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殊途

2014-12-24长龄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10期
关键词:老田江州马扎

长龄

人活着不是为了证明苦难。而是亲历过黑暗,才配拥有光明。

——题记

那张差不多占据大半个监室的木板床,像被人精心打磨过一般,泛着令人心悸的白光。几个醉汉似的家伙在我身边东倒西歪,他们如雷的鼾声和杂乱的呓语此起彼伏,夹杂着高墙外武警士兵夜巡的脚步声,更让我心烦意乱。

又一个无眠之夜,我毫无睡意地盯着楼道那盏暗淡的白炽灯。这一次来到江州市第一看守所,再没有以往作为市人大代表光临视察时迎风接驾的风光场面。一脸严肃而动作娴熟的武警士兵抽掉了我腰间的皮带,扯掉我随身携带的匙链等一切锐硬之物,这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我高贵的人格和如日中天的事业已经到此结束。

初秋的江州,凉爽宜人的光阴大约才七个昼夜。可是,这对于一个刚从天堂跌到地狱的人来说,就等于捱过了漫长的七年。

从铁窗到床头是十步,从床头到铁窗是十步。

仿佛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又仿佛掉进一片险象环生的大海,我不停地在监室里来回地走,但总也走不到它的边际和尽头。

我脑子里浮现出中学语文课文中那座位于捷克的庞克拉茨监狱。此时,虽然我也在踱步,可是与那位革命老爹约瑟夫·贝舍克比起来却有着本质的不同。

开敞式监室顶层过道墙上的黑色显示屏上,几行醒目的红色大字,像一把利剑高悬于我的头顶:姓名:梁易天,编号001,级别AAAA。铁条窗外的草坪上,几十名武警官兵正在荷枪实弹地操练队列打靶瞄准。确切地说,那不是在操练,是在宣示它作为国家机器的强大威慑力,让高墙内的人们清楚地知道,不要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多年来已经习惯于站在公司广场向仰望北斗似的属下发号司令的我,一大早就得来到牢房内室的单层防撬铁门与外室的钢心双层铁门之间十来平米的院坝立正报数,毕恭毕敬地接受主管狱警张二黑的例行训话。几天前还在江州著名的中餐厅、西餐厅和海鲜酒楼间来去匆匆,为应酬几个饭局而抱怨不已,而今却要站在队列的末尾,将那个黄色的小瓷盆递出窗外,装回一份有糟无油的煮白菜,然后蹲在地上以地为桌分享那一大盆混有沙砾和毛稗籽的糙米干饭。

室长老田告诫我,你现在最该做的事就是转换角色。你要清楚地知道你已经不是呼风唤雨的大亨,而实实在在就是201室排名靠后的室友。

我无可奈何地望着那块令人心惊肉跳的显示屏,下意识地提了提就要松到胯边的裤衩,摸了摸头上刚生出的此长彼短的发茬。我那平时精心养护的一头稀发被粗糙地剃去的那一刻,我恨不得从业余剃头师马扎手中夺过剃刀,了却我那四十八年短暂的人生。

起床的铃声响了,人高马大的老田第一个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张开满是黑斑牙的大口,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然后,他用浑浊的烟酒喉,把身旁的苟眼镜、陆卫东和经常装病逃避早课的小混混马扎弄醒,直到他们睡眼惺忪地爬起来。

老田又伸了一个懒腰,回过头来睥睨着我:“又是一夜不睡?”见我不吭声,他就走下床来,用他那只粗大的手掌压在我的肩上,将我推到床边坐下来。“人是高等动物。”老田语重心长地开导我,“要学会适应,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我一脸惶惑。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啥优劣之分?见我仍面无表情,他又紧挨我坐下,拉过我的手,轻轻地拍了两下,说:“老弟呀!既来之,则安之!”

我木纳地望着老田。他此时的神态倒不像一个囚徒,更象一位重权在握的交通局长,正在居高临下地关怀着一个具有完全管辖权的路桥公司的下属。

毋庸讳言,老田是一块当领导的料。从当初喝狱霸马扎的尿水,到后来成为马扎的上司,老田完成这个跨越只用了不到一个月。

老田荣任一室之长,除了牢友的一致服从以外,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政府”(看守所管教们的总称)的认可。这对于用领导材料构成的老田来说只算小菜一碟。按照监规,只须在上一年度的考核中获得“优胜监室”的流动红旗,它的临时组长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转正为室长。而在老田的悉心调理下,201室已经连续两年保持了这个荣耀。

在201室,室长老田拥有两大特权。一是他的床位紧挨窗边,可以沐浴到狭窄的铁条窗外透来的那一缕微弱的阳光。另一特权是他远离监室的厕所,一个除了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接近的墙角旮旯。说是厕所,其实就是墙角的一个水泥坑。要不是那块约莫一米高的水泥挡板,如恭时的形态将会一览无余。

老田在政界摸爬滚打几十年,深谙权利和义务的辩证关系。在享有特权的同时,他也在默默无闻地为室友们奉献着他的余热。每天上午三个小时的例行学习一完,他就开始摆弄木板床下的面盆、口盅和拖鞋,把床头上的被子叠得像砖头般菱角分明。吃完午饭,他还把晾晒在室外铁丝上的毛巾叠放得像整齐的麻将块,包括马扎那张朽烂得像黑色旌旗的洗澡帕。

我想那些训练有素的营房士兵手艺也不过如此。除此之外,他还乐意为懒惰得不屑翻书的苟眼镜和陆卫东念刑法监规,为聪明绝顶而又冥顽不化的抢劫犯马扎编写改造心得,为马扎那位忠贞不渝的未婚妻沈楚楚编写“等我一万年”之类的情书回信。

总之,我的领导兼同学老田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常言说,百年修得同船渡。老田注定是我人生那个可以同船共渡的人。

当年与我家隔河而居的大队支部田老书记让他根正苗红的儿子当上了省交大的工农兵学员。我老娘提了一只老母鸡找到老书记,说:“我那贱骨头和贵公子是吃一河水长大的,不能读书就让他当个兵吧。”老书记说:“这哪行啊!你想想,共产党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江山,怎能拱手让出去?谁叫你儿子他外公去当那万恶的伪乡长呢?”母亲回家后就卧床不起,拉着我的手说:“儿子,只怪你没投对胎啊!”

要不是赶上恢复高考这班船,我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和老田拴在一条船上。

几年后,我以江州市理科状元被北大录取时,母亲把米缸翻了个底朝天,用乡亲们背来的南瓜萝卜做了几桌可口的饭菜,喝着一缸烂红苕酿的老白干,让乡亲们吃得高兴。宴席一散,老娘就拉着我跑到市招办,要求换个学校。招办张主任说:“看来你们是范进中举中出个精神病人了,你莫非市政府一千元奖金都不要了?”老娘说:“我坚决支持儿子读省交大。”她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我儿子要的就是个脸面!”招办主任大惑不解说:“读个北大怎么就没脸面了?”母亲说:“咱对北大没兴趣,只知道有个省交大。除了那里,哪儿都不去。”endprint

当我发奋图强以优异成绩从省交大毕业,拿着大红毕业证书去到江州市交通局报到时,老田已是主持工作的副局长了。

老田走下那张齐人高的座椅,亲自为我沏了一杯西湖龙井。他很高兴地告诉我,按理说江州市正需要你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但刚从学校出来还得磨练,你就去路桥公司,先挂个副经理干着吧!

