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
2015-01-06乔正芳
乔正芳
兰子随着人群上了车,在后面找到了靠窗的位子坐下。环顾四周,几乎都是衣着整洁面色雪白的外地男人。那纯净的通透的白,渗入骨髓,仿佛躲在地窖里好多年没见过阳光一般。如果下地锄几天草,让野风吹吹,放到大太阳底下晒晒,不知会变成什么摸样,兰子暗暗想。
乘客们放好行李,各各归位,有人试探着和旁边的人搭讪:你是哪里的?上海。问话的人脸上露出愉快的神色,阿拉也是啦。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没有流泪,两个人却热络地攀谈起来。旁边的人似乎受了感染,也没话找话地你一言我一句聊起来。
车厢里变得热闹了,刚才那些饶舌的普通话转瞬间变成了哇啦哇啦的南方方言。清一色的方言汇成了一股强大的气流,把兰子推到了孤独的一隅。她默然地坐着,恍如到了异域一般。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一句也没听懂。
正是初秋时节,窗外大片的庄稼青翠中透出了参差的黄。再过半个多月,稻谷就该成熟了吧?还有大豆、秋玉米,刚缓过一口气的农人又将开始新一轮战斗了。兰子一边想着,一边看路边的大叶杨一排排迎面而来,又一排排被甩到了车后,客车正以飞快的速度向着南方那座神秘的大都市奔去。
上海,这个响当当的名字,那个国际闻名的大都市,上流社会的天堂,等待她的,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恐惧。这恐惧,让她心里有些发毛,禁不住对此行的决定有些怀疑起来。
车窗上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淡黄的有点干涩的齐发梳到了耳后,微黑的皮肤,忧郁的眼神。兰子凝视着自己,心里掠过一缕酸楚的滋味。
是的,在这一车洋气的城市人面前,她确实格格不入。乡下来的丑小鸭,从他们轻视的眼光中她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了。她又一次低头审视着自己:一件手工织的混纺红毛衣,一条晴纶黑长裤,怎么看都很土。
她摸了摸自己的裤兜,一团硬硬的小纸卷还在,那是买完车票后剩下的三十八元钱。也就是说,明早六点半到达上海后的当天里她必须找到小松,否则她就要流浪街头了。
想到流浪,兰子不敢再想了。电影中一些惊恐的画面映入脑海,手不自禁地摸了一下戴在左腕上的手表,这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小巧的百合花蕾般的造型,银质的外壳,精致的表链,三根银白的针脚正滴滴答答轻盈而有序地走着。大爷曾说,这块表的贵重之处不在于造型的漂亮,而是它的高科技含量——感光,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有一点点光亮,阳光、月光、灯光,哪怕是萤火虫的微光、秒光,它就永不停息,继续行走。
已经两年了,兰子时时戴着,爱不释手。无论是她走到哪里,无论遇到了多么艰难的情况,她都不会舍弃这块表。大爷曾开玩笑说:好好戴着吧,感光,只要有阳光,就有希望。
去年过年回家,妹妹看见了羡慕得不行,缠着她要。兰子是最疼妹妹的,想了想说,那你好好读书,只要你能考上县重点高中,我就送给你。
兰子没有考上重点高中,这成了她一生的心病。在普通中学读书,师资和各方面条件都极其有限,学校里民办教师就占了一多半,平时邋邋遢遢不说,农忙时节心里像装了兔子,惦记着回家抢收;教高中的老师里面据说有一半还没进过大学校门呢。三年下来,全校几百人里能考上大学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廖若星辰。
她和小松都没有考上大学。小松跟着胶东来招工的人去了冷藏厂,她则去了青岛的大爷家看妮妮。等她把妮妮看进幼儿园上学时,大爷说:兰子,你准备回老家呢还是想留下?
