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河美景
2014-12-25王润芳
王润芳
山野人家
常年蜗居在城市缺少阳光的楼层里,按部就班的日子和匆促细碎的节奏,让时序模糊、生活蒙尘、激情消褪、目光黯淡,活着的理由是那么赤裸、直截、功利,有谁还在时时拷问生命的真谛?拍打昏睡麻木的灵魂?
多少回,我凭窗远眺,婆罗科努山就横亘在我的眼前,青灰的山体光秃秃的总是被烟尘或者雾霭半遮半掩,留给我的印象是威严、冷漠和神秘,缺乏生命的气息。
婆罗科努山对于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我在离它脚下不远的一个小城生活了几十年,时常凝视它的容颜,却没能猜透它。
直到有一天我走进它的怀抱,我对自己浮浅的判断感到羞赧,对自己自以为是的生活感到愧怍。
时令9月,金风送爽。我们从大河沿子镇出发,向南去婆罗科努山中一个叫库苏木其克的地方。砂石铺就的便道在大山的皱褶里穿行。铅灰、赭黄、铁红的山体上,低矮的枯草这一丛,那一丛,没有水,没有树,甚是没有飞鸟。干涸的河床里孵化着绝望的鹅卵石。雨水很久没有光顾了,仿佛将这里遗忘。时间的齿轮在这里是锈蚀的。砾石在车轮下发出粗重的声响,好似是要驱赶走这满山遍野亘古的荒凉。
越野车翻过一座山,穿过一条沟谷,跃上第二座山,奇迹出现了——眼前是一片葱绿和金黄交织的图景。"到了!"向导指着树丛中掩映的几间土肧泥房向大家招呼。大家纷纷下车,扑向这片景色。
这是一条宽阔的河谷,河谷上有几户人家。河是大河沿子河,家是临河而居的哈萨克牧民家。
有河的地方就有生机,有河的地方就有炊烟。河床边,一片葵花地紧挨着一片玉米地。一块留着麦茬的麦地里野草茂盛,还有钐镰刈倒的一抱一抱的干草摊晒着,显然这是为过冬的牲畜准备的饲料。这几片田地,很好地呈现出农耕和牧业的结合,呈现出一种自给自足的生产生活方式。
走到麦田的尽头,就是河柳丛生的大河沿子河了。河水在鹅卵石遍布的河床上流出了很多岔道。正午的阳光下,河水浮光耀金。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干草的气息。蜜蜂在葵盘上忙碌,彩蝶飞飞停停寻找着花朵。
春光如粉,秋光似金。如果春是一幅水粉画,妩媚、清丽、柔和,那么,秋则是一幅油画,成熟、丰饶、热烈。而这幅油画,在城里是看不到的,它被天山支脉婆罗科努山屏蔽着。
库苏木其克其实是一处冬窝子,夹在三面环山的河谷间,散落着几户人家。牧民们定居于此,过着闲适、恬淡、自足的日子。他们的住所大多是正房外加一两间库房,后院则是圈养牲畜的草料房和围栏,储备越冬的干草大多堆放在圈棚顶上。我们要拜访的这户牧民家坐落在小河边,占尽绿色。河边是垂柳,围栏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围栏外就是田野。一只无所事事的大黄狗在院子里悠闲地转来转去。
主人家很好客,知道我们来,特意宰了一只羔羊。大家盘腿围坐在毡垫上,领受主人的热情、诚恳,奶茶沏好了,酒瓶打开了,手抓肉端上来了。欢声笑语飞出了窗外。
在这里,生活放慢了节奏,生命松弛了绷紧的神经。“慢”成为生命和生活的一种态度。生活的减法在这里演绎得如此自然和谐。
一直以来,我们在城市车水马龙的裹挟下,随波逐流,突然间被搁浅在这山野,仿佛一下子找回了真实的自己。且慢!这只是短暂的欢愉,之后,我们还要再度重返那喧嚣的世界中,继续背负愈来愈沉重的物质的和精神的行囊急行军!直到精疲力竭,直到躺下。这种宿命感一如我们无法甩掉自己的影子一样顽固。这才是人生一种彻骨的悲凉!
