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2015-01-05江户川乱步
江户川乱步
一
这算是一种疾病吧,乡田三郎感受不到任何游戏、工作、活动带给他的乐趣。父母每个月都会寄生活费给他,他总是想尽办法将这笔钱运用在让生活更丰富多变的事物上。比如,频繁更换住处,比如抽各种香烟。
目前,他刚搬入的住处叫东荣馆,一栋新建的楼房。在这里,他发现一个新乐趣。他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业余侦探明智小五郎。二人对香烟都颇有研究,同时三郎深深折服于明智睿智的谈吐举止,特别是当明智述说引人入胜的犯罪故事时,三郎总是听得津津有味。而对明智而言,三郎的病态性格,作为研究对象,也挺有意思。
“世上竟然有这么有趣的事啊!”三郎多么想亲自实践这些深具吸引力的犯罪游戏啊!他的脑子里装满了疯狂的情节,他甚至开始尝试一些近乎“犯罪”的行为。比如,佯装自己是扒手,紧紧跟在路人后头;在公园长椅上留下恐吓信,暗自观察发现者的反应等等。不过三个月之后,三郎渐渐对这种模拟式犯罪失去了兴趣,他与明智的来往也少了。
某日,三郎发现了一个新娱乐。他的房间里并排着一列壁橱,壁橱顶是天花板,底部是地板,中间被坚固的横向棚架分隔成上下两层。他在下层放了几件行李,上层放棉被等寝具。有一天,他发现将壁橱的上层空间当成床来使用也不错。
躺下后,他在伸手可及的天花板上涂鸦。没想到,正对头顶的一片天花板轻轻一碰竟松动了。他伸手用力一推,居然能往上顶起推开。这片特意不钉死的天花板大概是为方便电路工人修理电路所留下的通道。
三郎将头伸入缺口四处张望,纵横交错的梁木,让他觉得这是一个可供自己游玩的钟乳洞。
从那天起,他便展开所谓的“天花板上的散步”。不分昼夜,只要有空,他就蹑手蹑脚地在天花板上行走。
二
东荣馆的格局是常见的“回”字形构造,四周楼房包围着中央庭院,天花板依着同样的格局建造。天花板底下的房间被坚固的墙壁区隔开来,每扇门都装有一把坚实的金属闩锁。然而,一旦进入到天花板上,不管要走到谁的房间,都可自由来去。
发现天花板的秘密后,三郎脑袋里那股已被抛到九霄云外的犯罪癖好再度活跃起来。在这绝无仅有的舞台上,肯定能施行更惊险刺激的“模拟式犯罪”吧!
某个深夜,三郎结束一轮“散步”后,小心翼翼地沿着梁木移动,突然发现隔着中庭与自己住处相对的房间天花板正上方有个直径约两寸的云形节孔,从这个节孔里透出丝丝光线。三郎好奇,仔细检查后发现那是一个大的木节,其中一半已与天花板分离,另一半还勉强连接在一起。三郎用手指抠了抠,木块竟有点儿松动!通过松开的缝隙,三郎朝下方窥探,勉强能看清下方的情形。确定底下的房客已入睡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木块取下。他看到天花板的那个节孔呈酒杯状,越靠下形状越狭小,但最窄处也有一寸以上,而将木块放回节孔则能完全嵌合,下方的人根本看不出有个这么大的节孔。
借着透进室内的月光,三郎发现住在这里的是最令三郎厌恶的牙医学校毕业生远藤。远藤目前在某牙医诊所担任助手,平时就是一副惹人厌的呆板面孔,此时由于熟睡,面孔更显平板,而那张脸正对着节孔下方。房间内的物品整理得井然有序,地上的棉被铺得整整齐齐,枕头旁摆着闹钟、漆器香烟盒、烟灰缸……远藤的睡姿也异常端正,只是沉睡中的他张着大口,打着响亮的鼾声。
三郎最看不惯的就是这张嘴。远藤好像有鼻炎,一直以来都深受鼻塞之苦,呼吸时总是张大嘴巴。而今目睹他这张沉睡中的面孔,三郎恨不得往他的面颊挥过去一拳。
三
正当他要离开之际,一个惊悚的念头乍然浮现:这岂不是杀害远藤的绝佳机会?想到这里,他禁不住颤抖起来。
他跟远藤相识未满半个月,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三郎为何会兴起杀害远藤的念头?一方面是他极不欣赏远藤的容貌与言行举止,总恨不得揍他一拳;另一方面源于他对杀人这种行为的想象由来已久。
搬到东荣馆后的某天晚上,三郎与刚认识的房客到附近小酒馆闲聊,远藤也是同行者之一。当晚,远藤喝得醉醺醺的,硬拉三郎和另外一人到他家做客,漫无边际地谈论恋爱话题。三郎对其反感便始于这晚——
远藤舔着涨红的厚唇,炫耀道:“我曾差点儿跟一个女人殉情,我读的是医学院,要弄到药物根本没什么困难。当时我可准备了足以让两人死得毫无痛苦的吗啡呢!”说着,他摇晃起身,走到壁橱拉开柜门,从当中的一件行李底部找出一个小指头大小的褐色瓶子,瓶内有些许闪亮的粉末。“就是这个,只要这么一点点剂量,便足以令两人毙命……”
此刻,三郎不由想起当时看到的毒药。“从天花板的这个节孔滴下毒药杀人,这是多么异想天开的犯罪啊!”想到这个计谋,他狂喜至极,想象着如何执行杀人计划才毫无破绽。
首先得将毒药偷出来。这并不太难,只要找个时间拜访远藤,挑个话题闲扯,在这段时间,他总会去上厕所吧,趁此空当从那个行李中取出褐色瓶子即可。两三天内他应该不会发现瓶子已不翼而飞。就算是发现了,私藏毒药本已是犯法,他不敢闹大。
