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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兄弟

2015-01-06王宗坤

福建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白方青青

1

我和许岚的故事开始于所谓“回家”的时候。

两年前,位于城区边缘的这家小饭店收留了我。当时饭店规模很小,只有一间土坯房,后面的厨房是用石棉瓦搭成的窝棚,里面单眼单灶只能准备简单吃食。食客大都是周围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一锅大白菜就能对付下去几斤白酒。是年轻的老板留住了我。之前我所经历的两任老板无一例外都是穷于算计的大叔,而眼前的这位老板却跟我年龄差不多,甚至连个头长相也很相似,这在我心里就产生了很大的认同感。年轻老板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其中之一就是家在哪里?这对我却是个关键。自十五岁来到这个城市我一直说自己是孤儿,原因并不是要唤起人们的同情,而是我确实不知道还该不该把墨镇叫成自己的家乡,把生活在那里的两位老人称为自己的父母。孤儿的称谓就是我身后的幕布,在遮蔽过去的同时也遮蔽着我内心的悲哀与凄凉。可这也带来很大的麻烦,之前的两个老板都像防贼一样提防我。一个孤儿;一个没有根基的人;一个没有家的人就会无所顾忌不能给人安全感,他的行为会不计后果,会有不可预测的损害与灾难。因此面对年轻老板的询问我编织了一个家,这个家虽在偏僻乡村却有疼我爱我的亲生父母,有我曾经想要的一切。

有了这个伏笔,老板就在一年后饭店搬迁这天再次提到了家的问题。新饭店在后面新建成的商业街上,旁边就是刚刚投入使用的开发区行政中心,上下两层共三百多平方米,老板给自己的饭店取了一个亮堂堂的名字叫真如意,老板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有了这家饭店我就真的如意了。搬家这天场面很大,开发区行政中心的很多领导都来了,老板很兴奋,晚上意犹未尽就又摆了一桌请全体员工,这时员工的队伍已经壮大到了十个人,加上老板我们十一个正好坐满一桌。这天晚上老板喝多了,说了很多话,一直在吹嘘自己的个人奋斗。那些刚加入进来的年轻员工不知底细,都用崇拜的眼光看着手舞足蹈的老板,我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老板是家里的独生子,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但父母还是想尽办法让他进了一所民营学院,学院没有读完就要出来自己创业,那家简陋的饭店就是他创业的起点。可单凭原来小饭店的利润老板不可能真如意,让他真如意的是拆迁,老板家就在附近村庄,拆迁补偿让他们家一夜暴富。

为了增加自己话语的可信度,老板在修正自己奋斗史时总是到我这里求证,因为在座的我是唯一老员工,用老板话讲是“元老”,原先还有一位年纪大的乡村厨子,在搬入新楼前被老板辞退了。在那个场合我当然要顺着老板,一直按老板设置的轨道点头说是,唯一的出轨是增加了父母的支持,酒精并没有让老板彻底麻木,对我的出轨立刻就敏感了起来,顺水推舟地说,“是啊!没有父母当然就没有我们,也就没有今天的成就!”为了把自己大而化之的阐释继续模糊下去,老板接着就把矛头转向了我:“方兴,你怎么从来不回家看看,父母养我们这么大不容易呀!”

我没有想到会引火烧身,老板的跑偏显然不仅仅与酒精有关,还有对我出轨的小小惩戒。这在我心里却产生了很大的反响,我这个有家的人一直不回家是极不正常的,我意识到该是到为自己谎言负责的时候了。之后我不再刻意回避家的话题,开始变得有些合群了,我竭力回忆自己之前向老板的描述,偏僻乡村;年迈的父母;还有爱——那无私而又浓烈的父母之爱。那段日子我逐渐沿着自己编织的谎言走了回来,终于有一天我要“回家”看看了。

告别了老板和同事我兴冲冲地往外走。此时的兴冲冲是表面的情绪,内心却充塞着无边无际的茫然。我顺着商业街一直往前走,在确定后面没人注意才把脚步慢了下来。沿街的商铺刚刚开门营业,街上没有几个行人。东来的阳光投射下斜斜的光束,霸道地把各种影子按自己的趣味拉长,让这寥落的街道变得更加的孤独与无助。我伸手向后托了一下肩上的行囊,这是一个帆布双肩包,里面有我随身的衣物,有两斤东原糟鱼,这是老板特意放进去的,是饭店里的特色菜,说是让我父母尝尝并转达他的问候。里面还有一张名片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有了保存别人名片的习惯,这么多年下来也存下了一定数量的名片,这些名片有拣来的也有别人送的。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要翻翻这些名片,名片上都有头衔,有的名头很大有的一般,有时看着这些名片上的名字和它展示出来的世界,就感到一些原本遥不可及的东西离自己近了心中就有了某种温暖。双肩包的侧兜有钥匙、手机及钱包。钥匙有两把,一把是饭店外面的铝合金卷帘门;还有一把是楼上某个包间的,这里是我晚上的归宿。手机电话本里有联系人二十一位,其中的十位与身后的这家饭店有关,剩下的十一位是从名片夹里找出来的,我们可能见过一面,也可能没有见过。钱包里有三百二十七块钱的现金,一张银行卡,里面的四千块钱是我的全部积蓄,一张假身份证,是出来的第三年在修理厂打工时老板花钱给办的。这就是我的“家”了。现在我就把这个家背在身上。

前面是一个岔路口,在这个城市新规划的区域中这样的路口已非常少见。那些所谓的大手笔对走神儿或者开小差之类的情绪是不能容忍的,他们往往要在土地的肌肤上屠戮,切割出一道道血痕,残忍地树立起那些与我这个流浪者无关的气势或者气派。岔路口呈“卜”字形,往前的路直通繁华的市中心,右侧的一点是通往外环的弯道,我就是沿着这个弯道走来的。穿过这个弯道,走到外环路中段,有家规模不大的汽车修理厂就是我之前工作的地方,这是我进城后的第二份工作,这是个唯一点燃我理想的地方。再往前是一个乱糟糟的蔬菜批发市场,市场头上那家李记烧饼铺就是我进城的第一个落脚点。

我拐上了弯道,走了一段才知道这种选择是不由自主的,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流浪者,所有的道路都有迹可循,正如这次“回家”,尽管茫然尽管没有方向,我却不自觉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此时我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意识,繁华的市中心与我无关,眼前的车流人流也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就是脚下的道路,沿着这条路我是可以走回去的,回头本身就有家的意味,更何况我还带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正是这个理由让我感到了使命色彩。

我的第一个老板李记烧饼铺的李高低是个非常苛刻的人,他本来的名字叫李高力,后来的名字源于他的两条腿长得一高一低,走路也起起伏伏。李高低对我的算计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每天吃几根咸菜都数得一清二楚,头半年干下来我不但没拿到一分钱的工钱,还欠他三百多,这其中有我的卫生费伙食费学徒费和住宿费……当然他对他卖出的烧饼也算计,为了节省面粉把油酥烧饼变成发面烧饼,还利用离菜市场近的优势,让我每天晚上去菜市场捡些丢弃的烂菜叶子,拿回来简单清洗一下做成菜烧饼。菜烧饼一上市就大受欢迎。汽车修理厂的一个年轻伙计经常过来买烧饼,有次也想买菜烧饼我趁李高低不注意阻止了他,事后我跟他解释馅料的来源他才明白,从此我们成了朋友,在他的引荐下我认识了第二任老板。离开烧饼铺几乎没有障碍,关键是此时李高低不缺帮手了。他本来就是和老婆开的夫妻店,是孙子的出生让他老婆回了乡下,现在孙子能满地跑了,就被外地打工的父母一起带走了,老婆也就重新回到了烧饼铺。

汽车修理厂的周老板长得很威风,不但身材高大魁梧还留着像蒲扇一样的络腮胡子。初见面的时候我心里怯怯的,可他对我展现的目光非常柔和,语调也慢声细气,吐出来的却是宏伟蓝图,他告诉我人应该有大理想大境界,具体到我目前的情况就是先当学徒工,然后成为工程师再然后就可以独立开办修理厂了。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能像周老板这样跟我谈理想,这一下就燃起了我的热情,我对周老板以及他的修理厂立刻就迷恋与依赖起来,第一次感到了生活的光明。

周老板给我指定的师傅是经常去买烧饼的伙计,师傅是好朋友关系更进了一层这当然让人高兴可也有了某种失落,在以后的日子里这种失落就更加明显起来,师傅不教怎么修理汽车而是整天让洗车,我有些疑惑就问师傅,师傅嘿嘿笑着说先入门吧。这样过了半年,有天晚上我忽然被师傅从睡梦中叫了起来,然后迷迷糊糊地上了一辆面包车,车上还有修理厂的另一位伙计。我们来到一个看起来不错的小区,师傅在路边停下车命令我们下来,我们跟着师傅往小区大门口走,此时我才注意师傅手里提着个工具箱,穿着卡其色工作服,工作服上有“港华燃气”的字样。小区保安拦住了我们,师傅镇定地说,修天然气管道的,五栋二单元的天然气管道泄漏。说着就大摇大摆地往里走,保安也没有再阻拦。我们来到小区的一处隐蔽花园,师傅才向我们交代了任务,我们的任务比修管道要简单很多,就是拿着师傅刚刚给我们的大改锥扎汽车轮胎,唯一的技术含量就是要避开监控。我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任务,拿大改锥的手抖动起来,师傅感觉到了我的恐惧,说进了这个门就没有退路了,你跟着我走吧。说着就转身隐在了黑暗中。我来不及思考师傅说的门是指小区的还是修理厂的,紧跑着追上了师傅。

那天晚上我一个轮胎都没有扎破,师傅在我前面势如破竹,我也试图像他那样照着轮胎努力,却怎么也做不成,师傅回身小声提醒,让我下手要狠,要找准轮胎纹路之间的缝隙。按照师傅的说法还是没有成功,主要是手在发抖。之后又有几次类似这样的行动。我的理想随着这黑暗中的行动逐渐耗尽了,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汽车修理厂上一套先进的补胎设备就要去扎破别人的轮胎,如果上一台整形的设备就要去砸车了。依照这个逻辑推演下去,开办驾驶员培训学校的那就要去街上杀司机了?我感到自己在这个修理厂也无法待下去了。可周老板怎么会轻易放我走呢?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已知道的太多,尤其是潜于水下的那些东西。