上班第一天,公司负责人老黄热情介绍了交通局和公司的情况。老黄说:“老田和他同样是工农兵学员,怎样修桥怎样筑路,课堂上不准讲,那是白专道路。一块大学牌子,文化其实与老粗并无多大区别。但老田不一样,虽然肚子没有多少墨水,但不代表他没有领导水平。老田有两大长处,脑袋灵,接近群众。加之当年的交通系统大学生那是凤毛麟角。就凭这几个优势,老田很快成为江州市交通系统出类拔萃的人物。出校才几年光景,就让我们这些当年仰慕追捧的班长团支书级的校友成了他的手下,甚至连几位母校教授也成了他所主持的课题组成员。我们省交大母校引他为荣,每年开学之初,他的照片还和其他出人头地的校友一起,放大成海报,在全省招生报名点张贴,作为招揽新生的招牌。”话语间可以看出,老黄对老田是相当佩服的。

我到公司第二年,在全市工交战线干部大会上,谦逊有度的老田坐在市委马书记旁边,聆听组织部长宣读他当交通局长那份红头文件的时候,我就五味杂陈地坐在台下的某个角落。

“老田在科员、科长、副局长的岗位上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几乎与江州市的交通经历了石子路、水泥路到高速路网的发展蜕变同步,他的个人奋斗史就是一部江州市近年来交通事业发展的编年史。换句话说,江州市的交通事业倾注了老田的全部心血,而江州市交通的飞速发展同样见证了老田的卓越成就。”马书记代表市委如是说。

又过了一年,老黄退休了,老田直接点将让我当上了路桥公司负责人。说实话,作为正牌大学科考的高材生,我曾经有过在工农兵学员的上司足下为人,有如虎落平阳不屑为伍的念头。可是,老田却具有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他当着市领导和全市交通系统数百号属下说:“江州市可以当交通局长的何止我一人?但历史却把我老田推到了这个大舞台中央。这个舞台不能是一座空中楼阁,应当植根于交通建设大环境的沃土之中。本人上任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建立专家库和智囊团,把一批具有真才实学的专家、企业家,比如像梁易天这样的人才聚集起来,组成江州市交通事业发展的主力军、生力军。”

当台上台下的目光几乎同时向我聚焦过来的那一霎那,我的疑虑早已烟消云散。我为自己的小肚鸡肠深感羞愧,就感激地将目光投向主席台,向老田颔首致意。直到散会了,我还心潮澎湃,心里默念着一定要不负众望,做一根坚实的大柱,支撑起江州市交通发展的大舞台,当一名召之即来的配角,唱好江州市大建设大发展的大戏。

不久,在老田的指挥下,我们就出演了一出事关江州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压轴戏,这出戏就是建造在江州市乃至S省都很有地位的鹭江大桥。

这是一座江州市民的连心桥。竖立在江州市中心广场的大型LED显示屏上,两柱“V”字型巨型桥墩,如巨臂擎天,支撑起如虹的两墩三跨桥体,把鹭江南北两岸连接在一起。

从方案公布那天起,这座大桥就如同城市之魂,融入了鹭江两岸世代靠摆渡过江的市民心中了。这样大的项目,放到今天一定要走繁杂的招投标程序。但在当时,作为业主,作为人民政府主管交通建设的权力机关,交通局完全可以一锤定音。老田说:“这样大的项目,除了梁易天可以担纲外,无论资历与水平都还没有更合适的人。”

老田是一局之长,我是老田的老同学,我的公司又是交通局直属企业。这些无与伦比的条件在江州市业界彼此心照不宣,我以任何方式拿下这个项目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找到省桥梁公司老同学老彭,借他公司的一级路桥资质签下了江州市交通建设第一大单。签订合同第二天,我就马不停蹄,几乎跑遍了全省的所有大型桥梁工程。不到一月,便将国内一流的教授、专家揽于旗下,堪称S省路桥界超一流的设计、施工管理、监理团队宣告成立。

将近三年的日子里,我的团队在滨江河滩的帐篷里,干出了一番可以载入当代桥梁建筑史的成就。我们攻克了长江流域不均衡地质桥梁施工的难题,创造了内河淤泥软基超深灌注桩、深水区墩身单桩“V”型流线扩展施工等经验,其中安全文明施工专项方案、工程投资成本控制的管理经验甚至被作为同业典范在全国推广。

大桥竣工了,老田的腰背已有些伛偻,秃顶面积明显扩大了,我的两个手指也让烟头烧成了肉结。但大桥奠基、合龙、竣工等一系列垄断江州电视画面、独占江州报纸版面的重大新闻,也着实让老田和我有如将军凯旋,一直沉浸在成就感与自豪感的愉悦之中。

在鹭江大桥通车典礼上,分管交通的童副省长神采飞扬地赞扬着鹭江大桥,说它气势恢宏,流线壮观,质量优良,是一道闪光的城市景观,一条亮丽的交通风景线。他还肯定地说:“鹭江大桥的建成,为全省欠发达地区经济插上了腾飞的翅膀。他还称赞鹭桥大桥的顺利建成有力地证明,江州市的公司能建大工程,江州市的政府能干大事情。”

当我和老田与省市首长们同乘一辆大型敞篷车,通过南桥头高大的彩门缓慢地驶向彼岸接受上万市民夹道欢迎的时候,我毫不怀疑,老田和我一样内心的激动是无法形容的,我甚至分明看见了挂在他黝黑的浓眉下那张沟壑纵横的腮胡脸上的泪花。

当年召开的市人代会上,老田和我都风光地坐上了主席台。据可靠消息,老田极有可能成为市级领导的后备人选。

夏末的清晨,蜿蜒过江的晨雾飘逸在宽阔的江面上。鹭江大桥的人行道上,晨练的人们早已穿梭如织。

自从大桥竣工,我就养成习惯,每天早上要来到桥上,在宽敞的人行道上漫步。我喜欢一边行走,一边与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招呼握手。人们向我——江州市最杰出作品的创造者投来欣羡的目光时,那一种受人仰视的感觉很是受用。我想如果老田也这样来桥上走一走、看一看,人们更会对他顶礼膜拜的。endprint

上游的几个县刚下过一场暴雨,肆虐的洪水从极远的江头奔涌而下,在下游回龙湾形成一个巨大的回水沱。人们汇聚在桥面上,居高临下地观看桥下汹涌澎湃的江潮。

我信步来到桥心合龙的那尊龙狮石雕旁边时,江面咆哮的洪涛声,观潮人们如雷的吼声,汇聚成山崩地裂的混响,似乎要把大桥撕裂开来。

突然,在二号桥墩的合龙处,有人大声地喊叫:“不好!裂缝了!”人们的视线一下子转移到那里。几个出租车被挡在桥心,有司机立即跳下车来。

“好大的裂缝!”一个小伙蹲下来,指点着桥面。

“好长一条口子哟!”跟在后面的那个小孩大声尖叫。

观潮的人们立即围了上来,桥面即刻水泄不通。我大步向前,拨开人堆。桥面上,一条黑色的裂缝沿着二号桥横切面平行延伸,像一条巨大的蜈蚣横卧在桥面上。

我的第一感官告诉我,二号桥墩终于出问题了。

桥面的人顿时如躲避瘟疫般离开了大桥,过往的车辆也加大了逃离的速度。我头脑顿时一片空白,感觉到桥身正在抖动,倾刻间天地正在轰然坍塌。我似乎突然失去了知觉。当时是怎样离开现场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当我在市医院急诊室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病房里站满了人,老田和高院长就站在我的床边。

“醒了!”老田摸了摸我的额头。

“老爸醒了!”儿子高兴地喊叫。值班医生闻讯赶到,为我量了体温和血压。院长吩咐再为我打个CT,看有没有溢血。

老田吩咐我儿子说:“你老子这一跤跌得很重,要仔细一些。”他为我盖好被子,叹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病房。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下床就一个踉跄。我让儿子扶我到门边,目送老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回到床边,问儿子:“桥还在不?”

儿子笑了,说:“老汉看来你确实跌得不轻。这么大座桥,怎么会不在了呢?”

我问:“我是什么病?”

