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梦想起航
2015-01-05翟墨
[人物链接]
翟墨,航海家、艺术家。曾旅居法国、新西兰,多次举办个人画展,从事西方美术史和太平洋、非洲土著艺术的研究。 2000年2月至2001年9月,自驾帆船环航新西兰,遍访南太平洋诸岛国。 2003年3月,从大连起航,经过55个昼夜的航行,航程3000多海里,到达海南三亚市,圆满完成“中国海疆万里行”。 2007年1月,从中国日照起航, 沿黄海、东海、南海出境,途经雅加达、马达加斯加、好望角、巴拿马,穿越莫桑比克海峡、加勒比海等海域,横跨印度洋、大西洋、太平洋,于2009年8月抵达终点日照。总航程35000海里,圆满完成中国人首次单人无动力帆船环球航海壮举。
1
“高烧五天,孤岛无医,风大浪高人无力,是否命归菲?”
我发出这条短信后,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母亲,儿子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看您了。
2008年12月,我从关岛起航回国,本来打算前往台湾,却流落在这座隶属菲律宾的无人之岛。大风把我的船吹到了这里。大雨,我着凉了,发起高烧,好几次不省人事。半醒半迷糊中,脑子里浮现起“绝望”这个念头。骨头像散了架,肌肉变得异常敏感,碰一下就疼,怕冷,海风呼呼地吹着,从没有这样怕过风,头痛欲裂。
我挣扎着爬起来,抓起一把药塞到嘴里。这只不过是对自己的一个安慰罢了,这些抗生素是我在日照起航前准备的,如今早就过期了。
我扯过被子——已经被海风和海水打得潮乎乎的被子——盖在身上,软绵绵地躺在船舱里发抖:就这样认输了?就这样结束了?
不,没完,一切都没完!耳边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
这个声音曾出现在山东日照的海边。我还记得把“日照号”推进海里的情形。为了这条船,为了这次航行,我拉下脸皮四处求人,最终筹到一百万,这面帆才得以高高扬起。迎着别人讥笑讽刺挖苦的目光时,我从来没有想过,那就是我的结束。
这个声音随着那断掉螺丝的舵吱呀作响。在印度洋遇上风暴,船舵的螺丝被风浪打断,我用手固定着一个备用舵七天七夜,两只手臂都快断掉了,已经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船只以贴着海面的姿势被浪涌颠来倒去,我随时可能被抛进水里,和“日照号”一起永远沉没海底。我想过死亡吗?想过,可没怕过。
这个声音回荡在印度洋美军基地的码头。好几支枪对着我,我不会英语,一个动作不对劲,那些大兵绷紧的弦就会突然断裂,随时会开枪,打死我,然后扔到海里喂鱼。死神似乎都露出微笑,可我退缩了吗?从不想这个!
这个声音曾游弋在莫桑比克海峡之间。嘿,现在想来他们应该是一群胆小鬼。但那时候太惊险了,黑洞洞的夜晚突然出现一条船,只远远看见一点灯光,不知道上面有多少人,不知道他们是朋友还是强盗,它像幽灵一样掠过水面,跟着我,带来不祥的征兆。我浑身冷汗,手握唯一的武器——鱼叉,想象把恐惧无限放大,脑海里是悲壮惨烈的搏杀。但我想过放弃吗?没有。
这个声音曾卷着好望角的海浪向我扑过来。他们把那海浪叫作“杀人浪”。当它腾到半空中的时候,遮天蔽日,仿佛能看见一个巨大的黑袍死神挥舞着镰刀扑过来。我有没有做过胆小鬼,发出过哪怕一声的求饶?同样没有!
我已经将自己托付给你了,大海!在向你朝拜的路上,我义无返顾,绝不回头!
当海水一次次泼到脸上,让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受刑的犯人时;当闷热的赤道一丝风都没有,整个世界像在一个蒸笼里面静止时;当我的脚在风浪中被划开一道口子,我自己给自己缝针时;当身上起满了湿疹,整日整夜地困扰我的睡眠时,有个声音一直在脑海中质问我:为什么来航海?