最终我还是顺利地逃离了修理厂,原因就是我有病,不是真的病是假装生病。灵感来自于被周老板开除的一位伙计,这位伙计出去嫖娼染上了性病,周老板知道后大发雷霆接着就把他赶了出去。我当然不会装这么奢侈的病症,无意中我得到了一张乙肝的诊断证明,把抬头的名字与年龄都撕掉,然后装作无意落在床上,睡在我临铺的师傅发现了,到了下午周老板就找我谈话。声音还是那么柔和还是那么慢声细气,只是不再谈蓝图和理想,而是让我去寻求更好的发展。

逐渐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脚下我才意识到应该走了好久,我已越过了那家叫维达的汽车修理厂,也越过了李记烧饼铺。中间也有过片刻驻足,修理厂大门口的齐门阁子依然耸立;烧饼铺子的单扇木门依然往外冒着腾腾热气。一切都没有变化,这让这条来时的道路变得枯燥无比。由李记烧饼铺旁边的蔬菜批发市场往前一些,再向左边一拐就是长途汽车总站了,六年前我就是在此下的车,我竭力回忆第一次踏入城市人流的感觉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即使站在这里——这过去与现在的分野之处。面对自己的麻木我不知道这样走下去是否还有意义!我第一次对自己回家之路产生了犹疑。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许岚,之所以第一眼就发现了她,是因为感到她当时跟我一样茫然与犹疑,明明看到她从市场出来走向汽车站,可走了几步就又折返回来,在接近李记烧饼铺的时候突然站住了,然后再返身往车站方向走。当然让我眼前一亮的还有她跟周围格格不入的外形。蔬菜批发市场周围都是些开着各种乱七八糟车辆的菜贩和装卸工,在这群人中间许岚的咖啡色职业裙装就显得非常显眼。

我没有主动向年轻女孩儿搭讪的经验,当时二十一岁的我甚至还没有谈过一次完整的恋爱。就在去维达修理厂那年我结识了附近超市一位胖嘟嘟的女孩儿,第一次带女孩儿出去我们就睡了,她不是第一次,这个发现让我对自己的童贞也轻贱起来,之后我主动约了女孩儿几次她却对我日渐冷淡,直到我看到她坐上了其他男人摩托车的后座,我才知道了自己的天真。我相信这个世界存有爱情,可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遥远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人有时候是有些意外表现的,那天我主动上前和许岚搭讪应该就是这种状态。我走近了许岚,她居然没有吃惊,还轻轻地笑了一下。“请问你是来找人的吗?”我太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过渡就直接把这话抛了出来。

“是啊!可惜没有找到。”

“可我发现你来回走了好几次。”

“我想找份工作又拿不定主意。”

我对她有了第一个明确的判断,这是一个对人没有戒心的女孩儿,她是干净的。我心里忽然涌动出来一股热流,整个身体也有了一种不由自主的颤栗。又往前走了几步她才意识到了什么,说:“你在跟踪我?”

我老实地回答:“不是跟踪是好奇。我对你出现在这里感到好奇,即使找人也不应该到这里来找,这里更不会有适合你的工作。”

我们就这样相遇了。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天定的缘分,只想向她靠近,和她相伴走过眼前这嘈杂的市场,纷乱的马路,喧嚣的车站。

2

第二天我就把许岚带回了真如意饭店。

我“回家”的路程就此终止。前几天真如意饭店有两个服务员一起辞职,其中就有位领班,这几天老板正为这事发愁,许岚的外形以及举止绝对比那位领班优秀,发现这样的人才本身就是对我这次“回家”的解脱,带着这样的人才回去老板也会忽视我“回家”的结果。当然我之所以这么确定还因为许岚原来就在酒店工作,只不过她工作的酒店是家四星级的大饭店,她身上的咖啡色裙装就是饭店的工作服。迫使许岚离开的原因是由于无赖般的厨师长,在这样的饭店厨师长是颇有地位的,这位张扬的厨师长是位有妇之夫,他相中了许岚想硬要把她发展成“小三”。许岚对厨师长给自己设定的这个职位深恶痛绝,可厨师长是个知难而进的人,利用一切机会骚扰,这就让许岚没有办法待下去了。因此才想到要到蔬菜批发市场自己老乡这里碰碰运气,谁知老乡早就不知所终了。

老板一看到许岚眼睛就睁大了。许岚身材颀长,女性的特征就明显了很多,整个身段看上去凹凸有致风韵娉婷。老板当场许诺工资跟我一样享受经理级待遇。说到这里我得交代一下,鉴于我是和老板一起创业的元老,老板就学大饭店的样子封我为前台经理,工资也比一般员工多两百块钱。看到老板对许岚这个样子,我心里隐隐有了种不好地预感。

许岚来了之后我的身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之前说是前台经理实际上就是个打杂的。平时没多少客人的时候可以在一楼大厅巡视巡视,一旦忙起来就没有这样的架势了,上菜高峰期也帮服务员端盘子;有时去市场采买;有时还去后厨打打下手;老板不在的时候才帮着在前台收收账管管事。现在我当真成了甩手二掌柜,不再端盘子很少再去后厨,指手画脚的事情多了起来。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渐渐感到有些气氛不对了,周围的年轻服务员不再叫亲热地叫我白哥,后厨两个年龄比我长很多的师傅开始叫我白经理。最大的变化来自许岚,我和许岚是同一年出生的,许岚的生日还比我大上几个月,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她就充大的喊我小白,后来我们熟悉了她开始叫我小兴子,现在什么都不叫了,甚至有时连招呼都懒得打。我感到自己渐渐被孤立起来,原本我是想在许岚面前显摆显摆,没想到自己会弄巧成拙,这让我再度陷入了苦恼之中。

让我更加苦恼的是老板与许岚之间的关系。我们老板和我一样长了张娃娃脸,所不同的是我由于长久的压抑与自卑表情就凝重了很多。而老板的情绪是放松的自然的,呈现出来的是热烈而奔放的表情。所以我们老板就很有亲和力,很讨女孩子喜欢。在我印象中我们老板从来就没缺过女朋友,我刚进饭店的那会是一个卫校的学生整天缠着他,后来又处了几个大都不会超过半年,现在饭店的生意不错老板也开上了自己的私家车,女朋友换得更频繁了。许岚刚来的那会他正跟移动公司的一位营业员相处,过了一阵我发现他的奥迪车副驾驶的位置空了。随之的变化是他在店里待的时间增多,他那些狐朋狗友就来店里聚会的时间也多了。这几年老板交了一些朋友,大都是当地暴发户的孩子,他们的外表装束跟老板差不多,都是理奇形怪状的发式;胳膊上文着纹路复杂的刺青;脖子里戴着粗大的金链子;脑袋高高往上仰着嘴巴上叼着苏烟。他们聚会也没什么正事,一般就是吃吃喝喝打麻将。每当这个时候老板总是让许岚上去服务,许岚一开始表现得不情愿,后来就有些欢天喜地了。我心中暗暗着急,不愿意让许岚跟老板这伙人混在一起,这不仅仅是因为嫉妒的原因,我知道最终受伤害的还是许岚。有几次在他们聚会的时候我想借故支开许岚,但换来的是老板的呵斥。

许岚开始躲着我,我感到了她偏移的目光,那是一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游离,里面是逃避与害羞还应该有一丝丝的内疚。有天晚上老板不在,他那些朋友又在饭店里胡吃海喝,照样让许岚上去服务。我一直留意楼上的动静,喝到后来我忽然听到了许岚的尖叫声,还有瓷器的碎裂声,我心里一惊。幸亏那时我没有慌乱,知道独自一人上去肯定制服不了他们,就招呼几个服务生一起跑上去。果然他们几个在转着圈推搡许岚,一边还在撕扯许岚的衣服。我们几个往门口一立他们非但不住手,还呵斥我们少管闲事,是我率先冲了上去,后面的几个也随着往上扑,我们毕竟人多势众,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个醉汉打翻在地。当时的许岚有些衣冠不整,她没有赶紧跑出去换衣服,而是用一种幽怨的目光盯着我,目光里闪动着晶莹剔透的泪水。第二天老板知道了这件事不但没有责备我,还一直拍着我的肩膀夸我能当大事。老板的这个态度让我安稳了不少,不是因为没得到责备而是感到老板对许岚还是有些真情的。

可面对老板与许岚关系的升级我怎么能安之若素呢!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爱许岚的,也许第一眼就爱上了她,那优雅的步态、窈窕的身材,还有她的干净这一切都让我着迷。看到她与老板的关系越来越近;看到她旁若无人地坐上了那辆奥迪的副驾驶位置,我的心滴血。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想离开真如意饭店,下了几次决心都没有走成,不是贪恋这里的舒服,实际上这里已经不再舒服。还是放不下许岚,我总有个感觉,许岚最终会需要我的,就如同那天晚上,我相信最终解救许岚的会是我。

抱着这样虚妄的希望我硬撑着,每天都在矛盾犹疑煎熬中度过,期望许岚能跟老板修成正果但又排斥着,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博大与狭隘、忘我与自私。

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不但在开发区开了家西餐馆还承包了一家三星级宾馆,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与此同时他来饭店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座驾也换成了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他不再带着许岚成双入对地出入了。行踪也变得神秘起来,经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饭店找老板。

早在半年前我在饭店的职位就被老板调成了后厨的厨师长,我这个不会炒菜的人居然成了厨师长,这也只有我们这样的天才老板才能想得出,我当然对此有疑问,老板却搪塞着说,厨师长就是个领导职位不一定非要会炒菜。接替我前台经理的就是许岚。

许岚在逐渐受冷落,谁都看得出老板的法拉利跑车前面虽然空着,可许岚是不会坐上去了。老板偶尔来一次饭店,许岚就跟到老板楼上的办公室,然后就传来争吵的声音。无数事实证明老板与许岚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转变,面对这样的变故我首先感到的是难过,从心里我不想让许岚受到这样的伤害,可内心也掠过一丝丝的兴奋,我知道也许自己的机会来了。在和老板经历过一次最为严重的争吵之后许岚愤而离开了,当时我正去市场采买,回来才知道许岚走了。听目击者说许岚走得很是决绝,也没有看出特别的难过,带着自己的东西从楼上下来径直就走了出去,连招呼也没打连头也没回。