儿子说:“心源性休克。”

我问:“死不了吧?”

儿子说:“其它没有大的问题,只是肺部X片可能要再做一次。”

我说:“儿子,放心,老子是从山沟沟爬出来的,什么苦没吃过?命根牢着呢!”

我感到有些头重脚轻,儿子赶忙扶我躺下来。

送走老田,我的心底立时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莫非是设计出了问题?不会。二号桥墩建在一个深度为五十米的江心暗沟边缘,淤泥质亚土层和卵石层交互沉淀,形成三十五米深的复杂软基层。桥墩无法嵌入基岩,这个支撑万吨桥身的巨臂般的桥墩要插在一块厚厚的豆腐干上。省交通设计院的张院长用在深厚的冲积平原上或海沟深填方上建设摩天大楼的原理,图文并茂地说服了市里的领导和专家们。他们说采用钻孔灌注桩,利用桩的摩擦力和把若干灌注桩连在一起的巨大承台,完全可以承载桥墩和桥身的荷载而且绰绰有余。

是施工方案出了问题?也不会。二号桥墩施工组织设计评审会是在江州市委常委会议室举行的。受老田之邀,我们母校的老教授带着他的得意门生前来捧场。他们都是道路桥梁界响当当的专家,有着一大堆耀眼的光环:省交通厅路桥处处长,省交通厅路桥工程专家库主任,省交通学院超高桥墩课题组博士生导师等等。他们一致肯定这个方案具有国内一流水平,也坚信二号桥墩一定会创造高墩桥梁施工的成功范例。

后来在大桥的例行检测中,二号桥墩呈现持续不规则沉降。桥面开始出现深度为二三毫米的裂纹。设计院解释说:“那是两个墩基硬软不均匀沉降所致,是规范允许的正常值。”

肯定是施工环节出了问题!我在病室里坐卧不安。

“送我到交通局!”我对儿子说。

当让儿子陪伴我跨进交通局长办公室时,老田正在与人通话。

“嗯,我知道了!我们已经实施封堵,禁止通行!”说完,老田反背着手,焦急地来回走动。

他扭头看见了我,大声说:“快,你坐我的车,立即去市委见马书记!”

我们急匆匆来到市委常委会议室。公安局、安监局、交警大队负责人和交通局几位副局长早已来到那里。马书记站在平铺着设计图纸的椭圆形会议桌前,面色凝重,额上沁满了汗珠。

“你们!”马书记见我们赶来了,用手指点着老田和我,“你们做了件好事情!”

他又看着其他几位局长,命令道:“交通局,立即向市局、省厅报告,请他们派人协助制定应急预案!公安局,安监局立即实施封桥封航,避免造成车船行人事故!”

鹭江大桥成了危桥,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在靠搭载峡江库区移民末班车才修起这座唯一大桥的江州市,这不啻是一场十二级台风。

那位通车剪彩的特邀领导童副省长在市委会议室痛心疾首地宣布要炸掉它。宣布完毕,副省长把迎送他的一串官员甩在脑后,头也不回就就上车走人了。人们猜测,这绝不会仅仅是一场责任事故,而可能是一场巨大的政治灾难。

后来,上万人堵住桥头,要书记市长给个说法,要求政府将包工头绳之以法。市长刚出车门,就被发怒的人群围起来拳打脚踢成了重伤。

再后来,市委、市政府班子被集体解散。作为三个多亿国家投资损失的代价,分管交通的王副市长被双开,交通局长、工程指挥长老田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我至今想起来还后怕不已。要不是我的儿子趁人们不注意,将我塞进车里逃离了江州市,我也许早已被人剁成肉末了。

开庭那天,我戴着大墨镜身披大风衣全副伪装潜入审判大厅的墙角,找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来。被告席上的老田,那圈颓顶的稀发已经花白,两鬓布满稀疏的胡须。羁押数月,显得异常憔悴。而高坐法庭上首的审判长和阶旁的公诉人,则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与台下被告席上的渎职犯罪嫌疑人老田形成鲜明的对比。

庭审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公诉人正襟危坐,开始法庭询问。

……

公诉人:“二号桥墩是整个大桥工程的关键部位吗?”endprint

老田:“是的。”

公诉人:“有专项施工方案吗?”

老田:“有的。钻孔灌注桩和基坑专项施工方案都是我亲自把关,并报省专家审定的。”

公诉人:“灌注桩的深度是多少米?”

老田:“二十米。”

公诉人:“主钢筋的实际长度是多少米?”

老田:“要查年验桩数据。我不管现场,这不是我的职责。”

公诉人宣读省桥梁工程质量技术鉴定中心的鉴定意见书后,法庭传唤省桥梁工程公司法定代表人老彭和建设方的工程杨总监出场。

案发当初,我去向省专案组自首,说老彭公司只收了挂靠费,全部法律及民事责任由我一人承担。专案人员狠狠地批我是黑心包工头并说我害了一大批人,最后说:“你不是总承包,你还没有坐牢的资格。”

……

公诉人:“总监参与了二号桥墩全部监理吗?”

杨总监:“没有,我派了五名监理,有旁站记录。”

公诉人:“我们查过,制作胴体钢筋时的旁站记录没有现场监理工程师签字。”

杨总监:“施工方是在监理缺位时制作的。”

公诉人:“为什么缺位?”

杨总监:……

公诉人:“你带了他们去北京度假?”

杨总监:……

公诉人:“是自费旅游吗?”

杨总监:“不是。”

公诉人:“由施工方出钱是吧?”

杨总监:“是的。”

公诉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

杨总监:……

旁听席上群情激愤。我身边的一位居委会干部骂道:“该死的人渣!把这些偷工减料的黑心包工头弄来剁了!”

我赶忙捞起羽绒风衣宽大的风罩,用手掌把脸遮起来。透过手掌的缝隙,我窥见了法庭放映那段令我心惊肉跳的视屏:二号桥墩的红外成像,关键部位的两组底桩钢筋长度仅为十五米,底层五米长的基桩竟然是素混凝土!

我明白地看见了老田那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我相信,我无论怎样伪装,即便化成灰烬,老田也会认出我来。

老田的家人一直在为他的刑期上诉,要不早就送西山农场了。老田倒坦然,说:“这不是折腾他吗?比起这令人窒息的牢房,劳改农场青山绿水,肯定是更好的去处。”

我第一次探监时向他承诺,我会对他的家人负责。老田问我:“你怎样负责?我知道你有钱。但这是可以用金钱弥补的吗?”

现在我们可以面对面了。我问老田:“你当初为什么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扛,而让我逍遥法外?”老田沉吟半晌,说:“我不怀疑你可以摆平一切。可是一人是坐,两人也是坐,何必拉你垫背呢?况且,你只是出资人,法律也没有明文规定怎样处置你。”

老田最后诡谲地笑了一下,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不也进来了嘛!”

老田起身摸到窗前向外张望,又回过头来望着我笑了笑。他用中指和食指比了一个“V”字,把两指放在嘴皮上。

老田来了烟瘾。他迅速地判断出我裤兜内烟盒的位置。他一手捏住烟盒,另一只手伸进裤兜掏出烟来。他将一支烟掐成两段,将另一段压在枕头下边。他四下张望,见头顶的走廊上无人,就从墙缝取出火柴,窜到茅厕的水泥挡板背后蹲下来。只听“卟哧”一响,烟点燃了。火苗一下被吸入烟头,他的鼻孔立即冒出两股白烟。

看见这熟练而滑稽的动作,我愧疚至极。想起通车剪彩的前夜,我提了两条软中华去看望老田。见我这老同学造访,老田让儿子田冬瓜让座沏茶削水果忙得不亦乐乎。离开时他把我送出门外,把装烟的手提袋还给我,另外还硬塞了一条熊猫给我,说:“老同学,我当个交通局长还没烟抽吗?你把质量安全搞好,少捅娄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最终没有把质量搞好,捅了个大娄子不说,还把老田送进了牢房。

老田哪!如果没有这场变故,凭着江州市一号工程的光彩,你也许早已是副市长或市长了!我就是变几十次牛马都无法赎回我对你和你家人铸成的过失!

