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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行

2015-01-06赵明晨

辽河 2014年12期
关键词:二老张大队长

赵明晨

太阳已经早早地爬上了靠山屯大队二小队队部东厢房上面的屋脊,一对喜鹊便“扑楞楞”地飞落在院子南门外那棵有着碗口粗细的枣树上,它们在枝头上雀跃着、嬉戏着,好像是在迎接着这早春时节的到来。虽然在这通往村部的街边上由碴石垒成的墙脚的背阴处,还残存着马粪灰掩盖着的片片积雪,但人们已从这残存的早春的冰冷空气中,感受到了一种令人神清气爽的温润气息,就连农家院子里的公鸡母鸡在觅食时,也时常歪着脑袋向天边巡视,时刻警惕着寻食雄鹰的从天而降。在狗窝里蜷缩一冬的狗儿们,也摇晃起尾巴,沿着街边的墙角旮旯颠颠地跑东跑西,它们不是到这里嗅嗅,就是到那里闻闻,然后又昂起头甩开腿跟随着自家的主人去走街串户,在春日里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此时,在二小队屋部门前这块宽敞开阔的院落里,早已经挤满了前来准备“叫行”的男女社员们。他们当中有身着老棉袄、蜷缩着脖子、脸色微微发黄的中年男人;有被早春的冷风吹红了脸蛋的中年女人;还有前来卖呆的瘦骨嶙峋的弓驼老人,以及疯跑在人群缝隙中的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他们有的挤靠在院子中间的碾盘上在左顾右盼;有的则倚在院子门前的铁大门上,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有的则斜坐在碾盘旁侧的石墩上仰望苍天。而随后不断涌来的男男女女,则大多站在这院子中间的空地上。他们有的手抄在袖里在互相打探着什么;有的头碰头在低声地说着悄悄话;有的则独自站在那里,一副自在休闲的样子;有的则从腰里拿出旱烟口袋,在不紧不慢地卷着、抽着自制的老旱烟,不时地从肺部深处发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声。而那些穿着前卫一些的年轻后生们,则凸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那些上了一些年纪的老人们,则在黑灰色的帽子底下睁大着一双双疑惑的眼睛。此时,不知是谁家的后生手里握着一杆大鞭,在队部院子外面的街路上,将鞭稍甩得“嘎嘎嘎”三响,惊得这队部门前枣树上的喜鹊失魂落魄、嘎然飞天。从这些男人们的严肃表情和乡下女人们脸上很少流露出来的半是喜悦、半是不安的自然神态中,你便能猜得出,在今天的这个小院中,肯定会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山村的夜晚被黑黢黢的夜幕笼罩着。整个山村寂寞得一点声息也没有。而在这些沟岔的街路旁掩映在昏暗夜色的破旧房屋里,依稀可以看见闪耀着萤火虫般光线的微弱灯光。在村子里的东街或西街的深宅或院落里,偶尔会传出几声经久不息或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打破着这山村夜晚的死寂,给在这里生活了世世代代寂寞惯了的村民带来了莫名的期许和不安。就连布满在深褐色天幕上的点点繁星,也在不断地眨着亮闪闪的眼睛,好像也在偷窥着这个松山脚下小小山村的夜晚,看看它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此时,在屯子中央松山脚下那座不算破旧的五间四外不漏薄的小海青平房里,张大生的二儿子明俊还在同他当队长的父亲商量着明天叫行的事。张大生披着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老羊皮棉袄,倚在外屋靠灶火门的炕头上,纸卷的老旱烟不时地闪着红色的火光。“爸,你说,我明天就叫我赶的那匹枣红马行不行?”张大生一边抽着烟,一边慢悠悠地说:“行倒是行,就怕你叫不去。”“那你说,还有谁能跟我抢。”张大生的二儿子性格有点倔,在他的父亲面前说话,也像是装了枪药似的。“这个就不好说了,冯二不也是看好这匹马了吗?”张大生所说的冯二是本队的另一车把式。“那倒是,但是我俩在一起赶了这么多年的车,这点面,他还是能给。”“那你得事先和他说好,不然的话,到时候就来不及了。”“那行,我已经和他说了,就怕他到时候再改变主意。”“这个,倒还问题不大,他爸,你不是叫二舅吗?再说,他赶的那挂大车,当时研究时,还是我主张让他赶的。这个,他是知道的。” “那你说,这匹马能值多少钱?”“二老倔”刚分家出去另过,腰里的银子不多,他想让父亲给他探探底。张大生依然不紧不慢地地说:“要依现在的行情,我看至少能值一千五百元,但现在这种情况怕看涨,就不太好说了,就怕临时杀出一匹黑马。”张大生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生活经验告诉他,此刻必须提醒着点头脑简单的二儿子。“那你还得事先同我大叔通通气呀。”“嗯,我知道。”张大生答应着。“二老倔”所说的大叔是指同他的父亲搭伙当了二十多年政治队长的王凤喜。“如果实在不行,你就叫那匹栗色的骡子。”此时的张大生掐掉了烟头,语气坚定地又叮嘱了二儿子一句。“那是匹赔钱的货,又不能下崽。”“但它岁数好,能干活啊!就是干不动活了,杀了卖肉,也能卖个驴价钱。它至少能干五、六年的好活呢。”墙上的挂钟依然在不紧不慢地滴哒着,“行了,就这样,早点回去睡觉吧,明天好长点精神。”

