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老鼠也进城(外三题)
2015-01-04干亚群
干亚群
一下绵绵细雨,村里像拉上了一层幕布。门有半掩的,鸡有半睡的,而人是半醒的。如果不是他的吆喝,村庄似乎要沉睡不醒了。
“修伞哉,伞好修哉”,他从村头喊来,一直喊到村庄深处。半睡的鸡像梦游似的,在园子里瞎奔了一圈后才记起来应该叫几声,于是“咯咯……”跌跌撞撞地响起。半掩的门吱呀一声,母亲撩起围裙擦了擦手,一把抓起草帽,不顾脚下地滑,一扭一甩,跑到篱笆边,隔着两个菜园,“喂,修伞。”“好咯,就来。”对话结束,而他的吆喝却继续着,一桩活已接,他还要攒那些半掩门后的伞,七弯八拐,一路丢下他的“修伞哉”。
他不是第一次来我们村,对村里的路其实了如指掌,对村里的伞也清清楚楚,可他故意绕着道,拉长他的吆喝。他知道一下雨,村庄里的男人集体放假,放下锄头,撑起伞,串门找人闲聊。一把坏伞多少会影响男人出门的心情,有的干脆把伞丢一边,湿答答地跑到隔壁邻舍。他心里很清楚村庄里有几把伞要修。修伞的人不知道自己会走多少路,但知道一把伞会撑多长时间。伞坏了,主人一定等着自己。村庄里似乎没有可以扔掉的东西,破了,补补继续用,坏了,可以修修再使。那些补过的修过的,一如既往地占据着家里一席之地,位置不变,件数也不变,似乎不补补,不修修,这日子就过得不够结实。这个村庄里人如此,那个村庄里的人如此,他也如此。
母亲给他一把椅子,他找了一片光亮,坐到屋檐下。他随身携带的家伙非常简单,就一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也不知背了多少年,皮包的边边角角露出白色的线头。皮硬邦邦的,鼓的地方鼓,不鼓的地方拼命往里凹。拉链形同虚设,豁着一张大嘴。地上一放,皮包像蹲却蹲不稳的老人,得靠着椅子脚才勉强稳住。母亲示意我给他泡一杯茶。我小心地捧着茶走到他身边,他弹簧似的站了起来,双手接住,嘴里不停地说“罪过,罪过……”
母亲从屋里找出两把伞,一把是黄色的油纸伞,另一把是黑色的布伞。两把伞的伞骨都出现了问题,一把撑不开,一把撑开后收不拢。母亲问他修两把伞要多少钱。他说,阿嫂你放心,不会多收你一分钱的。说着,他从包里掏出几件工具,还有一圈尼龙绳,一并放在脚边。他端起茶杯,噘起嘴,朝着杯口呼呼几下,像风吹过荷塘。他喝过三口后开始干活。
他的手脚很利索,一拧一绞,左右摆弄了几下,伞面与伞骨分离了。病伞骨在他手里转了两圈后,他又一拧一绞,几根病伞骨从伞架上撤了下来。他俯下身,在黑色人造革包里翻拣出三四根半成品的伞骨。他按伞骨的比例大小把半成品的伞骨重新铰过,再固定到伞架上。每装上一根后,他撑开伞架,慢慢朝左转一圈,又慢慢向右转一圈,目光紧紧盯着伞架。他感觉到不顺眼的时候,伞停止转动,一手握住伞柄,一手捉住他发现的“病灶”,待确定此处无疑时,握伞柄的手抽了出来,两只看似粗笨的手在伞架上灵活收放。
拿出一根针,穿好线,顺着伞骨节把伞面牢牢缝住,这已是最后一道程序了。他把伞撑开,在他手里漂亮的一转,对我母亲说:“婶子,伞修好了,你看一下。”“哒”,伞稳稳地撑住。“噗”,伞顺从地收拢。那一开一收,像戏中的表演。母亲脸上浮出满意的笑容。他也笑了笑,如同舒展的茶叶。
结算工钱的时候,他说:“嫂子,伞面上的几个破洞修补和伞柄的调换不算钱,其他的我就老实不客气了。”母亲一看,伞上的几个小洞小眼果然没有了。母亲一边夸他手艺好,一边赞他人实在。他端起茶杯,茶叶已沉入杯底,呷了一口茶,说:“手工活,不要成本的。”
