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生活
2014-12-24许侃
许侃
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司机老唐像个碎嘴婆,一路叨叽。埋怨午饭太晚,小杂鱼有异味;责怪不该当天往返,应在省城住一夜。天气尽管很热,别克商务轿车里凉风习习,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小宋却感到背上刺挠了。小宋颈部一动不动,黑眼珠从眼角处扫了老唐一眼,发现他的鬓角上白发茬子好像晒焦了的干饭粒,硬撅撅的。老唐是到了更年期了,更年期的男人就像女人一般爱唠叨。这么想着,小宋原谅了老唐。小宋说:“咱们赶到家也就该吃晚饭了,到那时散伙怪对不住你的。不散吧,人家说我们到家了,还蹭公家的饭。咱们何不在前面的九牧镇歇一下,吃过晚饭,再不急不忙地开回去?”
坐在后排的大胖子梅工和矮小秃顶的兰科都说:“好。”
前面道路上蒸腾的热汽影影绰绰的,路面上的沥青柏油被日头烤着,好像要化掉的女人面妆一样。别克商务驶下了高速公路,拐进九牧镇一条繁华的小街,街两边挤挨着不少小饭铺。小宋说:“有家叫中原餐厅的,据说生意不错,来来往往上省城的,都喜欢去她家吃。”老唐说:“我也是老来的了。知道为什么吗?”小宋说:“不知道。”老唐把嘴巴包成个雷公嘴,反倒高深莫测地不再说什么了。
一行四人下了车,挑起塑料门帘,钻进有冷气的中原餐厅。老板娘是一个肥白丰硕的女人,从吧台后面迎出来,像一只笨鹅那样跩着身体,挓挲着两只胖胖的小手,好像托着一条看不见的哈达似的,热情地说:“您几位?要包间还是大厅?”小宋说:“包间吧。”一行人跟着老板娘由狭窄的楼梯上楼,进了包间。这时候吃晚饭还太早,老唐便嚷嚷说:“拿牌来,打两把掼蛋。”老板娘亲自拿来两副新扑克,一位腰扎蓝布白碎花围裙的女服务员给四人沏上了四杯绿茶。
大胖子梅工与矮小秃顶的兰科来自同一个处室,两人很自然地坐了对家。小宋是这次赴省城办事的牵头人,车是他向公司小车房要的,便与司机老唐坐了对家。掼蛋的玩法有点像争上游,又有点像八十分。现在社交场上不再流行斗地主了,入流的君子会说一句新的口头禅:饭前不掼蛋,等于白吃饭。
掼蛋前,梅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秕了的烟壳,用食指与中指捅开,从里面夹出一支烟来,表情夸张地说:“哎呀,烟没了。”说着,将烟壳一攥,表示里面真的没有了,却没有就手扔掉。他说烟没了时,抬起眼角瞥了小宋一眼,似乎有所期待。小宋与兰科都不抽烟,只有老唐也是抽的。梅工把那根挤扁了的烟卷拈在手上让了让老唐,老唐不屑地拒绝了,捧起了茶杯。
小宋留意到梅工的空烟壳是竖着攥的,攥完后又放进了口袋,他忽然对那烟壳是不是完全空了产生一丝狐疑。这时,兰科抬手捋了捋秃脑门上不多的几根稀毛,侧过脸来低声说:“宋科,是不是上两包烟?”小宋这才领悟到梅工瞥向自己的那一眼包含的意义,马上说:“对对对,上烟,上烟。”扭回头来,对着门外喊:“服务员,上两包红中华。”
服务员的尖下颏小脸探进门缝,问:“硬的?软的?”