一连几天,张大生都没有睡个好觉了。他的二儿子走后,墙上挂钟的时针已指到十点,他的老伴和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可是他依然没有一点点的睡意。他又卷上了一支纸烟,在那巴哒、巴哒地抽着。那些早已远去了的陈年往事又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地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在心里边好像是在对别人说话,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嗨,这么多年了,难道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可是不对呀,自打土改开始,一直到后来的合作化、人民公社,我们不都是跟着毛主席他老人家干的吗!五十年代搞互助组那会儿,我们老哥四个分了本村地主王老五家的十几亩地,接着我们又都在一起伙着干搞互助,这穷苦的日子才逐渐有了希望。合作化那会儿,我们又带头入了社。到了六十年代的后期,我在队里赶大车,后来大伙看我为人实在、心眼好,就又选我当上了生产队长,此后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这交公粮、交军猪,你说我们是哪样工作落在后面?从学大寨到南山坡上修梯田、给梯田上栽的果树改良土壤,再到后来的为社员们兴修水利安自来水进村入户,我们这哪项工作不都是走在前面?这队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一马一骡,院子里的大小车辆,不都是这二十几年攒下的家底么?就是到了去年秋后的年底,这队上的分值还关到一毛多钱呢?我就弄不明白了,这在集体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分田到户搞单干呢?

尤其是今年春天,他从广播里听到南方已实行“双包”责任制的消息后,他的心里面就像打开了两面鼓,一直也没有消停过。在他心里面有一个绕不开的结:这社员在集体里干总是要比个人单干强,这身子骨弱的干活时大伙还能互相帮一把,老弱病残孕的困难户队里也能帮忙照顾一些,这若是真的搞单干了,这谁还能顾得了谁呢?不是有人说过“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嘛,我看,这话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哇……此时,张大生的脑海中又出现了伪满时他被日本人抓去当劳工时的情景,那时被日本人逼着在鞍山修铁路,干活时挨打受骂不说,吃的都是参着橡子面的窝窝头,喝的都是不干不净的河沟水。后来我得了霍痢拉,人廋的皮包着骨头都脱了像。被日本人发现,说是怕传染,差点把我给扔到狼狗圈里去,最后是一位工友给家里捎来口信,是我的亲哥哥冒死把我背出来,躲过日本人的追捕,硬是穿树林、走高粱地,整整走了三天三夜,才把我救出来的呀……现在,咱这日子都过得好好的,那为什么还要分田单干呢?对于这件事,他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转念又一想:嗨,这都是上头定下来的事,咱小胳膊也拧不过大腿呀,现在看来这南来的风早晚也会刮到咱这,要真的是到了那个时候,生产队当真解了体,把队里这点家底都折腾光了,那不一切就都晚了,现在也应该趁早给大家谋划点什么了。

