的声响。
这是例外,这是偶然,以我对人生的经验而论。
我也不能解释这样的例外。就像你出门碰到了谁,或正欢喜或正烦恼,对你微笑或怒目,本来两不相干,却影响了你一下午的心情。有时遵循逻辑生存的人遇到没道理的事,那就会和自己反复纠缠: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呀,自己没错什么呀,别人会怎么看?
3
吃完饭,她顺势起身去自己屋子,我忙着别的事,一会儿再看桌子,还一片狼藉。
上街,她挽着我,低头闷走,问她这是哪里,就是一句不知道。我说哪里都不知道自己出门怎么办?她心不在焉地回:不是和你在一块嘛。
洗完澡,浴室散乱,让她收拾好,答应着,晚饭快做好的时候她还在电脑桌前看漫画。
心里有股火。升腾,压制,升腾,在做饭的时段里来回反复。
晚饭吃得差不多了,开口。
若是不太熟悉的人帮助了你,怎么看?
……这人挺好?……以后也帮助人家……
她犹疑着,不知道我的意图。
你觉得陌生人没有义务和责任必须帮你,所以有感谢的意思。有个女孩离家出走,饭店的人给她一碗面,她就感激得给人家跪下了,可是亲人为她做的,她一件都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感谢,认为理所当然。
我记得这个故事,她说。
学习好很重要,但是我想让你知道,这不是我对你的教育要求里最重要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就是你说的那样,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首先最重要的是做人。要学会关心别人,懂得感激,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你不是自私麻木的孩子,但如果不在小事上养成习惯,慢慢就会失去这种能力。我不是要说我如何放弃我的生活,如何的为你付出,让你有负罪和愧疚感,我是想你能对自己负责,对生活有健康全面的认识。
以后吃完饭我们一起收拾碗好吗?
青春期的她,开始探索自己,肯定自己,反抗管束。发现自己也挺可爱的,得意于有些“腹黑”(小蔫坏),沮丧于脸蛋圆了长肉了。暗夜里,她的声音从她到我的开着的房门流转,说有时不能太软,要有自己的回击。我说以前是我要求的严了吧你在家在外柔声细气,她说不记得了。
人们说她太老实,仿佛正常的样子,是阳光地笑、大声地表达喜怒、坦然地争取。我知道,对于环境突变,她只是善于隐藏。当她说了不同的意见,却只能面对更孤立。当她黑暗中跑操摔倒,迎着关心的问候,竟本能地冷面拒人。
敏感,倔强,脆弱,近乎异常的自尊,让我想起有次去学校,看到写在楼梯台阶上的一句话:“你不勇敢,没人替你坚强。”成长,是酸楚的累加,是柔软向坚硬发生质变的过程。她开始觉得,新的学习环境好,看得见自己的差距,从混沌的状态慢慢向逻辑条理化蜕变。
孩子,舒展你的翅膀吧,烦恼只是美丽风景前的羸弱之草,踏过去,一路芬芳。
4
站在市宾馆前的公共汽车站台上,我看着各路站牌的名字,心里勾画着每一条路线行走的轨迹。
1路从火车站转到河东在这里拐到河西友谊大厦,又返回到火车站;
2路、5路从东南穿过这里,拐向西街;
8路,从东面的新政府开来,绕过这里到城南的新区而去;
9路,从东北拐来又向西北画回了一个闭合的圆圈……
这个站台就像一个节点,一条条庞大的曲线,交叉盘错着,在个个街区里流动,在想象的时空里变幻着,如同这个城市涌动的脉搏。
以前到海拉尔办事都是打出租,起车六元,说到哪里便直达。每一个去过的地点像是碎片,零乱散落在记忆里,人就漂泊在这些星星点点之间。
公交车是城市的记忆。它不在意匆忙的人群迷茫的神色,以自己的节奏重复着岁月。坐在公交上的人慵懒从容,把自己融进城市的洪流,被它迎送,被它接纳,就成了这个城市一个有了轨迹的人,一个走在回家路上的人。几条线,勾勒出这个城市的轮廓,即使车潮如海高楼林立,也不再是庞大无际、迫人仰视、喧哗空洞,它可触可感,有了记忆的标记。
这些闭合的轨迹是一种城市惯性,它去而复返,你不用怕错过,你只要悠然等待,就像古旧的时光总在午后茶里久存。
5
老人患了重症,他自己并不知道。陷在自身的忙碌与疲惫之中,我身心憔悴。