我接着打许岚的手机就打不通了,之后我连续打她的电话,里面那个机械的声音一直劝我稍后再拨。打老板的电话也不通。许岚和老板一齐失踪了,这个设想让我踏实了些许,可这怎么可能呢!许岚是因为跟老板反目而出走的。现在我也不知道许岚住在什么地方,刚来的时候许岚的住处是我给她找的,那是一个待拆的城中村,后来老板就给她单独租了一套公寓房,这还是我从其他女服务员那里听说的,公寓房在什么位置我压根儿就不知道。

又过了两天许岚的电话还是打不通,这两天我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最后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到了许岚曾经住过的那个城中村。这个地方离饭店很近,就隔着贯穿新区的汶河,汶河上已修了高标准的斜拉大桥,可还保留着一座建于明代初期的石桥。我带许岚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就是走的石桥。不到一年的时间,城中村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部分村民都已搬走,里面的房子都拆掉了,腾出了一大片砖瓦遍地的空白,只有边上几处错落散置的民房混搭在一起。印象中的胡同没有了,标志性的小卖部也不见了踪影。我心里在给自己打退堂鼓,许岚怎么可能回来呢?这里已经破败成这个样子,这样想着我脚下并没有停下来,因为我知道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根稻草了。

看到那两扇古旧的木门我眼前一下就明亮了。木门是闭合的而且还是从里面插上的,这说明里面是有人居住的。开门的是房东,一位瘦得像刀螂一样的老大爷。这个院子里原本就住着他们老两口,第一次见面我就唐突地问他们的孩子住在哪里?老大爷倒非常坦诚,说自己没有孩子。随即解释说是老伴来得晚。旁边的老伴见大爷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满脸干核桃皮般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事后我才知道老大爷是在五十九岁那年才娶到老伴的。

老大爷很快就认出了我,赶紧说:“快进来吧!昨天才搬回来。”听了这话我的心猛然就跳动起来,我知道自己成功了,许岚果然回来了,是回来等我的吗?不然她怎么能想到这个我最初给她安排的地方!这个念头让我一下子变得信心百倍,脚下猛然就有了巨大的力量,恨不得一下子就见到许岚。尽管我们才分手三天的时间,这三天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知道现在的许岚再也不是那个让我又爱又怕又恨的许岚,现在的许岚只属于爱只属于我。

许岚租住的东厢房还是那么干净,丝毫看不出刚搬进来的迹象。靠近南墙的地方是一张床,东墙边是一张小方桌,西边是一个简易衣柜。这些都是刚搬进来的时候我们一起置办的,这个不大的房间里包含了过去的记忆,这记忆除了幸福和甜蜜没有其他。许岚坐在床上,看到我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意外,好像我本来就是已有预约的客人。几天不见许岚瘦了,原本就有些外凸的眼睛显得更大了,里面的内容也更复杂了,似乎有了某种叫沉静的东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默默地站在床前。过了一会儿,许岚说:“我没有地方去了。”我想说这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地方,可没有说出来,现在“本来”是个敏感的词,它可以触动过去,此时我不想揭开在这之前的过去。可这又怎么能绕得开呢!

我想我还是应该说点什么,想要说的话太多了,我想说我爱你!我想说无论怎样我都喜欢你,无论多难过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可我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许岚也许看到了我的表达,欠了一下身子问:“你喜欢我什么?”机会来了,我却再次有些无措了,因为任何话语都代表不了我此时的心境,顿了一下我才说:“一切!”许岚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随即说:“一切?也包括我肚子里的孩子吗?”许岚的声音像刚才一样平静,我却吓了一跳,孩子?哪来的孩子?这话还没有说出来,许岚就又说:“我肚子里怀了孩子,我想把孩子生下来,我想结婚。”这下我明白了。孩子显然是老板的,老板却不想担负这个责任,这也就是他们最近矛盾爆发的原因。

我被眼前这个事实击倒了,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我愤怒了,感到自己被一团烈火燃烧。我举起臂膀想扑向许岚,却突然又似被无形的丝线扯住了定格在半空中。许岚在低头流泪,还发出嘤嘤的哭泣声。我的内心如剧烈的风暴在翻卷,情感的巨大落差已不是那个狭小空间所能承载,我扭身跑了出来。我不辨方向不辨路径,沿着脚下的道路奔跑着。后来我的心里忽然就明确了目标,罪魁祸首是老板,是这个花花公子毁灭了我原本可以美好的一切。可我已找不到老板了,他的两个电话都处于关机状态,饭店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到了晚上饭店里忽然闯进来四五个警察,他们是来寻找老板的,见老板不在就查封了所有的物品,我们自然也被赶了出来。之后我们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老板杀人后潜逃了。这个世界真的变化太快了,生活的舞台不期然就会有惊人的大戏上演,当你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观众在认真观看的时候,不知不觉可能已经成为大戏的主角,你正在演出之中。眼看着是戏中举起的刀,落下来的时候很可能正好砍在你生活的头上。我们就是这样一次次被生活的不期然击中了。

我很快就了解到整个事件的经过:家中拆迁得来的那一百多万很快就被老板挥霍干净了,老板后来的光鲜全靠非法集资维持着,老板是当地人又有几处生意,这就给他的高息揽储增加了几分筹码,这里面还有个关键就是城市的无度扩张给周围的拆迁户带来了富裕资金,老板就抓住了这个机会,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吸纳了三千多万。这些三千多万资金老板除了留一部分供自己挥霍之外,把剩余的以更高的利息贷给了一个房地产商,按照老板的设想,这样就可以以钱生钱形成良性循环了,谁知后来地产商资金链断裂卷款而逃,消息一出很多债权人就向老板追债,老板开始到处躲债,昨天晚上有一伙讨债人在一家酒吧堵住了老板,老板夺路而逃,眼看就要脱险了,门口一位喝醉了的客人拦住了他的去路,老板想也没想就用手中的弹簧刀刺向了这位无辜的客人。老板跑路成功,而那位客人却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再次失业了,成了一个真正意义的流浪汉,跟许岚一样无处可去了。当天晚上我背起那个双肩包走了很久,晚上的马路依然热闹,街道的灯光依然璀璨,可这些真的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不是眼前,不是遥远的墨镇,而是隔着那座古桥的城中村。我清楚自己心灵流淌的那个声音,我爱许岚,她在我心中永远是干净的,即使她怀了别人的孩子。

3

我和许岚去民政局领结婚证那天是阳历四月十二农历的二月二十八,时间是许岚选的,阴历和阳历都是双头日子。为此许岚专门找了本带着风水注释的挂历,上面在这一天上写着宜婚嫁,看完还不放心又去火车站找个打卦算命的算了一下,算命先生也说这个日子大吉许岚才最后确定。我的身份证是假的,许岚的身份证是真的。我担心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会看出破绽,一直缩在许岚后面。没想到他们只验看了许岚的身份证就痛快地砸上了钢印。新房早就布置好了,就是那间简陋的东厢房。当天晚上,我们征得了房东老两口的同意在大门口燃放了一挂鞭炮,看着鞭炮孤独地炸响我们都流泪了。本来我想带许岚出去吃顿好的,但近几天许岚反应得厉害看见什么都要吐。许岚说吃了也是浪费。我们就用房间里的电炉子煮面,谁知面刚放进去就听得咔啪一声保险丝烧断了,修好保险丝面也成了一锅粥。

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我不可能没有想法。床是新买的,却是二手市场上的旧货,本来我想用自己有限的积蓄把新房好好布置一下,许岚不让,说孩子出生后花钱的地方会很多,再说房子是临时租赁的随时都会搬家,就是置办好了到时候也麻烦。在那张别人用过的大床上我拥着许岚,内心是幸福的也是惶恐的,我不敢相信自己怀里就是那个日思夜想的女人,我不断地低头凝视她抚摸她,唯恐一不留神她会从我怀里溜走。许岚温顺地仰卧在我的怀中,逐渐就捕捉到了我伸向下面的手腕,然后引导我继续往下,先是两个坚挺的乳房,圆润而饱满,一股热流在往上奔涌,我感到自己在逐渐沸腾。我克制着不再往下,需要进一步厘清自己。对于我来说这事件是如此重大,我认定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许岚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想继续引导着我的手腕往下游走,我的手指变得有些做作的盲从,开始滑下了那平坦柔软的肚腹,许岚用行动鼓励着我一边喃喃地说:“网上说怀孕头三个月不能同房,我们应该没事的,今天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我猛然清醒了,意识到了许岚的顾忌与迁就。这是我最不想要的。对于爱情我虽然没有很高深的理解,但却明白爱情的基础应该是两情相悦,是自然天成的,不掺杂任何额外的情绪。我的新婚之夜就此在许岚肚腹上止步,许岚感到了我的退缩,低声问道:“怎么了?”我知道在我们的爱情中我和许岚之间是有距离的,我的爱就是目标在注视着相距不远的许岚,我坚信许岚在往我的目光深处走;我坚信我们的距离最终会消失,因为我是如此地爱许岚。

新婚之夜变得如此漫长,我们都不想睡。许岚跟我谈起了她的身世,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跟着一个粮食贩子私奔了,父亲外出找母亲也一去不返。她一直跟着年迈的奶奶长大,在许岚的记忆中奶奶是个坚强的女人,从来就没有见奶奶流过眼泪。他们那个地方是山区,奶奶承包了一大片山坡地,栽种板栗树,中间还穿种上花生芦笋等经济作物。一到秋天奶奶就长在这片承包地上,她放了学也会去那里找奶奶。据许岚讲她从小就很懂事,奶奶在地里忙活儿,她就用奶奶糊的泥巴炉子给奶奶烧水,七岁的时候她已经会给奶奶做饭了。凭着这片山坡地奶奶供她成长供她上学。许岚说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她从来就没觉得苦,在学校里她穿的用的一点儿也不比其他同学差,有时奶奶来不及做饭就给她钱让她下馆子,要知道那时候在农村的集镇能下馆子的学生是不多见的。直到她上高中二年级那年,奶奶突然就病倒了,这一病就再也没有起来。安葬了奶奶许岚就离开家乡来到这座城市,幸运的是她中间没有经历过太多的波折,正巧赶上了那家四星级饭店招聘服务员,许岚一下就被聘上了,若不是中间那位厨师长起了歪心,许岚也不会离开,我和许岚是不会相遇的。