“201!谁抽烟?”狱警张二黑站在头顶过道上大声问道。

“报告张管教:201无人抽烟!”老田回答。

“老油子!看我收拾你!”张二黑小声骂咧着走了。

老田不屑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躺在旁边的苟眼镜见楼道上再无身影,悄悄告诉我说:“张二黑他连所长都不放眼里,就怕田老大。”

我不相信,问:“猫怕老鼠不成?”

苟眼镜说:“当年他在老大手下执法大队当差。他有一个铁杆背景,小叔是省驻京办主任。市里欠过他小叔很多人情,鹭江大桥能在交通部立项就是他的功劳。大桥动工前夕,市长一个电话就让这小子进了公安局。”

苟眼镜看了一眼老田,又说:“他真名叫张正义。不知是他皮肤颜色的关系,还是喜欢伸手的习性,有人就送了他这个雅号。”

我转身看着老田:“他又怎么会怕你呢?”

老田笑而不答。

“一物降一物!”苟眼镜说,“他在夜总会泡妞被逮住了。老大不出面,他可能还是我们老战友呢!”

“可他怎么还骂老田呢?”我又问。

“小人得志嘛!”苟眼镜说。

老田抬头看了一眼楼道,说:“最近他可能比较烦。比他晚来两年的李管教都升副所长了,他还原地踏步,他随时都会找我们出出气。奈不何青杠啃泡木呗!”

“老田你也成了泡木?”我有些忍俊不禁。

老田见我有些放松了,苦笑了一下,说:“我们都成了泡木!”

他又凑到我耳边问:“老弟,你那四A级是个什么来头?"

“重刑犯呗!”我没好气地回答。

老田说:“在里头,人们称为四星级待遇。你比刀疤洪还高个级别嘞!”

“刀疤洪?”我立刻紧张起来。endprint

老田看我两手有些颤抖,笑着说:“看把你吓的!莫非梁大老板也怕死不成?”

他把烟头摁灭,剥开纸皮,把烟丝裹成一团,丢进嘴里。他用他老成练达的目光瞥了一眼苟眼镜和陆卫东,然后对我说:“人的死法有千差万别,但归纳起来不外两种,一种他杀,一种自杀。你知道之前的‘001是谁吗?就是刀疤洪!刀疤洪是身负命案的重刑犯,迟早是要枪毙的,这是全所公开的秘密。为了防范一个刀疤洪,全所如临大敌,里外三层。刀疤洪享受了套餐,手铐加脚镣。我们监室几个弟兄轮流守护,通宵得有四只眼睛盯着,出了事全监室连坐!你进来前一月转去单间了。前三天,才吃了针头,执行了注射。你这个铺位就是刀疤洪的旧居呢。”

好个“001”!江州市第一看守所一号重犯!想不到我竟是刀疤洪的后来人!

老田说:“人家防范刀疤洪,是怕他跑掉了。防范你,是怕你寻短见。在监狱里,用裤带上吊的,用刮胡刀割血管的,用头碰墙壁的,自杀的方式不一样,却有一个共同的原因,就是生活的巨大反差。从这几天看来,‘政府对你实行四A级防范的决策是无比英明的!”老田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我如释重负,高兴地掏出烟来,慷慨地一人掐了半截,把余下的一支连同烟盒甩给了老田。

“你认识刀疤洪吗?”老田问我。

“当然认得!不就是那位红极一时的江州市十大杰出青年吗?听说前些年到越南倒腾摩托生意去了?”

“是啊!”老田叹惜道,“不然他也不会丢掉小命的!”

“撞人了?”

“不是撞人是杀人!”老田沉默了一会,长叹道,“人哪!人为钱死,鸟为食亡。”

“为钱?”我急切地问。

老田看了一眼身边的马扎,摇了摇头。

论资历,混混马扎在201室仅次于老田,因为他属于“二进宫”了。

马扎的母亲给他取了个文雅的名字叫陈克已,希望他为世代贫穷的陈家争一口气,跳出农门。可是不争气的马扎却一脚跨进了牢门。

进入高中后,马扎仍然保持了出色的学业成绩。到了高二,马扎发现自己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开始追逐时尚,把母亲为他买来的老式牛仔裤弄了几个破洞,刻意把膝盖露出来。他还让理发师变换着两分式刘海或雅皮士发型,完了还要抹一些发胶摩丝之类。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钱不够开销了。虽然头上两个姐儿都辍学打工供他,但他仍然入不敷出,在生日派对或酒吧结账时常常捉襟见肘。相比之下,同桌田冬瓜则出手阔绰,尤其是在原先属于自己的铁杆粉丝沈楚楚面前。

开学不久,冬瓜娃的母亲抱着一大摞百元现钞,在重点班弄得一席之地,还成为他的同桌。曾经仰慕他的班花沈楚楚,在冬瓜娃出现后不久,情况就急转直下,对他的态度就像六月间的天——说变就变了。在冬瓜娃邀请的几次春游之后,楚楚对他日渐疏远,整天就屁颠屁颠地跟在冬瓜娃后面。

他开始对发奋苦读出人头地的初衷产生了怀疑,对学业厌倦起来。当他提出为冬瓜娃代写作业换回楚楚的要求被拒绝后,他就把冬瓜娃支付的劳动报酬悉数撒在了游戏厅。

在虚拟的魔幻世界,金庸群侠带他由浅入深,步步升级。也许是遗传了某个祖先的武打基因,马扎竟然无师自通,几个月游戏下来,棍棒拳脚功夫就会了一大半。”

他开始混迹江湖,加入了小混混的队伍。通过几场实力的角逐,马扎迅速打开了局面,大半个江州成了他的地盘。

马扎觉得可以与冬瓜娃一比高下了。

圣诞之夜,洋人节的江州比传统的春节还热闹。夜色刚刚弥散开来,十里长堤形如珠串的行道灯与滨江楼宇闪烁的霓虹灯倒映在如镜面般的鹭江水面,形成五色斑斓的水天世界。

市区中央大街皇朝夜总会的停车场内早已豪车如云。一辆红色宾利跑车停放在大厅入口外,格外引人注目。

马扎和几个小兄弟也来到这里。马扎凑近车窗,见车内无人,就径直朝总统大包房走去。

他不露声色,推开了弹簧门,一个箭步便混进了舞池。舞池里弥散着蒸汽器放出的烟雾,熏人的香精味和浓烈的酒精味混杂在一起。重低音炮释放着舞曲《冰河时代》的强烈节奏,十几对男女正疯狂地扭动着,整个大厅似群魔乱舞一般。

马扎对这花天酒地全无兴趣。他有明确的目标,就是要让楚楚物归原主。他猫着腰,正躲在高大的音箱后面,狩猎着他的目标。

借着字幕滚动的刺眼光亮,身材魁梧的冬瓜娃身后,露出那双在课桌下让马扎心猿意马的小腿来。马扎趁着冬瓜娃拉另一女孩跳舞的机会,一个箭步窜出来,将楚楚一把抱起,架在肩上跑出了舞厅。

当冬瓜娃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飞也似的追出大厅,发动他那辆宾利跑车的时候,早已守候在外面的的士已经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了。

第二天一大早,冬瓜拉着母亲去了学校。母亲向校长告状说陈克已也就是马扎他抢人了。

冬瓜娃说:“马扎抢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女友。”

校长哭笑不得,说:“你有女友了吗?”