等药剂到手,接下来只需调成液体,滴入睡梦中因受鼻炎之苦而始终张开的大嘴里便成。在他熟睡时下毒,一定不会被察觉。三郎清楚吗啡是种很苦的毒药,所以要在溶剂中加点儿糖。
之后,他只需将木块盖回节孔,天花板目前还未累积多少灰尘,应该留不下什么痕迹。在这过程中,他只要戴上手套便不必担心指纹的问题。
四
三郎拜访远藤是在四五天以后。在这四五天内,他反复推敲已成形的方案,甚至具体到药瓶该如何处理这样的细节。
他打算将瓶子直接从节孔丢进房间,毒物容器掉落在死者身旁,能强化远藤自杀的印象,且有人能证明此为远藤的所有物。
实施计划的当晚,三郎与远藤漫无边际地交谈。果然如同三郎料想的,远藤上厕所去了。确定没有任何异状后,三郎快速打开壁橱,自行李中找出药瓶。远藤从厕所回来后,他立刻以有事为借口告辞。
一回到住处,三郎马上关窗拉窗帘,锁好房门。抑制不住心里的雀跃,他准备好清水与砂糖,专心致志地调制起药品来。三郎把火柴棒浸泡在清水里,然后一滴一滴地将清水送入瓶内。在这个过程中,从未有过的恐惧自内心深处缓缓而生,但他始终无法抵挡行凶的刺激感带给他的诱惑。
几天后的深夜,三郎来到远藤房间上方的天花板。他缓缓打开木节,节孔一开,天啊!三郎看到远藤的睡姿与当初所见分毫未差,他那张正打鼾的大嘴就在节孔正下方。三郎抽下腰带进行目测,没错,腰带、节孔与嘴巴正好成一条直线。三郎拼命忍住惊喜的欢呼,取出毒药瓶,垂下腰带——一滴、两滴……三郎一直撑到液体流入远藤的口中,才有足够的力气闭上双眼。
可为何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三郎鼓起勇气,睁开双眼窥望。就在这一瞬间,远藤忽然张开眼,坐了起来,狐疑地环视房间。他摇摇头、揉揉眼,又倒回枕上,浑身不对劲似的翻来覆去。
不久,他不动了,只剩下如雷的鼾声。不知不觉间,他的鼾声停了,呼吸的次数锐减……他再也不动了。
满手是汗的三郎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毫不迟疑地将药瓶和塞子自节孔中抛入房间,而后将木块塞回孔中,仔细检查后,旋即沿着梁木返回自己的房间。
这天晚上,三郎不断回想整个过程是否有遗漏,直到天明。等听见早起的房客走到盥洗室的脚步声后,三郎倏地起身,准备外出,他害怕面对远藤的尸体被发现的刹那。
五
中午时分,他才回到住处。远藤的遗体已经被搬走了,警察的初步调查也告一段落。三郎向其他房客打听后,发现果然没有人怀疑远藤的死是他杀。房门与窗户均是从里面上锁,装毒药的小瓶子就扔在枕头旁,事后也证实小瓶子为本人所有,毫无可疑之处。关于远藤自杀的原因,大家一致认为与失恋有关。
但三郎总感觉到隐隐的不安,整天提心吊胆。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也逐渐松懈下来,甚至开始对自己杀人手段之高明扬扬自得起来。只是每到深夜,三郎脑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浮现远藤死去的面孔。自作案的那夜起,他就不再进行“天花板上散步”的游戏了,夜晚他总是想方设法抚平心中不时泛起的疙瘩。
这天三郎刚用完晚餐,久违的明智小五郎突然现身。“嗨。”“好久不见。”三郎表面上看来像心平气和地打招呼,实际上,他对眼前这名业余侦探的来访感到相当不自在。
“听说公寓里有人服毒自杀了?”“嗯,吞下吗啡自杀的。尸体发现时我正好外出,详细情形也不是很清楚,听说跟恋爱问题有关。”三郎尽力不让对方察觉自己想回避这个话题。
两人对远藤的为人、死因、自杀方法等讨论一番。三郎一开始还谨慎回答,情绪渐渐平复后,态度也自在起来,甚至想玩弄一下明智。
“说不定这是他杀啊,不是常有伪装得很完美的他杀案件吗?”“的确很难说。当时听朋友转述时,我就觉得死因有些不明。能去远藤的房间看看吗?”“这有什么问题。远藤隔壁住的是他的同乡,远藤的父亲请他代为保管行李。对方会让我们进去的。”
远藤的朋友姓北村,就是作证远藤正陷入失恋的男子。远藤的父亲到东京为儿子办了一场临时的丧礼,刚离开。房间尚未整理,一切维持着远藤生前的摆设。
远藤的尸体被发现时正好是在北村上班之后,因此他也不清楚当时的情况,不过在其他人的描述下,北村对现场有大致的了解,并为两人详尽解说。三郎一副局外人的样子,在一旁顺势补充道听途说来的消息。
明智听着两人的说明,同时审视房里的一切。他注意到桌上的闹钟,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是闹钟?”“是的,”北村回答,“远藤每晚都将闹钟设定到早上六点,自杀的那天晚上也一样,第二天早上我还听到闹钟的震天声响。当时实在没想到,竟会发生如此悲剧。”
“你确定这个闹钟当天早上也响了?”“嗯,我十分确定。”“那你不觉得奇怪吗?当晚下定决心自杀的人,竟还跟平常一样设定闹钟?”