2
迷迷糊糊中,我开始做梦(也许这段长达两年的航程,本身就是一个梦)。在梦里,我掌着舵,夜风托起风帆,船体离开水面,在半空中飞行。黑影划过月亮,在星辉斑斓里面撑一支竹篙,我就变成了一个空中的渡客,渡向梦想的彼岸。
是的,这个梦想激励着我一直走下来。我的童年、少年时期体弱多病,可谁都没想到被呵护着长大的我,会做出这么一件特爷们的事情!
我证明了自己,我交了许许多多的朋友,他们看着我的国旗赞扬我,赞扬我是一个勇敢的中国人,赞扬我的海洋情结,以及推动海洋意识的做法,同时他们也开始赞美我的祖国,特别是华人华侨朋友们,他们会传递那些有我的消息的报纸,对他们来说,那个船上插着五星红旗的我,是乡愁派来的使者,来安慰他们那些充满思念之苦的岁月。
我被这个梦感动着、激荡着,它使我迫不及待要航行在海洋上。这绝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我为它放弃了爱情,也放弃了财富。但它却是这么一件宏大的事情,从没有哪个中国人,一个人、一面帆、一条船,挑战占地球表面积十分之七的海洋。而我,离这个目标已经触手可及。
两年多以前,我曾抵达菲律宾,那是我从中国海域驶出抵达的第一个异国。现在,我已经完成了一个轮回。我不能躺在这里呻吟,更不能死在这里。我要继续前进!两年多的长征快结束了,家近在咫尺,我都可以听见母亲的呼唤,以及兄弟们、朋友们为我庆功的欢呼了。
在菲律宾发着高烧孤身一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作家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中那个老瞎子,带着希望航完大半段旅程,却发现拦在终点的是绝望。有时候的确命若琴弦,关键看你是为了弹断它,还是带着美妙的弦音上路。
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人生的意义在于过程。人生必须有目的,信念给人以力量。弹断弦其实并不是命运的结果,让生命奏出应该有的旋律,才是若弦之命的目的。
我现在就将奏响这根弦,讲述一个孤身一人驾着帆船航行在占地球表面积十分之七的海洋上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就是我。
3
我不愿去回想我的小时候,因为那种状态太封闭,太孱弱,太自卑;但我时常又下意识地想起那段时光,当我驾着船驶过赤道,看着漫天繁星时,当我在寂静得令人发疯的大洋上时,童年的一切都会浮上脑海。童年是一段亏欠,它并不美好,让我备受折磨;但是童年又是一段蕴藏,没有那样的忍耐、坚持和爆发,我也许至今庸庸碌碌,直到终老。
一切就从我的童年开始讲起。
我是一个矿工的儿子。1968年11月10日,我出生在山东省一个叫作新汶矿务局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矿产的原因,父亲给我取了个“墨”字,他或许没想到,几十年后,我真的变得像墨一样黑,但我皮肤的墨色里,蕴含着太阳的能量,是多少年曝晒在大海里储存的太阳能。
我们这里解放前叫新泰,有丰富的煤矿资源,有一条柴汶河在这里流过,所以煤矿取名“新汶”。自我懂事起,我的视线里就充满了开矿扬起的灰尘,以及那些现在看来陈旧落伍的工程车辆、挖掘机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至今还常常回荡在我耳边,相伴随的,是我自己咝咝呀呀的喘气声。
我的父母已经有了五个儿子,但他们意犹未尽,又再接再厉把我给造了出来。轮到我的时候,大概“原材料”已经没有最开始质量那么好,而且矿上的空气、环境情况可想而知,所以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的身体就不好,从小嗓子里就呼哧呼哧的,只要稍稍运动就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都说我这是哮喘,也可能是气管炎。这是我五个健壮的哥哥没有的毛病。所以从小父母和哥哥就给我特殊待遇,他们的眼神里常常流露出对老幺的怜爱之情,但男子汉是绝不需要那种眼神的,那反而让我更自卑。
