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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忧伤(外一篇)

2015-01-06伤水

福建文学 2014年12期

伤水

莫名的感伤。我浸淫于这种久违的感受:无限的水波,深邃、暗蓝,在脑海里由内到外扩散。那忧伤的波纹,磨蹭你,推搡你,直到把你彻底湮没……

想起三十年前一个四月的薄暮,天台石梁飞瀑,白天嘈杂的游客散尽,石梁瀑布在我脚下孤独地摔下山崖。而山谷内寺庙的晚钟当当响起,隐在群山里的群鸟突地涌向天空,点点滴滴,点点滴滴,最后融入天幕,浑然一体。我感觉我也是其中的一小点翅膀了,没入了空蒙,消解了,虚化了。那刻,内心恍然,继而无限感伤。

再想起二十年前的八月,那雾中的马蹄声:在新疆天山天池,大雾笼罩,湖水和周遭一切悉数淹没,而耳边清晰地响起马蹄声!不只一匹,该有十来匹马在扬蹄奔驰,蹄声就在身边,急骤、短促、清脆。急忙循声奔去,不见马、不见马群,尽是弥漫着的浓重的白雾。马蹄声转瞬消失了,仿佛被茫茫雾气神秘吸纳,又仿佛根本不曾发生。那刻,内心恍然,继而无限感伤。有太多的诱惑就在身旁,你无法触摸;有曾经的发生由于转瞬消失,你无法确认。

——那年女儿点点两岁,还不大会说话,新疆回来后,某天我抱她到一个水潭边,她看着平静的水潭,嘴里竟发出模仿青蛙的叫声。平时常抱她来水潭边,听熟了蛙鼓吧。女儿的“呱呱”声,不自觉地使我想起那雾中的马蹄,可能都是听得到声音见不到发音物的缘故。而小女儿情不自禁的蛙音模仿,给我的不是感伤,而是心中涌起对自己骨肉的无限怜爱。想起八十年代末,我二十郎当岁,刚放弃公职下海。每次出差回来,特别是从喧哗热闹的城市回到我的小县城,我会到文化宫舞厅的角落栖坐片刻,灯光黯淡,我的思绪漫无边际,使得舞曲可有可无。那刻,我往往体会到阵阵感伤。是什么引发少年的落寞情怀呢?我已无法记忆。或许是追求的失意,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担忧,或许是现实与想象间的反差,或许是旅途的经历和感受使然:那时出差经常是住宿地下室、澡堂;坐火车时连硬座票也买不到,摊张报纸,躺入他人的座椅下,闭上眼睛,身子随着火车,哐当哐当地一路摇晃。人在旅途,on the way,“哪只船是家?没有一件帆/不穿在身上/总是有珍贵的笑容,总是有/温热的手掌/熟悉后陌生//为何世界宽广/而生命总在旅途……”

1988年11月,海南岛,生平第一次遭劫,身无分文,并领会了一句终身受益的教导:“我可怜你,谁可怜我。”获得帮助后,在海口到广州的长途夜车上,与一车的盲流、民工、游客混杂,车内糟糕的音响一遍遍放送当时正流行的歌曲《昨夜星辰》,车窗外的南国黑黢黢又幽深深。劫后的心情、漂泊的境况,加上当时恋爱的不如意,与那“昨夜地、昨夜地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地银河……想记起却又已忘记,那份爱换来的是寂寞……”的歌声很是合拍。那一夜的感伤,直到黎明时分下车在当时中国行骗、偷窃、贩毒最为集中的广州站,还是恍恍惚惚。次年到舟山买鱼贩卖给台商,行至街口听那“马不停蹄的忧伤”,再次年蹲在出租房听高明峻的“那种心跳的感觉”,都很是莫名的惆怅。“伤心太平洋”,我从不鄙视流行歌曲,可能是我的阶段性感伤往往会对应一支“低俗”的流行歌曲的缘故吧。虽然,当时我的诗歌写作正是弘扬大气、阳刚、粗犷的“海洋文化”,我提倡海明威式的硬汉文字和硬汉做派,喜欢“压力下的风度”,但谁没有“温柔的部分”呢?海明威不也正是“迷惘的一代”嘛,何况中弹9处、头部受伤6次、脑震荡12次、车祸3次、被取出过237块弹片而不死的他,不还是自己用双筒猎枪轰掉自己半个脑袋?——海明威一齐扣动两个扳机的那一瞬,不是忧伤,而是忧伤的顶端——绝望。