兰科插嘴说:‘硬的,硬的就行了。”
中华牌香烟通体红旺旺的,硬的比软的便宜。软包装显得贵气,硬包装棱角分明。两包香烟送来,蓝布白碎花围裙的服务员交给小宋,小宋一人一包发给梅工和老唐。
烟雾在开了空调的包间里弥漫开来,伴着搅和了烟味的习习凉风,四个人打起牌来。小宋一边出牌,一边偷眼端详打牌的对手——梅工和兰科,有如一句俗话说的,真是一对活宝。
梅工职位比兰科低,但是块头却比兰科大。梅工的脸膛因为高血压时常泛着红光,头发茬子像猪棕似的根根站立。在他手臂上,汗毛下有一片发红的皮癣,让人揣摩不透它的性质。小宋老是担心那皮癣是否会传染。
兰科个头比梅工矮,长相也寒碜,他小小身量腆着个大肚子,脑瓜子也大,毛发稀疏,像个冬瓜。小宋尤其见不得兰科笑,只要他咧开嘴一笑就看见一口细碎黄牙,门齿向外翻呲着,好像猪八戒刚刚啃完西瓜。这样一副尊容,论才干也算不上突出,怎么就提了副科长呢?小宋心想,还不是马屁拍得好了。
这时兰科的手机响了,兰科瞄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的表情立时恭敬起来,连忙把手里的牌扣在桌上,站起身来,擎着手机说:“褚总!”
众人听见这声唤,都知道是谁了,马上屏息敛声,不让牌桌上的嘈杂声传到电话里去。兰科说:“褚总,我在省城回来的路上,晚上可以到家。”然后对着电话胁肩谄笑,一叠声地应答,“唔唔唔”,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收了线。老唐问:“是总公司的褚总?”兰科炫耀地说:“是啊,他是我的老领导,提到副厅级老总了,有事还喜欢找我。”小宋心中嫉妒地说:“你跟褚总很熟啊?”兰科说:“还行吧”。梅工揭盖子说:“褚总早在我们处当处长时,捞在职研究生文凭,毕业论文就是兰科捉刀。兰科为褚总鞍前马后效劳,像个私人秘书似的。”
兰科以抱上褚总的大腿为荣,把讽刺当成赞扬,笑眯眯地说:“他去北京参加论文答辩,都是我陪他去的。”小宋心想,这回褚总找他又是什么事呢?小宋是这样一种人,没事喜欢琢磨别人,总是不厌其烦地观察那些细枝末节,想要从中发现生活的真相。这种癖好与能力在打牌上也发挥出来,别人手上最后几张牌他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两局牌打完,听见门外又来了几拔吃饭的客人,看见窗外停驻的车辆也多了起来。司机老唐说:“不打了,开饭了。”大家便站起身来,从方桌挪到圆桌边上。
等着上菜的时候,老唐说起自己当年在部队给首长开车,有机会提干没提,却转了志愿兵的事。老唐说:“那时我给军首长开车,要想转干易如反掌。只要送去教导队培训三个月,出来就是一个排职。不过也没有太大的意思,都是给首长开车,志愿兵不交伙食费,排长倒是要交的。”
小宋瞥了一眼老唐满脸的皱纹褶子,心想:他都离退休不远了,心里却还惦记着当年转不转干的事呢。他悄悄观察老唐,发现他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两只招风的薄耳朵,活像粮仓里窥伺动静的米老鼠。小宋握过老唐的手,那手软乎乎的,却攥得很紧。
冷菜上来了,小宋问了一句:“要不要喝点酒呀?”
梅工把脸上挂着的肉褶子往下抻了抻,说:“喝点吧。要不,干啥来了?”
兰科说:“宋科,你不是带了酒来?”
小宋说:“是呀是呀,原想在省城请客,请不上还得带回去。”
老唐说:“要不要去车上拿酒?这是车钥匙。”
小宋接过老唐的钥匙,问梅工和兰科:“喝白的还是红的?”
兰科说:“红的吧,白的一瓶喝不完。”
梅工说:“白的好, 20年的老汾酒,五六百一瓶呢。”
兰科顺着梅工说:“也好,喝不完你带回去喝。”
小宋出门提酒的功夫,梅工说:“这么好的酒咱们不喝,还不知便宜了哪个兔崽子呢。”
兰科心里一动,想起早晨出门小宋提了四瓶汾酒,两瓶法国干邑上车。这些酒带回去之后怎么处理呢?小宋说带回去交公,说的好听,这种事怎么好认真呢?再说,他是采购中心那边的,跟自己又不是一个部门,他跟办公室说消耗掉了,谁去验证核实呢?