回老家,就意味着继承祖业面朝黄土背朝天种一辈子地,像她母亲一样生儿育女土里刨食,成天灰头土脸地家里一把地里一把,忙得晕头转向。
留在城里呢?熬几年,或许……可自己是农村户口啊!想要翻身,比登天还难。
大爷看出了她的犹豫,试探着问,要不你先去我们单位打扫卫生,过几年,我帮你从周边介绍个菜农小伙?
兰子摇头,她想起了那次去单位,给大爷领中秋节发的福利品,旁边有几个年轻人在吱吱喳喳说话。其中有个女孩烫着头发,穿了一条大红的长裙,很好看。兰子多看了她两眼,女孩眼睛大大的,可惜鼻头有点扁,像被谁捣了一拳似的。心里想,如果我也生在城市里,像她那样打扮,是不是比她还好看呢?
兰子刚走过去,听见有个小伙子问,那妮子是谁?女孩尖尖的声音,说,农村来的,齐叔家的小保姆。
兰子脸上火辣辣的,低着头,一溜烟走远了。此后再也没去过大爷的单位。
她断然拒绝了大爷的好意。临走前一天,大爷说,兰子我也没有什么送给你的,刚好你二姐从香港带回来块手表,不需要放电池,是感光的。你戴着,留作纪念吧。
兰子笑着接过来,端详了半天,在日光下照,拿到储藏室的黑屋里看,晚上又映着月光瞧,果然如大爷说的一般神奇、精准。
“你的手表很漂亮嘛。”邻座一直和同伴哇啦哇啦说话的中年男人忽然回过头来改用普通话和兰子搭讪。
兰子回过神来,抿嘴笑了笑,算是答复。
“姑娘,你去哪里?”男人问。
“上海。”兰子声音飘出去,绵软无力,仿佛没有扎根的幼苗,轻风一摇,连声响也没有就轻轻断了。是啊,上海,这个从前只在教科书上念过、在电影里看过的概念式的词语,对于生长在北方贫穷农村里的兰子来说,不异于月球般遥远。
“你去上海做什么?”男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拘谨,话语里有些咄咄逼人。
“我的姊妹……她在那里卖服装。”兰子想,告诉他实话,或许可以打听一下路呢。
“在哪里卖服装呢?”男人似乎很感兴趣。
兰子犹豫了下,去帆布包里摸出一个信封:某某区服装批发市场。
男子接过去,只看了一眼,便惊讶地叫起来:“啊哦,这样笼统的地址,怎么找呢?”两片薄薄的嘴唇吧嗒吧嗒拍打得直响,深邃的眸子看定她,“你知道上海有多大吗?你知道一个区里有几个批发市场吗?你知道一个批发市场里有多少摊位多少人吗?你想过没有,如果找不到该怎么办?"
连珠炮似的发问,将兰子打懵了。
是啊,这些问题,自己怎么没提前考虑到呢?兰子哑然了。眨巴着一双黑黑的眼睛,如一头深山中迷失方向的小鹿。
男子看她紧张,语气缓和下来:“不要紧张,我去上海看朋友,没有很要紧的事情,我可以帮你找一找的。”
兰子没说话,她在琢磨:这是个什么人呢?悄悄打量他,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薄薄的脸皮,深凹的眼眶下一双闪烁的眼睛,幽幽的,很深邃,看不透。
你知道外面坏人很多吗?你知道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被人贩子打着找工作的幌子骗走了吗?瘦男人自顾自说下去,唾沫星子溅到了兰子脸上。
坐在兰子前面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青年回过头来研究性地看了他们一眼。
兰子沉默着,她想起了临走时大爷的嘱咐,小小的脑子始终在琢磨一个问题:这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可好人、坏人是不会在脸上贴标签的。
唉,兰子轻轻叹口气,小松,你到底在哪里呢?