校长告诉母亲,这里是省重点中学,不是一般学校。按照校规,你家冬瓜谈恋爱就必须开除。但你家田局长德高望重,为江州市的交通事业有贡献,我们不能不另当别论。

校长找来德育副校长,耳语了一番。末了他对冬瓜的母亲说:“这样吧!我们破例把赞助费退给你们。”他转身对冬瓜说:“趁此事还没传播开来,你就自动离校吧!”

母亲一言不发,拉着田冬瓜忿忿地离开了校长室。从此,冬瓜娃就把抢友之仇失友之恨记在了马扎头上。

马扎因劫持女生被学校开除了。不久,楚楚因为经不起同学的背后指戳,也离开了学校。

马扎对楚楚说:“我现在穷,不等于我将来穷。等我将来有了立足之地,我抬着八乘大轿把你娶过来。”楚楚说:“我不跟你,马上就可以摆脱穷日子,你信不?”马扎说:“宁可在摩托上笑,也不在宝马里哭。”楚楚说:“我在宝马里为什么要哭呢?”马扎说:“那个冬瓜娃一眼就知道是个花少爷,你以后不哭才怪。”楚楚说:“未必你马扎就不是。”马扎说:“楚楚你只要嫁给我,我陈克己一生一世都是你的男人。”endprint

楚楚对马扎的话深信不疑。后来马扎去投案救他干爹刀疤洪,楚楚更是对马扎刮目相看。她说:“你就是出不来,我也心甘情愿为你等候一辈子。”

后来马扎与冬瓜娃的那场恩怨最终以决斗告终,拳脚功夫了得的马扎轻松地赢得了胜利,班花楚楚重新回到马扎身边。人高马大的冬瓜娃败在形如侏儒的马扎手里,自觉无脸面,就悄然离开了江州城小混混的圈子。

“抢走楚楚的原来是你?”老田很诧异。

马扎望着老田,一副呆样:“你也认识楚楚?”

“你娃不争,早成了人家儿媳妇了!”我瞟了他一眼。

“儿媳妇?”马扎看着老田的额头,若有所悟,“呵!我知道了!一双浓眉大眼,和冬瓜简直像一个炉子浇出来的!”

“说什么话?”我斥责马扎。

马扎从床上跳下来,走到老田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老大,我是有眼不识泰山!”

“还得谢你呢!不是你那几下子,我那冬瓜说不准就和你一样了!”老田淡然一笑。

陆卫东正在出恭,他开玩笑说:“只是苦了你那个啥子楚楚啊,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头!”

马扎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苟眼镜说:“你马扎还不是猫翻甄子替狗干。”

这句话正戳中了马扎的痛处。马扎现在与楚楚的联系,只有靠每月一封经过管教看过的信件。他两眼望着头顶的望板,眼泪扑哧一下就滚了出来。

苟眼镜说:“马扎你放心,人家田冬瓜早已是堂堂路政大队长了!莫非身边还缺少女人?”

马扎用衣袖擂干眼泪,说:“只怪咱投错了胎!”

苟眼镜哈哈大笑:“马扎,你屙泡稀屎照照,尖嘴猴腮的!你有啥想法还没那副长相。”

马扎被激怒了。他大嚷一声跳上床来,一把将苟眼镜提起,往地上一掼,说:“苟眼镜你他妈狗眼看人低。你锤子个书记,一副酸相,我要是陆卫东,你他妈当秘书老子都不要!”

马扎骂得兴起,又上前提起苟眼镜的衣领。陆卫东赶忙提起裤子,扎了几下,跑到马扎身后将他抱开,说:“难兄难弟的,何必呢?”

老田上前去把苟眼镜扯起来。苟眼镜怒气未消,他仗着大家都在,捏紧拳头,走到马扎跟前。老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他推回去了。

马扎早已面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

老田看了一眼陆卫东,又看了一眼我,说:“兄弟们,马扎的父亲刚去世,母亲又卧床不起,家里几个月没上账,恐怕都快撑不住了。”

“鸭子死了嘴壳硬!”苟眼镜余怒未消,躺在床上,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摇了几下,冷淡地说。

马扎有气无力地瞟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陆卫东对马扎说:“我明天给你加个餐吧!”

老田说,“卫东的儿子也刚上大学,自己又没了工资,也很困难哪!还是由老梁和我来想办法吧!”

我对老田说:“这事就包在我老梁身上。好歹也当过几天‘大亨吧?”

大家都笑了。

沉默良久,苟眼镜站起来,走到马扎身边,说:“马扎你娃也不要嘴硬了。需要啥子说声吧!”

马扎不再言语,推开苟眼镜,回到床上躺下了。

一场恶斗就这样烟消云散。我悄悄从裤兜掏出一支烟来递给苟眼镜,几个烟民如蝇趋臭,立即簇拥着他挤向墙角的茅厕。

从马扎和苟眼镜断断续续地讲述中,我看到了一个红极一时的英雄的消亡。

一场百年罕见的洪水,把已经倒闭的国营农机厂连根拔起,冲到下游十多公里外的王家沱。洪水退去,留守厂长洪汉彪抚摩着刚刚打捞回厂的曲轴箱体机床,悲喜交加。他对身旁的几个技术员说:“天无绝人之路!这几台机床就是我们的命根子!”

半年后,江州市第一家民营摩托车配件厂正式挂牌。过了两年,“金江”牌摩托车整车出口越南,在首届东南亚摩托车展销会上大受青睐。

洪汉彪把青年民营企业家、市十大杰出青年、省外贸五十强企业等一大堆金光闪耀的奖牌挂到他那宫殿般的会议厅时,他才刚过完三十岁生日。

马扎带着他年迈的母亲去求见江州市青年企业家洪汉彪,此时他正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踌躇满志地向远方张望。

金江集团总部大楼下面,对面就是江州市行政中心大楼。中央广场上,几十株高大的白杨树繁茂的枝叶被微风拨弄得哗哗作响。

三年前,在全市的乡镇企业总结表彰大会上,市委书记亲自奖给他一辆崭新的嘉陵牌125摩托。才几年光景,凭着自己对国营农机厂的管理经验和对国内外摩托车市场的准确定位,他把一个小型摩托配件厂摆弄成为了生产销售出口摩托整车的跨国公司。

马扎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当年他干爹洪汉彪企业刚起步时,骑着江州市第一辆‘125摩托在滨江路上兜风的时候,江州城社会上的弟兄就已垂涎三尺了。”

后来,江州市回龙湾发生了一起杀人盗车的恶性案件,那个被杀的就是洪汉彪。

马扎回忆说,他后来知道,120救护车把洪汉彪送到江州市人民医院时已是深夜,县里几位主要领导和市人民医院负责人亲自到场组织抢救。马扎遇到了一个强手,受到洪汉彪拼死的反抗。仓皇中,马扎手下那几刀没刺中洪汉彪要害,他的颈项动脉只是破了一点皮。

当马扎提心吊胆地混在人群中窥探时,医院大门前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警车、宣传采访车络绎不绝。马扎看见受伤的洪汉彪正头缠绷带,在几名护士簇拥下,站在医院大门前接受记者的采访。马扎不敢出声,悄悄离开了人群。

第二天,“孤胆英雄”洪汉彪的照片被刊登在《江州日报》头版头条上。

洪汉彪出院后,右脸上留下一块长长的疤痕。从此,人们就给他一个昵称“刀疤洪”。

马扎逃到广东桥头镇,还是被逮了回来。他坐了两年牢,出狱那天,马扎跪在帮教志愿者洪汉彪面前泪流满面,说:“我马扎真是鬼迷心窍。”洪汉彪把他扶起来,夸他还有一点人性。如果不是见我昏迷后你们手下留情,我洪汉彪早就成了你的刀下鬼了。endprint

洪汉彪说:“马扎手毒心不狠,是个做生意的料。”当马扎知道洪汉彪要他当摩托车西南大区总经销时,他母亲也代他下跪,说:“我儿陈克已今生今世活是恩人的人,死是恩人的鬼。”

“如果干爹不离婚,也没有后来的杀身之祸!”马扎痛心地说。

“和谁离婚?”老田问。

“干妈呗!干爹的发妻,可后来离了。干爹人高马大,帅呆了酷毙了,和干妈离婚之前,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市川剧院的美女白露追到手里了。

“是当年演过现代川剧《芦荡火种》的阿庆嫂么?”老田问。

“我没看过那戏,只知道他叫阿庆嫂。那女人漂亮得没法说。干爹说她很像一个人。你们猜,说她像谁?”马扎卖了一个关子。

“我又不是你干爹,哪个晓得她像谁呢?”苟眼镜想占马扎欺头。

“活腻了?”马扎用力揪起苟眼镜的耳朵,说,“书呆子,你知道唐朝那个杨贵妃吗?”