雨继续绵绵密密地下着。他丢下的吆喝还没人来捡,村庄似乎又要沉睡过去。他把茶杯放在脚边,弯下腰整理起包来。母亲以为他准备起身了,便想去拿扫帚,把留在地上的一些碎片扫干净。谁知,他坐下又端起了茶杯,从怀里摸出半截香烟,烟头残留了一圈黑。母亲拿扫帚的手缩了回来。他摸出一包火柴盒,抽出一根,擦着后赶紧捂住火柴,把嘴巴凑到手边,连续吸了几口,等一股烟从手里飘出来时,他才扔掉火柴,重新把火柴盒放进口袋,两只手指似乎很局促地夹着香烟。他跟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母亲因为伞已经修好,已经没了兴趣跟一个陌生手艺人说话,纯粹是应付他的话。他说天气,母亲跟着说天气。他说地里的庄稼,母亲也跟着说庄稼。他一口一口抽着烟,一口一口喝着茶,似乎在等待什么。母亲的手多次向扫帚伸去,最后都抽了回来。我给他续了两次茶水,每次他都说,别添了,我马上就走。可屁股一直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
等我想第三次给他添水的时候,隔壁的翠婶撑着一顶“蝙蝠伞”过来喊他去修伞。他的吆喝终于有人捡到了。他霍地站了起来,一口喝干杯里茶水,“啪”的一声,泼干净了茶叶。转身往自己坐过的竹椅上拍了几拍,一把抓起椅子搬到了屋里。母亲还站在扫帚边,想客套一下都来不及,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
他隔一段时间来我们村庄一次,还是雨天,还是那样的吆喝。他一来,村里的“蝙蝠伞”便会消失一段时间。村里人都知道他,他几乎替村里每户人家都修过伞,但没有人叫得出他的名字,大家称他修伞师傅。他如不来,男人会一边撑伞,一边责怪女人伞破了怎么都不修。女人这才记起修伞的有段时间没来了。在女人嘴里一念叨,他的吆喝就会响起。有人会开他的玩笑,修伞的,你耳朵有没有发烫啊,我们念叨你很长时间了。这时,他嘿嘿笑着,嘴巴张得跟背着的人造皮革包一样。
有一天,下雨的村庄忽然变得曼妙多姿,漂亮的花伞在雨天一朵一朵地盛放,而黄油纸伞与黑色的布伞成了老年伞。再后来,那些漂亮的花伞又一朵朵从村庄里消失了,一把把好伞被小伙子和姑娘们带到了外面,而回来时从不记得带回,因为,年轻人总是选个晴天回村。家里剩留的是一把把坏伞,那些坏伞躺在家里的角落,灰头土脸的从晴天到雨天,似乎没有人记得去撑开它们。他来了,几个熟悉他的人还会让他修修伞,换个伞柄或伞骨。他的背开始驼起来,眼睛也花了,手脚显得有些笨拙。一把伞修好后,主人接过后直接付了工钱给他。他眯缝着眼睛,觉得有些奇怪,指了指角落里的那几把坏伞,说:“这几把不修了?”我母亲说,那几把伞修了也没人撑,孩子们都去外面了,这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出去了。临走时,母亲见他的雨披有些破,遮了前面湿了后面,便拿出一把旧伞给他,说是不用还了。他愣了一愣,伸手接过了伞。他撑着我家的伞慢慢离开我们的村庄。
1988年,我离开村庄到了县城。经过古桥时经常能看到一把大圆伞,有一个人整天坐在那儿,从早到晚放着一盘磁带,是民间艺人唱的滩簧,听起来特别亲切,虽然土得有些掉渣。我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样子看起来像修修补补的,但也没见什么工具在旁边,可能他的生意不怎么样,而用余姚土话演唱的滩簧却给古桥一带增添了生活的内容。一段时间后那顶圆伞还在古桥边,旁边却多了一辆箱式的手推车,箱上有一只小白鼠在小圆台上奔跑。圆台旋转,小白鼠奔跑,旋转,奔跑。我觉得好奇,走近。他一眼认出我,说:“长成个大姑娘了。”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修伞师傅,因为,他身旁那只黑色的皮革包不见了,而是成包成包的老鼠药。
我说:“你还去我们村子吗?”