母亲对我很好,好得有些过分。她最怕我感冒,因为一旦伤风着凉,我就会剧烈咳嗽,然后开始哮喘,咳得母亲焦急不安、心神不宁。为了给我治病,她带我跑了不少地方。先是上大医院去看,大医院治不好,又去乡里搜罗那些土方偏方。只要听说有什么法子能治哮喘,不管有没有科学依据,母亲都要逼着我试一试。
童年的我身上一年四季都弥漫着一股中药味,这是一种自卑的气味。哥哥们被熏得不愿靠近我。可这种气味越来越浓烈,身体却也没见好起来。秋冬寒风一起,我又开始咿咿呀呀地“拉二胡”。
晚上睡觉也是母亲陪着我,因为哥哥们都不愿意跟我睡。我总是带着吱吱呀呀有如二胡一样的声音进入梦乡,这让他们不胜其烦。有时候他们会过来推我一把:“老六,闭嘴!”直到我尴尬地醒过来。
为了我的病,母亲以泪洗面,我见她悄悄捶着胸口跟父亲抱怨:“对不住老六,不该带他来世上受苦,他这身子骨,将来可怎么找工作怎么娶媳妇……”父亲鼻子里哼一声:“哭什么?老六要真是个熊包,我养他一辈子!”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父母的话让我无比地恨自己。那时候我还小,还想不到娶媳妇那么遥远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我明白:因为是老幺我最受宠,可是又与别家的老幺不同,这种宠爱不过是一种可怜罢了。想到这里,我又开始激动地喘起来。
六岁那年,我上小学。上学第一天,母亲带着我去见了班主任。只见她和班主任耳语了几句,班主任的眼睛扫过我的面庞,似信非信地点点头。
当孩子们一窝蜂冲向操场时,我便被老师拦住:“你娘说了,要我好好照顾你,这些活动你都可以不参加,就在场外休息吧。”滚铁环、扔沙包、打弹弓,都没有我的份,看着男同学们滚打在一起,我只能在操场边装作毫不在乎地望着天,或者蹲在角落里数蚂蚁。
和同龄的孩子打闹是被禁止的,其实哪怕出去转转,母亲也会担心我中途出事。“翟墨,过来,我们踢球少一个人!”“翟墨,你有没有弹弓,打鸟去!”每当有孩子在我家门口发出这样的召唤,母亲就会非常委婉地帮我拒绝:“翟墨他身体不舒服,你们去吧!”
1975年冬天,特别冷,母亲到学校来看我,见我有点哆嗦,便径直走向了班主任办公室。第二天老师就调动了座位,在同学们注视下,炉边的温度把我的脸烤得发烫。但我很清楚,绝不是炭火让我的脸发红。
此后的每个冬天,火炉边的位置肯定是为我留的,我觉得连班上的女生看我的眼神都不对。“翟墨,你就是个弱者,真没用!”我一边骂自己没用,一边用铅笔在作业本上无聊地划动,只感觉一股热血在往脑袋上涌,眼睛都有些发酸发胀。每次听到有人在说,某某是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雨时,我就会下意识地想到是我,就会不自觉地躲闪别人的目光。
教室里的冷清和操场上的喧腾被玻璃隔成两个世界,阳光映照着孩子们脸上的欢笑,是那样美好。而我被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抛弃,只能做一个病弱的旁观者,默默躲在阴暗的角落承受着孤独和寂寞,心情像溺水一样沉到谷底。而在上课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会条件反射般迅速离开窗口,回到座位上拿起书,背挺得笔直,脖子骄傲地高昂着,装作一门心思温习功课,无视陆续走进来的同学们。
多年以后,我一个人在海上航行时,有时几个月时间见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甚至见不到一只动物,那时我就会想起我的童年。按照父母的说法,我能够顺利地长大成人,就已经该谢天谢地了,怎么还敢去孤身冒这么大的险呢?当我在海浪中摇摆、挣扎过后,偶尔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是我更加相信,正是童年那种病痛和心态,让我有更多的耐力和韧性,去完成别人无法完成的事业。
4
借着保护我的名义,所有人都在和我疏远。
哥哥们都让着我,可也不愿意带我玩儿。他们把我当弟弟看,但是却没把我当作一个男孩,没把我当作跟他们一样的哥们,可以翻墙上树、调皮捣蛋、共同进退的兄弟。他们总是摸摸我的头,说:“快快坐下来,休息一下!”