要分别了,心却如此眷恋这个叫库苏木其克的地方。其实,我知道,我眷恋的只是这里的生命的状态和生活的方式。
越野车在山道上盘旋而下。斜阳里,回望婆罗科努山,它在我眼中已没有冷漠、神秘,而是一幅卷轴,一扇画屏,等待着我再次去打开。如果生活适宜抒情,我会把心曲诉说给婆罗科努山听的;如果生命适宜远足,我还会再来拜访婆罗科努山的。
绿色的湖
明明是一潭水,偏有人把它叫做湖。湖多大啊,它配得上这称谓嘛?回答当然是否定的。可既然早已有人约定俗成把它尊为湖,那么,姑且先这么称呼它吧。
这湖不在江南水泽之乡,也不在沿海富贵宝地。它在塞外边城红枸杞之乡精河县境内的山坳里,距县城约40公里。
未见它时,先闻其俗名,俗名听起来比湖还有气派呢。它还有一个姐姐,也是一听俗名儿就可以排出长幼的。两姐妹湖挨得很近,相隔只有数公里。
我们要去看的,是这“妹妹湖”。
驱车出精河县城向东南方向进入天山支脉婆罗科努山中,沿途所见,先是庄稼,继而是荒漠,最后车子钻进了大山的皱褶里,在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谷间的河床上颠簸前进。两侧山体大多赭黄和浅灰色,植被稀疏,河床干涸,卵石遍布。从四周的环境就可知,雨水已经很久没有光顾这里了。再往前走,砂石便道开始依山而上。几个盘旋之后,我们到了山肩,回望来路,满眼的干枯和荒凉。
转过山肩,大自然变脸了,换成另一幅画面。闯入眼帘的是郁郁葱葱的云杉、松柏铺满阴坡,草也多起来,这一丛,那一片。车子在一条岔道上转向北面平缓的山坡。上到坡顶,在我们的左侧,出现了一潭水!
它静静地躺在四面合围的山坳中,脸上泊着一种神秘和肃穆。湖西面是杉林,林间有放牧人的白色小屋和几顶毡房,牛羊散落在林间草丛;北面山体高耸,无植被覆盖;南面是绵延不绝的群山。
从地形上看,此湖属于典型的堰塞湖,湖的南北长约400米,东西宽约200米,大致呈椭圆形,面积约0.08平方千米。湖边有苇丛和水草,是野鸭的栖息之地。水呈绿色,水质清冽。其水源主要由雪融水、地下泉水混合补给,因此常年不干涸。
我曾经注意到,新疆的许多水域的冠名从规模上都有夸张的成分,比如福海,其实也就是一个湖;又如赛里木湖,又名“三台海子”,俗称“海西”,还是沾了海的光。而眼前的这潭水被冠以湖,更是与湖相去甚远。但细究起来,却传达出一个有趣的暗示:在新疆这片广袤干旱的地域,放大被命名的水域,其实是人们对水的向往、渴盼、亲近的一种心理驱使和慰藉,含有虔敬、崇奉和眷恋的情结在内。这样想着,对夸张冠名之举也就奇怪了。
经验告诉我,在新疆,凡是水源相对充沛的地方,大多是优良的夏牧场,牧人会把畜群赶到水源附近,驻扎下来,守着水草丰美之地,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神仙生活。一个夏季,畜群膘肥体壮,再迁到冬窝子过冬。此外,水源丰富之地,也多是林密草茂、鸟语花香、气候宜人的风景区、避暑胜地。一湖水甚至一潭水就会起到调解周边小气候的作用。炎炎盛夏,城里人驱车来到山间水边,回归自然、度假消暑也是理想的休闲方式。如此看来,这潭水在此地也算是德泽生灵、功莫大焉的呢。
徜徉清澈的湖边,我们掬水拭面,并合影留念。
在“妹妹湖”的东南方向,不远就是“姐姐湖”。听朋友介绍,两湖沿途绿草茵茵,杂花生树,景色迷人。“姐姐湖”地处平缓的伊克祖苏龙草原,海拔2600米,面积比“妹妹湖”稍大。湖畔植被繁茂,气候凉爽,是个避暑消夏的好去处。望着伸入群山烟云中的沟沟坎坎的便道,我们慨叹所乘轿车不争气,只能作罢。也许,留一份念想会成为下一次探访的理由吧。
精河县境内,有湖泊七处,山溪三十余条,泉水三十余眼,还有泉群若干。湖泊分咸淡两种,“姐姐湖”属于淡水湖,“妹妹湖”属于咸水湖。在精河当地蒙古族语言中,“湖”被称作“淖尔”,湖也大多是按颜色和状态来命名的。如“查干淖尔”意为白湖,“哈尔淖尔”意为黑湖。“姐姐湖”在蒙古语中称“迭兰淖尔”,意为平静的湖,“妹妹湖”则叫“闹干淖尔”,意为绿色的湖。
“姐姐湖”在当地俗称大海子,论长幼,眼前的这个“妹妹湖”理所当然也就叫小海子了。
在新疆西部的群山中,有这么一潭清波,弥足珍贵。我愿意把它想象成湖、想象成海,一来祈福草场兴旺,牛羊肥壮,二来妆点梦境,唤醒我因浮躁而迷途的灵魂。
空中草原
位于精河县以南40余公里的都拉洪,宛若一座悬空的草原,是莽阔的天山摊开的一条神秘掌纹中的一小片秀色绿地。
这片草原,斜挂在天山支脉婆罗克奴山肩胛上,像凌空扯起的一方绿毯,一块镶嵌在赭黄色群山之中的翡翠。雪峰照耀着它,杉林环卫着它,溪水浸润着它,烟云缠绕着它,恰似一片超脱尘世的仙境。
有东、西两条崎岖的栈道通向山肩的平缓草原。攀登在险峻的石蹬小径上,使人恍如穿行去天堂的窄门。
上到山肩,目光顿时开阔起来。平展的草坡上,绿草茵茵,清流淙淙,牛羊如织,丛丛荨麻中,有几座杉木小屋和几顶毡包。几块如屋大的灰白色石头突兀在草坡上,平添了几分神秘和肃穆。石头上一些岩画赫然入目:笨拙的车轮辐、变形的太阳,还有生殖崇拜的图案。其中有两块挨的很近的巨石上分别镌刻着蒙古族装束的一位彪悍的男子和一位温柔的女子。男子脚下有猎犬飞奔,女子身前身后有鸽子翔舞。两人相向而视,似在倾诉衷肠。
其实,生活在这里的几户牧人——土尔扈特部落的后裔,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他们放牧、挤奶、晾奶酪、制奶酒、打馕,生活平淡而有序。几匹枣红马,几头花斑牛,一大群洁白的羊,在约1平方公里的草地上来回游移,变换着景色。面对山外涌来的游人,他们把家当成开放的展厅。来吧,品品我们家的奶酪吧,来吧,尝尝我们家的奶茶、酥油吧,来吧,和我们家人合影留念吧。简单即快乐。客人们新鲜而好奇,蜂拥而至,沸腾了这片空中草原;客人们兴尽而返,留下这座空中草原。空中草原人走空了,正好可以当高榻。那几块巨石,顶部平缓,可卧可仰。如果是月夜,待一轮明月贴上杉树梢头,沐浴习习晚风,凝视苍穹点点繁星,倾听马头琴弦上流泻出的一曲《敖包相会》,那意境,堪称经典!
