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风物
2015-01-06龚小萍
龚小萍
冲担
如果以性别划分,冲担当属于男人,硬朗是其必备的素质。但硬朗不是糙粝,木质必求细腻,这就注定制作冲担的材质有别于一般的树木,至少容易折断的杉木、疏软的松木、或者是粗粝的栎木,都不可以制作出一条好的冲担。于是,青檀木便成为我老家乡村农人们制作冲担的首选材料,家家户户的前院后山,都要种植十棵八棵,以备急时之需。
在植物学上,青檀属于榆科,有一定年份的青檀树最高可以长到20多米。当然,在我老家,它是没法长到这么高大的。近年来,因为青檀材质坚韧,纹理细密,耐腐耐水浸,成为园艺和室内装饰等方面用材的珍贵树种。一时间,青檀树也就迅速受到木材贩子们的青睐。今年春节回家,我听父亲说,我家后山上的两棵青檀树,被人偷走了。“我怀疑偷走这两棵青檀树的人,就是来找过我几次,要买走它的人。”古稀之年的父亲,苦于没有证据,在心疼之余,只能耿耿于怀。
那时候,我在老家山村与老婆满怀豪情地走在农村发家致富的“金光大道”上,满脑袋都是“艳阳天”,指望着在广阔的农村天地里干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来。于是,除了其他必要的日常使用的农具,我也添置了两条冲担。
我当时去砍伐后山上的青檀树时,父亲不甚放心,亲自去到现场督阵,为我选好可以砍伐的两棵,并告诉我,在砍伐的过程中,要如何保护好树干,避免使之受到损伤。他说,要是在树倒下时,让树干砸在石头或者其他尖利的硬物上,就不能制作冲担了,只能当柴烧。
我在父亲的指点下,小心翼翼地将两棵青檀树砍伐回来,按照父亲的要求,放到门口的水塘里,浸泡一段时间,促使其木质更加坚硬。
这两棵青檀树,从浸泡到风干,前后经过了整整一个夏天。我请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师傅,为我制作出了两条崭新的冲担。到这个工序上,冲担还没有最后完成。它两端像牛角一样的尖尖上,还要在铁匠铺里请师傅包上铁。这时候的冲担,就正式进入农具的行列,可以投入使用了。
在乡村,冲担应该属于一年四季都可以用得上的农具。农忙的时候,冲担是担挑稻谷或者小麦的必需品。就是农闲季节,人们也时常用冲担去山上打柴。冲担的闲置与繁忙,总是与一个农家一年的时光相伴,见证他们一家几口丰收的喜悦或者欠收的忧愁。
按照父辈们眼中农民的标准,我那时绝对的不合格,于是,冲担在我的家里,也就随我一样,变得懒惰起来。只有到了夏收和秋收时季,它才可以走出家门,舒活筋骨,它的两端的铁尖,才可以在左刺右杀中磨出闪闪的寒光。
冲担的使用,也很有些技巧,在收割稻麦的季节,男人们将冲担杀入稻麦捆中,将一头举起来,又杀上另外一捆。这一举一杀之间,力气的分配要恰到好处,用力过猛,会闪了腰,力气小的话,又很难举起来,将麦穗或者谷穗扣在地上,造成不小的损失。我就曾见过邻居的小伙伴闪了腰,至今动不动就腰疼,让他老婆时有怨言。
我也不属于精壮的男人,气力总是有限,挑不动过于沉重的东西。老婆只好将稻麦捆得很小,我挑着这样的稻麦,倒也能晃晃悠悠地行走在狭窄曲长的田埂上。但,当我看到与我一样抢收的农人,他们使用冲担的气势,犹如两座移动的小山,我心里还是会生出些许的羞愧。
我先前说过,冲担是归属于男人的,这样的活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老婆来干。我不能因为我的力气小,在村子里落下让人指背的笑柄。我老婆有时候心疼我,也主动要接过我手中的冲担,我总是言不由衷地对老婆说:“我是大老爷们,这样的农活我是绝对不能让你干的。我不能给老婆荣华富贵,也应该给属于你的幸福美满。”
正在田间劳作的老婆,居然被我的这番话感动得一塌糊涂,也顾不得手上的泥土,一脸灿烂地在那里抹眼泪,结果把自己弄成了个大花脸。
其实,背着老婆说句实打实的心里话,我是觉得冲担这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武器,压根儿就该是女人使用的器具。只是,我一直困惑不已,我看了那么的电影电视,从乡下一路看着行走到了城市,我一直没有在荧幕的画面上,看见哪一个农民起义的队伍里,有人使用冲担这种武器。我想,如果我生在那些个动荡的时代,我一定不会使用铁锹,而是毫不犹豫地高举冲担,杀入敌人的阵营。
连枷
