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良辰轻唤回(一)
2015-01-04胡喜云
胡喜云
刘咸炘,字鉴泉,别号宥斋,1896年生于成都纯化街儒林第。1916年受聘为明善书塾(1918年后改名为尚友书塾)塾师,1926年后相继任国立成都大学教授、敬业书院哲学系主任、国立四川大学教授,与唐迪风、吴芳吉、蒙文通、卢前等人相友善。刘咸炘有深厚的家学渊源,祖父刘沅被尊称为“槐轩先生”。刘咸炘私淑章学诚,治学强调“执两用中”、“观风察变”、“知类明统”。1930年,刘咸炘将自己的著作修订结集为《推十书》,收录各种论著二百三十一种,一千一百六十九篇,四百七十五卷,三百五十册。1932年8月9日,他咯血而亡,年仅三十六岁。
一
成都纯化街“儒林第”原名“槐轩”,因门额上悬挂前清翰林伍肇龄所书“儒林刘止唐先生第”被后人尊称为“儒林第”。刘止唐乃刘咸炘的祖父刘沅(字止唐),1767年生于四川双流云栖里,家有古槐,即将其室取名为“槐轩”,1813年他遵母命举家迁至成都纯化街,宅中恰巧也有三棵槐树,遂沿用“槐轩”之名。刘沅在成都纯化街“槐轩”设馆讲学四十二年,以至善、纯一和天人合一等哲学范畴阐扬儒、释、道尤其是儒家元典,被尊称为“槐轩先生”。刘沅的生徒遍于巴蜀,世称“槐轩学派”。1855年,刘沅以八十八岁高龄辞世。1905年,时任四川总督锡良奏请清国史馆为刘沅立传,称其“裁成后进,亲炙者数千人”。1929年出版的《清史稿·儒林传·刘沅传》称“著弟子籍者,前后以千数。成进士登贤书者百余人,明经贡士三百余人,薰沐善良得为孝子悌弟贤名播乡闾者指不胜屈”,被誉为“川西夫子”。刘沅在传经讲学之余,数十年笔耕不辍,“著作等身,手订者百余卷”,被后人集为《槐轩全书》,是会通儒、释、道三家精要并具完整学术体系的珍贵文献。
刘沅在六十岁后连生八子,皆能传其学。刘咸炘的父亲刘梖文(字子维)是刘沅的第六子,在“槐轩”继志讲学,将“槐轩学派”发扬光大。刘咸炘是刘沅最小的孙子,排行第二十四,被家人称为“老四”、“四弟”,被后人尊称为“四先生”。刘咸炘天资聪颖,“初学步,即喜书。甫四龄,日问难于子维。五龄,既效前人弄笔,日窥鸡群,仿作《鸡史》”。七岁时,他跟随堂兄刘咸荥(字豫波)学习,不多久,刘咸荥即向刘梖文辞教:“四弟聪慧异常,所问辄博而深,吾不能胜其教也。”刘梖文遂亲自教授刘咸炘。刘咸炘曾自述童年读书生涯:“四岁学书,六岁授章句,未尝就外传,受庭诰而已。先君以其羸,不督责。”(《祭外舅文》)虽然刘梖文不“督责”,但刘咸炘“笃学好问,尤喜翻书,日由书斋抱书数十册入内楼(读书楼名),翻阅已,复送书斋,出入往返,日常数次,时仅九龄,勤已如是,族人戏谓之老秀才,太夫人亦笑比为陶公之运甓,而忧其杂乱无成,子维曰:‘老四自有用地,不必为之过虑也。”
1914年刘梖文病逝,十八岁的刘咸炘随即问学于堂兄刘咸焌(字仲韬),初习班固《汉书》,继而读章学诚《文史通义》等书,由是益知治学方法与著述体例源流。刘咸焌于1915年在纯化街延庆寺内创办明善书塾,1916年聘刘咸炘为明善书塾塾师。1918年,明善书塾更名为尚友书塾,取尚论古人之意。尚友书塾的办学宗旨是尚志求道,刘咸炘亲自制定了教学课程和书塾章程。1926年后,刘咸炘先后任国立成都大学教授、敬业书院哲学系主任、国立四川大学教授。