碰巧,去年秋天市里来了一支勘探队到这附近的山上搞勘探,张大生知道后就把他们给盯上了。他先是请队里的头头们喝酒,临走时又给他们带上点自产的苹果、地瓜之类的土特产。最后才吞吞吐吐地向他们提出能否给队里打一眼深井的请求,以解决这靠山屯多年来饮水难的挠头事。勘探队的头头见郑大生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原来就是为了这么个事。他们感慨郑大生的一片良苦用心,便爽快地答应了。之后不几天,勘探队便拉来了设备,在村子的东头忙活了一个星期,这钻头穿过松山脚下的黄泥层,又钻透了底下近百米的岩石层,竟然在这松山脚下打出了清泉水。这一消息传出后,整个村子沸腾了。待安上电机、水泵开闸放水那天,村子里的老少爷们看见这井水喷泉似的从管口里喷出的时候,都竖起了大拇指,“大生,好样的,这下可好了,咱村的姑娘可就不用外嫁了。”在这之后的日子里,郑大生又发动各家各户出钱买塑料管线,连宿大夜地挖沟连线,一直把自来水通到了各家各户的水缸边。自此,这靠山屯里的人像城里人一样吃上了干干净净的自来水。一想到这些,张大生那紧锁着的眉头便渐渐地舒展开了。“赶快睡觉吧,明天你不还有大事要办吗。”他的老伴翻了一下身,微睁了一下睡眼,见老头子还呆坐在炕头上合计事,便催促了他一句。随后,张大生脱衣睡觉,不一会便打起了呼噜,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天晚上,住在前趟街西头的张欣然家的灯也关得很晚。在银白色的日光灯下,张欣然的叔叔外号叫“张坏水”的张日奎在他的屋里唠得正欢。你就叫“二老倔”那匹枣红色骒马吧,那匹马可是个能挣钱的货。张坏水由于左腿有点残疾不能赶车,加之自己钱紧却看着眼馋,但他却撺掇他的侄子去叫这匹枣红色的骒马。这张欣然可不是一般的主,他身体好、脑瓜子灵活、心里边鬼点子多,早年他曾同张大生一起搭过班子当过副队长,并同张大生一起为队里买卖过牲口。听说前几年他还搞过投机倒把。据说他还蹲过笆篱,他这次回来听说是挣了大钱,可是村里人谁也没见过。张欣然听完他叔叔的话,笑了。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那二老倔能甘心么?”他知道“二老倔”喜欢这匹马,况且,他还和“二老倔”的爸爸搭过班子,同“二老倔”抢这匹马,他觉得在感情上有点过不去。“你管那些干啥,不是谁叫都可以吗?”“理是这么个理,可是叫其他人怎么看?”“管它呢,买到手才是真格的。”“时间不早了,明天再说吧。”张欣然看看时间不早了,不好意思地向他的叔叔下了逐客令。张欣然虽然躺下了,但他依然没有睡着。他在思考着明天的对策:生产队马上解体了,土地果树都分完了,这是最后一次折腾队里的东西,车马农具里能值点钱的也就那几匹牲口,在外面混了这么几年,虽然没挣着大钱,但这腰里边还是有几个银子,平时,村子里的人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但在背地里还是有说三道四的。在明天这种场合,我要是不拿出点骨力来恐怕让乡亲们笑话。要论起来张大生不仅同我们是一个老祖宗排下来的远房三哥,“二老倔”管我叫大叔,而且我们两家还沾着亲呢,我表哥的媳妇不是大生三哥的亲妹妹吗?但现在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也就顾不了这么多了。想到这里,他便自感释然了。

