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静之间
2015-01-04邵建
邵建
唐柳宗元(773─819)发配永州(今湖南零陵一带)时在著名的“永州八记”外,还有两首“渔翁”诗,分写两个不同的季节,一个是冬天,一个是春天。不过,冬天的“渔翁”不叫“渔翁”而叫“江雪”,诗曰: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春天的“渔翁”题目就是《渔翁》,这是文本: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两首“渔翁”都脍炙人口,如果把它们放在一起,或许会更加有味。
一遍读过,两首诗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动静对比。很显然,前一首偏静,静得让人心慌;后一首偏动,那动感让人感到诗是那样流畅。
说前一首静,毋宁说那渔翁便是一尊“静的雕塑”。围绕着这尊雕塑,诗人取景阔大,一开笔便是“千山”、“万径”。而且这万径千山之间,人去鸟飞,阒无声息,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而,在大片的荒寒之下,诗人迅速聚焦,于是,那独钓江雪而又一动都不动的渔翁,便像冷峭的雕塑成了这偌大画面的焦点,是那么突出和醒目,以致盯牢了我的视线。这首诗在艺术上颇具匠意,短短四句,以“千山”和“万径”突出“孤舟”与“独钓”,大处落笔,小处点墨。两极的反差,回旋出内在的张力,并且反差的两者在过渡上不用任何切换,大起大落,又戛然而止。整首诗给人一种浓缩的紧张。
该诗写的是“渔翁”,题目却是“江雪”,显然,诗人(亦即渔翁)是在以江雪明志。本来,冬天就不是垂钓的季节,落难的诗人怕也没有垂钓的雅趣。然而,不钓之钓,意同姜太公。太公钓的是“明主”,诗人呢,他钓的是什么?所钓无他,就是这个姿态。柳宗元早年仕途得意,二十一岁中进士,三十多岁进入属于改革派的王叔文集团,厉行“永贞革新”。不幸半年后,改革失败,被保守势力贬为永州司马,诗人告别京城,来到遍布瘴疠的永州,且一去就是十年。这首“江雪”正是诗人永州之作,遭逢不幸,诗人悲愤难抑,他分明是借“钓”的形象向世人广告,尽管天寒地冻,渔翁却是那样不屈。而这皎洁的江雪,又适足为诗人品格的隐喻。
同为永州之作,第二首和第一首大异其趣。如果说前一首是一尊“静的雕塑”,后一首则如同“动的影画”。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整首诗移步换形,捷如一串动作流。在轻快的叙事节奏中,从“夜宿”到“晓汲”,句子就像湘水、楚竹那样清亮而又青翠。正流连处,渔翁倏然不见了,举目环伺,耳畔“欸乃”,原来已在水中央。此句乃全诗佳妙所在。妙就妙在一句之中,不着痕迹地蕴藏了两重转换。“烟销日出不见人”分明是视觉上的问询,然而,人在哪里,回应诗人的不是视觉而是听觉,“欸乃”一声,便知晓了渔翁的踪迹。然而,更为佳妙的是,欸乃声中,山水顿绿。那大片青绿山水,仿佛就是被一声桨橹摇醒似的,而刚才还那么烟罩雾笼。这时,诗句从听觉又不着痕迹地回向视觉,完成了第二个转换。这样的视听切换,增加了诗句的内在层次。不独如此,它的审美效果,更在于阅读时能调动起不同的感官,而形成彼此间的互渗。这样的做法,唐诗中也有其例,例如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更例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嘈嘈切切错杂弹,在声音的盛宴之后,听觉突然化为视觉:“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两例固佳,但它们只有一个转换,从听之动到视之静。柳诗反过来,由视而听,又由听而视。比较之下,是否艺高一筹。