这天晚上我们第一次谈起了命运,可说了一阵谁也说不清命运究竟是什么。然后我就开始讲我的故事。十三岁是我生命的分水岭,十三岁之前的我像所有正常孩子一样顽皮而快乐,之后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刚升上初中,去了远在齐林河畔的墨镇中学,我和几个同学一起搭车回家。车是那种带着敞篷的三轮,驾驶员旁边的副驾驶位置是可以坐人的,我们来回搭车都抢那个位置来坐,因为在驾驶员旁边显得比其他位置要威风很多。那天我从学校大门跑出来得早了一些就率先坐在了那个位置上,住在后街的白方武随后跟了出来,看到我坐在了前面就命令我下来,我当然不肯,他就上前来拽我,眼看我们两个就要打起来,最后旁边的司机主持了正义,让我留在了那个位置,白方武却气鼓鼓地不服气,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一个淘把子也有资格坐前面。”这话他没有再重复第二遍却真真切切地种到了我心里。“淘把子”是我们那一带的土话,是指通过不正常的途径收养来的孩子。在回家的路上占据有利位置的我本来应该像过去一样欢呼雀跃,可那天我一路一句话也没说,眼前掠过的所有景致也暗淡无光了。

从这以后我是否是淘把子这个疑问一直在脑海中盘旋。我开始留意父母对我的态度,从表面上看我的父母跟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每天对我嘘寒问暖,在生活上照顾得非常周到,可我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他们整天叨叨的最多的就是要让我好好学习给他们争气,我不就成了他们手里的工具了吗!父母哪有拿自己的亲生孩子当工具的!现在看我当时是多么的叛逆与幼稚,望子成龙不是天下所有父母的最高期望吗!可在“淘把子”那个大前提下,我开始带着有色眼镜来发现父母的行为,这样一来我就找到了许多我是淘把子的佐证。比如我很早就从同龄的孩子那里听说了他们小时候的糗事,海英出生三个月就得了一场大病;建设不到八个月就爬到院子里的阳沟里……而自己从来就没有听到过这些,好像我一生下来就这么大,没有经历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婴孩时期。最明显的重要记忆是家里一直弥漫着中药的气息,母亲对外解释说自己得了妇科病,后来我明白了,母亲所谓的妇科病就是不育,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出生的时候,尽管计划生育还抓得不紧我却是独苗的原因。

结论是令人沮丧的,我不是父母亲生的,我是淘把子。自从在心里认定这个事实之后,我变得沉默了,不再跟周围的同学往来;不再搭乘那辆接送的三轮;就是父母交了钱也不坐,每天下课就像只老鼠一样夹着书包悄悄走出校园;上课也不再举手主动要求回答问题;对家庭作业也草草应付了事。成绩在直线下降,老师几次要家长到学校都被我搪塞过去。我在人前变得无比自卑,整天梦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开始自由的生活。

原本以为这些想法会非常遥远,谁知两年后的一个偶然机会改变了这一切。到了初三这年班里很多同学开始早恋,对男女同学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敏感。同班的白方武用从自己家里偷出来的摩托车送一女同学,不想过了几天全班同学就都知道了。因这位女同学长相俊美曾一度被称为校花,自然那些吃不上葡萄的男生就开始大做文章,白方武感到难堪就想找出爆料者,最后他把目标锁定了我,理由是他骑摩托车在小路上等人时只有我看到了。那天我确实看到那位校花坐上了白方武的摩托车,可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我那时已变得非常孤僻非常敏感。每天看重的是自己的内心,根本没有闲暇来关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白方武找我理论,我自然不肯承认,后来白方武先出手打了我,我也开始还手,结果是我们各有损伤,白方武把我的鼻子捣出了血,我抓破了白方武的脸皮。之后事情并没有解决,第二天晚自习时间,教室的黑板上出现了一幅漫画,画的是两个形象怪异的大人站在一个大水池旁边,手里托举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小婴孩,婴孩身上写着我的名字:白方兴,旁边还写着一行解释文字:我是淘把子。外人对这幅漫画懵懵懂懂,可我一看就明白,自己这是被起底了。

漫画的出现就等于把我扒光了置于全班同学的眼前,把最不愿意袒露的隐私部位展示了出来。我知道这样的事情会传播得很快,过不了几天我是淘把子的新闻就会越过校园,传扬给所有认识我的人。当时还不满十五岁的我感到自己无力承担这些,没有脸面和勇气来面对。当天就带着本来应该交书费的两百元钱逃离了墨镇。

我们的新婚生活开始得并不甜蜜,我们本来就是生在乡村不良土壤上的禾苗,移栽到城市中来肯定成长得更为艰难。许岚反应得厉害不能出来工作,生存的重担就落在了我的肩上。可我没有一技之长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好在我还有年轻的体魄可以作为本钱。几次碰壁之后我开始给附近新建的家具城送家具,这个工作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很复杂,首先迈入这个门槛就要经过一番波折,想干这个工作后我就去旧货市场买了辆三轮车,骑着三轮在家具城转了半天,一个活儿也没有找到,眼看着一车车家具卖出去却没有我的机会,这让我很是纳闷,后来还是一个好心的商家指点了我。他告诉我一般的商家就是有生意也不敢找我这样的散户,他们送货的生意都被一个扎小辫的回民垄断着,需要的时候直接给小辫子打电话,小辫子就会派人过来,所以你要想找到活干就要先找小辫子。我去找小辫子,小辫子倒没有难为我,只是给我讲明每趟活他要抽二十块钱。对小辫子的要求我没有感到意外,反而觉得再正常不过了。我已经适应了这个社会,感受到的生活从来就是这个样子。

除了小辫子的盘剥中间还有许多问题,一开始接活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行动,原想这样虽然累些却能多赚些钱,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一个人往楼上扛家具总有些闪失,即使没有闪失遇到难缠的客户也总会挑刺,不是蹭了油漆就是刮了台面,投诉到商家那里,商家就要克扣我的工钱。几次教训之后我就不再单打独斗,找了个外号叫老歪的做搭档,老歪年龄大长得还单薄,可他有经验做事稳当,我们组合在一起正合适,几单生意做下来都没出现问题。跟着老歪我们也逐渐摸索出了窍门,实木高档家具尽量少接,这样的家具不但死沉还娇贵,稍一不慎就会出问题,更何况买这些家具的都是有钱人,这个年月有钱人都矫情得不行,尤其是那些暴发户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

跟老歪熟了我才知道他也是刚开始干,原来他在正在建设的高铁站看工地,据老歪说这活儿累不着就是太熬人,整夜不回家把家里的自留地都荒了。我一开始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就问:“怎么还荒了地?”老歪乜斜了一下眼睛说:“你没结婚?”看到老歪这个神态我一下就明白了。这正好也触及了我的苦恼,许岚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现在我们睡在一起越来越痛苦了,如果有这么一个夜间值班的工作,对我肯定是一个很好的解脱。我当时就央求老歪去给我问问,看能不能让我夜间去看工地。老歪起初不肯,说他和老婆是老夫老妻,地荒几天不耽误收成,我们是少年夫妻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不能耽误播种。我不好意思明说只说自己想多打份工多赚些钱。老歪见我说得诚恳后来也就答应了下来,最后还叮嘱我说:“钱要赚,老婆那里也不能荒了要多照应。女人有时就是这样,你照应多了她就会对你死心塌地。”

老歪很快就给我问妥了,工作时间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十二个小时每个月工资一千两百块钱。这天下午我破例早收了会工,从市场上买了啤酒还买了两个凉菜。许岚看到我回去得这么早有些吃惊,我告诉了她事情的原委。许岚一开始不同意,怕我一个人在工地上不安全还怕我休息不好,可想到能多一份收入也就接受了。当天晚上我喝了两瓶啤酒。后来我们两个躺在床上,许岚已经做了产前检查,医生说她已怀孕五个多月了,肚子也颇具规模。许岚把我的手放在肚子上,说:“来摸摸青青吧!明天你就见不到青青了。”青青是许岚给肚子里的孩子起的名字,是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本来带点玩笑的意思,何况许岚的岚也不是这个蓝。许岚的身份证上是许兰,这是她本来的名字,后来进了城觉得“兰”有些土气才自己改为许岚的。确定青青这个名字的那天我问道:“让她什么胜过你?”许岚严肃地说:“命运。”从一开始许岚就认定怀的是女孩儿,所以青青就是个女孩子名字,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这种自信。当然也可能不是自信,有次我们闲聊的时候许岚说:“真的渴望是个女孩儿,女孩儿是有第二次生命的,嫁个合适的人命运就会不一样。”这话让我非常内疚,因为许岚嫁给了我,我却没有改变她的命运。许岚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她随即说:“我的命运就是这样,嫁给你我没有后悔,我是爱你的!我坚信我们以后会好起来的。”这是许岚第一次对我明确说爱,而且还这么肯定,我感到我是幸福的,同时也感到了更大的责任。

许岚的肚子硬邦邦的,已没有一块平坦的地方,许岚引导着我的手掌,一边说:“青青,这是爸爸!来,踢踢爸爸。”话音刚落,我果然感到了里面的振动。那振动虽然轻微,却是真切的清楚的,是孩子在向我招手吗?这是我第一次明确感受到青青,我的眼泪快要下来了。

第二天晚上我住到了工地上,夜晚的工地一片黑暗,只有从我居住的工棚里才能透出一丝的亮光。我躺在木板搭成的简陋床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开始有了想家的感觉,我想对命运我是不应该有过多抱怨的,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我还有个叫家的地方,还有女人和孩子属于我,我这个不知道来处的人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命运已经对我不错了。这天晚上我到了很晚才睡着,而且立刻就进入了梦境,在梦里我梦到了许岚和青青,还梦到我们搬进了一所大房子。

4

青青出生之后我们就真需要一处大房子了。青青要在十月份出生,那个时候马上就要进入冬季,那间东厢房显然不再适合居住。可这几年城市的房价坐上了过山车,好的位置都到了每平方米一万多,买房子我们连想也不敢想。我赶在青青出生之前在附近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房子在五楼南北通透,两个卧室都朝阳,孩子在房间里就能照到阳光。我把房间的照片用手机拍下来拿给在医院待产的许岚看,许岚非常满意,过后又迟疑地问:“住这么大的房子是不是太奢侈了?”许岚的这个疑问让我感到非常难过,富人家的老婆都开上了宝马住上了别墅,我们租住个七八十平方米的房子就奢侈了?!