他笑着,摇一摇头,说:“乡下的老鼠也进城了。”
锄 头
它像一张抿着的嘴,有着薄薄的嘴皮子,但一辈子只会说嚓嚓。哪一天发不出嚓嚓时,它肯定豁嘴了。豁了嘴的锄头只能默默退出土地,栖息一个旮旯里,慢慢锈成一个铁疙瘩,再慢慢锈为一片铁渣。人老了,还会有年纪,还会有回忆,而豁了嘴的锄头的记忆就是锈,锈多了,锄头就死了。
世间上的一切遵循相生相克的命数,只不过有时不是因为相生而相克,有时恰恰是相克才相生。如锄头,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理由,因为草的存在,锄头维护庄稼的生成。对于农民来说,在村里的地位靠庄稼地里的收成。播种前要锄草,施肥前也要锄草,只有把庄稼地收拾干净了,种下去的庄稼才会一心一意地给你生长。所以,农民的手,总是握着锄头,像一个亲戚舍不得松手。那手掌的茧,表明与锄头的亲密关系。
母亲说,那些草会影响庄稼对肥料的吸收。父亲说,那些草会坏了庄稼的情绪。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庄稼还会有情绪?我闹情绪的时候可以不吃,不喝,逼着父母妥协我提出来的要求。庄稼会闹什么情绪呢?父亲说,世上有一本奇书,是老子写的《道德经》,这本书里写着世上有时解释不通的道理。我眼睛继续睁得大大,眨都不眨。父亲荷锄之余看《辞海》,看《自修中文》《散文》,也看《哲学》杂志。我曾背着他偷偷翻过一点点,因为不懂存在与意识,物质与精神,修辞与立意,那些杂志翻开又合上。至于那本老子的《道德经》闻所未闻,尤其那个作者的名字更是怪怪的。我倒是听到后面的马家老大,嘴里冷不丁跑出来“老子,老子……”但后面总跟着“我”,然后是怎么样怎么样。言下之意他是老子,只有他才能干那些活,做那些事。虽然那些活那些事别人也能做,也在做。我跟父亲的对话只能到这儿,母亲急急地喊父亲去锄草了。如果我再拖着父亲,母亲马上要呵斥过来了:就看那些无用的书,能当饭吃啊?!
过年后,勤快的人早把锄头拿出来,又是修理锄柄,又是磨锄刃,用一块小磨石对着它薄嘴皮子来来回回地磨。老人坐在屋檐下,背对着阳光,眼睛眯缝着,而耳朵醒着,满意地听着磁磁溜的声音。这是向春天讨生活的节奏。磨一阵,粗糙的拇指试一下锄头的刃。如果不够锋利,继续磁磁溜。我总担心那薄嘴皮子会一不小心咬了手指头,事实上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庄稼汉谁都懂锄头,锄头也从不咬庄稼人的手。磨过的锄头在阳光下闪耀着白光,一偏,光折过来,钻进庄稼汉带褶皱的脸。又一偏,射过来一道光,照在庄稼人关节粗大的手指上,风一来,光像一只只戒指套在了他藏泥纳垢的手指头上。
初春的泥土刚解冻,泥质粘稠,锄头不宜下嘴,而且草不仅悄悄生长,还躲进庄稼地的深处。锄头靠着墙壁耐心等待,让泥土再醒一醒,让草再绿一绿。锄头似乎在听春天的脚步声。过了三月三龙抬头,锄头从墙壁立了起来,跟着一垄春风一垄雨,开始嚓嚓。春天的草三心二意,刚锄过这垄,一转身,垄上又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来,似乎跟闲了一冬天的锄头较劲。磨过嘴皮子的锄头啃得了春天的草,像羊,过了一冬,向往嫩绿的草。锄头一停,它仿佛有了疑惑,因为握住它的人望着没锄过的田野的尽头。我发现,父亲的目光向着远方,但是,锄头只是关注眼前的杂草。它一锄一锄,不知不觉就到达了人想的远方。