“马扎还知道唐朝有个杨贵妃?”陆卫东也笑了。

“不就是唐太宗他老婆嘛!”马扎把脑袋一扬。

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陆卫东说:“唐太宗算是杨贵妃她八代祖宗吧!”

“你不是读书那块料。”苟眼镜挣脱马扎的手,抽了抽鼻梁上的镜,说,“要说白露?我比你早认识二十年吧?她是我在政府家属院的邻居,教育局王局长的千金,叫王紫薇,白露是她的艺名。时至今天,也要算江州市的大明星吧?当年她主演的川剧《秦香莲》在省电视台播出时,曾经万人空巷。江州城追白露的男人怕不下一个连吧?可她就偏好洪汉彪这味药。只要那家伙往川剧院门口一晃,白露就魂不守舍。白露原先那个可怜的男友,是川剧院的男一号小生,演过陈世美,人称小白脸的杨啸虎。他没想到自己没当成陈世美,反而被秦香莲抛弃,一气之下跳了鹭江。可是那几把狗刨骚派上了用场。他在水里憋不住了,呛了几口水就凫上了岸。这事弄得满城风雨。没多久,杨啸虎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听说去了省川剧院。”老田说,“我看过他回江州巡演时主演的《铡美案》。”

马扎说:“后来出了个洋机器电视机,川剧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人们坐在家里都可以看个够,谁还花钱去看那半天吼一句的川戏呢?”

不久,川剧院变成了麻将馆,他干爹也去了越南。那女人独自守着城郊那座空巢别墅,逢人便说:“这简直是守活寡!”

那年春节,洪汉彪打通了越南海防市的关节,在海滨投资建一座摩托装配厂。他跑签证,跑批件,忙得抽不开身。他让马扎和楚楚替他回国探亲,还特意给白露捎回一件兽王皮衣。

春节刚过,马扎拉着女友楚楚一道驱车去干爹家,去探望那个曾经端掉干妈甄子让他看不顺眼的女人。

马扎已经调好了心态,要代表干爹,用最真诚的话语去抚慰女人那孤寂的心。楚楚说:“一定把干爹的这位可怜的留守女人请出来,到馆子好好招待一番。”

可是,当他们在公路边靠好车,走到别墅外的铁栅栏边时,里面却呈现出另一番情景。一对年青男女相互搀扶,头重脚轻地从客厅里出来,边走边说着酒话。隐约听见那个女人说着月母子见老情人之类的话。

别墅的青铜色大门虚掩着。一条齐人高的藏獒向他们扑来,又被脖子上的铁链拉了回去。楚楚吓得尖叫了一声,马扎立即上前护住她。

刚到客厅外的台阶前,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偌大的厅堂,回荡着古筝曲《梁祝》悠扬的旋律。灯光又亮起来,在一片唏嘘声中,一对古装男女从客厅的屏风后面缓缓地走出来。趁着忽明忽暗的灯光,楚楚立即认出了那个和祝英台卿卿我我的男人。几乎同时,马扎也认出了他。马扎一把将楚楚拖到客厅外的芙蓉树后,屏住呼吸,看完了干爹的女人同老情人杨啸虎翩翩起舞的全过程。

马扎说,依老子当年的脾气,恨不得跳进去宰了她!可是楚楚用力拖住了他,把他拽回了家。马扎心里堵得慌,就从厨房抓了一把菜刀跑了出去。可是楚楚不顾生死,从阳台上叭地一声跳下来,她双手是血,死死抱着马扎的双腿哀求说:“放了她吧,人家才是原配呢!”

春节过后,马扎他们要回越南了。楚楚对马扎说:“干脆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吧。”

白露的事最终还是传到了洪汉彪耳朵里。

新年后第一天上班,马扎的心情却好不起来。要是往年,干爹会站在滨海大酒店顶层豪华办公室外的门厅笑脸迎接每一个员工。可是这次没有,马扎和楚楚一跨进门厅,就嗅出一种异样的气氛。

洪汉彪坐在他那张偌大的红木案桌上首,两腿架在桌上,若无其事地翻着一本画册。他身后的保镖烂铁杆和肥崽怒瞪着眼,好像和马扎有不共戴天之仇。

洪汉彪问:“说吧!那妖精给了你啥好处?”

“我……”马扎不知说什么,竟一时语塞了。

洪汉彪向两个保镖递了一个眼色。两个家伙窜到马扎后边,将他两手反剪,口里念着师傅失礼了,一个扫地腿,就将他踹倒在地下。

洪汉彪背着手,慢慢踱到马扎面前,问:“我还是你干爹?”

“是……”马扎分明看见了干爹那愤怒得有些扭曲的脸,吓得哆嗦起来。

楚楚见事不妙,扑通跪在干爹面前。她不依不饶,说:“干爹,马扎莫得错,是你的错!”

干爹吼道:“说说看!”

楚楚问:“你还爱那女人吗?”

干爹避开楚楚的眼光,无言以对。半晌,他回到座椅上,叫我和楚楚、铁杆、肥崽站成一排,训斥说:“你们给我听好了!她白露就是守寡也是我洪汉彪的女人!”

楚楚还要争辩什么,马扎死劲地掐了她的手臂。

那天晚上,干爹带上他和几个兄弟,经友谊关,过昆明,天亮前就赶回了老家。

可怜那冤家命中该绝,被干爹赤条条的逮了个正着。在挂着干爹和白露新婚照片的卧室,那女人一丝不挂地跪在干爹面前磕头求饶。干爹气得脸色吓人,叫我将躲在床下的奸夫拖出来。

那小白脸和白露吓得浑身筛糠。肥崽看见白露那玉菩萨般洁白的躯体,顿生恻隐,向干爹求情说:“教训她们一顿,撵了她们算了吧。”干爹打了他一耳光,叫他滚蛋。他令我和烂铁杆将那二人绑在一起,把两条内裤塞进他们嘴里,然后丢进了桑塔纳轿车。endprint

干爹命令我们全部回家。他轰开油门,趁着夜色一溜烟跑了。

十多天后,有人在王家沱的沙滩上发现两具死尸。

马扎叹了口气说,看了我一眼,说:“干爹知道惹下了弥天大祸,没有劳驾别人,带着行李自己走进了公安局。”

老田说:“这刀疤洪还算个人物,从进来那天起,就整天望着楼顶发愣,摇头叹气。这倒好,也让我们省了多少心。”

马扎感激地看了一眼老田,又对我说:“干爹被提到死囚监室的头天晚上,老大给全监室每人加了一份红烧肉。大家把菜碗聚在一起,以酸菜汤当酒,算是为他壮行。”

老田有几分怜惜地说:“小伙子当时泪流不止,说他对不起白露,更对不起他自己!如果还让他再活一次,他一定选择当年那个下岗工人。”

洪汉彪死后,马扎极度消沉,逐渐又露出烂崽的本性来。他把怨气转嫁给室友,寻大家开心消遣。

我就闯了个头七。那天晚上,我刚被推进监室,他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带钱了吗?”他掀开被子,爬到我跟前。

他用手掌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后,还没忘记反过手背在我另一张脸上给了一记响声。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挨耳光。我怒不可遏,一下子扑在马扎身上。老田立即跑过来把我拉开,示意让我忍下来。

当我怒视马扎的时候,他压低声音哼道:“不服气?还来一下不?”