入夜,家住屯子西头的寡妇李桂芝家也显得格外的热闹。本家的小叔子光棍张二和张三,还有那早年死了老婆的外号叫“土鳖”的陈老大也汇聚在他的家里。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是寡妇李桂芝可不管这些。自从十几年前她的老伴因遇车祸去世后,肩挨肩排着的两个闺女、一个小子,全靠她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们的吃穿用度,上学读书,哪不需要钱啊!虽然是庄户人家,没有老爷们,家里外头全靠她一个人去张罗,她就是长出三头六臂也难以应付啊!丈夫去世的头几年,乡邻们曾劝她改嫁,可是她就是不肯。她知道,在“三两粮”刚过去的年月里,一个人都很难填饱肚子,谁还愿意找一个拖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啊!李桂芝是一个要强且勤快的女人,你别看她过日子拖儿带女的,可是屋里屋外却收拾得溜干溜净,炕上枕头是枕头,被褥是被褥;地下的锅台灶脑,那更是盆是盆、碗是碗,就连平时爱落灰的堂箱盖上也收拾得丁点的灰尘也没有。她早年曾当过妇女队长,人长得也端庄贤淑,自从她的丈夫去世后,她便辞去了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每天上工干活回家后,就一门心思唱起了锅碗瓢盆交响曲。但是一个女人家过日子总还是有锅挨不到瓢的时候。于是,他便使出了女人的看家本领,经常使唤着住在河边卵石垒成的两间土屋里的,由于家境贫寒自身又没馕气,年过四十也没能娶上媳妇的两个本家小叔子光棍来当差。凡有女人干不了的诸如劈材、挑水、打担等重活,就打发孩子去找她的两个光棍叔叔来帮忙。来了李桂芝也不亏待他们。给他们做点好吃的饭菜,他们的衣服破了、脏了,李桂芝就让他们脱下给洗干净,叠好、收好,待他们下次来的时候再让他们带回去。这两个老光棍也很爱享受这样的日子。他们在李桂芝这里,似乎能找到早已失去的的母爱和享受着屋子里有女人的温馨。而外号叫“土鳖”的陈老大的想法,同这两个小叔子老光棍可就不大一样了。他除了想享受屋里有女人陪着他说话的时光,骨子里还有点说不出口的想法,只是李桂芝并不看好这个年龄比她大十几岁,长相丑陋且邋邋遢遢的人。至于别的女人们在一起嚼舌头、或三三俩俩的邻家媳妇隔着墙头在对她说三道四,李桂芝就全当着没听着,至于他们嫂叔以及和陈“土鳖”之间还有没有点别的什么,反正是谁也没撞见,谁也没看着。这农村庄户人家的日子就像是太阳每天照例会从东方升起那样,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至于这日子过的好与赖,只有自己的身子知道,自己的肚子知道。今天晚上,李桂芝急三火四地把他们三个招唤过来,也是想听听他们对这叫行还有些什么高见。坐在炕沿边上性子急燥且说话嗑巴的光棍张三最先开了腔:“我看那匹栗色的骡子……不不……错。”“还真是,那匹骡子还真能干活,吃的料又不多。”光棍张二听了这话马上接上了话茬。李桂芝屑了他们一眼说:“哪有那么多钱,就是你能买家来,晚上又是上草喂料的,你们俩伺候它?”这话一下子就把两个懒汉子小叔子给噎住了。而外号叫“土鳖”的陈老大在那嗫嚅了半天,也没放出一个屁来。四个人在屋里面寂寞了好一阵子,烟头都掐灭了好几根,也没想出什么辙来。看看天色已晚,李桂芝打趣的说:“看来,指着你们给拿主意,那太阳就得从西边出来了。好了,都回去吧,看来这主意就得我自己拿了。”说着,便拿起笤帚嘎达把他们三个轰出了门。

第二天一大早,张欣然早早地就来到小队部。他抢先坐在了那立在院子当中的废弃碾盘上。二队的人对张欣然的品行和他对牲口的熟悉程度还是知晓的。只要他掰开这牲口的嘴,一摸里面的牙口,就知道这牲口几岁了。就是长齐牙的老马,凭牙口的磨损度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大叔来得早啊”此时,有人在有意无意地同他打招呼。而他则张开一副笑脸,慢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一盒带嘴的“大前门”,随手散给了站在附近的乡亲们,而后他则先拿出一根夹在耳朵上,之后再拿出一根放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着,而后再悠哉悠哉地抽着,从他嘴里吐出的那一圈套一圈的烟雾,你便会知道这是一个老于世故,见过大场面的人。他好像是在品尝着什么,又好像是无动于衷。从表面上看,他的心里好像是很平静,但从他那狡黠的目光里,你就会发现他已在心中打好了小算盘。刚进院时,他便溜到马厩里去看了看。在这一溜拴着的牲口中就这匹枣红色的骒马显眼,他走到跟前用手抚摩了几下马的脑门和鬃毛,见这马的性情还挺温顺便随手掰开了这匹马的双唇。啊!齿白龈红,四岁口;他又瞄了一下这马的全身,身高一米四五左右,身条柔顺成一条S曲线,四蹄置地如碗,胸阔臀圆周正,虽然说这马能略瘦一些,毛稍也不是很亮,但要是弄上两斗小米给它好好地催催,那架势可就大不一样了。如果将来它反群了,再找上一批好儿马给它配上种,那生下的小马驹才叫华堂,如果要是生的骒马那就更有账可算了……他今天不动声色地早早来到这里,就是冲着这匹枣红色的骒马来的。于是,他自觉不自觉地摸了摸鼓在怀里的钱包,长呼了一口气,嘴角上闪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队长张大生家的二儿子“二老倔”此时也腰系板带站在人群的中间,他的两只眼睛瞪的溜圆在那里四下地寻么着,此时的他就好像是一只好斗的公鸡在四处寻找对手。他也是冲着这匹枣红色的骒马来的,原来他赶车时就使唤着这匹马,他对这匹马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喜欢得不得了,平时有事没事就给这马梳洗鬃毛,秋天趁拉脚休息的当口,他会随手从路旁的苞米棵子上掰下一穗苞米扒开后喂给它吃。怎奈这刚分家出来不久,这兜里的银子也实在是太有限,虽然他头天晚上已经同当队长的老父亲商量过对策,但今天他对能否将这匹枣红色的骒马叫到手,心里面着实不托底。虽然说那匹栗色的骡子五岁口正当年,拉车驾辕、跑路拉犁也都是一把好手,但它不会生驹,到底是一个赔钱的货。为此他心有不甘,心想无论如何,今天也要豁出去搏一搏。当他看到张欣然大叔也站在这人群里面,他的心里面不由得一惊,看来今天是遇着对手了。