夏天是庄稼与众草共消长的时节。这时候的草没有了好听的名字,谁也不会耐着心去分辨这是“牛劲草”,那是“小鸡草”,大家一例称之为杂草,庄稼和杂草在锄头这里“敌我分明”。村里人争分夺秒似的跟杂草决战。有的天还蒙蒙亮,已在地里嚓嚓。夏天的泥土干燥,尤其是最上面的一层,锄头一嘴过去,泥土像嚼在嘴里的豌豆,嘣嘣脆。或许因了这嘣嘣脆,挥锄的人合着节奏,把脚下的嚓嚓从这垄带到那垄。也有的非等日出三丈后才出现在田埂上,这样的男人非得受一顿女人的数落。比如我父亲,他锄地非得等太阳光芒万丈(那时,我特别喜欢用这个成语)时才慢腾腾出门。之前我母亲肯定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手上一会儿提这个,一会儿拎那个,非常的忙碌。但最忙碌的是她的嘴巴,有时莫名其妙地呵斥一下那些鸡鸡鸭鸭,于是,鸡鸡鸭鸭莫名其妙乱叫一阵;有时嘀嘀咕咕,那些不知道内容的嘀咕跟着母亲的进进出出而轻轻重重。当她狠狠地关上门时,我知道母亲焦虑了,她替田地焦急,似乎再迟一步,杂草就占领了田地。父亲很少回应母亲,哪怕母亲的嘴巴跟锄头的薄嘴皮子一样厉害时,他像一块磐石,平平稳稳,这种时候,母亲跟豁了嘴的锄头,一下子没有情绪。一个人跟自己吵什么架。
父亲还是扛着锄头出门了。他进门的时候是村里最早的一个。母亲见了自然又一阵不高兴。父亲还像磐石,只是母亲此刻不是豁嘴的锄头,而是刚磨过嘴皮子的锄头,一句接着一句,对父亲这种行为进行深刻的剖析,一直剖析到父亲是懒汉为止。父亲这块磐石到底还是晃了晃,他说,“女人总归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锄草得有时辰。”母亲一听,大为光火,说:“这庄稼地里的事也要掐日子?你有没有病?”父亲瞪了母亲一眼,说:“锄草最好辰光是在早上9点后,下午4点后锄与不锄没多大区别。”说完,锄头一扔,去翻他的《辞海》。
按照父亲的理解,早上的庄稼是睡着的,而草是醒着的,当太阳高高在上时,庄稼跟草正好相反,睡着了的草才任人宰割。尤其是中午,草都睡得死死的,薄薄而锐利的锄嘴皮子过去,那些草毫无招架之力。如果醒着草不管你怎么锄,还会躲闪,过几天又会长出来。这些道理对于念了两年小学的母亲来说,无疑是天书。就是对于即将初中毕业的我而言,也是玄之又玄。没有人相信父亲的话,包括我。后来的事实让母亲的嘴巴闲了一阵子,我们家的庄稼地锄过一遍后,一个半月不用再锄,而那些起得比打鸣的公鸡还早的人锄过的地,似乎一天到晚都锄不尽。可惜的是父亲的理论至今没有人愿意采用。
后来,村里人开始使用一种灭草剂,按照说明书,兑水后倒在喷壶器里,像喷农药一样喷洒。那些草三天后开始变黄,一周后几乎全部枯萎,但对周围的庄稼没有任何影响。当然,这是农科站的同志说的。母亲也想用一用,遭到父亲的坚决反对。父亲说:“祖祖辈辈种田,都用锄头,用农药代替锄头,谁知道会不会伤着庄稼?”