他像提小鸡一样把我弄到茅厕上令我蹲下,又把靠茅厕铺位上正在熟睡的那个瘦矮个踢醒,命令说:“009号滚开!把位置让给这家伙!”009号就是苟眼镜。他糊里糊涂地爬起来,擂了一下眼睛,规矩地挪到陆卫东旁边去了。

“这就是你的位置!跟老子老实点!天亮想法打钱来给老子们加餐!”马扎又轻轻一提,将我揉在板床上。

马扎收拾完我以后,倒在床上一会就呼呼大睡起来。

苟眼镜半倚在墙上,指了指鼾声正酣的马扎,用同情的眼光暗示我躺下。他对着我耳朵,悄声地说:“这是必修课!”

苟眼镜是我进来后第一个遇到的好人。说实话,我也不相信这个文弱书生会和贪污犯挂起钩来。那副大黑眼镜几乎就要遮去他大半张瘦削而白净的瓜子脸。苟眼镜思维快捷却口齿迟钝,着起急来红透耳根,更像是一个回答不了学生提问的乡村教员。

老田说:“苟眼镜是因为镇上财政吃紧,将五万元扶贫款作为奖金发掉了,法院判了个集体贪污。苟眼镜的正厅级离休父亲拿着南下干部爷爷当年受西南局邓政委接见的黑白照片给检察官看,要求看在老人的份上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检察官一脸木然,说:“老一辈的功劳和他们的廉洁着实令人敬佩,但这的确不能抵销后代的过失。”

苟眼镜对我说:“贪污只是一根导火绳。那点钱算什么?一届主官下来没有千儿八百万就不算本事。问题的实质在于他这么一个文弱书生不该挡道,占在书记的位置上那简直就是浪费资源。他苟眼镜蹲上几年,也就给一连串的干部腾出了位置。”

苟眼镜说:“他进来时比我更惨。马扎将他双臂双足捉起放在胯下荡秋千,末了还让苟眼镜给他当马骑,直到承认他曾经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承诺中午为他加一份红烧肉为止。”

苟眼镜说:“在监狱里,牢子们不恨抢窃犯,说他们是肌寒所迫;也不恨杀人犯,说他们多数是报仇雪恨才丢了脑壳。最恨的是贪污犯,拿着国家俸禄喝着百姓血汗还要挖国家墙脚搜刮民脂民膏。那些黑心老板的贿赂你吃了也罢,但连移民款、扶贫款、安置费这些救命钱都要雁过拔毛的贪官,纵然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苟眼镜还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他说我进来之前,看守所开会布置对我的防护,会后陈所长专门对201监室训话,说将进来一名重要人员,要按刀疤洪的级别,不,比刀疤洪还要上升一个级别轮班通宵看守。否则,出了大事全监室罪加一等。

“这个人是谁?你知道吗?”苟眼镜问我。

我说:“我才来,我怎么会知道呢?”

苟眼镜笑了一下,指着我的鼻子。

“我?怎么会是我呢?”……我顿时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莫非要老账新账一起,来个桥梁事件秋后算账?为了平息民愤,法院给我定了个串通投标罪让我进了看守所。新来的县长找到我说:“听说你这些年对财政的贡献很大,但这么大个事故不可能皮毛无损。”

现在莫非连我的命也要赔上?

苟眼镜见我有些颤抖,乜斜着眼睛,带着几分同情看着我,说:“梁总不必紧张。洪汉彪享受三级警戒,是因为他手脚都不能动弹。而你则不同,你手脚都是自由的吧?当一个人想不通的时候,他的自由的手脚可以干很多出人意料的事情。比如,你如果脖子一抹,或者两脚一登,你倒一了百了,受累的那就是一大批人。不然,人家怎么会抽掉你的裤带,搜去你的锐物呢?”

原来如此。整个看守所如临大敌,竟然是为了自己那条小命。我为自己作为江州市第一看守所唯一不是死型的重型犯而暗自庆幸,甚至还隐约有些被重点保护的安慰。但我明白,在牢友们的心目中,相对于悲壮赴死的刀疤洪,我那猥琐沮丧的形象是无论怎样也是高大不起来的。

亲属探视后回到监室,苟眼镜对身边曾经的同事镇长陆卫东更加恨之入骨。 但是,陆卫东至今没有承认那封匿名举报集体贪污的信件与他有关。

直到有一天,苟眼镜被提审去了,陆卫东才讲述了他和苟眼镜的恩怨往事。

去年县上的七一座谈会一结束,陆卫东就匆匆地从市区回到镇办公室。刚打开办公室,秘书张凤就神情紧张地向他汇报。

“陆镇长”她连音都有些颤抖,“出事了!”

“什么事?你慢慢说!”

“苟书记被双,双规了!”

“嗯?多久的事?”他立即紧张起来。

“昨天晚上。”小张一边说着,一边朝窗外张望。

“他老婆来电话询问我人在哪去了,我说我不知道。他老婆向我发火,说你们是装不知道吧?好像话里有话。”endprint

“你马上拔通苟书记家里的电话!”

“不用了。他老婆马上要来找你呢!”

小张话音刚落,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就开进了镇政府院坝。

一位身材瘦削的年轻女人从副驾位置上下来,拉开后车门,把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婆扶下来,然后又扶着他费力地迈上政府院坝的台阶,朝镇政府办公室走来。她们面容憔悴,哭丧着脸,喘着粗气。

“那就是苟眼镜的老婆,和她家老太婆。”小张说。

到了办公室门口,老太婆用拐杖敲击着地板,扯着喉咙大声喊叫:“陆卫东!我要找姓陆的。”

多年不见,陆卫东孩提心中那位盛气凌人的老太婆,正伛偻着腰背,喘着粗气,用颤抖的手指着他:“去!把你们的镇长给我找……找来!”

“就是他!”苟眼镜的老婆说。

“苟婆婆,请坐吧!”陆卫东上前打算将老人家扶到沙发上。

老太婆执拗地挡开陆卫东伸出的手,把那根光滑的拐杖拄在她和陆卫东之间。老太婆用她那昏花的眼睛逼近陆卫东并确认无误后,就用她那颤抖的手重重地掴了陆卫东一巴掌。

“恩将仇报的东西!”老太婆怒不可遏。

陆卫东摸了一下火辣辣的脸颊,半天没回过神来。

见陆卫东不出声,老人家更是得理不饶,骂道“不说话?做了亏心事?不把人给我弄回来,脱了根汗毛老娘都不会饶恕你!”说着就犟着头朝陆卫东碰去。

小张赶忙挡住了她。苟眼镜的司机也闻声赶来,把老太婆拉住,扶着她坐在沙发上。

老太婆余怒未消,双目怒视着陆卫东,数落道:“我苟家人行得端坐得正,谁不知道我苟儿他是个好人?灭了你的升官梦,你就陷害人家!你有种把你老祖宗我一起弄进去!”

她们闹了半天,陆卫东仍然如坠云雾里。

“她们都说些什么?”陆卫东朝着小张和司机问。

小张凑到陆卫东耳边,说:“她们说你做了对不起她家的事!”

陆卫东明白了,她们说苟眼镜是他弄进去的。

陆卫东说,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想,女流之辈,误会是小事。如苟书记真要这样认为,他也没必要解释。都到了这个地步,解释还有用么!