人群中同样是赶车出身的冯老二也看好了这匹枣红色的骒马。他知道这匹马是“二老倔”的心头肉,在一般情况下,“二老倔”他不会轻易地放手。但这匹枣红的骒马对他也太有吸引力了。它的妈妈不就是头几年队里花了两千多元从复州城买回来的吗,如果能把这匹马给叫到手,将来再生出一匹骒马,那这匹马可就顶上一个小银行了。它既能拉犁又能生崽,这岂不是两全齐美。只可惜,他碍于同“二老倔”家也有点偏亲,他的父亲又是老队长,当年自己掌鞭时还是他给说的好话,而他同“二老倔”又是多年一起赶车的好朋友,况且,前几天“二老倔”还同他过过自己想买的话,在他的心里面确实有些碍于情面,不太好意思同“二老倔”去竞争的想法,但他的心里面就是感觉不舒服,就好像是被拴上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

太阳刚刚升起,李桂芝也特意围了一条红色的头巾,脚穿着一双自制的棉布鞋,踏着街路上冰冷的残雪也来到了小队部。别看她今年才五十出头,但岁月的风霜早已经在她的眼角、额头上刻下了细密的皱纹。她一进到队部的院门里,见到这些在院子里驻足的老少爷么,便这个打一下,那个推一下,之后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放起歪来。“你们今天可都得给我听好了,说话办事得掂量掂量,到时候给我点面子,我想要的东西,你们谁都别想,我寡妇舍业的容易吗?要不是咱家那个死的早,我能是今天这个模样吗?嗨,这个该死的鬼,他早不死,晚不死,扔下三个孩子才死,要不是有这几个小挣命的拖着,我早就嫁人了,哪能受今天这份罪,这都是咱的命苦啊,也是咱不争气,要早死了不就就早享福了。”从她的嘴里说出的这些不中听的话语中,人们不难看出,这么多年来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自打她的丈夫去世后,特别是近些年,她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动不动就爱发脾气,这也许是由于干旱少雨的缘故,或者说是身体进入了更年期,反正是从她嘴里说出话,就没一句中听的。她这次来是看好了队里那具用老榆木做成的弯弯犁。当家的女人和当家的男人想的就是不一样,寡妇李桂枝为这事琢磨了好几天。她想:我寡妇舍业的,论力气咱没有,论心眼咱没人活,但地里的庄稼咱不是还得种吗?谁家种地能缺少犁杖呢?只要咱有了它,到时候就不愁地种不上,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街坊邻居们说不定会主动找上门来求我呢!想到这里,她的脸上流露出自信满满的微笑。

李老栓是他的妈妈四八年从山东逃荒要饭带过来的三个儿子当中的一个。因为生活窘迫,虽然他长的高高大大,有一身的力气,到了三十出头的岁数上,才娶上邻村老鲍家长着两颗龅牙的丑姑娘为妻。以后便陆续有了长得同样是高高大大的三个儿子。虽然现在是肩挨肩都已长成了青壮年,但一个婚配的也没有。倒不是人长的不行,而是家里面也太穷了,三间碎石垒成的土房后山墙还往外鼓出了一块,如果下大雨房檐水渗进去浸泡就有倒塌的危险,家里北地上放着的唯一一口老堂箱柜脸已经麻花,木板的交接处有三处开了胶,露出了发白的原木茬子。土炕上的破炕席已睡得发红,较大的破洞处用牛皮纸糊着;炕稍上摞着的的四床破被已明显地滚了胎,被面上的破洞处露出了灰色的棉花胎;屋里北地墙上挂一块早已滚了水银的破镜子,几只用来喝水的旧碗,好像没刷净,像旧文物似的散落在堂箱盖上;堂屋地上顺着堂箱摆着一条打了木斜条的长板凳,除了这些,这屋里几乎就再没有什么家具。这哥三个虽然长得高高大大,但心眼却不灵活,除了会在生产队里干点粗活,其它的手艺是一门也没有。过去在生产队里劳动时,每人一垄劳动记工分,这哥三个干活还有点耍滑,出工不出力经常磨洋工。他们眼皮子浅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这秋后算账的活他们就糊弄着干。而带他们的组长看他们这活计干的不像样子,也不便多说些什么,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得罪那个人,反正干的都是集体的活,就这么凑合着干吧。这也许就是这种大帮哄的劳动方式,不利于调动个体的积极性所养成的惰性吧。