刘咸炘十五岁读《文心雕龙》开始作读书札记,“初为札记零条,继则读一书置一册,而成规之编辑、立意之专书亦始于此时”,“丙辰(1916年)以后,任尚友书塾师,于是遍翻四部,旁涉西书,敏而且勤,独具慧眼,见解益精,著述日富”。他每阅一书,即置一札记本,在上面写读书心得,或在书眉上用朱、墨笔加校语、评语、批语、识语,短则几个字,多则数百字。他十五岁开始聚书,收藏中外图书二万三千余册,书眉副页皆有批注,现存四川省图书馆。
1930年,刘咸炘将自己的著作修订结集为《推十书》,“体用兼备,粲成格局,合乎传统学术规范,俨然成一家言”。“推十”是他书斋的名字,取自许慎《说文解字》载孔子“推十合一为士”之义,“藉以显示其一生笃学精思,明统知类,志在由博趋约,以合御分之微旨”。他仿俞樾《春在堂全书录要》的体例,将自己的著述分为九类:甲纲旨;乙知言,子学也;丙论世,史学也;丁校雠;戊文学;己授徒书;庚祝史学;此外,杂作及札记未定者归为辛、壬二类。他曾说,将来尚需按学问之统领,删繁就简,纳支入干,化诸小种为数大部。
二
刘咸炘“容貌清朗,长身白皙,虽所成荦荦,顾无矜骄之风、门户之见,和易不拘而谦衷自牧”,曾自题三十二岁像曰:“五岳平,无权势;两耳白,有智慧;眉目寻常不足畏,额有伏犀亦疑似。褒之曰清,贬之曰无能,质言之曰读书人。”
1917年仲冬,二十一岁的刘咸炘作《自状诗》五首,其中描述了自己的性情、容仪,称:“人笑草草劳,自负庸庸福。不知有斗争,何论于荣辱。旁观气填膺,依然若槁木。或评为直肠,或评为死肉。问自谓何如,不笑亦不哭”;“行步喜迟重,厚下履橐橐。切齿时世妆,衣裳爱宽绰。葵扇如栲栳,高冠方若幕。老态已纵横,其年方过弱。委蛇行市中,见者笑以愕。细评曰古人,应之了不怍。”1918年5月,他撰成《冷热》一文,称:“生而耐冷恶热,谓至寒可累褥以求温,至热虽裸不免也。食夏少而冬多,貌夏癯而冬丰。喜陈书独坐,众聚声喧则欠身思卧。与于庆吊,半日不快。幼观剧罢而钲鼓声留耳间,首为之眩,兹厌之不复观。成都有商场,士女攘攘,九年未八至。青阳肆花市,唐以来为盛,至则入道院接羽士。诸名胜寺观,暇偕二三友生往,芳时盛日不往也。”
刘咸炘论学注重遗传、土风、时风(即气质与风俗),三十岁时曾从这三个方面来反省自己,论及遗传,称:“先考盛德,温良恭让,虽疏者无间言。吾生母则刚直。故吾性怯于抗争,惟恐忤人,有过于徇情之失,而又时卞急暴气,乃至事亲不能柔声,惟好读书,多默坐,故此病少见,而急性内抑,乃形成阴郁,颇似俄罗斯人之具矛盾性。其不同者,柔多于刚耳。”endprint
刘梖文五十五岁时才得刘咸炘,正所谓老来得子。刘梖文继承刘沅之志在“槐轩”讲学,“入学即授徒,后门人益进,专力于诲人,请业者日盈坐。蚤作夜休,终岁无间。寝而客至,披衣即起,常不皇食”。对于家人生产,刘梖文一切不问,平生不道家族长短。刘咸炘的生母是刘梖文的侧室,刘咸炘出生后不久即由正室王氏抚养,受到百般疼爱。王氏去世后,刘咸炘于1927年4月撰成《先妣行述》三千余字,是他所作诗文中最长者,赞王氏勤俭助夫、容让仁厚之德,深情追忆她对自己的高天厚地之恩。