2001年我到尼日利亚,飞机从上海到北京,从北京到伦敦,从伦敦到拉各斯,一口气飞了二十五个小时,机内不准抽烟。虽三次转机,但时间衔接紧凑,无法抽烟。对我这个大烟民来说,真是太残酷了。机内除了驾驶员,所有人昏昏入睡,惟我辗转反侧,焦躁难安。幸得机上播放陈可辛导演的电影《甜蜜蜜》,让感伤的情绪代替了我的极端烦躁。八十年代中期去香港打工的“黎明”和“张曼玉”由于孤独成了朋友,而又各不是“理想”所在而分手,“黎明”接来无锡的女友,“张曼玉”做了黑社会二奶,但他们也终于发现自己一直爱着对方。紧接着一场变故,当两人再次相遇时,他们站在纽约唐人街一家商店的橱窗前,一起听着邓丽君去世的消息,四目相对,耳畔传来的又是那首他们在香港时唱过的《甜蜜蜜》。你的笑容这么熟悉,在哪里见过你。——电影是靠细节来感人的,正如感伤的触动,也是一个个经意或不经意的细节。伴着那歌那电影,无数往事,走马灯一样晃过:

……第一次听邓丽君时的岩洞般的玉城中学宿舍;第一次背起黄色的解放军挎包浪迹四方,回到温州码头口袋里只余的三毛镍币(多年后新婚出游回来也是如此);我写的第一首诗;我作的第一首歌词;在寒冬中的台州师专大教室,我裹着被子通宵书写《诗歌氛围说》;我暗恋过的女孩,“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海子《四姐妹》);更有黑暗中阿庄对我说的那句震撼的话语,四岁的女儿听《卖火柴的女孩》时那眼中忍不住的泪水。

……我亏过的钱与赚来的票子;浇灌海水后贩卖的大同煤;武汉长江上泊着的巨大的杉木筏;绑着腿的梭子蟹;块冻的红头宫虾和同样块冻的日本大坂;旧机床市场上低价买来的大车床和加工出口的黄澄澄的铜阀门。

……祖父皲裂的掌心摊着的那几颗“山里红”;父亲书写在老式雕花橱柜板门里的生辰八字;外公用中药包装纸精心包裹的那排“古书”;祖母用瓷碗焖给我吃的米饭,倒扣在一家人吃的整铁锅番薯丝内;“文革”中背我逃下“牛牯头岭”的远房姑姑(嫁到哪啦?);落水时拉我上岸的小姐姐(叫阿梅?);靠在产床上阿庄笑意涟涟的双眼,正对着从宁波赶回的气喘吁吁的我……

而最令我难忘的是2000年1月,因为某种几乎莫须有的原因,我被某机构传唤询问,半天下来,仍呈僵持对立状态。隔墙就是女儿刚读一年的小学。下午放学的电铃声响了,孩子们群鸟般的声音传来。我六岁的点点肯定在其中,她驮着书包,怯生生地爬上1路公交车,再跳下来步行,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旋开楼下的铁门,拾级上楼梯,打开自家的防盗门,进屋,摊开本子写作业,等待平常六点多下班的我。等我一起吃饭、等我在她作业上签上家长名字,等我给她讲段小时候的故事,等我一起进被窝睡觉,小手紧紧绕着我的右臂。而我在被莫名地询问,她妈妈远在香港上班。放学的铃声响了,我要马上回家,我女儿在等我。而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我不知道。放学的铃声响了,我内心没有悲愤,而是层层叠叠的忧伤,无穷的苍凉。自由才是人的第一需求,其次是,平安和健康。

你好,忧伤。书柜中那本多年前买来的,法国女作家萨冈十八岁写的青春叛逆小说,被翻译成《你好,忧愁》,一字之差,让我哽噎般难受,应该是《你好,忧伤》。随风而逝的忧伤,就像那夏天暑期里的爱情。你好,忧伤。从不会背书的我,会记得高更在《诺阿,诺阿》结尾记录的那支毛利土著哀歌:南方的风啊,快吹啊/快吹到那座小岛/我的情郎正坐在他喜爱的树下/把我的思念告诉他,把我的悲伤告诉他。——我发现许多优秀的诗篇是在忧伤下写就,或传达出美妙的忧伤而动人和不朽。男孩子兰波1870年在《流浪》末尾悲吟,“我在幻影中吟诵,拉紧/破鞋上的松紧带,象弹奏竖琴/一只脚贴近我的心!”七十年后犹太女诗人萨克斯在《当你们站起来去死》里,悲伤得劈头就问:“当你们站起来去死,/谁倒掉你们鞋里的沙?”而我更同意“蜡给女人,青铜给男人”,曼德尔斯塔姆在《悲伤》里这么写。

我可怜你,谁可怜我?