兰子去了小松的冷藏厂,可老乡告诉她,小松已经走了快两个月了,据说是去了上海卖服装,并给了兰子一个地址。从老乡那里,兰子知道了小松的遭遇。
冷藏厂里活计很多很重,白天黑夜不断地加班,小松身子弱,半个月下来就支撑不住了,头晕,又呕又吐,躺在宿舍里爬不起来。那天上午,女舍监领着车间主任找来了。
主任两手背在身后,脸耷拉着,一进门就低吼,不请假,就擅自离岗,你以为这是在你老子娘家吗?要是每个工人都像你这样干几天就哼哼唧唧不干了,厂子还怎么运转?和外国人签的合同还怎么去完成?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是中日合资吗?完不成合同,是要巨额罚款的!
小松很委屈,虽说是农村孩子,风里来雨里去的,可若是有个头痛脑热,那也是爹爹疼、娘娘爱的。小松抹着眼泪,嘟嘟哝哝地说,那我辞职不干了还不行吗?
不干了?主任伸着着脖子,眼睛瞪起来,说得真简单!说不干就不干了?我问你,当初是不是你自己同意来的,进车间前是不是你亲手签下的合同?
可我真的干不动了。小松抽抽搭搭地边哭边说。
哼!山沟里来的妞子,这样娇气!主任生气了,絮絮叨叨着,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白纸黑字签的合同,说不干就不干,我看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小松腾地火了,温顺的小猫变成了暴怒的狮子,怎么,山沟里来的人就好欺负吗?你以为这是黑暗的旧社会?虽然签了字,我还卖给你们了不成?
小松背起包,跌跌撞撞冲外走,谁也拉不住。
主任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女倔头,自觉失言,忙示意舍监去拉她,并缓下脸来,好言相劝。无奈小松太倔,没有回旋的余地,挣扎着,决意要走。主任说,你这样走了,工资一分都不给。
不给我也要走!小松倔强得像头驴。
几个人正在厂院里扯扯拉拉的,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了进来。几个个头不高衣着考究表情端肃的男人走下车,奇怪地望着他们。主任一下紧张起来,咕哝着,糟了!日本人来检查了。匆忙拽了拽衣角,脸上堆满笑,恭敬地迎了上去。
大客车继续行驶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乘客们似乎疲惫了,一个个头倚着靠背,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田野、树林、村庄皆淹没在黑暗之中。这漫漫的无边的黑暗,像一片汪洋的海,小小的客车变成了一叶孤独的舟子,飘浮在海面上。岸,在何处?
夜深了,凉风啁啁叫着从窗缝里钻进来,专门向兰子的衣领和袖口里钻。她打了一声喷嚏。旁边瘦男人睁开眼睛,身子向前靠了靠,小声问:“你冷吗,我这里有一件夹衫你披上?”
兰子摇摇头。坐在兰子前面的青年又侧脸看了他们一眼。兰子忽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在哪儿见过呢?她一时想不起。
邻座的南方男人有些尴尬,嘿嘿笑起来,说,你今天真是遇到好人了。我这个人啊就愿意帮助别人。边说边转过脸来小声对兰子说,这样吧,到了上海后,我先领你去我朋友开的招待所住下,咱们再慢慢找。找到呢更好,找不到呢,我就托我朋友给你另外找个工作干。
兰子犹豫着,不知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先睡一会吧,歇一歇大脑,明天,或许明天,会有一个好的结果,一个奇迹发生!
夜,在漫长的期待中一点一点消退了,窗外的颜色开始变浅变淡,东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兰子睁开眼睛,看看手表,五点了。再过半个多小时,上海就要到了。兰子紧张起来,她的心开始砰砰地跳,怎么办呢?到底该怎么办呢?是跟这个人走呢,还是不走?她的脑子像高速路上的汽车轱辘一样飞速旋转着,却找不出一个正确的答案来。
五点五分了,五点八分了,五点十分了……她感觉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身体也禁不住有些哆嗦。
坐在她前面的青年忽然转过身来,黑里透红的脸,浓浓的眉毛,和善的笑容,带着田野泥土的气息。
兰子认识这样的脸,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淳朴、憨厚、固执、温和——那是她最熟悉的,属于黄土地上的,父亲的、叔叔的、哥哥的,家乡人的脸。
他们带笑的眼神互相对视着。青年开口了:“大妹妹,你要去哪呀?”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乡音啊!这句在兰子平时听来土得掉渣的家乡话,此时却犹如天籁之音。
兰子惊喜地张大了嘴巴,老乡!大哥!