“不孝自免乳,即随先妣卧起,直至十五岁始别寝,犹常跪母怀而受抚弄。十五岁前,两患重病,先妣不寐者数月,垢污满身,涕泪常出,爱护之笃,非文字所能详”。王氏对刘咸炘非常宠爱,连刘咸炘的生母都说:“太太爱儿,亦已甚矣。”但王氏对他并不溺爱,而是严加管教:“先妣于不孝不稍姑息,孩提时常抱而吟俗歌,说故事。稍长则予果饵,俾陈于几榻,作祭祀状。要不使常出户庭,稍恶恶衣食,任喜怒,即严呵禁之。偶与诸儿嬉戏斗争,必责不孝,不咎他儿,虽为人所凌亦然。姻友皆谓不孝异于常童,而赞先妣之善养正。不孝所以幸不为姻党朋友所贱者,先妣养其初也。自不孝有知识,训诫尤密。繁而不杀,琐而不厌,洋洋盈耳,不可胜书。”
1917年12月,刘咸炘娶妻吴氏(名承,字仲顺)。吴承出于绵州巨室,其族父兄多是刘梖文的门人。吴承于1923年3月病故,年仅二十五岁。刘咸炘自称“平生素短儿女情”,但对于妻子吴承,他有着深厚的感情,遂撰成《亡妻事述》,以抒发其“久要之素怀不可忘者”。他称妻子吴承有柔顺之德,“俗盛行麻雀戏,几无人不好。吾妻自来吾家,以吾不喜,遂绝不为。偶过姻家,一强为之,归则以告而自咎也”。他对吴承的缺点也毫不避讳,称吴承“好隐忧,多自怼。每执己见,不能谅人短,取人长,亦近于褊,但不刻耳”。吴承又“兼有豁如之质。吾性好倜傥,坦率少城府,不喜势利,不计锱铢,不宿小怨,深恶妇人箪豆猜嫌、呫囁微语,以为妇人十九不免。然吾妻乃与吾同”。不过,吴承的性格里同样也有疏躁的一面,“疏躁亦与吾类。什物多不检点,或致忘失,出言率直,不知计虑。知书,粗能点句,笔札每欲加。读书竟不能恒,无所进,虽牵于宫事,亦其躁然也。其不能进德永年,即以疏躁近褊”。最令他念念不忘的,是吴承的性格与他极为契合,“其最可取,与吾契,令吾思之不能忘者,则倜傥坦率也”。他曾题他与吴承并坐影像曰“呆痴图”,并缀韵语曰:“阿痴者右坐之女,阿呆者左坐之男。自号何取?众以为然。呆者狂狷,痴者专静,非曰能之,愿学焉。兄弟欤?朋友欤?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吴承病了约半年,“举家忧惶,数相向而泣”。1922年12月10日,他“夜闻病妻呻,气促声愈奰。心结如握拳,更深不能寐”。12月11日,他“入房劝病妻,释躁在持志。曩言多不入,情急意稍怼。善道更和平,倾听遂成寐”。1923年3月吴承去世,他“不敢哭,不敢见其尸,不敢入其室。心胸郁轖,如有结核”。吴承去世后,他“夜坐观妻像”,“自知死别味初尝,倍觉承欢事多愧。忽闻唤母真妻声,梦里欣然醒还泪”。
1923年11月2日,刘咸炘续娶万氏。万氏是刘咸炘的同学万宜荪的妹妹,“柔而直”。刘咸炘起初“颇恐新人不如故”,见万氏后,“会语见肝膈,慰心非绮纨”,“新妇坦易,颇似故人”。他曾题万氏影象曰:“莫嫌滞蠢失真姿,德在如愚道在痴。专气致柔端可学,心同赤子貌婴儿。”
1929年,刘咸炘三十三岁。12月25日,长子生,名曰迟,“祖慈迟汝已多时,恨汝来迟未见知。日影迟迟春渐到,他年顾汝寿舒迟”。1931年,刘咸炘三十五岁。1月3日,次子生,名曰从,“昔何迟滞今何速,接踵而来恰一年。义本从兄群贵顺,将来休被逆风牵”。其后,他给两个儿子正式取名:长子名恒艺字伯穀,次子名恒甄字器仲,“名子以农工,意非如许行。末世贵恒职,不必顾公卿”。