这片袖珍草原,也是鹰的家园,云的巢穴,树的营地,泉的源头。
置身其中,会使游人浮想联翩:环绕的杉林,可是这些土尔扈特部落后裔先祖汗王的长髯,拴住了风暴拴牢了马群?厚实的草地,可是这些壮硕的蒙古族牧人先祖汗王的衣袍,绣上了牛羊绣出了诗意?
毡包是温暖的家,炊烟描画生活,奶茶敖浓亲情。羊群融入烟云就成为流动的烟云,烟云栖落草地就成为漫步的羊群。
都拉洪,一袭迎风飘动的披肩,一方展翅欲飞的绿毯。几滴跌落的雨珠,几粒俯视的星星,几声押韵的虫鸣,都能唤醒游人诗画的联想。
亲近大自然,亲近草原,每个迷途的人,都需要唤醒。
山顶上的湖
去看一个湖。湖在冬都金河上游。“东都”系蒙古语,意为中间,冬都金河意为中间的精河,发源于婆罗克奴山北坡的夏尔阿茨,向西北流,最后汇入精河。有河就有风景,有河就有灵气。
越野车犹如甲壳虫在莽阔的群山中忽而盘旋而上,忽而就势俯冲,令人时时捏着一把汗。山道狭窄,贴着崖壁,河水在左侧忽高忽低。有时看不到河的身影,听不到哗哗的流淌声,车一转弯,它又冒出来,和我们擦肩而过,从摇下的车窗里,甚至可以感受到湍急的波浪溅起的水珠送来的清凉。这是一条水系发达流量充沛的河流!
越往里走,山愈绿,树愈翠,草愈盛,空气也愈清新。80多公里的路程,颠簸了近3个小时!终于到了,这是山谷中的一片开阔的草地,海拔二千一百多米,冬都金河横穿而下,两岸杉林茂密,草地平缓,几座杉木屋和几顶帐篷散落其间。
草坡上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布银途敖包。每年这里的牧民都要举行隆重的祭敖包活动。1771年,蒙古族土尔扈特部为反抗沙俄的压迫和奴役,自伏尔加河流域启程历经艰险回归祖国,其中旧土尔扈特一旗被安置在精河驻牧。当携家带眷的人马行至婆罗克奴山冬都金河上流,族人见这里水草丰美,用马鞭一指:就这地方吧。于是,其中一部分就驻扎在这里。这一部落至今仍保留着完好的传统风俗习惯。
这里的每座山中都藏有优美的传说和和比冬都金河更长的长调。
而我们要找的湖,还在南面一座横亘的高山上。
下车徒步,走过木桥,一条羊肠小道栓斜斜地拴在山腰上。湖像一个巨大的诱惑,牵着好奇人的腿逶迤而上。三十分钟后,上到山顶,眼前出现了一湖水。湖不大,长不足六十米,宽不到三十米,形状像“肾”,水呈灰白色。“这就是湖啊?!”有人满脸失望。带路的老牧人笑笑,不慌不忙抬起一只手臂,指着湖说:不要小看了山顶上的这片水。我们当地人叫它“贼湖”。这湖水如果消失了,冬都金河水就细流如弦,那么这一年一定干旱;湖水满,这一年一定水草丰盛,牛羊肥壮。
原来如此!这湖是大地的体温计、晴雨表啊!“贼”含有捉摸不定的意思呢。
很多赞美之言飘向这湖。湖水纹丝不动,波澜不惊。
“贼湖”,冬都金河的“肾”。河盛则肾盛,河衰则肾衰。大地上的脉络,自然界的机巧,多么玄妙啊,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