我弃教从商那年,海南岛海口市暮秋的一个黄昏。我永远记得那个时间:1988年11月8日晚六时。那一刻我被抢得身无分文。海口下午六时天色明朗,我去投宿步行至解放路和平里时,夹在左腋窝的公文包突然被人从身后抽走——急转身,只见一个着牛仔服的家伙正撒腿折身往街边小巷狂奔。我大喊着追去,在小巷的转弯处被早已埋伏的抢劫合伙者不知用啥物砸中头部,被击倒后再站起,抢劫者的脚步声已遥。——解放南路和平里,负责治安的是几公里外的博爱南派出所。如此这般,这个既“解放”又“和平”还“博爱”的地方,我被几个绝对友好的同胞不友好地掠劫一空。

然后我想到去报案。我拦住了一辆出租三轮摩托,开摩托的得知我身无分文就“呼”地一声驶远了。我拦住了第二辆,坐上后诚恳地向开摩托的青年说明我的困境:第一次来海口,刚下车就遭抢,饥疼交迫,整个海南岛举目无亲,请他将我免费送到派出所,他喝到:下去!我缠着要他可怜可怜帮我一次忙,他回答我的是一句炸弹般的话:我可怜你,谁可怜我?

我可怜你,谁可怜我?!

我郑重地记下这句话,这句可能是铭心刻骨的语言,不是要说明人世间缺乏温情和友爱诸如世态炎凉此类的意思,这段小经历最终也是有人“可怜”我才得以顺当回来。我想说的是当时我置身窘境时的心态和以后对这句“名言”的感悟。

我感到又遭受了一次痛击,仅一下就把人击晕的那种痛击——我可怜你,谁可怜我——没有人可怜你,只有你自己可怜你自己:充分自立,放弃所有缚系的缆绳和可能依傍的港湾,自身把握自身的命运,自身的命运把握自身!而我们依赖得是不是太多了,有太多不满足又不肯迈出那其实虚无的门槛——患得患失、瞻前顾后、首鼠两端的人格形成,实在是民族的悲哀,由此带来的人种的退化甚至是全人类的悲哀。

上述最后一句绝对不是当时的感慨。当时实在是容不得有什么感慨。那无形的痛击后我在心里攥紧拳头,我自责:这点小麻烦要人家可怜什么!当我伫立街头惘然四顾,当我那夜宿于派出所车库和成群蚊虫混居,当我次日喝自来水充饥时,我决心就是趴车、行乞也要靠自己的力量回来。“我可怜你,谁可怜我”,教我从悲凉中感触了激奋。是的,我们本来就应该是一无所有,工作、福利、医保等都是被赋予的,将这些都还给赋予者,自身营造自身,能不能生存?我开始为如何把握自己而深深焦虑。

“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在这句伟大的教导下我将自己放逐到还不是充分自由竞争的沼泽中去了。我对岸说:我永不回来。我将成为鱼,我将一直游动,哪管能否游到目的地。信心和毅力,我还坚信意志的永恒。我在游动的过程中,自身首先得到了解放。

这解放的代价是遭遇一次次的孤立无援、四面楚歌,上帝的手掠走了无数机遇和幸运,余下的是艰辛和挣扎。我可怜你,谁可怜我?没有人可怜!也没有人接受你的投降,就任被消灭。但我们说:我们不能被打败。就像海明威《老人与海》中所写的那种人:你可以消灭他,但你永远打不败他。我崇敬潇洒的大玩家,如那个叫博雷尔的矮个法国佬,离开老家时身无分文,凭借款经营快餐店为生,后来他闪电般地扩展到1000家餐厅和旅馆,资产300多亿美元;当1986年悬在其头顶的巨斧坠落时,他卷起铺盖搬回塞纳河畔的旧家,并对来访者骄傲地说:我发过财,可我的妻子没有换,还是原来的那一个。他从零到零,可他最后说:我从来不服输,我还要出去。——谁能打败这样的人?

细思忖之,人之初全是两手空空,你没有什么可牵挂的,没有什么不可放弃的;照样,你什么都可以拥有,什么也都可以占领。《北京人在纽约》中那个王启明,从象征着我们现有体制赋予者身份的“北京”突地甩到没有人可怜的残酷的竞争生存空间“纽约”,顿感茫然无措,继而“进入”然后“同化”。人只有在布满挑战和陷阱的生存环境,才最有生命力。我很想说:这个时代要的不是骄兵,而是战士!

让我接着把那遭劫的结局讲完。次日中午,万般无奈中我想象浙江省政府该在海南设有办事处,设法得到地址并步行两个多小时,找到了办事处暨大东南国际贸易有限公司。在其处饱餐一顿后才如实托出自己的遭遇,不再要求“可怜”的我得到了帮助。我握手告别颇具声名的办事处领导历德馨同志,至今我仍不能忘记他那双手给我的感觉:柔软且温暖。

责任编辑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