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

孙方杰

1

诚然。有一片云从云门洞里穿过

就与我越来越近了

那是一个仙境，或者是一个鹤发童颜的故事

被一个轻柔的天仙玉女在万年桥上说起

走失的一首词，用李清照的手沏一壶香茗

借徐徐上升的蒸汽，与那个仙境里的云雾

融合在一起，是一出才女和菩萨乘风而来的大戏

山上的松林里，传来阵阵猜拳行令的酒歌

那是否真的就是：神在

北宋词人亲手沏的香茗，让香气与琴声和鸣

音乐蔓延之处，先是杏花开了，然后青梅开了

接着，海棠花把满园涂抹的一片嫣红

遍野的麦香和大宋的那枚月亮

在随着我的思绪移动，我说小满，它就成熟

我说亮了，它就献出光芒。杏花如梦

青梅如令，在一首如梦令里

海棠花宛若雨后的黎明

词人累了，她说要回房休息，留下这满园香气

在麦地里漾动

下一夜雨，就红肥绿瘦了吗

争渡，争渡，就能惊起一滩鸥鹭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读这样的诗句了

真想借词人一点灵气，也写一写那帘卷西风

2

或许在仰天。一些丰腴的水泽，顷刻间

就从一座山的怀中，把那株黄栌去年的光影

嵌在了我的命运里

青州。我的桃红柳绿在你的发际间

神态安详。仰天，在一片苍茫和蔚蓝间

我随手一指，就看到有一束天光正沿着佛的额头

倾泻下来

我已窥谷忘返，在我拧成细绳的目光里

几尊佛像擎着衣袖，在重返人间的路上

走的艰辛而又匆忙

空谷清亮，鸟语花香，寂静而又绚烂

我坐在一块慢慢飞着的石头上

在等。石头慢慢悠悠地飞，胜似信步闲庭

而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也在等

等欧阳修，等范仲淹，等曹操的三千兵马

等唐赛儿举义的大旗哗啦啦飘过，或许还在等

我在回音壁下，喊出的那个霞光样的声音

而今，那个声音走在了哪里

是否还在赵明诚的刻刀上神闲气定

是否还在北城八旗子弟的慵懒里

听大清哭;是否还在赵秉忠的状元卷上

徘徊，踟蹰，在渴念中催促万物生长

不管是壮怀激烈，还是沉默为金

我那声音，只需俯下身子

就可隔着岁月，隔着山陵，与我相视而语

青州，那么多的云朵，在你的葱翠里逍遥

那么多的文人墨客在你的时光里

荡尽了悲欢荣辱

3

我置身于范公亭，雨打落的古槐叶子

在时空里翻滚，仿佛一个人命运

那么黄，那么瘦，那么薄，它挣扎

飘摇，叹息，无助，很快就飘到了地上

隐藏在了泥土中

其实，那一片叶子就要接近醴泉的砌石了

是我轻轻地一吹，才转身到了泥土里

命运的无常，实在令人猝不及防

如果说，一滴雨水打落的叶子，潜伏在了诗歌中

那么，它是否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源头

我想把醴泉的水比喻成一个卑微的女子

她用春风给易安居士洗脸，她用竹叶给范仲淹盛酒

用透明的丝绸，撩动自己身体里的激流

我看见李清照打着灯笼走来，站在我的对面

和范公说了一夜的忧愁

4

或许真的山形似驼，或许是从沙漠地带

到青州来饮水，就站在这优美的萃岭之地

不走了。驼岭千寻，这大洞小窟的千佛之像

我想知道，哪一个才是第一尊

释迦牟尼祖，观世音菩萨，我的人间病了

我看到那么多的恶人害贤，那么多的爱欲缠身

那么多的财色贪婪，那么多的公仆不公

他们与横行的黑帮，蝇营苟且，出卖抢来的山河

那些悲怆的肉体，天天心怀不测

还活着，就已经从脚趾开始，腐烂了

一个又一个腐朽的王朝，被天上洒下的香灰

埋葬了，释迦牟尼祖，观世音菩萨

你们在这驼山上沉默不语

不再惦记这个乱了方寸的人间了吗

给我一袭袈裟，给我一滴宝瓶里的水

或者把我搓成带着星光的药丸

救了这人间的迷津与疾苦吧

我千般哀求，释迦牟尼祖，观世音菩萨

始终沉默不语。于是，我从第一窟到第五窟

依次拨动了638尊佛像手腕上的念珠

5

我想以欧阳修的名义，以范仲淹的名义

以李清照的名义，打造一座宋城，以它灰黑的格调