父亲站在锄头一边,以实际行动支持锄头。父亲比平时早出门两个小时,黄昏时才进门。由于父亲这一勤快的举动,得到了母亲前所未有的满意。于是打消了用灭草剂的念头。有一次,母亲让我给父亲送水,到了地里,我发现父亲正捧着一本杂志在看。原来他还是遵循自己的意志。我想到母亲督促我做作业,我装模作样地做功课。可是,趁她不在,我拿出“新书”(与课文无关的书,母亲统称为闲书),悄悄地看。母亲以为我学习用功呢。母亲看不到我脑袋里长草,她锄不到。
一把好锄头全凭它的薄嘴皮子,而最容易受伤的也是它的薄嘴皮子,经不起硬碰硬。我们的锄头跟书上所说的锄头不同,它有着薄薄的嘴皮子,不能碰石头,不能碰硬的东西,只能用来锄庄稼地里的草。农民又称它为刮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称谓,“刮”能理解,有着锋利的意思,而后面带个“子”,则有些不太容易懂。我不是还没弄懂老子、庄子嘛。庄稼有情绪,我慢慢理解了。只是我花了二十几年的时间来参悟父亲的一句话,是不是有些太慢了?
扁 担
第一批棉花采摘后的一个星期天,我跟父母去镇上的粮棉站卖棉花。父亲挑一担,母亲也挑一担,约有一百二十多斤吧。父亲那一担比母亲稍微重一些,箩筐上似乎顶着两只胀鼓鼓的半球。我家到粮棉站有三四里路,不算长,也不算短。母亲走一会儿得放下扁担歇一口气,汗水从脸上一直流到脚背,手一抹,汗很快又涌出来,到了下巴一滴一滴往下掉。我手上的毛巾绞了又绞,还不够母亲擦。
路上有很多农民,也挑着担去卖棉花。遇见熟人,彼此缩着脖子打个招呼,但也就一个招呼而已,大家很快各自耸着肩分开了。扁担下的人同一个表情,挂满汗珠的五官跟掰开的棉桃一样僵硬,似乎肩膀上的疼嵌到了脸上。
到了粮棉站,前来售棉的人排起了长队,虽然还没有把棉花卖掉,但大家终于可以喘口气,有的把扁担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也有的拿着草帽往脸上扇风。
这时照相馆里的一个人过来,肩上挂着一只相机,想拍几张棉农售棉的照片。几个老农问要不要钱的,那个人连连摆手,说是不要钱。于是老农放心地让他拍照。这个拍照的端起相机,让老农笑一笑。老农想笑,可脸拼命往下拉。拍照的喊着:“把嘴巴张开,笑一笑。”老农的嘴巴往外展,还没形成笑,嘴角却不听话地抽搐起来。
拍照的似乎很不开心,问老农怎么连笑都不会笑,然后手一挥让另一个老农过去拍。另一个老农民的情形也差不多,我们都知道他是在笑,然而我们看到的是他一脸的苦相。后来,这个拍照的还是照了几张,但并不像老农期待的那样在照相馆里挂出来,而是登在一张报纸上,照片上是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老农,脸上堆着灿烂的笑,手里拄着一根扁担,背挺得很直。我怎么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在哪里不对劲。
一个农民的历程也是一根扁担的历程。扁担在人的汗水中由青涩变成青色,又由青色换成麦色,当麦色慢慢褪去,留下棕色、古铜色的时候,压过的肩膀与腰渐渐老去,又回到了力不从心的踉踉跄跄。只不过,人可以老弱病残,但扁担不行。磨损的扁担咬肩膀,也咬自己的命运,担不起重量的扁担嘎嚓一声,化作了两截竹片。
有时扁担在生活面前没有选择的余地,由力不从心的踉踉跄跄起步,到小心翼翼地开步,再到结结实实的迈步。扁担像一个破折号一样直在那儿,等待肩膀的慢慢宽厚。
隔壁的隔壁是孙家,他家的儿子是我的同学,但只做了三年半的同学,他早早辍学不念了,成了家里的一根扁担。他父亲在一次事故中导致半身不遂,他是家里的老大,又是唯一的男孩子,没有任何理由躲避家里的重担。我去上学,他摇摇晃晃担着一桶水去菜地浇水,系水桶的绳缩得不能再缩,可离地面还是仅一步之遥。因为走路不稳,再加上扁担比他的人还长,水一路挑,一路洒。我跟在他后面,却不敢喊他。扁担咬着他稚嫩的肩膀,既不弯,也不斜,而他一脚高一脚低,两只水桶前晃后晃,拼命拽着他。他两只手紧紧托住肩膀上的扁担,斜着身子,想努力挣脱水桶的拽力。