我们兄弟六个睡在一张大炕上,可他们五个宁可挤在一块儿,也不愿挨着我。后来哥哥们陆续当兵,离开了家。那张大炕上的人越来越少,睡的地方也越来越宽松,可我的心也越来越空空落落。
在学校,我很受老师们的照顾,可恰恰也是这种特殊照顾,让我显得那么不合群。
有一天,体育老师把我叫过去,用很委婉的口气告诉我,如果我觉得实在不舒服,可以不用上体育课,因为即便是上,我也不过是带着一张假条来走个过场。
我并不觉得自己孱弱到连操场都没有资格踏入的地步。“老师,我觉得我身体没什么问题,可以上课的。”我争辩道。但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你身体不好,就不要硬来嘛!”他的目光一下子散开,“就这样吧,从明天起,体育课的时候你到教室里面读书去。”
同学们渐渐地也不待见我了,谁愿意和一个跑不动、跳不远,走两步就喘粗气面色吓人的孩子玩呢?谁愿意和一个什么球类运动都不会的孩子玩呢?谁又愿意和一个“老师面前的红人”、“受宠的孩子”玩呢?所以我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我也在疏远所有人,画画成了我唯一可以自豪的“长项”。
那时父亲工作之余有两个爱好,一是打猎,二是钓鱼,在当地,这也是“引领时尚”的两个爱好。要搁现在,没准他老人家也能评个“绿色生活领袖”、“蓝调生活家”什么的。
打猎危险,要翻山越岭钻丛林,子弹也不长眼,再说我也跑不动,父亲从不让我跟着。但钓鱼是个安静又安全的活动,父亲怕我一个人在家呆着闷,有时也会带上我。和父亲出去钓鱼简直成了我的节日,其实去了我也只是在旁边呆着,拿着树枝和石块在地上乱画。
这天阳光灿烂,父亲戴着一顶大草帽,抽着烟拿着钓鱼竿,悠闲地等待鱼儿上钩。我看着他专注的样子,觉得挺好玩,拿起树枝随手在地上把他画了下来。画完之后,我又换了几个角度,画他各种各样的动态。
等父亲收拾渔具回家时,突然发现了我的“杰作”。他惊讶地看了看,问:“老六,这是你画的?”我点点头,父亲像不认识一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一拍肩膀:“嘿,小子,行啊!”
过了几天,父亲拿回来一张画板,还有一些水彩颜料,说:“既然不用上体育课了,老六可以学一下画画。”家里人很高兴,因为我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兴趣,没有一千米长跑,没有跳远和扔垒球,我需要做的就是和平常一样节奏的呼吸,然后在画纸上创造一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世界。
我开始画画,跟老师学,有时候也自己创造。画跑动的人物,画大自然,画孩子们嬉戏打闹,画家人,我的画里充满了动态的东西,那是我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的。我最喜欢画的就是正义的侠客把一帮强盗打得满地找牙,父亲经过我身边时,端详一下画板上的东西,然后就敲我的脑袋:“打你个鬼画桃符,打你个不专心,再不好好画老子揍死你!”