房东很有些舍不得我们,由于他们的房子在新规划小区的绿化带位置,第三批搬迁也没有把他们列入名单,这让这两位孤寡老人非常沮丧,一直说自己这辈子恐怕住不上楼房了。我们搬走之后他们就更孤单了,那位大爷反复嘱咐我要常回来看看。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到自己应该不可能再回来了,人生是有很多路过的,正如我曾经路过的李记烧饼铺维达汽车修理厂,人要往前看往前走而不是拣拾这些路过。

青青是在十月的最后一天出生的,整整比预产期晚了十天。中间出现了好几个反复,许岚按预产期住进了医院,却迟迟没有动静,许岚怕花钱就回家等着,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感觉,去医院检查医生让打催生针,后来又做了次B超才知道孩子脐带绕颈,最后还是做了剖腹产。那个下午许岚被推进手术室,我焦灼地在外面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也砰砰直跳处于极度紧张状态。青青对我来说还是个谜,大小、胖瘦甚至性别,七个多月的时间我们几乎每天都厮守在一起,我们靠得是如此之近,我却只能猜度她的模样。到了下午五点多钟青青被抱了出来。女孩儿,3.3公斤,这些信息都是跟我们之前的猜想相吻合的。我从护士手中接过了青青,青青蜷缩在小小的襁褓中,眼睛紧闭着;几缕乌黑的头发紧紧贴在额头上;肉嘟嘟的小脸呈鲜嫩的粉红色。世界在她面前悄然降临了,她却还在酣睡。我认真看着怀里这个小小的可人儿,轻轻地摇晃着。眼泪不自觉地溢出了眼眶。

青青出生之后我就不能再去看工地了,许岚晚上一个人照顾不了青青,许岚的奶水不足,晚上要起来喂好几次奶粉。少了一份收入,又多了很多的开支,单凭我的收入我们的日子就有些捉襟见肘了。我整天琢磨着怎么多赚些钱给青青买奶粉。家具城外面都是商铺,这些商铺以饭店最多。我有在饭店工作的经历,知道饭店的泔水都是免费清理的,我就开始利用早上的时间给饭店清理泔水,然后拉到附近的养猪场赚钱。一个月忙活下来居然比看工地的收入还高。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青青也在逐渐成长,由整天躺在襁褓里到能坐起来,再到能独自站立,一晃一年多过去了,青青还不会答啦话,可看起来却非常聪明伶俐,什么事情都知道,平时跟我最亲,一看到我回家就咿咿呀呀地扑上来。都说女孩儿说话早,到一岁半了我们的青青却不能吐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我和许岚着急了,带着青青去医院检查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医生劝我们不要着急,婴幼儿的发育是有些个体差异的,这个孩子在发声方面可能迟缓了一些。虽是这样可毕竟还是不踏实,我们对青青就更上心了。

有天下午我正在外面送货,有个客户定了一套沙发和一个茶几,货不多我一个人就对付了。虽然和老歪成了搭档但老歪身体不行还经常喝醉,所以有时我还是自己单独行动。沙发是布衣的可体积庞大,上楼的时候就有些艰难,客户在四楼我才上到二楼别在腰上的手机响了,当时我弓着身子把沙发驮在背上,腰弯成了九十度的直角,上半身几乎跟地面平行,双手还反剪着护住背上的沙发根本腾不出手来。由于平时没几个朋友我知道这个电话肯定是许岚的,我想上去楼再接,可电话一直在响,我忽然想到了青青,会不会是青青有什么事情,这样一想我就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伸手去摸腰上的电话。手还没有摸到电话就感到背上的沙发往下冲,赶紧往后伸手可已经来不及了,沙发快速地从背上倾斜下来,一下就把我带倒了,我往下翻滚着,到了下个楼梯的平台我的上半身顺着惯性前倾,额头重重地撞在楼梯的拐角上,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

我是被阵阵稚嫩的呼唤叫醒的,一开始这叫声似乎从很遥远的深处传来,轻轻的涩涩的,犹如刚会发声的夏蝉发出的。后来就清晰起来,我清楚地感受到,它们是同一个简单的音节:爸爸。我睁开眼睛,见青青坐在我的病床,胖乎乎的小手正抓着我的大拇指,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盯着我,小嘴巴正不停地叫着:“爸爸,爸爸……”我猛然就意识到我的孩子会说话了,她在叫我爸爸,我的眼泪猛然就涌了出来,墨镇这个曾经一度遥远的地方忽然就回来了;思念如潮水般袭击着我,我开始强烈地想念我的父母。

这次我要真的回家了,带着许岚、带着青青。实际上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是偶然的、也不是突然心血来潮。青青的呼唤只是启动了我内心潜藏的情绪,这几年我一直在反思自己十五岁时的那次离家出走,尤其是跟许岚结婚之后、更尤其是青青出生之后。青青的出生我曾一度感到自己的人生完整了,老婆孩子都有了,我这样的人也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可有时我也会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统摄,心里感到很空,就像内脏猛然被一只凶猛的狼给叼走了。我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完整。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我没有找到原来的家,在原来的那个位置建起了一条整齐的街道,街道两边全是一模一样的二层楼,这些建筑的一楼是清一色的商铺。很显然这里已成了墨镇最繁华的商业街。几经打听我才在后街上辗转找到家门,从外面看新搬的这个家要比原来的瓦房阔气很多,外面是水磨石的墙面,房前有遮阴的房厦,大门的门楼很高,还有两扇黑漆漆的铁门。站在这样的房子面前我有些疑惑了,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年迈的父母还会有这样的大手笔。见我脚下的步子变得踌躇起来, 许岚问:“怎么?还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刚刚有人确证过白万秋家就是这里。

我试探地推开那虚掩着的铁门,里面的场景更加陌生。整个院子都被水泥磨平了,靠西墙的位置有一个简陋的鸡笼,鸡笼的方门打开着,有三四只鸡正在鸡笼前抢食,边上站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手里端着个边棱破损的瓷碗,正在缓慢地往下播撒黄糊糊的饲料。我们进门老太太听到了动静,扭身问:“你们找谁?”老太太上身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中山装,下身是一条黄色的秋裤,整个形象完全是陌生的,可她这一说话我认出来了,她就是我的母亲,母亲的牙齿黑黄,我母亲娘家在南乡一个叫老虎官庄的地方,由于水土的原因,生长在那里的人牙齿都是这个颜色。

我叫了声:“娘,是我!我是方兴!我回来了。”母亲猛然就愣住了,手里的瓷碗一下就跌落在地上,发出单薄的脆响。我走到近前,母亲已经泪流满面,我又叫了声娘,母亲伸开手掌挥起臂膀向我打来,第一巴掌打在我的下巴上,还没有回过神来紧接着第二巴掌就到了,这一掌着实打在了脸上,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脸庞都在燃烧。打完这两巴掌母亲似乎倾尽了所有力气,无力地矮了下来,然后就一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心里充满着极为复杂的情绪,被痛苦和内疚纠缠着。这一路走来,许多东西都复活了,我忘记了自己与这块土地上的血脉断裂,这里有我完整的童年,有我的父母,我不自觉地跪了下来。

十一年间的变化是天翻地覆的,我由一个变成了三个,这是一种正常的变化,一个正常人总要经历娶妻生子这些过程。而墨镇这边的变化就超出了想象,父亲已在三年前去世,家里就剩下日渐缩小的母亲一人。老屋消失了,消失在那条繁华的商业街里。这个新家由于太有气魄跟里面的景象反差太大,让人觉得陌生而可怕。所有不正常的变故背后肯定有着复杂的原因,待母亲平复下来我才知道,父亲的过世与老屋的消失是一脉相承的。

五年前,住在后村的治保主任白万龙说要跟他们换房子,白万龙的房子是前几年才翻盖的,打的现浇顶子,前出后厦、院子都是用水泥抹平的,这样的房子光盖起来就将近十万。而我们家的老屋却是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普通瓦房,除了院子比现在规划的房子略大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优势。白万龙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父亲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白万龙解释说,近来他生意不顺还总做恶梦,找到墨镇街上有名的左瞎子算了一下,左瞎子说他住的宅子不合适,他属龙姓名里又有万龙,久不得水自然不是好事,要想生意心思皆顺必须要另择住处。父亲还是有些疑惑,自家的老屋也并没有得水一说。白万龙似乎就等着这个疑问,往下指了指说,老哥忘了这下面原来叫什么了吧!经白万龙这一提醒,父亲才猛然想起,自家的房子下面原来就是个叫龙湾的河湾,后来随着源头的断流龙湾也干涸了,当初建房子的时候是堆了好多的土垫起来的。父亲相信了白万龙的鬼话,但他也深知白万龙的为人,在村里干着治保主任还开着粮油店,每年上面来的救济总要先在他的店里过一下,催急了才把早先压下的存货调包分发下去。因此父亲决定不沾他任何便宜,找人对两家的房子评估了一下,白万龙的房子评估了九万,老屋评估了三万,中间的差价六万两家约定分别在搬家前后分两次付清。这么多年父母亲凭借贩菜种菜存下了一部分钱,原本是要翻盖老屋的,我虽然一走就杳无音讯,但毕竟还有个指望,一旦回来要结婚生子就是急的。白万龙的这个提议正巧契合了父亲的想法,这也就是父亲之所以答应换房的原因,白万龙的房子一拾掇跟新的一样,何必再操心另盖新房呢!在早老人们就说,与人不谋劝人盖屋。可见在农村盖屋是件很费心的事情。