前几天他们家刚分了六亩多的山地和一片小果园。虽说是山地石头多地板能薄了些,但李老栓想:在今年开春化冻以后,从山下的土崖子底下多拉一些黄土再到河边拉一些细沙给这地改良改良,那再过几年这生土泛熟了,不就是六亩好地吗?如果再往那片小果园的树下再多拉些好土把这土层垫厚实了就能含住雨水了,再给这果树上点土肥,再过几年不就见果了吗?以后再进入盛果期,那这片果园可就能出俩好钱了。可是,现在这手里没有更多的余钱,要想买那些值钱好用的骡马,恐怕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他看好了那台榆木辕子的大车,那车轴是新换的,轮胎也不旧,要是能把它叫到手,家里的大小伙子多,有的是力气,那往山上运土拉粪就不成问题了。于是,穿着破棉袄的他便抄着两只手站在了人群的边上,可是他的两只略显昏花的眼睛却老瞄着停在院北的那挂大车上,那心中的喜悦也早已挂在了他那满是沟壑的脸上。

孙老蔫是队里的主管会计,因他不贪不占这会计当得还挺长远。别看他平日里蔫头蔫脑的,但有会计这分职业的门面挡着,在队里的人缘混得还不错。自打他知道生产队要解体,他就在心里盘算开了:自己自打分家另过以后,就一直与父母住在对面屋,平日里这生活多有不便。做点好吃的还得给父母送过去一盘,当儿子的感觉这是孝敬父母本应该做的,可是每当这时他看到媳妇那阴沉着的驴脸,心里就感到特别扭。再说三个孩子也大了,这一间半房也的确是太挤了。他看好了小队部的四间平房,虽然说柁不粗、檩子也细,四外的墙皮裸露着,但要是好好地修一修,那还是能住人的。更何况还有那三丈多长的院脖,丑妻近地家中宝啊。但是否能将这队部的房子叫到手,他的心里却没有底。就为这事,他整天耷拉着脑袋,就像谁欠他一百吊钱似的。儿子的这副神态自然被住在对面屋里的母亲看在眼里。一天晚饭后,他的母亲将他叫到屋里:“这几天干嘛老耷拉个脑袋?有什么愁事快跟妈说一声。”这孙老蔫支吾了半天,才从嘴里蹦出了这么几句话:“我……我……我,看好队部的房子了,就怕咱……叫不来。”这孙大娘可不是一般的人,她出生在邻村的一个大户人家,由于她的父亲早年在外住地方,挣俩钱就往烟花巷跑,后来染上了大烟瘾,把挣来的钱财败坏光了后客死异乡,她的母亲因此而忧愤成疾不久于人世。她从小是在她的大伯家里长大的,稍大一点就给她的叔伯嫂子们看孩子、做女红,以讨得人家喜欢。她从小是看着别人的脸色长大的。自打她十六岁嫁到比他小五岁的孙家做童养媳之后,这家里家外的事就全靠她张罗。她虽然不喜欢这个没有出息的大儿子,但那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在这紧要关头她怎能不管呢?“嗯”,她略一沉思说:“这事还有门,我明天上你大舅家去一趟,求他跟吴社长说一声,那不就得了。”孙老蔫的大舅同公社的吴副社长有点偏亲,两家平日来往走动得很密切,孙老蔫听了这话,耷拉的脑袋抬了起来,向下弯着的嘴角翘了起来。