小宋拿了一瓶青花瓷的汾酒回来,打开瓶盖,一股芍药的香味弥散开来。老唐是司机不喝酒,要了一罐饮料。小宋给兰科斟酒,边斟边说:“今天环保材料交上去了,多亏了兰科长。”兰科端着自己的酒杯往上抬,说:“好了好了,我不能多喝。”小宋又给梅工斟酒,梅工的酒杯放在桌面上,人坐得稳稳的,不吱声,尽他斟,一只能盛三两酒的玻璃杯被斟得满满的。最后,小宋给自己浅浅地倒了一个杯底子。老唐虽然不喝酒却劝酒,说:“你至少要向兰科长看齐吧?”小宋就又续了一点,举起杯子来说:“咱们为了公司进口固体废料的事忙了不少日子了,今天总算把环保方面的材料交上去。接下来迎接评审,还少不了诸位帮忙。我代表采购中心敬各位一杯。”
梅工说:“这事办成了,你们给公司打报告请奖,别忘了我们。”
小宋说:“放心放心。”
兰科瞥见老唐的嘴巴噘得能挂油瓶了,就说:“这事有没有奖金都得干,我们职能部门应该配合的,应该的……”
梅工意识到兰科在照顾司机老唐的感受,发现自己多嘴了,干巴巴地冷笑了两声,说:“我是毛竹杠子进巷道,直来直去的大老粗。”
兰科伸过杯子来,歪着杯口,在梅工的酒杯腰上碰了一下,说:“谁敢说你粗呀,梅高工,活都是你干的,我要谢谢你。”
小宋听兰科这么说,也来敬梅工。梅工自恃老大,没有像兰科那样称呼他宋科,而是在他的姓氏之前冠以小,说:“小宋,咱们虽然头一次共事,但是看得出你是个少壮派,年轻有为的。”小宋端着酒杯说:“梅高工,像你这样的高工才是我们公司的人才。”他们两人的酒杯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梅工受到奉承,加上酒喝得快,脸上红彤彤的,放光发亮了。
老唐语带讥讽地说:“你们都是公司的栋梁之才,公司发展少不了你们这样的有为君子。”
小宋知道梅工提奖金的事刺激了老唐,情绪还在发酵,马上举起酒杯来说:“要是有奖金,当然也少不了考虑到你。你是公司的老同志了,来,我敬你一杯。”
老唐说:“我们小车房司机,个个都是包打听,有什么好事,瞒天瞒地瞒不了小车房司机。”
小宋脸上飘过一丝尴尬,像一缕缭绕的烟霭那样散去了,说:“唐师傅多虑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老唐举起饮料罐子,说:“你们喝酒我喝醋啊。”
小宋发现又让老唐逮住话把儿,脸上颇不自在。梅工嘿嘿笑起来,打圆场说:“不会的,哪能叫你老师傅喝醋呢?”
老唐呷了一口王老吉凉茶,听见小宋郑重其事地叙述自己做事从不会让老师傅吃亏,明显地带有暗示和指向,这才稍稍化解了怨气。他把脑袋一拧,从梅工这边转向兰科,好像电视机频道转换,换了一个话题,说:“兰科,陶菊隐这个傻逼,你们认识吧?”