青年也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你是哪个乡的?
北山的。你呢,大哥?
我是南山的。
两个人热切地攀谈起来,仿佛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你去上海做什么,大哥?兰子问。
大哥朗声说,我去看我大爷,我大爷在上海市公安局工作。
邻座的男人闭着嘴,不说一句话。
大客车进站了,卸下了满车的负累和喧哗。旅客们背着大包小包,很快融入到人群中,大街上,散成了无数的浪花,新的浪花又重新聚拢来。兰子故意磨蹭着,她想考察一下,那热心的异乡男人究竟是好意还是坏意?她慢腾腾地整理着布包,眼角的余光扫视着那异乡男人,她瞥见,那瘦男人夹在人群里,瞄了她一眼,匆匆走远了。
兰子长舒了一口气。有些轻松,又有些失落。
大哥说,我其实没有大爷在这里,我是来进货的。于是兰子知道了,大哥是一名建筑工,有了点积蓄后,在县城开了一个小五金店,干了三年,现又在老家新建了一个养殖场。刚才故意那样说,是给别人听的。
大哥陪着她在熙来攘往的某某区批发市场转了整整一个上午,打听了许多人,可谁也不知道有个山东来的姑娘叫小松。
兰子热得满头大汗,两腿酸软无力。大哥说咱们先填饱肚子再说吧。他们找了一个小吃摊,点了两碗肉丝面,坐在路边大口吃起来。
一个夹着公文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的中年男人站在旁边等车,斜了他们一眼,鼻子哼了一声,乡下人!
兰子脸通红,头快低到了胸脯上了。大哥小声说,吃你的,别理他。
一个下午又快过去了,还是没有小松的一丝消息。
看她蔫蔫的没了精神,大哥说,可能找不到了,怎么办?兰子望着这繁华的街市,栉比鳞次的高楼,熙攘的人群,她忽然想回去了。这偌大的城市,是一潭闪着莹莹光泽的油,而她却像一滴水,注定是融不到里面去的。
大哥说,好歹你也算来了一次上海,我带你去外滩看看吧。
外滩,多么迷人的地方哦。那碧波粼粼的江面,环绕着造型别致风格迥异的建筑群,姹紫嫣红的绿化带映衬着整洁的马路,随处可见悠闲时尚的游人。可兰子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她看着这荡漾的水面,忽然想起了家乡的海——离自己村庄三十里外那片无尽的湛蓝。上中学时她曾和几个同学骑车去过几次,那澎湃的浩瀚的海啊,那千古湛湛深入骨髓的蓝,那夹着咸咸味道呼啸而过的风,那轮船上高高扬起的白帆……隐隐的涛声传来,似殷殷的呼唤,回响在耳边。
回家。漂泊在外的游子,第一次这么热切地渴望回家。回家,回到那个熟悉的生我养我的地方。
下午四点半,他们到了长途客车站,大哥买好票,把兰子送上返程的客车。兰子看着车票上的八十元钱字样,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大哥看出了她的心思,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的,出门在外,咱们老乡,就是亲人!
兰子低了头,忍住了将要溢出眼眶的泪水。
大哥说,回家以后不要盲目乱跑了,外面人多复杂。要是你愿意,就到我家的养殖场去干吧。你嫂子那人,热心肠,通情达理的。
兰子默默点头。
大哥看了眼车站大厅里的挂钟,急忙转身就走,说,我还要赶着去进货呢。
兰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将腕上的手表解下来,追上去,一把塞进大哥手里,快速地说:“送给你,大哥!”
客车启程了,兰子回首望去,暮色渐渐浓了,大哥的身影消失在了人流中。在夕阳的斜晖里,融成了一片暖暖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