刘咸炘长期居住在成都,自称“无四方之志”,曾作诗曰:“我如山树难移植”,并自号曰“土偶人”(《与吴碧柳书》)。他认为游历“自是人生应有之事,然非必为之义。家事为重,不能奋飞。若夫学问,固不以游历为原本”(《复王亦潜书》)。1927年,门人姜寿椿来信邀他远游,他回信称:“斯世未知何时安息,吃饭真难,要在执恒业以养恒心而已。”“现在实有不能远游之势。乱靡有定,家无多人。守先庐,从兄师,乃不容改易之职。岂不欲登高而呼,如非其时何。”(《复门人姜寿椿书》)1931年5月,他生平第一次远游,到了井研千佛场的外祖家。他自我解嘲:“三十六岁到外家,此事可怪亦可嗟。儿童聚观诧生客,令我自喜复自惜。”他还到千佛场西南约三十公里的五通桥访谒了母亲王氏居住过的旧宅,游历了以乐山大佛出名的乌尤山,并由嘉定至峨眉山。1932年6月,他再次远游,至绵州拜谒岳父(吴承的父亲)之墓,经窦圌山、富乐山和七曲山,北上至剑阁,参观剑门关,并受当地士绅之邀在剑门关上题了“直方大”三字。因受暑热,他回成都后染病,于当年8月9日咯血而逝。
三
刘咸炘自称“交游不出通家,弗谂世故,见俗人所为辄阴非笑之”,“余年三十而足不出百里,向所与游者,惟姻党及父兄门下。丙寅出教国学,始得新交数人”(《祭外舅文》)。丙寅年是1926年,张澜任国立成都大学校长,聘刘咸炘为文学院教授,讲授目录学等课程。在国立成都大学,刘咸炘结识了唐迪风、蒙文通、吴芳吉、卢前、彭芸生、吴虞、李劼人、刘复等人。后与唐迪风、彭芸生、蒙文通等人创办敬业书院,任哲学系主任。1931年,国立成都大学与国立成都师范大学、公立四川大学合并为国立四川大学,刘咸炘被聘为国立四川大学教授。在大学任教期间,刘咸炘仍在尚友书塾任塾师,并特地在星期天为慕名来尚友书塾的大学生授课,称他们为“塾外生”。
刘咸炘与唐迪风、吴芳吉、蒙文通等人情谊深厚。唐迪风,名烺,又名倜风,字铁风,“友朋中或戏呼为唐风子”,是唐君毅之父,1931年病逝。吴芳吉,字碧柳,自号白屋吴生,世称白屋诗人,与刘咸炘同年生(1896),早刘咸炘三个月病逝,对刘咸炘极为敬佩,自称“半友生半私淑之弟”。刘咸炘作《唐迪风别传》、《吴碧柳别传》,坦率地记述他所见、所不忘之迪风与碧柳:“迪风形硕长而气盛露,碧柳则体遒削而气沉抑。迪风词锋虽可畏,而颜常若笑;碧柳平居讷讷,而有不当意,则双眸耿耿直视。以昔人品藻言之,盖迪风近狂,而碧柳近狷焉。”唐、吴二人皆不合时宜,现实境遇却很不同,“迪风多为人所恶,虽亦有感之者,而几至避地。碧柳则多为人所喜,虽谤亦随之,而所至亲附者众”。endprint
唐迪风与刘咸炘和而不同,刘咸炘称“余好道家,而迪风稍轻之。迪风诋慎子为乡愿,而余稍宽之。迪风宗象山,而余嫌象山太浑。若此小小者颇有之”,“然当迪风与余高谈,则相争者一,而相应和者九”。刘咸炘追忆了他与唐迪风相争的场面:“余固好谈,而每怯不敢谈,忙不暇谈。迪风好谈尤甚,亦忙不暇谈。与余相见,甫坐定,则谈起。谈于余塾,则诸生皆惊而来环于坐前。谈于余家,则诸童皆惊而来环于窗外。余亦变怯为勇,变简为繁,变默默为叨叨。”1931年正月初四,他与唐迪风、卢前谈于支机石公园,归而作诗,其中曰:“宜宾唐子(迪风)气熊熊,辟邪自命能摧锋。相逢必说说不断,大声往往骇奚僮。”