兰科指着小宋说:“宋科应该认识,陶菊隐以前管过设备进口和外事。”
小宋说:“陶总呀,我进公司他就退休了,听说是文革前毕业的老清华大学生,很有本事的。”
“屁!”老唐不屑地吐出一个字,鄙夷地说:“我们曾经把他搞得很难看。”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老唐。老唐想要显派的劲头更足了,说:“老外跟中国人谈生意,见面常要赠送小礼品。H型钢轧机引进那个项目,谈判地点在上海,我们小车房去了好几个司机,我给公司元老柏总开车,也去了。那回的礼品是一只盒子装着两支笔。陶菊隐便玩花样了——他给我们小车司机的盒子里,只剩下一支圆珠笔,另一个粗一点的槽子空掉了——那是盛钢笔的槽子嘛,值钱的钢笔被人拿掉了。哪有这样子欺负人的?三个小车司机都来跟我讲,问我怎么办?我是柏总的司机嘛。第二天早上,柏总坐在咖啡吧里听钢琴喝普洱茶,我就跟他说了这事,别的司机也凑过来,掏出礼品盒子给柏总看,为我的话做见证。柏总很生气,当即叫来了陶菊隐,说,‘老陶啊,你们外事处穷得买不起钢笔了吗?买不起笔打个报告给我,我批。陶菊隐老脸挂不住,耍赖皮说是他手下办公室主任干的。其实,办公室主任跟我们关系老铁了,还不是他陶菊隐的主意!”
小宋说:“你别以为跟你们关系铁的人就不会坑你们,他堂堂一个大处长,怎么会关注这些小事,八成是被人栽赃了。”
老唐义愤填膺地驳斥:“我看人不会有错的,事情又不止这一件……”
兰科意味深长地笑,瞥了小宋一眼,显然对事件有着更为复杂的见解,却不愿深入剖析。梅工说:“不管是谁干的,这种做法有点下三滥。”
老唐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谬,说起陶菊隐的另一个坏话。故事发生的地点转到了南京,还是外事活动,具体地说是宴请外宾。宴请外宾时司机没机会上桌子,按理应该请司机们在大厅用备餐。可是金陵饭店的备餐档次很高,价格昂贵,吃一顿自助餐要168元。那时候司机们一个月工资也就千把块吧。陶菊隐的小气劲上来了,他唆使办公室主任给他们在外面的饭店安排就餐。这一下可把老唐气坏了,他坚持留在金陵饭店,宣称自己今天打算绝食,如果开车回去的路上出了交通事故,那是因为绝食造成低血糖的缘故。
“结果呢?”梅工兴致勃勃地追问。
“那还用说”老唐得意地摇头晃脑,“谁拿村长不当干部都没关系,可是谁他妈的不把司长当回事儿就大错特错了。结果是饭也吃美了,仇也记下了。你们说,这陶菊隐是不是犯贱?真他妈的不是个玩艺儿。”
小宋说:“陶菊隐是跟别人不大一样,他的生活方式完全有别于我们,有人说陶菊隐是个异数。”
兰科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小宋说:“比如说吧,外事处打出租可以报销。出租车票每张十元,上面有从1到10的十个格子,谁不都是顶格报十元,有几张票报几张票?可是陶菊隐不一样,他报销的出租车票,用钢笔在格子上划勾,付几元就在几元上划个勾,用多少报多少,既不少报,也绝不多报。我听说只有外国人才这么干!”
老唐满脸不屑地说:“他那是作秀!”
兰科问:“老唐怎么想起陶菊隐来?”老唐悻悻地说:“昨天陶菊隐翘辫子了。”小宋惊问:“他死了?”老唐说:“蹬腿了!”这两种说法都是本地对死亡的比较解气的俚语。众人一时无语。
老唐神气活现地环视了一眼众人,问:“你们知道他为啥死的吗?”大家连他死了都不知道,更答不上来这个问题。老唐说:“他不是清高吗?他不是洁身自好吗?可是他的儿子陶堪,身为检察官却被双规了,受贿几十万。陶菊隐是被这个消息活活气死的。”
小宋说:“难怪!陶总这个人,平常穿戴得清丝丝的,是个讲究体面的人……”老唐打断他的话说:“体面值几个钱?死要面子活受罪,连他儿子也不理睬他那一套了。”
梅工说:“这么议论死去的陶菊隐有损阴德,还是说说老唐你的事吧。”
老唐说:“我有什么事好被人说!”