三郎震惊之极,懊悔起自己为何如此愚蠢,还特地带明智到现场勘查。
之后,明智对现场搜索一番,但并没有任何新发现。
回到三郎房间,明智从怀中取出香烟,点火时,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问:“你戒烟了?”被这么猛然一问,三郎才意识到这几天他竟然一次也没抽过原本视如生命的香烟。
“真厉害啊!你什么时候开始戒的?”“哦……应该有三天了吧!”“就是远藤自杀的那天嘛。”经明智这么一提醒,三郎才惊觉果真如此,然而他并不觉得远藤的死与戒烟之间有什么关联,仅是一笑置之。
六
明智离开之后,三郎依旧有点儿在意闹钟的事,入夜后辗转难眠。就算知道远藤不是自杀好了,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三郎就是凶手。但一想到对手是明智小五郎,他便无法平静下来。
三天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本令三郎相当害怕的明智没再出现,三郎总算放了心。虽然有时夜里仍然会被噩梦惊醒,但大体上每天过得都还算尽兴。
这天,三郎晚上回家,准备就寝。打开壁橱门、取出棉被的刹那,他忽然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踉跄倒退了两三步。在壁橱里,死去的远藤的头颅正披头散发地从昏暗的天花板洞中探下来瞪着他。随后,那人从壁橱里的天花板上往下跳,仔细一看竟然是明智小五郎。
“抱歉吓到你!”明智说,“我只是在模仿你罢了。”这简直是比幽灵更为骇人的事实,杀害远藤的情形在三郎的脑中旋转闪现,致使他只能茫然凝视明智而无所适从。
“这应该是你的衬衫纽扣吧?”明智将手上的小型贝扣拿到三郎眼前,“就是这件衬衫嘛,你看,第二颗扣子掉了啊!”三郎哑然低头看向胸前,果然掉了一颗纽扣,他从未注意到这颗纽扣已脱落了。
“你猜我在哪里捡到这颗扣子?是在天花板上,你房间的正上方。远藤不会是你杀的吧?”明智笑道。三郎的表情立刻垮了,眼睛盯着明智,无力否认。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两人对视着。
“多谢你告诉我真相。”最后明智先开口,“我绝不会报案的,只想确认自己的判断。其实,这颗扣子是我去服饰店买的。上次来时,我发现你的第二颗扣子不见了,便打算好好利用这点。
“听到闹钟的事之后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自杀,后来我去向刑警细问当时的情形。据他所言,吗啡的瓶子是掉在香烟盒里的,而药剂同时沾染到香烟上了。远藤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既然打算死在睡梦中,怎会将药瓶丢在香烟盒里,还任由药剂溅到香烟上?这太不自然了。联想到你自远藤死去那天起便不再抽烟,这也太巧合了,而你还具有超乎寻常的犯罪癖。
“在那之后,我经常来这儿,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详细搜查远藤的房间。我发现,犯人进入房间的通道除了天花板没有其他可能。于是,我开始在天花板上观察房客的生活作息。我经常趴在你房间上方观察,你不耐烦的样子完全暴露在我的眼皮底下啊。遗憾的是,没有任何证据,才会想出纽扣这小小的把戏。我该告辞了。我相信,你已下决心自首。”
明智离去时,三郎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将毒药瓶丢入房间时,他连毒药意外淌出并沾在香烟上的情形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事后他将这段记忆压抑在潜意识里,因此才会不自觉地厌恶起香烟来。
(摘自《青年文摘》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