吴芳吉是才华横溢的著名爱国诗人,充满激情。但在刘咸炘看来,“碧柳之不可及者,乃不在其激昂,而在其坚实;不在其血,而在其骨。即以血论,亦不在其于友朋,而在其于家庭也”。对于吴芳吉的诗,刘咸炘认为,“碧柳之诗之可贵者,亦不在于激昂,而在坚实;不在气,而在骨也”,“碧柳已矣,欲见其人惟诗耳。然而止以诗传者,碧柳之不幸也”。
刘咸炘一生足未出川,但并非孤陋寡闻之士。他订购《东方杂志》、《学衡》等,积极阅读相关译作,密切关注社会动向。1895~1925年是中国社会的“转型时代”,西方文化广泛而深入的渗透给中国造成了全面的影响和冲击,中国传统文化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尤其在1915年,激于袁世凯的称帝与张勋的复辟,受西方文化影响而改变了价值观念的学者欲“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以陈独秀为首的民主主义者以《新青年》为阵地,高举科学和民主大旗,猛烈批判封建旧思想与旧文化,发起了以改造社会为目的的新文化运动,引发了思想界的一系列论战,其中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为广泛的是围绕中国文化的建设目标和走向而展开的东西文化问题论战。刘咸炘立足中国传统学术,沉着独立:“大凡黏着一个新字或西字,旧派听了就觉得像豺狼虎豹一般,避之一刻大吉,就是义理深沉、器量宽大的也不免;新派听了就觉得像南货一般,有种特别气味,就是很有功力自命有世界眼光的也不免。其实中西是地方,新旧是时代,都不是是非的标准。我自有我的眼光,看中这样,看西也这样,看古这样,看今也这样。随他五光十色,我的视觉并不曾惊眩,总是等量齐观,所以见怪不怪。”他将形形色色的气急暴躁、东奔西走者喻为“吹一股南风,又吹一股北风:起一朵红云,又起一朵白云”(《看云》)。
刘咸炘的弟子徐季广(又名徐国光)1930年拜访梁漱溟,二人相谈甚欢,梁漱溟得以知刘咸炘之学,由此而欲知刘咸炘祖父刘沅之学。“十九年夏,双流徐君利宾自蜀中来北平,常过谈学甚相得;因获闻其师刘鉴泉先生著述之勤”(梁漱溟《读刘鉴泉著〈外书〉》)。徐季广致信刘咸炘询问刘沅之学,刘咸炘给予了详细解答,并在另一回信中对梁漱溟之学进行了评价:“《村治月刊》,炘早订有一份。梁君之说,固是具眼。其不足处,乃在未多读古书及深究道家之说”,“梁君若能详观《右书》,当更留意旧书。以炘所闻,此公气象究为特出,南京某君及著语录之某君闻均甚燥辣也”(《与徐季广书》)。在与吴芳吉的信中,刘咸炘亦曾谈及梁漱溟:“梁潄溟君近于东西不同之处颇有举发,此功为大。若夫村治,即自昔儒者乡治之说,此本是圣道之壳子,不可空提倡,而梁君辈读旧书又稍少,即于此壳子亦有未讲明处。至于合作主义,弥为浅矣。合作主义,正是经济上一救济法,未为无可取,而言者张大过甚。弟数年前即曾详观其说,以为无大意味也。”(《复吴碧柳书》)尽管受到刘咸炘如此批评,梁漱溟对刘咸炘之学却极为欣赏,他从徐季广处得刘咸炘所著《外书》,“读之惊喜以为未曾有”,尤其是其中《动与植》一文,“为东西文化分殊之指点说明,极新颖而确凿”,特意将之附录于《中国民族自救运动最后之觉悟》。