突然,他一个趔趄,两只水桶从扁担上甩了出去,泼了他一身。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眼脚边的扁担。我飞跑过去,扶起他。他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水还是泪。水桶里的水早滴水不剩,可拎在手里还是沉沉的。他默默地挑起两只空桶,水水的眼睛始终没有看我,也没跟我说一句话,担着一对空桶往回走。水桶不晃悠了,扁担高傲地横在他肩膀上,却笔直地跑进我的眼睛里,这时已经不仅仅是隐痛了。
我考上初中读了一个多月后,身体突然不适,整天发热,四肢无力,不想吃东西。我跟母亲说,我没力气。母亲以为我不想好好念书,扔给我一根扁担,说:“你如果不想念书,给我去挑担。”我哪有力气挑担,偷偷抹泪忍着烧继续去上学,但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是什么根本听不进去。
有一天放学回到家后,我倒在床上起不来,这时母亲慌了,赶忙带我去医院,医生一诊断,认为我得的是急性肝炎。这个病得养,而且有传染性。于是,我休学回家。两个月后我基本痊愈了,而课完全拉了下来。我不想再去念,与周围儿时的同学一样接过了持家务农的日子。刚开始我还有些兴奋,每天不用走着去上学,不用做作业,似乎人一下子自由多了。我渐渐忘记了念书的事。
有一天,天突然变色,而母亲与父亲走亲戚去了,我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收起晒在院子里的油菜籽。待油菜籽装进箩筐里时,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把箩筐拿到屋里。这时雨已开始三三两两地来了。我急得团团转。不得已,想用扁担挑起来,可我哪能挑得动。扁担狠狠压住我的肩膀上,我努力想站起来,可双腿像灌满了铅似的,怎么也直不起来。我稍微立一下腰,肩膀上的扁担就拼命咬我。我还想作些努力,想继续担起来,肩膀上一阵钻心的疼。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这时孙同学跑来,弯下腰,扁担压在了其肩上,再慢慢立起身,两只箩筐从地上站了起来。孙同学憋红了脸,但迈开了步子。我紧紧跟在后面,伸手抓住绳子,以为这样能减轻一些孙同学肩挑的重量。跨过门槛时,孙同学的个子不高,箩筐碰到了门槛。我与他抬着进去。孙同学尽量把箩筐往自己跟前拉,让我走在前面。尽管这样,我几乎跌跌撞撞,肩上的扁担好像嵌进了肉里,痛得我嘴巴拼命往左边挪。
父母回到家后很诧异,问我是怎么把箩筐挑到屋里的。我一五一十告诉了父母。父亲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孙家的孩子现在已经成为家里的一根扁担了。也因为这件事刺激了我,我觉得自己肯定成不了家里的扁担,那只有好好去念书。第二学年开学的时候,我央求母亲想继续去念书。母亲倒开明,马上同意了。
十六岁那年,我考上了卫校。母亲挑着一担行李,送我去几里之外的汽车站。扁担的一头是我的铺盖,另一头是书、衣服、热水瓶等,还有几样家里自己做的零食。
出村口的时候,我们遇见了售棉站照相的那个人,他现在除了镇上开照相馆,还兼了镇上的新闻报道图片通讯员。他要给我们拍个照。按照他的要求摆姿,母亲笑得像一朵怒放的萝卜花。那个人问我母亲:“你说说,为什么笑得那么灿烂?”母亲说:“女儿大了,我松口气了。”
母亲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倒是她肩上的扁担轻轻欢快起来,扁担有节奏地跳着,下去,上来,弹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半小时后,母亲身上的汗水出来了。我说,妈,我来挑一段吧。母亲擦擦汗,不肯让扁担从肩上移下来。我上前抓住扁担,央求母亲给自己挑一段路。母亲迟疑了一会儿,把扁担放在了我肩上。