画上的世界刻意和我保持距离,尽管我是那么想融入其中。我当时不知道什么叫自闭,但那时候的状态就是如此,我不再搭理同龄人不怀好意的召唤,我总是觉得他们企图嘲笑我。我就和赤橙黄绿青蓝紫为伴,和一个幻想的世界为伴。在画纸上,我描绘过大海,太阳悬在海上,朵朵白云,海鸥飞翔,一艘轮船冒着烟驶向远方。我不知道真正的大海是不是这样。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哮喘病,以及为了排遣这种病带来的烦躁而画画,都成为后来鼓起那面风帆不可缺少的风。海上你永远不会知道将发生什么,你可以做的就是去接受、去忍耐。就像忍耐漫长而孤独的旅程,就像忍耐狂躁而恐怖的风浪。每次与大海搏斗结束,我内心回归宁静,就像一幅画一样。那时候我就会庆幸,自己曾经拿起过画笔。
而父亲也没想到,他老人家为了让幼小的儿子打发寂寞而画画,却成了我多年后谋生的一项本领。当我在法国和新西兰办个人画展时,回想往事,不得不感叹命运的奇妙。
要不怎么说人的一生都是在少年时期定下型来呢?我的少年时代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但是那些磨难给了我坚忍不拔的心灵,现在想起这一段,我不再不平衡了,相反有些感恩,有些怀念那些让自己强大起来的执拗的岁月。
5
也许是为了保护我的自尊心,小时候,但凡见到我,不论家里人还是邻居,都会称赞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邻居们常批评自家孩子:“啧啧,看看人家翟墨,一放学就回家,从不上外面野,瞧瞧你这个没出息的!”
可是他们不知道,在我“好孩子”的外表下,埋藏着一颗“坏孩子”的心。坏孩子并不是真的坏,而是想自由自在地做想做的事。少年时的我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一点,我不再告诉自己是个弱者,我希望能够证明自己。
因为绘画,我在学校里逐渐找回一点自信,美术老师时常拿着我的画,在班上表扬我。每当大家的目光投向我时,我故意装作面无表情,其实心里乐开了花。
可这一点点自信是那么的不够,随着年岁成长,我更加渴望大家的关注,尤其是女孩子们的关注。到十二三岁,同学们都渐渐萌生了性别意识,开始对异性充满好感,男孩子们故意找借口和女孩子们搭讪,女孩子们也常围成一圈,聚在球场给男孩子们加油。每到这个时候,我会更加落寞,因为我永远也成不了球场的主角。可我也希望,女孩子们的目光能在我身上停留。
就像苏童在某篇小说里写过的一样,当时住在铁路边的矿上少年,最“拉风”的就是穿上流行的喇叭裤、提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到处乱晃。录音机里播放着流行歌曲,少年们摇摇摆摆地踩着舞步,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女孩们的目光……我多么希望成为这些少年中的一员,多么希望能成为那个发号施令的孩子头。可当时,在孩子们的游戏中,我连参与权都没有,更别提话语权了。
这些穿喇叭裤提录音机、爱玩爱闹不好好学习的,被老师看作“坏孩子”;而那些埋头学习、经常受老师表扬的,被认为是“好孩子”。我因为身体不行,跑不了走不动,只能乖乖留在教室里,被人错划为“好孩子”一派。可天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做一个受人关注的“坏孩子”!为此,我和五哥一起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砸碎了学校所有教室的窗玻璃。
起因是那天五哥受了点委屈,被老师批评了,为了表示抗议,放学后他偷偷砸了教室一块窗玻璃,我也捡起石头“哗啦哗啦”一路砸下去。
这起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案件”很快被破获了,第二天,母亲被叫到学校,我和五哥被拎到老师办公室。我低头站着,心里有些惶恐也有些兴奋,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心想,我一定要像个爷们,父亲和母亲怎么揍都咬紧牙关不投降。
谁知,我和五哥一起闯的祸,到最后根本没我啥事。五哥被罚写检讨,在全校学生大会上念,还差点被开除学籍。回家后,他又被父母好一番胖揍。而我在一旁站着,直接被所有人忽略,老师、父母仿佛都忘了我的存在。五哥一时成了风云人物,成了全校调皮捣蛋孩子们的偶像,而我,这个主犯之一,却压根儿没有人想到要惩罚我!