刘咸炘还评论了马一浮、卫西琴等人,指出“绍兴马一浮君,则闻文通言,其气象甚好”,“卫西琴固有独见,然其说玄幻而好牵大纲,仍是西洋人习气,于中国圣哲之心得,似尚隔膜耳”(《与徐季广书》)。刘咸炘对钱穆很有好感,曾托蒙文通向钱穆转送自己的著作,“钱君滨泗其名为何?闻声欣仰,恨不得见。拙著《内书》尚未刻成,已刻诸种,择《中》《左》《右》三书各一部寄奉,乞转致钱君乞正,以直寄往,有无因之嫌也”(《复蒙文通书》)。钱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给学生授课时曾对刘咸炘有所回应,“四川有一位刘咸炘,他著作几十种,可惜他没有跑出四川省一步,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他每写一书,几乎都送我一部,但我和他不相识”,“可惜他无师友讲论,又年寿太短,不到四十就死。若使他到今天还在的话,定可有更大的成就。现在我手边没有他书,倘诸位方便,见到他书,应仔细翻看”(钱穆《中国史学名著》)。
蒙文通与刘咸炘过从甚密,自称“余与鉴泉游且十年,颇接其议论”,深服其“出笔如史,又熟史学”,曾以重修《宋史》相嘱托,并赞“其识骎骎度骝骅前,为一代之雄,数百年来一人而已”(蒙文通《四川方志序》)。与刘咸炘主张以道家方法治史相契合,蒙文通主张以诸子之法治史,强调观史须从波澜壮阔处着眼,自称“讲课、写文章,都把历史当作哲学在讲,都试图通过讲述历史说明一些理论性的问题”(蒙文通《治学杂语》)。
刘咸炘与蒙文通相约振兴蜀学,遂颇留意于乡邦文献的整理与撰著,以阐发蜀地人文之盛。1926年,宋育仁邀请刘咸炘担任四川通志馆的校理,刘咸炘在回信中提出了中肯的建议:“今之当务,乃在广搜故籍,尤以文集杂记为要。必须聚数十人,尽一年半年之功,发书而求之”,并称因自己“一力授徒,终日鲜暇,不得与也”。(《复宋芸子书》)1924年,他撰成《蜀诵》,自认为“此篇之成,较章先生(章学诚)更进一步”,“此篇成时,抄送通志局,宋芸翁(宋育仁)颇为赞许,手加评识,传观于局中”(《蜀诵绪论》)。如此自许,对于“谦衷自牧”的他来说是极为少见的。
四
刘咸炘曾自述学术渊源:“吾之学,所从出者,家学祖考槐轩先生,私淑章实斋先生也。”刘咸炘出生时祖父槐轩先生刘沅已逝,他得到了父亲刘梖文及堂兄刘咸荥与刘咸焌的教导,“幼受庭训,弱冠从兄,未尝就外传”,其他所得“皆出独求,未奉教于耆硕”。他校订了刘沅的《槐轩全书》,二十二种、一百七十七卷、一百零六册,在槐轩学派弟子鲜于英的资助下于1931年刊行,世称“西充鲜于氏特园藏本”,被公认为《槐轩全书》版本最优者。他私淑章学诚,自称“吾爱章实斋,雋语惊庸愚”。他对自己颇有期许,称:“求知之学,近三百年可谓大盛,然多徵实而少发挥,多发见而少整理。实斋先生虽长统纪,而无根本之识,又见闻未广,其时徵实发见亦示造极,今则其时矣。为圣道足其条目,为前人整其散乱,为后人开其途径,以合御分,以浅持博,未之逮也,而有志焉。”endprint