虽然这份行李不是特别重,但咬肩膀的感觉再一次熟悉地袭来。我七冲八拐地挑了三十米的路程后,母亲笑着把我肩上的扁担接了过去,你不用练了,以后也用不着扁担来挑生活。这时迎面走来一位熟人,她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我也想笑着去叫她一声,可我突然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面部的表情似乎被刚才的扁担压成了一张饼。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张老农的照片。我问母亲,那担行李有多少重啊。母亲说,也就四五十斤吧。我揉揉肩,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半个月后,我回家。母亲突然问:“拍进去了,怎么还不出来?”我一时疑惑,反应不过来。母亲说:“就是那天送你去卫校,拍了照,说是要登报的呀。”我说:“你的笑都浪费掉了。妈,你也想出名呀?”母亲笑起来。我从没有见过她笑得那么舒展,那么响亮。
后来,我在县城的一条古街上看到一个摄影展览,居然是那个拍照的举办的。主题是远去的村庄。怪不得他时常在村庄里转悠,是要留住“永恒的瞬间”。其中一张是我母亲挑着扁担的照片,也有曾登过报纸的一张棉农售棉花的照片,那个老农也挑着扁担在笑,像被谁挠着痒痒。
扁担是乡村的翅膀。现在,我觉得扁担是一种濒临灭绝的物种。想起当年那个乡村摄影爱好者兼通讯员,与其说他拍挑着扁担的农民,倒不如说他是给扁担留个影。
疯婆婆的连耞
她是我同学的阿太(我同学的曾祖母),住在我家后面,那时已经有八十多岁了。在村人眼里她是一个疯子,一天到晚站在桑树下高声叫骂,手里握着铁耙柄或一把锄头,骂几声,铁耙或锄头往下重重一掷,仿佛把骂声都往泥土里夯实。桑树下满是结结实实的坑,土色发白,像是上了浆。那儿从不长草,而桑树每年长势喜人,结出一篮篮又黑又大的桑葚,可我们都不敢去摘,她的活动范围就是家门口到桑树间,十五步。在她家人眼里她也是一个疯子,由她骂,随她骂。骂累了给她一杯水,吃饭了给她盛一碗,从不干涉她的叫骂,自然也不管她的生活,她的衣服她自己洗,她的马桶自己倒。她骂的是人,可从不对着人骂。她对着天空骂,对着水骂,似乎世间的人都藏到了水里,躲进了云。
疯婆婆从春天骂到秋天,又从秋天骂到冬天,一年四季都在骂,重复着骂,不知疲倦地骂。她的眼睛从不看人,但她的耳朵却捕捉外面的声音,似乎回收骂的反应,准确地说捕捉我们的村庄发出的一种声音,那就是连耞的啪啪声。一旦连耞响起,她的目光从天上的云里收回,她的嘴巴慢慢合上,好像这一刻,耳朵里听到的声音用嘴巴关进了。
五月,连耞响起。疯婆婆放了铁耙柄,不再站到桑树下,一个人静静坐在屋檐下,听村里的连耞声。疯婆婆不骂了,村里顿时宁静了许多,那些轻轻重重的连耞声欢快地响起,跳着蹦着,在村里自由来去。不骂人的疯婆婆跟正常的婆婆无异,她眼睛温和,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祥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疯婆婆的五官长得那么端庄,猜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从她面前走过,她看着你。如果你不叫她,她会一直看着你,看着看着,让人觉得她在期待着什么。如果你叫她一声“阿太”,她会轻轻应一下,好看的嘴巴往左右均匀的移,眼睛里有了光。
疯婆婆在村里是个多余的人,没有人搭理她,包括她的家人。她骂人,不会有人往耳朵里储存。她不骂人,村里人会有小小意外,以为她病了,骂不动了,仅此而已。疯婆婆因为连耞声而清醒了,这样的说法无疑跟疯婆婆一样,怪异得很。所以,我一直不敢说出来,仅仅留在心里。可我无法忘却疯婆婆聆听连耞声时的神情,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竹椅里,阳光簇拥着她,她是那么的安详,看上去极像一位历经世事而心灵超脱的老人。