对于一个真正以种田为生的农人,家里的农具往往会多得数不胜数。寄生乡村的那些年里,尽管我也装模做样地种田,但是距离一个真正的农民还是相去甚远,与父辈们比较起来,至少,很多的农具我就没有,一旦需要的时候,只好找左邻右舍去借,而且,借用时,还得选个准确的时机,不然会让自己没得面子,也让被借的人下不来台。
当然,这些借用的农具都是并不经常使用的。
可是,连枷,这个并不是常用的农具,我却拥有三把。而且,这三把连枷都是我在请木匠师傅制作那两条冲担之前,就已经置办好了。时至今日,这件事对于我来说,仍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农家日常使用的农具中,连枷不仅制作成本低廉,而且制作方法也是非常简单。但是,我却认为连枷是我见识过的农具中最为聪明的一种。在制作的过程中,一般选用一根长短粗细都要适合的竹子,做成的一根大约3米左右的把,把的另一头,串着的也是竹子排成的小排,那些竹子就是我父亲栽种的楠竹。农闲或者下雨的日子里,是适合制作连枷最好的日子,可以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精细制作。小排上的竹条,手指般宽厚,长度在一米之内。这些竹条,都要用篾刀仔细打磨光滑。之后,用一块打好孔的小小的栎木拴住竹条的一端。一把连枷就算完成了。
作为农具,连枷的使用仅仅局限于夏天,在骄阳下拍打豆类作物,比如黄豆和蚕豆。这些农作物收获在盛夏季节,早上的时候,从田地里收割上来,铺陈在自家的稻场上暴晒至焦状,再用连枷拍打。干净利落地就把豆子从豆荚里分离出来了,省时省力。
其实,就是不拍打豆子,连枷也是一种可作孩子们玩具的农具,小时候,我就和小伙伴们在空地上比赛着打连枷。在没有熟练地使用连枷之前,它有着很高的使用技巧,好多时候,我用力不当,连枷的头总是先落在地上,我的虎口被震得生痛或者被震破,连枷也往往被摔坏。
随着不做农民的时间的增长,我居然生出对连枷越来越多的怀恋。以致我有一年八月里的一天,在家里看电视,看到当今流行乐坛上颇红火的水木年华组合在甘肃会宁深入生活时,在农家大院使用连枷时的镜头,我竟然激动了好久好久。
风车
对于农家使用的风车,我一直觉得它不完全属于农具。可能很多如我这般年纪的人都会知道,在计划经济的年代里,风车,是粮食收购部门使用的一件非常重要的工具。我曾经就一年几次地跟随着父母,在我们镇子上的粮站里,饱受了风车给我带来的艰难困苦,以至于我现在回家过年,每每看到放在偏屋里的风车时,就会忍不住要狠狠地踢它一脚。
但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全村就生产队的屋里有两架风车,一架放在生产队的保管室里,筛选稻谷与小麦;另一架则放在队部的碾米厂里,用来让农人们分离米与糠。各家各户在碾完米后,总是虔诚地排队等候,没有半点的马虎与不敬。
1980年春,我们村子终于实行了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决定新添置一架风车。他请来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师傅,在家里弄了整整5天才做好,父亲因此特别疼惜他的这架风车了。我清楚地记得,在木匠师傅做好风车的当天,他就用从镇上的油榨坊里买来的桐油彻底地把风车刷了一遍。在老家山村,能被刷上桐油的家具,一般在家里会享有比较尊贵的地位,轻易不会外借或者让小孩子乱动。
那时候,我的奶奶还健在,年过花甲的老人在家中有着绝对的权威,夏天夜晚乘凉的时候,她总是叫我的父母把风车搬出来,让我摇转着手柄。她坐着或者躺在出风口的那边,然后对我说:“好凉快!好凉快!”在奶奶的鼓励下,有时候我会摇转手柄,把奶奶吹得乱发飘飞。但更多的时候,则是任凭她怎么哄我,我都不愿意为她扇风,那样摇转实在是太累,而且,孩子们在更多的时候,玩的不过就是一个新鲜。
几年之后,我的奶奶悄然离开尘世,我家的风车,再也不会在乘凉时用它来扇风了。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家家户户的那些在80年代添置起来的风车,也随着各种机械化农具在农村的不断出现,渐渐地从当初的尊贵地位退守到了可有可无的境地,成为农具里没落得最快的器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