刘咸炘称:“某无他能,惟尚能安心循一条路子走去,沿途涵泳其中乐趣,无论读书为学,日用应酬,无不如此。”(《复马肇迹书》)他感念世道衰落,“方今乱靡有定,不知所届,乃天汰人种之时,非止一国之治乱”,遂终生以塾师为业,不求仕进,“命定教书,性情境地皆不能作他事,此吾分也。随分为之,足以自保保人,无他望矣”,“炘幸免于贫,未尝仕而教书,则当于教书中尽一分心力,而不当更求仕”。
刘咸炘曾与蒙文通论及当时学风。蒙文通称“今世好专门,诋玄学,饾饤之学,尊华化,抑华化者,厥罪惟均”,刘咸炘表示赞同,指出“饾饤之习,乃近日中国、日本所同”,考察其中原因,在于“么小考证,易于安立,少引驳难,乃来名之捷径耳”。“然今之学子,多不埋头读书,即肯为此考证,要胜无所用心,且可省邪妄,吾党犹当奖之耳。世乱如人衰弱,周身是病,真无从说起,可叹也”(《复蒙文通书》)。他尤其着重批评了四川学者,“蜀中学人无多,而有不能容异己之病。先辈不肯屈尊,后进又每多侮老。学风衰寂,职此之由。加以游谈者多,而勤力者鲜。视典籍为玩好,变学究为名士。以东涂西抹为捷,以穷源究委为迂”(《与蒙文通书》)。他治学力戒浮躁,出人意表之地皆资深积厚,自抒心得,使读者寻绎无穷,有如入宝山,如涉珊海之感。他将自己所作诗命名为“老实诗”,“老则可入古,实则免于浮”。
刘咸炘的祖父刘沅在成都创立“槐轩学派”,除讲学授徒、著述立言外,还进行斋蘸、法会等宗教活动,以及一些大规模的慈善活动,如曾主持修葺成都武侯祠、都江堰、杜甫草堂等,在巴蜀民间产生了深远影响。刘咸炘的父亲刘梖文“倡导善举甚多,集资前后至巨万”。刘咸炘也积极从事慈善活动,为乐善公所、黄龙场等善会募捐,为成都武侯祠等处题写匾额(现武侯祠关羽殿前“义薄云天”匾额、张飞殿前“诚贯金石”匾额即是他所题写)。
刘咸炘曾于1930年自刻《推十书》,可惜流传不广。刘咸炘逝世两年后,即1934年,其表侄、受业门人王道相出资创立“推十书局”,专门刻印《推十斋丛书》。1939年日机轰炸成都时“推十书局”停业,将稿件、刻板转存乡下。1946年,经尚友书塾塾师陈华鑫、蓝汝鋆、罗体基等人集资,“推十书局”得以恢复开业,续印丛书的一部分。新中国成立后,“推十书局”同仁将刻板、存书、未刻稿连同刘咸炘的藏书上交川西行署文管会,现藏于四川省图书馆。1958~1962年,上海图书馆编《中国丛书综录》,其中《推十书》子目仅著录十二种。1996年成都古籍书店从民国时出版过的《推十书》六十九种中选取六十五种影印出版,一百五十一卷、二百七十万字,可惜底本未经整理标点,模糊不清,且未刊稿不在其中。2007~2010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陆续推出黄曙辉整理的《刘咸炘学术论集》,分为哲学、子学、史学、校雠学、文学讲义编,约二百三十万字。2009年,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出版《推十书》(增补全本),是“巴蜀文献集成”的第二辑,采用简化字横排格式,共十辑二十册,约一千万字,使人得见刘氏学术全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