嗨,我哭笑不得,就像一只极力要弄出点动静来证明自己存在的小老鼠,却屡屡失败。我对自己说,翟墨,你太弱小了,弱小到天塌下来都没资格去撑;弱小到自己闯了祸,却要借哥哥的肩膀来承担后果。这种被忽略的痛苦,对我来说,比体罚更难受!
6
我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是最要面子的,偏偏我最没有的就是面子。在班上我被笑话成比女生还要女生,在那个男女泾渭分明的年纪,这简直就是在羞辱我。忍受不了的时候,我就跑到空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希望能把哮喘的毛病一口气吹走。这样的发泄只换来我头晕眼花,更加气喘吁吁。我真的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我揪着自己的头发,一头栽在草丛里,哇哇地哭起来。
我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在父亲母亲面前,在哥哥们面前,我也觉得低他们一等。我恨父母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遭受人们的冷嘲热讽。哪怕一句不经意的话也能刺痛我的内心,同学讲话稍不注意,我就会觉得那是在影射我,便捋起袖子找他们的麻烦,可没有人愿意出来迎战,理由是:“把你打了不算英雄,还得道歉,我们才不做这亏本生意呢。”
“我要变得强大起来!”这种信念一天天在我脑海中强化。我暗暗发誓不让任何人看扁,我要让自己身强体壮,让别人以把我当对手为荣。
我开始偷偷锻炼,如果让母亲知道了,她一定会用强大的怜悯心把我的“强身计划”扼杀在萌芽之中。幸好,我虽然弱不禁风,却具有一种风风火火、当机立断的品格,这种品格让我在成年后能高高扬起风帆,一路高奏凯歌。
我开始跑步,长跑,从跑一小段就上气不接下气,渐渐变得能均匀地控制呼吸;我用冷水洗澡,从夏天洗到冬天,一开始皮肤骤然缩紧,冷水的刺激让我疼痛不已,到后来还能哼起小曲儿。长长的铁轨边留下我奔跑的影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邻居们打算一如既往地赞扬我是个好孩子时,却意外地发现,这个原来说话都没有力气的小男孩,现在面色要红润许多,说话有了中气,个头比自家孩子还略微显高一点了。
在偷偷锻炼之前,我曾经和五哥一起去抬过一条大鱼。我抬着鱼走在前端,趔趔趄趄的,脚下一软,一个狗啃泥摔在地上,为这事五哥被母亲一顿胖揍,母亲边打边心疼地喊:“老五,要你看好老六,你看你怎么看的!弟弟有病,要你照顾他,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我庆幸,母亲的溺爱没让我变成一个娇气的孩子。锻炼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厚实、有力。那一天,我又跟着父亲去钓鱼,其中有条一米多长的大鱼,父亲让我去叫五哥来一起抬,我却一声不响地走过去,一下子扛在了肩膀上。五哥后来跟我说,那天下午,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扛着一条大鱼歪歪扭扭地回来,他真不敢相信居然就是我。母亲就站在五哥旁边,她冲我一招手,目光从满是怒气忽然变得怜爱有加,“老六!”她吼了一声,再没有下文。“真有你小子的!”五哥拍拍我的肩膀,“这才是我们的好弟弟!”