梅工转向小宋和兰科说:“要说我们唐师傅,确实是司机中的枭雄,人才啊!上次我跟他上省城参加一个颁奖会,见识了唐师傅高超的本事。”
小宋赶忙问:“你得了一个什么奖啊?说说看,说说看。”梅工说:“安慰奖。领导看我忙得屁打脚后跟,把一个协会颁发的优秀职工奖派给了我。别的单位只有一两个名额,我们单位大,又是副会长单位,给了十个名额。领导派唐师傅开一辆面包车拉我们到省城来领奖。奖品是什么呢?每人一套三件头的名牌餐具,不值什么,可是没有唐师傅的。因为我们做代表的开会是缴会务费的,唐师傅只缴100元住宿费,连饭钱都是会务组贴了,哪里还肯给他奖品。”
老唐听到这里,笑骂道:“梅工你别戳我屁眼。”
梅工笑嘻嘻的,说:“我当面说说你的佳话,哪里是戳你屁眼呢。”老唐说:“你就嚼舌根子吧,小心让活鬼拨了你的舌头去。”说罢起身上厕所去了。梅工便继续说下去——
“第二天会议组织大家去锁心湖风景区参观游览。老唐因为没要到奖品,闹情绪了。协会的秘书长想搭乘我们这辆车,因为租赁的大客车人员满载。老唐看出苗头,嘱咐我们的领队:不许秘书长上我们的车,座位空着也不行,我们游览完锁心湖就直接回家,不再绕道经过省城了。老唐不肯让秘书长搭车,却让领队去得罪人。领队也不是傻鸟,秘书长上车时,领队说,‘我们司机不肯绕道把你送回省城来了。他把球又传给了老唐。秘书长便向老唐申明,回程时他再换乘大客好了。我们以为老唐会赶秘书长下车,岂料老唐客客气气地接纳了秘书长。那天,我们都穿着长袖衬衫,只有秘书长穿的是短袖。老唐把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不一会儿我们都抱起了膀子,秘书长更是冷得不行。这时,老唐开口了,他说,‘秘书长,我这里有一件工作服,你要不嫌弃的话,临时套上吧。领队给秘书长套上了老唐的工作服,纳闷儿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赏玩了锁心湖上的旖旎风光,下午上车时秘书长并没有换乘大客,而是又上了我们的车。我们更纳闷了,这是唱得哪出戏呢?这才想起,午饭后,曾看见老唐跟秘书长站在一株白果树下唠了很久,也不知唠的什么嗑。车子往回开的时候,老唐宣布说,‘他的手机落在宾馆里的枕头下了,所以我们这辆车必须绕道再去一趟省城。大家纳闷,来时一路上那么长的时间,老唐怎么没发现手机丢了的事呢?汽车开回省城,领队陪着老唐下车,在宾馆里找了一通手机没找着,回头却不见了老唐。领队回到车上,正闷闷不乐,却见老唐回来了,手里拎了一套三件头的名牌餐具——正是会议发的奖品。”
梅工说到这里,老唐上罢厕所回来。兰科看着他笑道:“唐师傅,最近流行苹果手机爱疯4,你没换一个?”老唐瞅了兰科一眼,笑骂道:“扯什么鸡巴犊子,老子一个手机用了八年都没换过。”小宋与梅工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老唐把他撒的那个谎忘光了。
小宋说:“唐师傅,你成年累月给首长开车,拿奖品、拿礼品、拿赠品,拿到手软。你发财了吧?”
老唐一脸的委屈,说:“发财?发棺材!老子混到今天,都快退休了,混得鸟是鸟、蛋是蛋。儿子过年整三十了,还没成家,找老子要一套房子呢。老子到哪儿捞一套房子给他?”
梅工笑话道:“凭你这么大本事,前几年没有给儿子买下一套房?”