时间将近九点,参加叫行的干部们陆续从队部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人们看见从屋里走出来的人群中,有公社下乡包队的吴副社长、分管农业的李助理,业务队长张大生、政治队长王风喜,还有会计孙老蔫和出纳何五等人。政治队长王风喜见来参加叫行开会的社员们都已经到齐,便站在队部门前大声地宣布:“各位父老乡亲,大家都听仔细了,今天会议要进行的是实行“双包”制的最后一项议程,那就是对队里的车马农具等进行现场叫行拍卖。拍卖的程序是:首先由队里根据所要拍卖的实物宣布底价,谁要是有心思买,谁就往上加价。但是每次加价的钱数根据拍卖的物品不同,加价的幅度也不同,要买牲口的,每次加价一百元,要买农具的每次加价二十元,加价的次数不限,直到最后无人加价时,我再喊三声再有没有加价的话,如果再没有人往上加价,就一锤定音,这件东西就等于成交。今天咱们是手打鼻子眼前过,当场成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由大家伙现场作证,加过的价谁也不能反悔,大家听好了没有?”“听好了”,院子里传来了高低不一的应答声。我再说一遍“……大家听好了没有?”王风喜队长怕有的社员没有听清楚,便将刚才他宣布的叫行拍卖规则又重复说了一遍。“听好了!”这次人群中的应答声明显比刚才齐唰响亮多了。王风喜队长见火候时机已到,回头同站在屋檐下的吴副社长对了一下眼神,见吴副社长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他便回过头来大声喊道:“现在,我宣布,现场拍卖叫行会,现在开始!”

听到这一声号令,人群中立时人头攒动,场面也随之热闹起来。先前坐在碾盘上的张欣然已经站了起来,此时他已挤到了人群的前面,表情是一脸的严肃;李老栓的三个儿子也齐刷刷地地涌到了人群的边上,一个个两手叉着腰,看那架势就像是要同谁打架似的;寡妇李桂芝也不甘示弱,此时的她已经挤在了张欣然的身旁,她顺手掐了一下张欣然的胳膊,张欣然疼的一咧嘴,回头见是寡妇李桂芝,他竟然没敢放声,然后又目不转睛地瞄着队长王风喜。张大生队长家的二儿子“二老倔”站在人群的中间已是撸胳膊挽袖,正在跃跃欲试;冯老二此时在人群中也解开了板带,抻长了脖子在左右观望;会计孙老蔫心里有数,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见他坐在人群前面的凳子上,头不抬眼不睁地在同出纳何五翻看着账本,在那桌子旁边紧张地忙活着……

“嗯、吭”,王风喜队长见院子里的人群出现了躁动,他的心里面还真有点胆突突的。这可是他第一次组织这么大的会议场面。于是他又清了清嗓子,努力地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他又提高了嗓门:“下面,先叫牲口。”他回头瞥了一眼,见事先已安排好的社员小王将那匹枣红色的骒马从马厩里牵出来,他随即加大了嗓音,人群中的男女老少也顿时瞪大了眼睛。“这匹枣红马,底价是一千元,谁要是想买的话就一百元一百元的往上加价,多加不限……王风喜队长的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爆出了一声大喊,“我加一百元!”王风喜队长抬眼一看,见刚才喊价的是原来使唤惯了这匹马的车老板“二老倔”。于是,他大声喊道:“这匹马现在是一千一百元,看看还有没往上加价的!”王风喜队长同张大生队长搭伙干了十几年,从他的这番话语中明眼人不难看出,他有向着“二老倔”的意思。“我也加一百元”,冯老二这时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他的心里面一着急,这嘴便没了把门的,这心里面的话便顺口溜了出来。此时,大家的目光又一下子聚到了他的身上。这王风喜虽然是当了二十多年的队长,但是这阵势他还是头一次遇到,他万万没想到冯老二这会来这么一手。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公布第二次叫行加价的结果,这“二老倔”的倔劲又上来了,“我再加二百”,他在喊这句话的时候,还回头瞪了冯老二一眼。这冯老二见他一下子加了二百元,便把伸长的脖子缩了回去,不好意思地冲着“二老倔”伸了一下舌头。这王风喜队长过去也赶过大车,他对这牲口的行情心里还是有数的。此时,他有意又“嗯、嗯”地顿了两声。他想,现在这匹枣红马归“二老倔”恐怕是没问题了。于是他大声地宣布:“现在这匹马是一千四百元,如果再没有加价的就归‘二老倔了。”情急之下,他竟然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喊起了张家二小子的外号,不仅引来了人群中的一片嬉笑声。这“二老倔”听了这话虽然感觉挺刺耳,脸刷的一下红了起来,但他还是听出了王叔这话中的玄外之音,于是他仗着胆子又大声喊了一句,“笑什么笑,有种的再往上加,我看谁敢!”

