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结
2015-01-06张钟灵
张钟灵
要问对这座城市的感情,最深莫过于土生土长的人们。
一
我一直很好奇他卸下面具后是什么样子。黝黑的皮肤、皲裂的嘴唇,和那看不见阴霾的清澈的眼睛,让人看不穿他所谓人性的丑恶与伪善。大海孕育了他的生命,他也将半辈子献给了海洋。他的嘴里反复咀嚼着咸味,那笨拙的双手一到水中便成了灵活的鳍。他对着荡漾的水面唱歌,隔着船舷撒尿,与每一种鱼对话,偶尔也怜悯上了自己的钩的鱼。我试图透过他沉默的双唇和宁静的眼睛看到他对声色犬马的渴望,但总是徒劳。后来我终于明白,他的面具便是最真实的自己,他用一个渔民半辈子的恪尽职守,宣告着自己的忠诚。他从未提起过对这座城市的情感,但他的钩已然深深刺入这方土壤,他的锚已然紧紧扎根这片海洋。想念如藤蔓般缠绕着他,如氧气般包围着他。他从未离开,从未想过要离开,像是一棵倚赖这片土壤生存的植物,提及离开,竟有些惶恐。我知道,纵使来自农村的少年们鱼贯而入璀璨的城市,昔日繁忙的海岸被崭新树立起的高档住宅所包围,他依然会留住那一分对故乡的坚贞,用一辈子去守一座城,像孤冢旁伫立的野草,孤独而坚定。
二
酒酣之时,他隔着落地玻璃俯瞰这座城市。石狮依然带着它从未变过的气质,正如当年他仰起头看到的那般景象。但灯火愈发璀璨,高楼愈发密集,窗前的这个人,也由稚嫩莽撞的少年成了西装革履、头发油光的企业家。他的钱包里依然夹着那张发黄的、印刷蹩脚的两寸结婚照,但手机屏幕上却是另外一张年轻、娇艳的面孔。财富给了他自信与荣耀,同时也助长了他对声色犬马的渴望。他并非不爱他的家人,但崭新的石狮却勾引着他年轻时不得以满足的欲望。但饭桌上的香味将他拉回了现实。五星级酒店的餐桌上极不合群地出现了一碗牛肉羹,甚至于里面的肉极少,汤水里泛着与低廉餐馆相同的油星。他本该大发雷霆,但眼前却忽然浮现出了三十年前那个蓬头垢面的少年的影子——他的工作很繁重,没有钱,没有房子,但好在总有一个姑娘,那么年轻,那么娇艳,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陪他静静地吃一碗牛肉羹。她的身影一刻不停地萦绕在他脑海中,甚至于他扛起砖头也有力气,感觉就像有了家。恍惚中他忽然意识到此刻正有一个家在等待他,等待着当年那个青涩少年的回归。刹那间“家”的涵义清晰了起来——这座城市赋予他最好的礼物,并非财富,并非地位,而是简单的一个家。他一生都在接受这座城市的馈赠,而此刻,他该还给石狮一份良知、一份男人的担当。石狮的企业家们是出类拔萃的,但故乡需要的,不仅是GDP,更是一份人情的温暖。他打开手机,尽管屏幕上那张面孔依旧靓丽,但他却有了一个更加重要的人要寻找。
三
当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了和这座城市的距离。毋庸置疑,我需要离开,到另一个毫无交集的城市生活四年,用力扯碎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与另外一个城市建立联系。但我对此充满期待,故乡,对一个即将要迈入新世界的准大学生来说,是再廉价不过的。一张单程车票,一把新钥匙,我以为这便是最好的告别仪式。但我错了。当迎新Party的帷幕落下,当狂欢的人群散去,独在异乡的我感觉像是被摘了皇冠的公主。满屋子嘈杂的人们不停地重复着他们的故事,被打翻的花生米被一双双陌生的脚践踏成粉尘,我陡然发现,那些纷繁美丽的故事里并未有我的影子,而那一双双陌生的脚,也未曾参与我的过去。我渴望能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但唯一能见到的便是那弯处处雷同的月亮。在镁光灯疯狂的投射下,我突然发现,对于告别故乡,除了思念,并没有其他更好的形式,我们无可逃避,纵使外面的世界充盈着新鲜的诱惑,充满着猎物般的血腥味,但故乡始终是一碗浓汤,它刺激着你的味蕾,逼着你想起蹒跚学步时父母的手,嬉戏打闹时同学的脸,想起家门口的那盏灯是多么温柔。我们会在偶然间怀念起那条破旧不堪的小路上面线糊的味道,会在节日的气氛填满整座城市时想起母亲亲手捆扎的肉粽,在所有忙碌的缝隙中想起石狮的塔,石狮的海,和那带着咸味的空气。长大后的我们总想着要离开,但故乡必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它捆绑着人性最柔软的一面。我们离开去上了大学,去创办了公司,去生儿育女,但终有一天,我们要回来,为这个城市带来知识,带来财富,带来数不尽的荣耀。并且这一切都是发自内心,教会我们报答这片土地,便是养育我们长大的这片土地最大的荣耀。
我站在姑嫂塔的顶端,看大街小巷的光影重叠,看石湖港的灯火迤逦,看一个个未完待续的故事。石狮的过去,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现在,是创造出无数财富的服装之城;而未来,我仍不知道,但充满期待。他们和我们,构成了石狮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我们或停留,或离开,或正在回来的路上。时间的倩影婆娑,故事的主人公换了又换,但唯一不变的,便是对故乡最炽热的热爱。我们一路寻寻觅觅,但感谢石狮,让我们终于找到归宿。
责任编辑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