说起来这事也怪父亲行事草率,父亲考虑到来回倒去的去银行麻烦,就在两家正式搬家前一次性把六万块钱付给了白万龙。两家搬完家都拾掇好了父亲以为万事大吉了,白万龙却找上门来讨剩下的三万。这下父亲傻眼了,没想到白万龙会这么无赖,说到底父亲还是不了解白万龙,白万龙跟父亲白万秋是一个辈分,按家户算虽不是近枝但也不远,所以父亲以为白万龙对自己的族兄不会太过分。父亲把问题考虑简单了。

面对白万龙的无耻父亲当然不肯认账,两家发生了争执,最后白万龙恶人先告状把父亲告上了法庭。上法庭的时候父亲多少还有些底气,把那六万元给白万龙的时候多了个心眼儿,找了个证人。父亲事先也找过那位证人,当时证人也答应出庭作证,但在法庭调查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证人了。白万龙请了城里来的律师,一直强调双方是按照协议行事,对方提前支付是不符合常理的。协议是这样签的又找不到证人,官司就打输了。父亲感到窝囊,拿着法院盖着大红印章的判决书,父亲一下子就晕倒了。认死理的父亲一开始是说什么也不能接受,也没办法接受,那六万块钱就是他一辈子的积蓄,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钱了。后来法院开着警车就又找来了,说不拿钱就要强制执行房子,万般无奈父亲只好把自己赖以生存的菜地抵押了出去。更让父亲窝囊的事情发生在半年后,老屋的位置成了墨镇新规划的商业中心,旧房子立刻就身价暴涨。至此父亲才明白白万龙换房的目的,找白万龙理论却遭到一顿暴打,父亲难咽这口气,带着农药瓶子去白万龙家寻死,谁知却喝到了假农药,只在人家的大门口吐了几口躺了一上午。回来后就不再出门,窝在床上不起,睁着眼看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这样过了几天,趁母亲外出买菜的当口就用腰带把自己悬在门框上。

听母亲讲完我已经泪流满面。小时候我最黏的就是父亲,经常被父亲带到菜地里,一般情况下父亲总是把我放在地头的树荫里,用锄头柄当成孙悟空的金箍棒在我周围划一个大圈儿,告诉我出这个圈儿就会有妖怪来捉我,父亲劳作一阵就会带回个小东西逗弄我,有时是扑闪着翅膀的花蝴蝶,有时是蹦蹦哒哒的癞蛤蟆,有时是弯弯曲曲的蚯蚓……此时透过泪眼我仿佛看到,父亲手里托举着这些活蹦乱跳的物件正向我走来,一边还说着,你看,妖怪来了,爸爸打妖怪,不让它们进这个圈儿……我擦了一把眼泪抓起案板上的菜刀就要往外冲,却被母亲和许岚死死地拽住了。

5

我带着许岚和青青回家是想安安稳稳地生活,没想到家里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原先的设想就变成了一个梦。母亲一个人在家可以低头认命,一个孤老太太,咽不下这口气又能怎样呢?而我回来就不一样了,我在这个家庭长到了十五岁,现在父亲没有了,我就是顶梁柱。即使我是淘把子,即使我在心里已经认命,面对别人的凌辱我也要抗争。

回家之后我做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宴请了家族的几个长辈,这也是征得了母亲的同意,都是原来跟家里走得比较近的叔叔大爷。我买了档次很高的烟酒,置办了在乡村顶尖级的菜肴。许岚对此颇有微词,说:“吃饭穿衣量家当,我们是穷人摆那个谱干吗?!”这次我没听许岚的坚持要这样,母亲的意见和我是一致的,她也认为我回来了,这个家再也不能缩手缩脚了。我知道这次宴请就是我这次回家的一个亮相一个展示。带着这么漂亮的媳妇回来,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没有人怀疑我在外面混得差,我这次宴请就是要迎合并膨胀这种目光,让墨镇的人知道我是衣锦还乡;让白万龙一家知道我们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弱小;老实巴交的父亲后面还有一个硬气的儿子。

之后请人选了个日子我们去给父亲上坟,这次闹得动静也不小,请了专门的响器班子,准备了大三牲的供桌,扎了纸人纸马,我把家户近枝能请到的都请到了,周围的人都说这次上坟比父亲出殡都要隆重。父亲的坟茔堆在一个角落里很小,我们拜祭完毕,我重新拿起铁锨把坟茔游了一遍,游坟是我们墨镇的说法,指的就是给坟茔添土。后来来上坟的人都回去了,我让许岚和青青也走了,想独自在父亲的坟茔前坐一会儿。周围安静了下来,坟地的东边是个废弃的水渠,水渠周围长满了错综复杂的植物,北面是一个自然生成的树林,里面的树木歪七扭八地堆砌在一起,透不出一点儿明亮,傍晚的风掠过,那些树木和着黯淡的夕阳发出簌簌的颤音。我心里没有感到一点儿胆怯,面对着父亲添了新土的旧坟我很难过,是真的难过。为屈辱死去的父亲也为艰难生存的自己,父亲肯定是软弱的!我呢?我就真的坚强吗?

这天晚上我从坟地回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来到老家的那条商业街上。集镇的街道再怎么着也没有城市的繁华,尤其是晚上。可是气势却很足,尤其是我们老屋的位置。白万龙在老屋的地基上建起了两栋二层楼作为商铺出租,门上的牌匾和外面的装饰都比其他商铺霸道。据说这两处商铺光租金就有七八万。楼上是他和家人的住处,后面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供他们使用。白万龙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白方文是比较早的大学毕业生,先是分在一个中学当老师后来去了机关,现在是区民政局副局长;二儿子白方武在墨镇派出所开车。白万龙自己既是村干部还开着家粮油店,据说还利用儿子在民政局的权力,公开售卖低保指标,想要办低保只要给白万龙送上礼,不管你够不够条件都能如愿以偿,私下里墨镇人都叫白万龙为太局长。两个儿子一文一武是白万龙的底气,更是他横行乡里的手脚。在这高大的门楼面前我有了深深的挫败感,我知道以目前的情况想要跟白万龙抗衡无疑是以卵击石。官司打不赢,黑道更是走不通,光凭一时激愤和个人力量换来的只能是更大的失败与耻辱。慢慢在这条街上走着我逐渐冷静了下来,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也看清了前进的方向,寻仇和寻亲都要从长计议,目前最重要的是安顿下来生存下去。原来父母亲靠的是那几亩菜地,现在地被抵押了我们也就没有了立身之本,母亲自己的时候一个人怎么都能活,现在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就要另想门路了。

我和许岚探讨了多次,最后我们决定开一家网吧。我和许岚都有这样的经历,刚进城的那会我们都曾迷恋过网吧。我在李记烧饼铺打工的时候,晚上就住在铺子里,没有电视更没有人可以说话,等李高低走了之后就去市场里面的网吧打游戏,曾经有一阵子我吃住在网吧,在网络上整夜整夜地打游戏。说起来最终还是李高低拯救了我,有几次我耽误了开门,李高低发现我这个秘密之后就直接找了网吧老板,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网吧老板跟李高低很熟,李高低的账网吧老板不能不买,后来网吧老板以我未成年为由拒绝我进入网吧,我才没有过分沉湎下去。想想那时最羡慕的就是网吧老板,整天梦想着自己要能有家网吧该多好!

当然我们这个决定也不只是因为自己的梦想,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我们的梦想几乎都没有实现,这让我们认识到梦想就是天上的云彩。近几年墨镇招商引资进了几家企业,外来人口也逐渐增多了,很多年轻的打工者下了班之后无所事事,我们就是从中看到了开网吧的商机。接下来就是资金的问题,我手头那点积蓄已经折腾得差不多了,我们以这样的姿态回家,找亲戚朋友借是不可能的了,最后还是许岚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

我应该想到许岚的手头是有些钱的,她跟老板处朋友的后期是老板最火的一段时间,三万五万在老板眼里根本就不能算钱,老板就是在那段时间买的法拉利开的西餐厅,每天出入豪华场所一顿饭就是好几千,后来老板提出跟许岚结束恋情肯定会有所补偿,只是这个钱对我们来说都非常敏感,我们都不愿提起。现在我们要重新开始事业许岚才吐露了这笔钱,这笔钱带着过去的经历,自然也就有更深的话题。许岚说她从一开始看重的就不是老板的钱,是老板给了她一种全新的感觉,让她产生了好奇,她以为那就是爱情,后来感觉就越来越不对了,老板太爱自己了,他眼前的所有人和物件都是他眼中的羽毛,都是为他那华丽的外表增光添彩的。许岚甚至怀疑老板一开始追求自己的动机,就是为了不甘心她进入别人的怀抱,满足自己的征服欲望。之前她跟老板从来就没有张口要过钱,后来她怀孕了,两个人发生了冲突,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老板说自己还没有玩够不想要这个孩子,老板为了哄她去坠胎才主动给了她五万块钱。她之所以一直没跟我提是因为她认为这个钱是属于青青的,在青青最需要的时候花,可是我们要创业只好把这笔钱提前支取了。

有了这笔资金我们的网吧很快就启动了,墨镇这几年的房地产跟城里一样都处于大跃进状态,开网吧的门店是很容易找的,其他的就是些手续设备问题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兴岚网吧正式开业,开业这天我们搞了一个隆重的仪式,把所有能请到的都请到了,其中还包括墨镇的宋副镇长,他是父亲的表弟,我应该叫表叔,记得我小时候这位表叔在镇教委工作,那时候他家在十好几里远的宋庄,中午经常被父亲叫到家来吃饭。这次开业我想到了这家亲戚,就想让母亲去找他一下,母亲有些为难,说父亲曾经因为跟白万龙的官司找过这位表叔,表叔那时刚干上副镇长,答应得很好可什么忙也没帮,父亲去世后就不走动了。我明白人最终是会变的,可我现在确实需要这种关系。最后我和母亲带着礼品一起去请这位表叔,表叔一家已经搬到了镇政府宿舍,看到我和母亲非常热情痛快地答应了邀请。