一生惊心动魄就只有这么几步,余下的就是漫长的平淡,平淡得让人忘却,漫长得让人忽略了悲凉的结局,仿佛日子就会这样一直一直过下去。一成不变,只是一种愿望。功名利禄可以看得淡,亲人的痛苦悲哀,是人无法放开的隐痛。
陪读,让我又退回到十年前的生活水准,简朴的房子,忙碌的节奏,不去想长长的年头,只是把眼前的事排满,一个一个去应对,也就把日子推着,向目标缩短了。
有目标,有时限,有期待。
可一个人的时限将近,是怎样的告别。当亲人要以一种遮掩躲闪的谎言,来维持一个人对生的希望,说谎是这样痛苦和艰难。明白只剩多少时间共度,却强颜欢笑若无其事,心里在一遍遍说服自己接受告别。这世界每天都有别离,来也痛苦,去也历尽折磨,苦难是生活最大的赐予。有时我环顾四周,以模拟告别的心情。世界是一部旋转的巨大机器,席卷着一切匆匆而去,对于消逝还是存在毫不在意。
人们都努力向充满生机的中心靠拢,慢慢被边缘减弱惯性脱离的,是那些心理上身体上的孱弱者,那些身影将成为我们的前身后世,每个人都将从强生命力慢慢走向边缘。对于内心城垒的轰塌,没有人听得到声响。与其说冷漠麻木,不如说是掩盖每个人将被世界遗弃的恐慌。只有相同际遇的人,才心意相通。像张爱玲说的那样: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悲伤的时候,我有时下意识回避去想,一生中在心智意识、生活轨迹上烙印心底的那个老人,那些带给我充满美感和创造力的细节上潜移默化的相伴时光,那些悲凉和无奈,放不下和看不开的琐事。午夜里的梦境陌生、阴郁,皆是内心无处可逃的幻象。
我脸颊又冒出许多红痘,我听歌,逛街,买各种零食,贪恋阳台上的光和温暖。生活是这样恬淡安宁,我以新生般的触觉,替代将无法感受的亲人去倾听、品尝、喜悦或是悲伤。有一天,我终将也失去这种能力,如浮游尘埃,夹在寥寥数人的记忆深处,被假装遗忘。偶然翻检,刻在旧痕里的印记更增添一份痛楚。
6
夜。迷蒙的夜。
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很清醒。
窗外对面楼偶尔亮着一片微光,或是月光洒进纱帘。这里没有熟悉的安心味道,没有家的味道。翻翻身,接着在陌生的梦境里恍惚。
凌晨五点多,铃声如约而至,我在昏沉中惊心动魄。
总是匆忙的节奏,慌张的举动,每一步的懒散都为下一个环节压缩了分秒,而这都是要精于计较的。备完早餐,大跨步穿梭在清冷的大街小巷之中,单位的通勤车已停在路口,图印的大朵浪花流淌在车的身侧,轻盈水润,一个个从不同角度急奔而来的陪读者,是一粒粒的水滴,带着晨辉的颤动。
坐好,拿出电子书,戴上耳机,合上眼。
旅途漫漫。
越看风景,越觉得历经沧桑。眼里掠过行人,就会留神他们的神情、衣着步履,猜想着生存状态,看到晨昏在枝桠间穿梭,就会涌起逝水流年之感,好像时间过了很久,心也苍老。
现在坐车,我已改变了看风景的习惯,不是因为重复的路线不再有想象的新意。
八十公里,每天一个来回,将近四个小时的行程耗掉的体力和精神,需要一种韧性的承受。人们大多时候在闭目养神,像一株树,在干旱或寒冷的时候,脱掉叶子。合眼之前,是一个地点,睁开眼,是另一个地点,仿佛只是走了一个隔栅。其实,一车昏沉的意味,不是颓废,是积蓄。
闭着眼,被有声小说里低沉而富有动感的男中音环绕着,是白岩松的随笔《痛并快乐着》。
书是十年前的。经历不会老,它会在不同环境不同心境的人心里再造。在每天来往于他出生的这个城市,一直想听听从这样一个偏远城市走进最主流的人,有过怎样的挣扎和认知,还有他对世事的品评。
偶尔睁眼,看窗外或明或暗的景色,平缓的山坡在冬季一望无际的荒凉,城市华美的灯火只把绚丽突出,那些申奥、入世、香港回归、改革,遥远的宏大的主题,被一个人的真实和激情浸润,有了他自己的温度和质感。在我眼前的夜景中,被写在了真实与虚幻交叠的玻璃窗上。
从期望到实现,从灿烂到平淡,从宏大到卑小,从新生到终结……从这一点到那一点,都要走很久。想起知乎网关于“你觉得自己牛在哪儿”的发问,二十岁已久病的程浩上万人点赞的神回复:“不是那些可以随口拿来夸耀的事迹,而是在困境中依然保持微笑的凡人。”别问能走多远多高,只是因为活着,活得认真,就够了。我闭上眼,只为了更清晰地看这美丽世界。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