老唐说:“人不是没有前后眼嘛,我估摸着房价要跌,没想到越等越涨。如今一提这事儿,儿子就跟我吵。”
说到这里,老唐悲哀起来,眼睛挤巴了几下。小宋以为他要掉眼泪了,却看见他勾起小拇指,抠掉的只是眼角的一粒眼屎。兰科劝解道:“不只是你一个过这种日子,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呀。”梅工发出大合唱一样的咏叹:“是啊,是啊,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呀……”兰科说:“大家都一样,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梅工说:“我的生活品质甚至还不如你老唐。”
老唐一副颓丧的模样,没有喝酒却露出一副醉态,歪着头乜斜着眼睛,不知道问谁——“我们活着,活得巴巴结结地,凡事不肯落在人后,却总活不出个人样来,你们说为什么?”兰科说:“老唐你不要妄自菲薄,怎么说你也算一条好汉,提起公司小车房谁不知道你的大名。”老唐手一挥,像挥开一只苍蝇,说:“我算什么东西!”梅工说:“要说不是东西,在座的谁又是东西呢?”老唐胳膊肘支在桌上,手在脸前摇晃着,说:“你别忽悠我,你梅工是机关干部,兰科是带长的,就说小宋吧,三十不到,已是副科级了。”
小宋连忙申明,“我已经三十出头了”。
兰科说:“宋科比我强多了,我是四十岁才提拔的,如今干了六七年,还是个副科。”
梅工白了兰科一眼,不屑的表情不加掩饰了,说:“兰科,你给褚总的材料写好了,就该转正了。”
梅工的话正戳在兰科的心尖子上。兰科鞍前马后地为褚总效劳,日子可不短了。他为褚总提供的服务并不局限在工作上,更多的深入到私人领域去了。褚总的事,兰科总是有喊必到,不计白天黑夜,不计年节假日。为了讨到一顶副科的官帽,兰科使出了全部心智,其中的酸甜苦辣种种滋味实在难以为外人道。简单一点儿说吧,那种心路历程就跟老唐为讨到一套不锈钢餐具所经历的差不多。好在付出总算没有白费。褚总在高升之前,给老唐提了副科。因为用顺手了,如今贵为总公司副职的褚总,中间隔了正处、副处、正科三级,仍然时常要用兰科。兰科忍不住想,褚总什么时候能给下级打个招呼,把他这大男人的“妇(副)科病”一洗了之呢?
兰科感觉到梅工的讽刺,却不应战,拉拢他说:“梅工酒没喝好吧,再斟再斟,满上满上。”
梅工夺过小宋给他斟酒的青花瓷瓶,在耳边摇了摇,听了听响声,说:“唔,起码还有四两。不喝了,不喝了。酒,喝好了是养人的,喝多了不是人养的。剩下的我带回家喝。”
老唐看了梅工一眼,心里算计:20年的老汾酒将近600元一瓶,4两汾酒价值200元以上了。他不嫉妒在酒桌上喝的酒,但是要说带回家喝,他也是乐意咪一小口的。
酒桌上,兰科对梅工展开了收买人心的统战工作,两人小声地讥咕着单位里的人事关系,不知道在议论谁,彼此说得投契。
小宋起身上厕所,老唐抓住这个机会跟了出来。站在小便池前,老唐刚刚尿过了,此时掏出家伙做个样子,与小宋并排站着,把小宋喊成了宋科,说:“宋科,我有一张违章停车的罚款单,200元。你看我跟你跑得这样辛苦,能不能替我解决掉?”小宋说:“我拿了你的罚款单,回去也报不掉!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老唐扭头看了小宋一眼,小眼睛聚光放电了,说:“这事其实很好解决的,结账时老板娘给你开发票,你要她多打200元就得了。”小宋诧异道:“这样行吗?”老唐说:“怎么不行?”小宋说:“要多开发票,恐怕她不肯。”老唐笑道:“你知道这家叫‘中原餐厅的小饭店为什么这么火吗?你知道来来往往上省城的为什么都喜欢踅进‘中原餐厅来吃饭吗?嘻嘻,不是我点拔你,你只管问她多要,她要不肯开,你把我这破嘴割去当逼撕了。”
话说得这样难听,简直令小宋害臊起来,担心他再说出什么好听的,只得点点头,说:“好,那我试试看。”
回到包间,小宋看大家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问:“还要吃点什么主食?”众人表示,“不要饭,不要饭。”老唐打趣说:“中午吃得晚,晚上又吃了这么多菜,‘猪食就算了。“小宋点点头。老唐深谋远虑,已经想到回家的路上去了,问:“回去把各位送到哪里?”梅工说:“你把我送到家吧,绕不了多少路。”小宋说:“剩余的酒要带回单位,你把我送到单位就行了。兰科,你呢?”