形容老城的悲伤。活着时的宋城

是否就是这样一副面孔

不远处的万年桥，躲在喊痛的月光里凝视

这轮回的事物

像一张伪造的画幅，惟妙惟肖，一些赝品穿过

河道里流动的腐水，穿过从草木里窜出的灵魂

停在哪里，都像一个刚刚说过谎话的孩子

表情虚妄，内心局促不宁

在宋城，这个由商人建立起来的商埠

不闻珠玑声，不见罗绮行

我沿着这铺就的石头路，一直走

一直走，恍然走进了宋朝烟雨的旧梦

寇准在我梦的边境线上

拍响了惊堂木：还我一个人杰地灵的府城

富弼指着门楣上的那些简体商号

说：怎么看，怎么觉得是老秀才写了错别字

翻手，云走来。覆手，雨下个不停

在宋城，漫步，满城的墨香是天空映照的春秋

宋人筑起的草庐，而今已是贴着瓷砖的雕梁画栋

交易在婉约的音乐里，翻腾

翻腾得那个出售字画的老板，眼睛直直的

冒出的火星，足可点燃满城的爱欲情仇

而我，不为所动。拆了的那座古城

躲在我的身后，看着这后世的紫荆冠

掩面而笑。我看见它脱下了衣衫

轻轻地放在了天堂的后面。一辆马车在喧嚣中

停放在这里，似乎有一千年了，我想知道

与那些开过来，又开过去的轿车相比

孰重孰轻

其实，再生就是轮回，就是救赎

就是没有举行葬礼的死，又获得了重生

像鸟禽孵蛋，像种子发芽

像飘落的雪化成水，水又成为了雪花

此刻，在宋城，我的思绪被这死而复生的事物打动

复又淹没在了填埋了一个荷花池

再挖掘一个荷花池的隆隆机声中

宋城，我祝贺你的再生

在你伸开的手指上，让我弹一曲

易安居士的醉花阴，你听

6

弹一曲醉花阴，宋城没醉，这花的世界

就摇曳多姿了。它向我打了

一个风姿绰约的手势，又摆出了一个娇艳欲滴的神情

我喜欢把花瓣比喻成暖阳，把花蕊

比喻成少女小腹上的绒毛，在这花海的绵绵情意里

有我羞涩的青春，躲在三二片花枝的腰间

心潮澎湃，像语笑嫣然的歌谣

缓缓吟出的是：郁金香，百合，水仙，菊花，山茶

激情似火的是：仙客来，牡丹，玫瑰，蔷薇，美人蕉

招蜂引蝶。我不愿意把一朵花的风骚

说得过于强烈，你看那枝荷

引来了蜻蜓点水，引来了天香国色

你看那朵喇叭花，盛来了云门洞藏

这郁香的美酒，让我想起了微醺的洞房花烛夜

还有一枝娇艳的虞美人

在一个闪着爱情之光的暗夜，托梦给我

说：生命寂寞，是因为没有真正地开过

在青州，良辰美景不再只是春天

不再只是恋人们的心愿

满城的花圃，是我暗恋的佳人，足可明艳，足可闭月

足可一笑倾国。在深下来的花香里

你想让什么花开，什么花就开，你走

跟不上花开的步速，你停，身前身后已经绽放了

万朵千盏

7

夜色阑珊，海岱孵出的青州

在一个新绛生的黎明，聚人和，筑新城

一片被历史和文化涵养的街区，像一个闲散的老者

已经沧桑的不怕风雨。手托羊肉的回民女子

走在唐，走在宋，走在元，明，清，这个动作

是否始终就没有变过

盖以土居少阳，其色为青，故曰青州

那么多的诗词飞来飞去

带着时代的隐语，种植下无数个人文与春秋

让一个字，让一个词，让一首诗

让王曾、刘羽、冯溥、赵秉忠、刑玠、钟羽正

房可壮、燕肃、于钦……让郦道元、李白

杜甫、李邕、范仲淹、欧阳修、李清照

赵明诚……，在这里生根，发芽，携一身旷世奇才

在东关大街，或者范公亭路，或者偶园

狭路相逢

在宋城，我设下了宏大的宴席

等待有凤来仪，等待这些个文人雅士们

来吹奏一首念天地之青青的青州台歌

和古人相见，我提一壶云门陈酿，切开唐时的月光

撕下宋时的春风，给他们下酒

我邀他们，沿着南阳河走走，所到之处

是一个绿透了的青州

记得那天还下了一阵小雨

那些雨滴穿透了夏日和冬日，漫长的时空

降落在我怀着喜悦的胸口

现在，青州的繁荣已被时代安置在了疾驰的车轮中

让他在东面和北面的沃野上吐故纳新

在南面和西面的山峦上踏祥云而行

青州，许多的岁月已无声无息

我正赶在夕阳的前头，纵览你的平原万亩，河山千顷

在青州，我眺望一座城的尘世面容

竟然

涌出了这么多风景秀丽，这么多亘古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