有一次,我去找我同学,疯婆婆坐门槛边,旁边没有铁耙柄,也没有锄头。我怯怯地叫了她一声,想迅速离开她,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脚。疯婆婆霍地站了起来,扶住了我。我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抽出,然后飞快地跑了出来,同学也不找了。跑出桑树五六米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下疯婆婆,她还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安安静静,仿佛是一尊佛。周围尽是飞舞的阳光,飞舞的啪啪声。
连耞声一天不消失,疯婆婆一天不站到桑树下。连耞粗听是啪啪,细听还是啪啪,每一个甩出来的都是雷同的声音。难道疯婆婆的耳朵能听出其中的异样节奏?一户人家这季的收成,一个女人的情绪,在连耞的拍打声里明明白白。连耞不会说话,但它绝对不会说谎,虽然隔着一堵墙,或一道篱笆,传出连耞声,载着女人漫无边际的心思,甩打连耞的人自己不知道,听到啪啪声的邻居也不知道,只有疯婆婆知道。只是疯婆婆从来不说。
一个女人最近受了气,心里憋得慌,手上的连耞成了她的出气筒,高高地举,狠狠地甩,不管轻重,也不管前后,重重地拍打下去。好半天,人还站在老地方,那些拍打出来的大豆、麦穗,或油菜籽拼命向外逃,来不及逃的免不了致残。疯婆婆暗暗叹口气,眼睛有了混浊。
啪啪的声音已经响了一天,节奏还是那个节奏,不急不慢,不轻不重,懂乐理的人会说这是单调。一个女人能让手里的连耞保持住这样的平衡,已不代表一个女人手上活的功夫,而是一个女人内心世界的从容。这样的女人不会持家才怪。疯婆婆的嘴上挂了一丝笑,云看到了,桑树看到了,而人没有看到。
村里的女人还不知道自己家的收成时,疯婆婆已经从连耞声里听出她们的一季的收成。收成好的,啪啪声厚重,沉闷,似乎外面裹了一层壳,听上去那声音胖乎乎的。收成不好的,连耞的声音薄薄的,瘦瘦的,像有什么东西直挺挺倒在地上。虽然一会儿立了起来,可结果还是直挺挺扑倒在地上。疯婆婆像一位村里的管账婆,紧闭嘴巴,小心守护着一家一家的账目。
村里的女人谁都会使连耞,不管披着两根辫子的媳妇,还是梳着髻的婆婆,她们个个能让连耞像手里的一根针一样,灵巧地活动起来。她们手臂一举,连耞高于头顶,前后两手一轻一重,向下的瞬间,轴一转,大耳朵往上一提,翻转的动作完成后,啪,重重地落在麦穗上,或散了绑的油菜大豆秆上。她们一边挥动着,一边漂亮地扭动着腰肢,配合着连耞。连耞前进,她们前进;连耞后退,她们跟着后退。她们掌控着连耞,却顺从连耞。也许这就是村里女人的生活,可能一辈子没有选择生活的能力,但会死心塌地过日子。
疯婆婆是怎么疯的有各种说法,有的说她被丈夫打疯的,有的说因有人冤枉她偷东西而疯的。这些对于一个疯子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尤其日薄西山的人而言更没有什么意义。疯婆婆走的时候我在外面读书。
母亲说,疯婆婆走得很快,而且走前很清醒,认得一个个小辈。母亲又说,疯婆婆一生命挺苦的,活了一辈子,骂了一辈子,亲人嫌,村人厌,死时没有一个人为她滴一滴泪。母亲絮絮叨叨着,说着疯婆婆的事。我有些心不在焉,但不好中断母亲的话。母亲说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有些无聊,便不再说疯婆婆的事了。
我忽然看到屋角里堆着几麻袋的油菜籽,问母亲村里是不是都把油菜籽大豆之类的拍打完了。母亲说是呀。我没有再问下去,但我已经想到一件事,疯婆婆一定听完村里的连耞声走的,走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留下,只带走了啪啪的连耞声。
也许疯婆婆的疯跟连耞有着某种关系,或者连耞声让她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这是两个极端的想法,但我不得不承认疯婆婆是村里唯一听得懂连耞声的人。如今疯婆婆走了,村庄清静了,大家的耳根也清静了,而村里的连耞声注定从此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