镇上原本是有两家网吧的,都有一定的客流量。我知道要想分一杯羹必须要有新的举措。在城里闯荡了这么多年我们也积累了一些经验,一开业就推出了一系列的促销措施,开业前三天不但进网吧免费还赠送一瓶饮料。随即又推出贵宾卡的办理、捆绑销售、礼包派送等一系列优惠活动。这样一操作优势立即就显现出来,聚集起了大量的人气,网吧开张不久就拉来了很大一部分顾客,网吧渐渐红火起来,正当我们感到好日子伸手可及的时候,灾难却又不期而至了。

一个下午,几个身着制服的民警突然闯进了网吧,我上前询问,打头的民警在出示了证件后说,他们接到群众举报说网吧在传播淫秽色情制品。民警这样一说我心里多少有些踏实了,我知道网吧一开业肯定会受到很多人的关注,这其中也包括我的竞争对手,因此一开始我在这方面就很注意。检查的结果却超出了我的预料,警察在其中一台电脑的硬盘上发现了大量淫秽音像制品,同时还看到了很多色情网站的链接。我傻了,第一个感觉就是被人陷害了,而陷害我的人很可能就是那两家开网吧的同行。

直到来到派出所看到白方武我才知道考虑简单了,暗算自己的很可能是白万龙的儿子白方武。我回来之后曾经跟白方武打过几个照面,原本就胖乎乎的白方武已经长成个壮硕的大块头,但少年时期的影子还在,第一次我们碰面是在那条商业街上,在他们家楼下,白方武把警车停在楼下空地上,那粗墩墩的大身体一从车里钻出来我就认出了他。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呼吸急促,内心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紧张有仇恨还有些胆怯,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正面迎了上去,白方武似乎也有些不自然,认出是我又低头开了下车门,钥匙插进锁孔的那一瞬间,他的手有些抖动,然后扬起身子说:“听说在外面发财了?”这就是我往外传递的信息,可我还是从这话里听出了嘲讽与奚落,我内心抖动起来,我告诫自己要镇定,迎着白方武挑衅的目光回道:“咱还能到哪里发财,发财的是你们父子。”白方武眼睛眯了一下,嘴角往外撇了撇说:“知道就好。”然后就转身往自己家门走,临转身还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说:“有空过来坐坐,这里也是你的家。”这话就不仅仅是奚落了,而是带有恶毒的色彩。是在强调自己强者的地位,在嘲弄失败的我。这让我的内心更加充满仇恨,仇恨恶霸的白万龙一家,同时也痛恨自己的软弱。此后我在街上又看到过白方武几次,每次白方武都是在警车上,看到我使劲摁一下喇叭然后就示威般地呼啸而过。

我和许岚被分别看押起来,一开始我是被铐在院子里的篮球架上,享受小偷和街头混混的待遇,到了晚些时候我表叔宋副镇长过来了,办案的民警随即跟了过来,表叔看到我这样就说:“案子还没定性怎么能对人这样呢?赶快打开手铐让他进屋。”民警看着表叔犹豫着说:“已经查实了,人证物证都在。”表叔刚想发火,白方武从前面的房子里走出来了,说:“这是我同学兼发小,还是让他进屋吧。”这话比刚才宋副镇长的话管用多了,民警马上就从口袋里掏出了手铐钥匙。我虽然从手铐中解放了出来内心却更加的沮丧,因为我再次看到了白方武在墨镇派出所的力量,他帮着说话也不是屈从于宋副镇长的权威,而是为了展示,他更不是要向我收获感激,而是在我面前再次展露威风。

这天晚上我在看守室里一直没有眨眼,我知道母亲一定知道我和许岚出事了,不然宋副镇长不会前来过问的,我知道此时母亲和青青一定在为我们担忧。我仔细梳理网吧开业的这段时间,感到自己一直是很小心的,包括链接的端口,顾客身份证的查验。很明显是别有用心的人进了网吧之后在电脑上做了手脚,有了那些所谓的证据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个人只能是白方武了。自己回家的高调举动让他们一家感到了威胁,因此才要先下手为强。可这次这个难关也不是不能逾越,只要自己态度好一些相信处理得应该不重,更何况还有那位表叔在斡旋,毕竟他是副镇长。这样一想我的内心就坦然了很多,到了后来竟然迷迷糊糊地想睡着。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惨烈的尖叫,随后是撕心裂肺的呐喊,接着就是一阵杂沓而慌乱的脚步声人们的吵嚷声。又过了一会儿,看守我的民警猛然就闯了进来,一下摁亮了顶灯气鼓鼓地对我说:“你找的老婆可真厉害!”我有些诧异,心里一紧,感到刚才的动静肯定与许岚有关,就忙问:“怎么了?”民警说:“怎么了?她把白方武的眼睛扎瞎了。”我一听心里像被热油浇过一样猛地就是一个翻滚,身子随即瘫软在了地上。

6

一个星期后我被放了出来,而许岚却被转到了看守所,又过了一个月案子转到了法院,许岚以故意伤害罪被起诉,直到这时家属才被获准去看守所看望犯罪嫌疑人。一个多月没见,许岚瘦了很多但看起来精神尚好,可看到青青却坚持不住了,一下就贴着护栏痛哭起来。待许岚平静下来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那天下午从一进看守室许岚就感到了白方武的邪念,他独自面对许岚的时候一开始是套近乎,还专门去外面给许岚买来了盒饭。许岚对两家的恩怨一清二楚,也感到白方武有可能就是这次事件的幕后黑手,因此心里对白方武的行为就产生了厌恶。白方武见软的不行就开始威胁,言下之意只有他才能救我们出去。到了晚上白方武在外面喝完酒回到派出所,以为会有机可乘就又闯了进来,一来就对许岚动开了手脚,许岚躲到墙角,白方武抓住许岚的胳膊要把她揽入自己怀中,不想用劲过猛把许岚带倒了,许岚摔在地上,一股强烈的仇恨迅速窜上了心头,摸起眼前的一次性筷子猛然就扎向了再次扑上来的白方武。筷子是白方武随着盒饭带过来的,刚才他们撕扯的时候撞上了房间里的小单桌,筷子被撞在了地上恰巧被许岚捡起来做了武器。白方武弓着身子扑上来想要搂抱许岚,脸部的位置正好和许岚举筷子的手臂持平,露着白木茬子的筷子就以极其精准的角度戳进了白方武的左眼睛。

从看守所回来的公共汽车上青青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不哭也不闹一直蜷缩在我怀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稚嫩的声音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在那个笼子里?”这话让我辛酸,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见我没有回应,青青突然顿悟般地说:“我知道了,他们是怕妈妈到处乱跑才把妈妈关在里面的。”我没有想到两岁多的青青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个解释真好!这就是她眼中的世界!充满着关爱充满着温暖。这么沉重的话题让我的女儿一句话变阳光了。我的眼睛包含着眼泪,深深地把头低下,用自己的下巴轻轻触碰青青那柔软的脸蛋儿,内心期盼着要一直这样就好了,女儿永远这么大,她的妈妈经受的不是铁窗之苦而是怕乱跑被保护了起来;她的爸爸也不再活得这么艰难。

我没有听从许岚的坚持为她请了律师。律师姓吴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我在真如意饭店的时候他去吃过饭,还给我留过一张名片。我在自己收藏的名片中找到了那张名片,试着拨了一下吴律师的电话居然通了,我费了老大的劲儿自我介绍吴律师也没有想起我是谁来,就在我要泄气的时候他客气地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我就把大概的事情说了,他一听也非常气愤,说现在居然还有这样的恶霸?说这个案子他要代理,这本来就属于正当防卫,他可以做无罪辩护。吴律师的话给我鼓起了很大的信心,我在电话里是千恩万谢,吴律师很客气说惩恶扬善是他们律师的职责。

我当然知道律师是收代理费的,可我手头已经没钱了。最后还是母亲厚着脸皮找了几家老户亲戚凑了五千块钱。在去律师事务所的路上,我内心还是充满感激的,感到自己的命运还不是太差,能找到吴律师这样的好律师,自己那个保留名片的嗜好似乎就是为这一天准备的。只要许岚能躲过这场劫难,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只要一家人在一起生活总会有奔头的。

吴律师的律师事务所就在开发区,这一带我熟很容易就找到了。吴律师热情接待了我,我又详细向吴律师说了一遍案情,吴律师说案子是很明确的,第一作为派出所的司机是不能接触犯罪嫌疑人的,也就是说他进派出所的禁闭室本身就是不合法,另外现在禁闭室都有摄像头,如果真是白方武想强奸许岚,把监控记录调出来一看就明白了,这应该是个不太复杂的案子。经吴律师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更充满了光明。按照正常收费律师费应该在八千块钱左右,后来吴律师看我困难决定减免两千,可这个钱我也没带够,我把带来的五千块钱全部掏出来说那一千先欠着,等我凑齐了再交,吴律师没有难为我,还亲自领我去给财务室打了欠条,这让我从心里感到吴律师是个好人。

开庭审理这天我作为犯罪嫌疑人家属前去旁听,当时我是信心百倍的。不到八点我就到了法院,这次我没有带青青,我知道许岚会被押解到法庭的,这种情状对青青那美好的心灵无疑是个极大的戕害。九点半庭审正式开始,许岚被两个女法警带到了被告席上,一进法庭的时候许岚抬头瞭了一眼,我也正热切地望着她。之后许岚就没有再朝我这边看,而是径直站到了被告席上,她今天穿了我上次带去的新衣服,说新是指刚刚洗干净的,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身职业套装。我们结婚的这几年许岚没有买一件新衣服,刚结婚时我想给她买,她说什么也不让,说随着肚子越来越大穿什么都不会好看,后来青青出生了又说整天照顾孩子新衣服也穿不出好来。这应该是许岚最喜欢的一身衣服,她现在穿出来说明在内心她跟我一样是抱有很高期望的。