我生平第一次耗尽了体力。原来我的体力是那么充沛,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更让我惊奇的是,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犯过哮喘,这个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我克服了。那天的晚饭特别香,我捧着碗都不愿意放手。父母和哥哥们都投来赞许的目光:我真正成为五个哥哥的小弟,我正在变得强大起来。
许多时候,人的潜力不可思议。英国诗人拜伦是跛脚,但是他从未因为这个缺陷放弃努力,不但就读于剑桥大学,写出一系列诗歌名篇,最后还成为一支联军的司令,在保卫希腊的战争中染病捐躯。拜伦的诗歌我偶然读过,最让我兴奋的是里面那些英雄的篇章,我每每联想起自己,也觉得无比自豪。
这个时期我的画作已经和以前有了风格上的不同。我很少画那些柔弱的景致,线条和色彩都要生猛许多。我的身体里也住着一个英雄,那会是《奥德赛》里面的奥德修斯吗?那个英雄驾着船历经千难万险,在海上漂泊十年后终于回到家乡,我也期待一个英雄的归宿。
7
就像所有体质偏弱,但内心燃烧着熊熊生命之火的少年一样,我的成长交织着对无力的自卑和对强健的渴望。有那么一颗火种在我心中燃烧,时刻准备点燃灵魂,迸发无穷的能量。然而我强身健体没能做到这一点,我画画也没能做到这一点,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从北到南地闯荡,除了讨生活以外,似乎也没有找到那种得力的感觉。
实在是风水轮流转,多少年以后,这种得力的感觉,我从一个航海的挪威老人身上,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他对我说的一席话,让我心里那座锚缓缓升起,一面帆呼啦啦地鼓起来。他的话就是风,就是船,载着我开始一段探险旅程。
这时距离我人生的起点,已经过去了31年。
后来,当我一个人在海上漂的时候,常常会夜深忽梦少年事。一个人的幼年经历会在他身上烙下深刻的烙印,我能够一个人完成环球航海,与儿时这些经历有莫大关系。
当我去环球航行时,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呆在大海上,抬头是天,四顾是海,远远望去,只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是海天交界线。看不到陆地,看不到一艘船,看不到人烟,有时连一只鸟的踪影也看不到。
航海人不怕风浪,可寂寞却是天敌。白帆低垂、航船静止,几十天不见目标,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纯净,让人感到很惶恐,孤独如蚂蚁噬骨似的难忍,那种痛苦无法言表。
这种极度的寂寞和极度的孤独,会使人患上失语症,会使人承受不了而发疯。在茫茫大海上,曾有水手因为承受不了极度的孤寂而自杀,而我,早在幼年时,便学会与寂寞泰然相处,学会了享受孤独。
而那段被哮喘折磨的岁月,也增强了我生命的承受力。呼吸是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做的事情,患上气管炎,可想而知,一呼一吸之间,都在痛苦间煎熬,这使我在面对身体不适时更有耐力。
风浪、严寒、睡眠不足、湿疹折磨,我能做到种种挑战自己身体极限的事情,都是幼年经历的馈赠。那段每天坚持锻炼的经历,也使我学会了迎难而上,不怕苦不怕累,为了一个目标而执著努力。
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当它拿走你的一样东西,必定会补偿你另一样东西。
幼年这段与疾病抗争、与自卑抗争的宝贵经历,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挫折教育”。如果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过于顺利,当他成年后遭遇到一点挫折,稍微情绪找不回来,往往就会过不了那个坎。新闻里常常报道,一些大学生或因考试成绩不理想、或因失恋而跳楼自杀,每当看到这类新闻,我只觉得痛心。
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受过磨难,就永远不会体验到生命的意义。航海以后,我懂得了生命的意义。曾有人批评我航海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实际上,我比谁都珍惜生命,人活着,一切才有意义。
户外运动都是会面临危险的,那为什么国外还有很多人推行?因为这种对抗,磨练的是自己生命的承受力。若把一个孩子扔在沙漠里面,他必定会面对困境,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想办法和自然交流、对抗,努力活下去,同时,也会下意识地思考生命的价值。户外运动的魅力也在于此,一定要接触,一定要参与,去体验大自然的魅力,去了解人生的意义。
(摘自《一个人的环球航海》)
编者注:
2008年底,翟墨抵达菲律宾群岛,连续五天高烧,飘到一个不知名的荒岛上,岛上没有人,船上只有过期的药,翟墨凭着自己的坚强意志硬熬了过来。2009年2月7日,翟墨离开菲律宾,开始往中国海域进发,一路都是顶风逆行,从菲律宾到三亚走了五天五夜。2月12日下午抵达三亚港,踏上归国后的首个城市。经过维修调整后,途中对深圳、厦门、上海等地进行了访问。8月16日,翟墨胜利归航,为其环球航海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