该诗的意旨,乃由全诗最后一句和盘而出,但表达却比较委婉。“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小舟自中流而下,渔翁回看西岩,那远在天际而又是昨晚的夜宿之地,诗人看到了什么?“云”,那洁白的云,萦绕于岩头,游戏般地追来逐去,何其悠闲。此景、此情,“云”耶、“志”耶。看起来是景语,其实诗人“卒章显志”,并暗用了陶典。当年陶渊明辞五斗县令,挂冠而归,作《归去来兮辞》,曰“鸟倦飞而知还,云无心以出岫”。此乃以云鸟自喻,以示自己倦于仕途而息心云游。柳诗化用于此;因此,不是云无心而是看者无心。一旦于仕途无所用心,就像岩上云彩一般自由自在了。
以上,两首诗在动静之间构成了一个对比,各美其美,俱妙其妙。然而这样的对比是表层的。如果往诗的深处或诗人的心理深处揳入,不难于发现,它们之间还可以构成对比,依然是动静对比,只是孰动孰静,情势正好反过来。
冬天的渔翁独钓寒江,一动不动。然而,他内心平静吗?不。诗人的内心和静钓的外观正好相反,看似静而心不平。岂止不平,你简直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否则哪有凌寒垂钓的道理。这一举动,非常而怪谲。诗人哪是垂钓,分明是一种抗争,无言的抗争,和高压的严寒抗,以孤身的冷峭抗斗那无边的荒寒。在我的想象中,这渔翁不是面向我们,我看不到他的神色,因而看到的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脊背。一个把脊背对着世界的人是不同流俗的,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他的内心充塞着孤傲,蕴育着愤懑,别看他坐着,那可是一座地热在运行的活火山。诗人以静写动,于一片死寂般的肃杀中,不难感觉诗的内部涌动着的岩浆般的情感潜流。
后者不然,似动实静。全诗用一连串动词构成,意趣盎然。诗人的动作幅度很大,这边还在山上燃竹烧水,那边“欸乃”声中,人却蒙太奇到了水里。这渔翁也不像打鱼,只顾顺流而下,穿波而行。回望中,夜宿的岩头已远在天际。和上一首的“渔翁”相比,诗人仿佛换了一个人,那不平、那愤懑、那孤傲、那情激,都消解于眼前的青山绿水。诗人傍山而宿、燃竹而炊,过的是一种纯自然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这首诗是写实的。诗中的“西岩”即“西山”。柳宗元“永州八记”之首的“始得西山宴游记”差与此互文。文曰:“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犹不欲归,是否夜宿了呢?不知道。可以知道的是,诗人是要归化自然了(柳宗元自云“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中国古代文人,出则天下,隐则自然。此时,诗人把能放下的都放下,什么仕途、什么贬谪,不过身外。自己就是一介渔夫,怡情造化,与其零距离相处。这首诗念起来动感十足,但,百动归于一静。这静是内心的宁静,诗人看上去是那么从容、悠闲和自适。
两首“渔翁”,一动一静,动静之间,表里相反。这是诗人两种不同的心态,它们是并生的,也是交织的。诗人欲隐还仕,既想有为于天下,又向往道家的忘情自然。问题是,儒道之间,究竟谁主宰了诗人的精神,两首“渔翁”,哪一个是抒情主人公的主导心态?无疑,诗人是带儒冠的,是入世而非出世的;后者只是诗人精神中的一种调节,或向往。诗人自有他的政治理想,“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内不变,外亦不变。永州十年,残酷的政治迫害和艰苦的生活环境,常使诗人陷于悲愤、忧郁和痛苦,“江雪”的心态,诗人始终挥之不去。尤其十年后,贬谪期满,回至京城,可是旋踵之间,又发配于更远更蛮荒的柳州。诗人毕竟没有后来苏轼的旷达,在比柳州更偏远的粤地,还能潇洒“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诗人呢,面对大好自然,尽管“春风无限潇湘意”;但出于自己的抱负和冷酷的现实,终感“欲采蘋花不自由”。不自由的诗人在其心理上常是“绝”“灭”般的冬天而非“岩上白云”的春天。春天离诗人越来越远,环境却逼使诗人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尽头。当诗人离开这个世界时不过四十有七,这是一个不该去的年龄,是谓“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