可庭审的过程却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公诉人的起诉书很长,里面涉及我们两家之前的恩怨,说在之前的房屋交易中我们有赖账行为,是原告家起诉追讨了欠款,由此我们怀恨在心,这次犯罪嫌疑人由于面临再次处罚,心中的怨恨就更加严重,借原告进禁闭室送饭之际,用筷子做凶器伤害了原告。公诉人还随即出示了上次欠款纠纷的判决书和那半截筷子。面对这颠倒黑白的指控,吴律师的回应非常无力,他也提出了原告进入禁闭室是非法的,也提了要查看禁闭室的监控记录。对方显然把这些漏洞都想到了,指出原告作为派出所的内勤人员去禁闭室送饭是不违法的。至于摄像记录,那段时间派出所的监控设备正在维修,当天晚上没有留下记录,他们同时还出示了电脑公司维修监控设备的发票,上面的日期正是案发的那几天,随后又有几个人证站了出来。

我之前的信心像脱离了冷冻箱的冰块被一点点融化掉了,内心在一点点变凉。许岚最终被判了十年徒刑,还附带着十二万元的民事赔偿。这是一个重判,之前吴律师跟我说过,即使故意伤害罪成立最多也就判十年。我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个样子,法官宣读完判决书,我想大声地申辩,却看到所有人都在匆匆转身离去。看着许岚面无表情地被法警押着往偏门走,我流着泪追了上去,许岚神态显然要比我平和了许多,扭身对我说:“不要难过,也许在里面的日子更安稳些。只是放不下我们的女儿,你要好好照顾她,让她安心等妈妈回来……”说着眼圈儿就红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流得更汹涌了,许岚的话让我更加难过,一种深深的内疚和激愤统摄着我,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的无能,才有了如此悲惨的生活,才让许岚认为监狱里的日子也许更安稳些。我不能理解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的命运为什么会如此的残酷?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母亲和青青都在盼着我和许岚一起回来。我在大门口踌躇着,最后还是推门而入。青青在院子里看到了我,喊着爸爸就扑到我怀里,然后就抬起头问:“妈妈呢?”我嘴巴嗫嚅着,想沿着上次那个美好的解释编下去,话还没有出口青青就似乎感到了什么嚎啕大哭起来,一边还念呱着:“我要找妈妈,我要找妈妈……”母亲上前要哄青青,青青却一下从我怀里滑下来,一边伸着小手把母亲往外推一边向大门口疯狂地跑,我扭身追上青青,伸手扯住了她的小胳膊,她在我手里继续挣扎着哭喊着要妈妈,我突然感到无力有些支持不住了,伸手往青青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母亲过来抱走了青青,转身就往屋里走,母亲转身的瞬间不自觉地抹了一下眼睛,我知道母亲也流泪了。

这是我第一次打青青也是唯一的一次,人有时候是会犯浑的,那天我就是这种状态,把法庭受到的伤害加在了自己女儿身上。接下来生活还要继续,生下来活下去这就是生活。我知道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保不住了,十二万的民事赔偿,网吧和房子都要交出去。好在墨镇的老街上有的是空房子,我找了两间旧瓦房。搬家这天我和母亲忙到了很晚,后来就有些累了,我让母亲躺在青青睡觉的床上,我躺在外面的沙发上,搬来的大床还没有来得及归置,我们只好先将就一夜。尽管很累我却在沙发上睡不着,想翻身也不敢怕惊扰了母亲。过了一会儿,我以为母亲睡着了,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母亲发觉我没睡就说:“睡不着?咱娘俩就唠唠吧。”我知道母亲有事要跟我说,就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我打开灯,坐到母亲和青青的木床上,木床是简陋的老式,没有床头也没有床围,只是四根木棍撑起来个白木架子,母亲靠在墙上,青青就睡在她的里面,我在母亲腰下塞上了枕头,昏黄的电灯光照射下来,母亲完全变白的头发就变成了一层浓浓的白雾,脸上的皱纹就像敲碎的玻璃密集地向四周辐射。母亲看了我一眼说:“我们虽然没有说过,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你不是我们亲生的。”我点了点头。我这次带许岚和青青回家,本想要弄清这一切,可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让我找不到机会。母亲接着说:“我们并不是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你的亲生父亲是我们白家的一个远房表亲,在你出生之前两家是走动的。那一年住在汶河边上的你们家遭了灾,房子和庄稼全被洪水冲垮了,一家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恰逢这时你妈妈生产了,还是双胞胎,生下来两个男孩,以当时你们家的情况养活两个孩子就成了最大的问题,万般无奈就把小的送给了我们。当初两家约定为了孩子不再往来,但毕竟还有着一层亲戚关系,所以彼此之间的信息还是多少有所了解的,听说那里后来的日子赶上了好时候,由于地处城郊又靠近有着很深历史渊源的汶河,那一带被规划成了高新经济技术开发区,原来的老房子被拆迁了,国家赔偿了好几百万,都住上城里的楼房了。”

母亲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就又说:“你回去吧,回去也许还有更好的活路儿,本来你就不该来到我们白家。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命里没有莫强求……”说着说着母亲就又流起泪来。我也是一阵的辛酸,内心充满了歉疚。在我的记忆里父母亲对我都是倾尽全力的,若不是有人点破我始终意识不到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想想自己以前真是太不懂事了,居然独自跑出去流浪了这么多年,自己如果不出走家里也许不会遭受这么大的变故。

我不想抛下母亲,母亲坚持让我认祖归宗,两人争执了一会儿,最后母亲说:“孩子,娘知道你的心。可是你要为自己和青青想想,人这一辈子活着最重要,只要活下去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再来。”这话把我打动了,要活下去,历经了这么多事情这种感觉反而更强烈了,为了青青为了在监狱里的许岚也为了母亲,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挂念的事情你就要活下去。最终我还是决定回去看看,假如真像母亲介绍的那样汶河边上那个叫西界的村庄赶上了好日子,也可以把母亲接过去养老。我决定先独自过去看看,尽管已有所了解,但我还是感到有些不踏实,生活给我的急转弯太多了,这让我对前面的路愈来愈没有了信心。

7

西界社区敬老院就建在汶河边上,跟周围的新建居民楼相比是一个略显突兀的院落。我来这里找一位叫苏明河的老人,苏明河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母亲得到的信息是准确的,苏家的日子在前几年的新城市规划之后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不但得到了将近两百万的补偿金还分到了一套三居室的单元房,后来的生活就发生了很大的变故,这个变故就出在唯一的儿子我的孪生哥哥身上。我这哥哥本来成绩不行,高考分数线连专科都没有进入,父母找关系托门子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送进了一所民营学院,还没毕业后他就要出来创业,先开了间门脸不大的小饭馆,后来在父母的资助下不但饭店越开越大,还通过融资搞起了其他产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惜好景不长,有笔上千万的资金被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卷走,消息一出就有人开始向哥哥追债,哥哥到处躲债,一天晚上被人堵在了酒吧里,慌乱之间哥哥把身边的一个无辜的客人刺死了,然后夺路而逃。听说儿子闯下如此大祸,本来身体就不好的母亲很快就走了,父亲过了一年也得了脑溢血,被邻居送进了医院,醒过来就直接被送进了敬老院。

我的生活果然又在这里急转直下,这样的变故超出了我的想象,更超出我的想象的是我的孪生哥哥叫苏昌,他就是我的第三任老板。怪不得我在真如意饭店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我跟老板长得像,就像孪生兄弟,原来我们是真正的孪生兄弟,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苏明河。他正拄着拐杖在敬老院的小花园里转圈儿,旁边的石凳子上坐着几位老人,我悄悄地走过去,听到那几位老人在嘀咕:“看到了吗?这是又魔道了。”

“这次怎么没有烧纸?”

“得转够了才烧,每次睡不着就说泰山老母给他传话。得转够七七四十九圈烧三道纸才能安稳。”

“泰山老母给他传话?!我看是他做的梦吧!”

……  ……

正在转圈儿的这位老人脑袋上已经没有了头发,整个脸部虚胖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刚才的工作人员清晰地告诉我这就是苏明河,这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我站在边上犹豫着,内心也没有多少波澜,因为这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老人。旁边坐着的老人故意跟他打趣说:“老苏,泰山老母说要下来陪你了?”苏明河好像对这话很生气,脚下的步子却并没有停下来,光光的脑袋晃动起来,脸上的肌肉也在发颤,嘴角抖了好几下也没有发出清晰的音节,只是听到从喉咙里传出呜呜的声响,像酣睡人的呼噜声。眯着的眼睛也在竭力地睁开,射出的寒光一下就扫射到了我。他脚下步子猛然停住了,就像断了电的灯丝倏然熄灭了,手中的拐杖瞬间摔倒在铺着花砖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脆响,他又使劲揉了揉浑浊的眼睛,就要张着手奔过来。我想他是认出了我,这个念头一出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办,身后忽然袭来一股力量一下就把我扑倒了,随即一副冰冷的手铐套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感到自己这次被警察押解要比上次严重得多,头上还给戴上黑黑的头套,脚上加了沉重的脚镣,我有些懵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待遇。我先是被押到了一间四周都漆黑的房间里,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被带到了提审室,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我在他们前面的凳子上坐下来,一开始三个人看着我都不说话,最后中间那位大背头发话了,问我姓名年龄籍贯什么的,我都照实说了。问完了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大背头抽着烟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看着我,我有些莫名其妙内心七上八下的并不踏实,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大背头突然喊道:“苏昌!”我愣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他们一定把我当成了我的哥哥,我跟哥哥是孪生兄弟,我们长得很像,再加上他们肯定检查了我的随身物品,我的身份证是假的,这就更加佐证了他们的判断。

意识到这一点我反而镇定了很多,我想我的孪生哥哥是有罪的,他杀了人玩了这么多女人欠了这么多钱,就让我来替他赎罪吧!我们来自同一个母体,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我是最有资格来替他做这件事情的了。我现在唯一的牵挂就是青青,可转念一想青青暂时由母亲照顾着,如果我顶替了哥哥,他也就解放了出来,他应该会找到青青跟许岚的,青青本来就是他的亲生女儿。这样一想我就释然了,我的内心沉静下来,昂起头对着大背头说:“我是苏昌,我杀了人。”大背头的面孔依然严肃,但我察觉到了他嘴角掠过的那一丝丝得意。我完全放松了下来,我想我的命运再也不属于我自己了,一切尘世的杂念都已离我远去,我感到自己就要飞翔起来,去奔向那自由的天空。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王宗坤,1969年生,山东泰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第二批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14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两部,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部(篇),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及选本转载。曾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山东省五一文化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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