听到这一声喊叫,院内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在这不大的小院中好像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此时王风喜队长又清了清嗓子,拉长了声音说:“现在这匹枣红马是一千四百元,这是第二次,现在……”还没等他的第三句话说完,张欣然在人群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加三百元!”这声音虽然不算大,但在场的社员们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人群中的男女社员们在交头接耳,院子里又陷入了一片沉寂。此时“二老倔”已有些气急败坏,只见他在人群中原地转了个圈,之后又蹦起一个高,在身体悬空的一刹那嘴里迸出了一句话:“我也加三百”!这一声喊几乎是声厮力竭。此时,人群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就连从身上掉下来一根火柴棍都能听到。此时的张欣然又慢条斯里地说:“我加五百元!”这一句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却是掷地有声不容置疑。就犹如一声闷雷炸响在这小院的空中。此时的“二老倔”翘了一下脚,可是这两腿就好像是长在了地上,怎么也拔不起来。人群中的冯老二见此情景,他张了一下嘴,又无奈地合上了。此时的王风喜队长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张欣然,然后一字一板地说:“他大叔,这你可要想好了,说话要算数,可不能反悔啊!”这张欣然此时也不动声色地说:“我都快五十了,说话当然算数!”王风喜队长见事已至此,随即又大声地喊了一嗓子:“看看,还有没有加价的,这是最后一次!”人群中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成交。”张风喜队长这最后的一句话,给这匹枣红色骒马的归属下了定坨音。此时,你能听到人群中传出了一口长长的喘粗气的声音。这时,王老蔫发话了:“大叔,你赶紧过来,上我这交钱。”张欣然见状,赶忙从人群中走到会场前的桌子旁,从怀里掏出了一大打钱,开始办理交钱买马的手续。

当天的这场现场拍卖叫行会的结果是:张欣然以两千五百元叫到了那匹枣红色的骒马;“二老倔”以一千五百元叫到了那匹四岁口的栗色骡子;冯老二以一千二百元叫到了那匹五岁口的藏青色儿马;李老栓家以六百元价钱叫到了那台榆木制成的大车;寡妇李桂芝以二百元叫到了那副榆木制成的弯弯犁;余下的马槽子、磅秤等农具,也都以合理的价格找到了买主。最后剩下的四间小队队部,大队领导对吴副社长的交代心领神会,会后以“给没房户解决困难”为由,指示二小队的王、张两位队长,以三千元的价格卖给了小队会计孙老蔫。

自那次现场拍卖叫行会后,张大生无缘由地大病了一场,他的身子骨将息了半个多月才逐渐地康复。几个月以后,农村的生产组织体制也发生了改变。人民公社的牌子被摘下,代之挂起的是乡党委、乡政府、乡武装部的大牌子,靠山屯大队原有的以大、小队为生产行政单位的组织体制也被撤销,继之被由全体党员选举产生的新的村党支部和全体村民选举产生的村委会所代替。村党支部书记由乡里下派的一名年轻干部担任,二队的政治队长王风喜经村民委员会选举当上了村委会主任。张大生因年过六十无法再继续任职,考虑到他在生产队长的职位上干了二十多年,以及为改善社员们的生活所作出的突出贡献,经村党支部和村委会研究决定,安排他到村里的电井房负责看管水泵的工作。当他披着那件老羊皮袄带着他家的那条黑狗,每天行走在早晚上下班的村路上,见到村民们热情地在地里向他打着招呼,他的心里面感到很舒服、也很安宁。他的脑海里仿佛又出现了过去他带领社员们在严冬里搞会战修梯田、改良土壤、兴修水利时的情景……

春日的早晨,此起彼伏的公鸡啼鸣声,将坐落在松山脚下的靠山屯唤醒。须臾,太阳便从东方天边那一片层峦叠嶂的山峰背后露出了大半个笑脸,而松山脚下的这个小小村落依然被袅袅升起的炊烟笼罩着。松山背阴处的积雪早已经融化,流经村子中央两侧长满柳林的潺潺溪水,正在日夜不停地由东向西奔向大海。远远望着北山朝阳的荒草坡上,已显现出一片一片的绿色。当村子周边的田畴里升腾起氤氲热气的时候,在枝桠伸展着的果树园里,攀上爬下的人们正在紧张地忙着整枝刮病;在湿润的田畴里,那些身着青衣的男人和身穿红袄的女人们已开始在那里开犁复垄,整个山村呈现出一派繁忙兴旺的备耕景象。从那被灿烂的阳光映红了的张张笑脸中,人们不难看出,今秋定会是个丰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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