兰科正把半瓶酒给梅工塞回硬纸盒子里,说:“我跟你一样,也到单位吧。”梅工把那瓶酒从撕破的盒子里又拎出来,抱在怀里说:“到家都九点了,你还去单位干什么?”兰科说:“我要给褚总赶材料呢。”
四个人吃饱了,剔着牙花子往外走。老唐走在最前面,梅工抱着半瓶酒跟后,兰科和小宋并排走在最后。兰科比小宋矮了半个头,此时扬着嘴凑到小宋的耳边,悄声道:“回去你就跟上面汇报,说我们几个人喝了两瓶汾酒。”
小宋惊讶地回头打量了兰科一眼。
兰科讪笑了一下,说:“汾酒的味道确实怪好的,可惜今晚有事,不能多喝。”
小宋理解地笑了一下,说:“本来嘛,老唐和梅工又拿烟又拿酒的,怪对不住你兰科的。”
兰科朝小宋竖起大拇哥说:“你是好样的”。
小宋朝结账的吧台走去,眼角的余光瞥着兰科,看他是否好意思盯着自己,监视自己结账。果然,兰科很识趣地朝门外走去。小宋站在吧台前,内心里好像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吧台内老板娘很快报出消费账单,558块。小宋的内心忽然狂跳起来,这倒不是因为他马上要说出的数字是加上老唐要的200块,而是他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有心给自己也要 200块钱的彩头,要叫老板娘开958元。但在这么做之前,他受到良心的遣责,有一种罪恶感萦绕不去。
老板娘看见小宋咬着下嘴唇,眼睛不住地眨巴,似乎有无数条小鱼在他的脑海里穿梭游泳,又似乎站在悬崖峭壁前摆出跳水运动员的姿势。其实老板娘什么也没有看见,这些只是小宋在想象中以为老板娘看见的情景。老板娘意识到小宋压力山大,主动开口问:“开多少?”
小宋忽然想到了死去的陶菊隐,内心忽拉一下平静下来,像一盆摇晃得厉害的水哗地一声泼在了地上。他迅速地说:“就开758吧。”
老板娘眼皮眨也不眨地说:“好的。”她把数字敲进电脑,打印机吐出一小张卷曲的纸条。
这时候,小宋发现老板娘的表情会说话了,她一定误会了,以为那200块钱是小宋自己私藏了,便心虚地自白说:“多余的200块钱是为我们司机解决罚款的。”
老板娘肉嘟嘟的小嘴说:“没事的,你不需要解释什么。”
小宋拿到发票,放进票夹,内心翻滚着种种计较,走了出来。得与失,荣与辱,清白与污渍,上算与吃亏……内心有如开了一个杂货铺,五味俱全。天不知什么时候黑透了,外面已是黑影僮僮。撩开塑料门帘时他没有抬头看路,差点跟什么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身材颀长,腰躬着,头伸向前,身上有一股酸腐的臭味。小宋像见了鬼一样往后跳开,只见那人伸出手来,可怜巴巴地说:“行行好,给点吧。”
原来是个叫花子。小宋心里正烦着呐,抬头看见汽车旁还有另一个小叫花子缠着前面的几位讨要,隔着一条马路,传来几个同伙异口同声的回绝——
“没有没有。”
“走开走开。”
“哪来这么多的讨饭花子。”
小宋听得出分别是老唐、梅工和兰科的声音。他的脑筋陡然间出现了短路,忽然不自信起来。他对自己刚才报给老板娘的数字恍惚起来,吃不准究竟是758还是958。也许自己记忆中出现了错误,老板娘给自己开出的发票是958元。这时,身后传来服务员喝斥那个险些撞上自己的叫花子的骂声:“滚开,你这个贼坯子!”
小宋像胸口中弹那样,眼前陡然一黑,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他来不及细想,怕敢细想,急忙摆脱脑海里有关叫花子的纠缠,快步向老唐他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