老田劝他:“苟眼镜一介书生,你何必和他计较呢?”

陆卫东摇了摇头说:“实话讲,要不是讲组织原则,凭能力,凭群众基础,我还真没把他放在眼里。”

老田问他:“你们怎么会弄到如此地步呢?你们两家不曾经是世交吗?你们的爷爷随部队南下,两位江州解放战役的幸存者成为了江州新生政权的奠基人。一个任当时的县委书记,一个任武装队长,老一些的江州人谁不知道?”

“是的”陆卫东说,“他进来时被搜去的那块怀表就是他爷爷剿匪立功时苟爷爷亲手颁发的。”

可是,后来那场十年浩劫,他们两家经历过血与火考验的友谊被彻底瓦解了。

陆卫东说,他们的父亲,一对情同手足的高三同学,正在为上清华北大紧张备考,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在“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开始时他们都面临着站队的选择。苟伯伯还没明白过来就被打成“保皇狗”,失去了造反的资格。而他父亲深知这场革命的对象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大是大非面前,父亲和所有造反派都坚定地认为,现在的苟书记已经不是当年的红小鬼,而是早已变色的走资派。他从没怀疑过这场斗争和他的父辈们参加的解放战争,以及解放后对‘地富反坏右的阶级斗争有什么两样。

凭着口诛笔伐的激情和一呼百应的号召力,他父亲很快地爬上了江州市革命造反司令的宝座。在人民广场组织的万人斗争大会上,他亲自披挂上阵,把江州市最大的走资派县委书记苟爷爷戴上高帽子,令他九十度弯腰,把他斗得威风扫地,并发誓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久经沙场的爷爷和他充满革命激情的儿子都没能预料到这场“无产阶级大革命”的结局。苟爷爷翻身了,获得二次解放进了县革委。而他的父亲却被踏上一只脚,由红极一时的“司令”变成了县革委重点监控对象,被流放到几十公里外的黑水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就出生在那两山夹一沟的黑水村。尽管父亲早已因为捍卫那次大革命成果而最终被抛弃,但出于对他那段曾经辉煌的眷恋,还是固执地为我取了一个无限希望的名字陆卫东。

没有去城里的车费,父亲连爷爷离世都没能看上一眼。父亲去世时更悲惨,这位红级一时的‘司令,死后还是老房东赠送的一口石板棺材!”陆卫东流着眼泪说。

他初中还没毕业,母亲在生产队的晒谷棚里含泪去世时,大队老支书牵着他并将他唯一的家当书包挂在自己的床头,说:“你就住下吧”。老支书还说:“人可穷但不可以失志。”

陆卫东说:“如果没有老支书收留他这个孤儿,守望着他一天天成长,并从作业组长,生产队长干到副业大队长;如果没有老支书放着自己的亲儿子,把大队唯一带着工分去县农技校学习的名额给了他;如果不是农校毕业前老校长把他作为苗子推荐给县委组织部,如果……不知是他陆家几辈子积德积福,才让他处处逢缘,得以绝处逢生。”

当苟眼镜还在S省行政学院后备干部集训班深造的时候,陆卫东已经在副乡长、乡长的多岗位锻炼之后,成为小河乡的党委书记了。

拆区建镇以后,小河镇与东山镇合并,成为副处级大镇。由于产粮基地的缘由,小河镇成了全市的一线两极的重要一极。县里要染红镀金的未来之星都把这里作为脱胎换骨的跳板。

八十岁高龄的苟爷爷找到市委书记,指名要他出类拔萃的研究生孙子下派到小河镇工作。对于这位时时关注江州事业、处处插手江州事务的老元勋,没有一届书记市长不头痛。马书记迫于情面,当面表态说:“苟眼镜就作小河镇党委书记吧!”

没有任何理由,陆卫东就由十拿九稳的小河镇书记变成了镇长。

出于当年父辈的荒唐而伤害了苟家的愧疚,陆卫东义无反顾地甘居人后,支持苟眼镜的工作,维护苟眼镜的权威。endprint

可是,农村基层干部是石打石的差事。陆卫东是从黑水沟爬格子上来的,小到老百姓生活琐事鸡毛蒜皮油盐酱醋,大到镇政府的中心工作催粮派款刮宫引产,一直从学校里去又从学校中来的苟眼镜哪里搞得懂呢?

小河镇三万人口,有两万人居住在黑水沟山顶上三县交界的东山坪。那里海拔一千多米,气候湿润,黑褐色的土壤,米汤般的水质,是高山之巅的鱼米之乡。东山的粳米米粒丰满圆润,米质柔韧细腻,古时曾是江州府进奉朝廷的贡品。

可是东山坪却是全市最偏远的地方。东山坪与镇政府的交通必须经过黑水沟,而从东山坪下到黑水沟,只有那条九弯十八拐的小公路。

上任伊始,苟眼镜就遇上一件棘手的事。本土干部陆卫东向他未来的上级苟眼镜汇报工作时,分析了面临的形势:近几年村民走集约发展之路,联合办起了生产、加工、贸易一条龙的农业开发公司,几个村子早已过上了小康的日子。但是由于远离镇上,东山坪成了全市计划生育的重灾区。村民们在这个世外桃源吃饱喝足之余,把政府的计划生育政策当成耳边风。他们凭借山寨天险,居高临下,打起了超生游击战。每年村镇组织的突击活动,人还在山脚下,大肚子们就跑得无影无踪。

苟眼镜刚上任就临近年终考核,小河镇的计划生育指标又可能幺鸭子,这令新官上任想烧几把火的苟眼镜心急如焚。

“我就不信,堂堂一方党委,就奈何不了几个超生游击队!”在新一届党委会第一次扩大会议结束后,苟眼镜连夜召开了专题会议,紧急部署计划生育突击工作。会议一完,三十多名镇干部,由市里请来的执法队打头阵,连夜包围了东山坪。

虽然他们轻装简束黑灯瞎火,到达各个村子时,还是扑了空。鸡鸣时分,坐镇山下黑水沟村办公室的苟眼镜接到报告,刚到东门的突击队受到村民的群体围攻,随队民警还被下了枪,挨了打。

“简直是岂有此理!是谁走漏了风声?”他拨通手机,愤怒地责问负责现场的人大丁主任。丁主任在电话那头支吾着。派出所廖所长从苟眼镜手里夺过手机,啪地一声关掉,对苟眼镜耳语说;“苟书记你刚来,对小河镇还有所不知。全镇几十个在编干部,有一半是从东山乡合并而来的,人家丁主任老家就在东山坪呢!”

苟眼镜急得脸色铁青,把手机抓过来重重地掷在地上,大声喝斥:“真他妈混蛋!”

对方早已关掉了手机。正当他余怒未消的时候,镇政府张秘书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面前,报告有上百名东山坪村民在政府大院闹事,有人扬言要掀了政府大院的房顶。

苟眼镜闻讯后,立即命令全部人员回撤增援镇政府。苟眼镜带着几名干警刚返至黑水桥时,天已破晓。围攻镇政府的村民也正回赶到达了那里。

黑水桥是连接原小河乡和东山乡的一座古代石拱桥。桥面上,东山坪的农民与苟眼镜带领的干警在那里短兵相接了。

廖所长告诉苟眼镜,那带头的村民叫刘天民,全镇出名的钉子户。他复员安置到城里的希望落空,就又回到东山坪种地生崽。他说老子抱钱找不到后门,政府不管自己管,无论是皇帝庶民都得有人。他老婆怀揣的第三胎,打B超仍然少了一个嘴儿。他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没有带嘴儿的就一直生下去。

刘天民和几个青年手持扁担棍棒占据桥心,拦住了苟眼镜。

“你就是苟书记?”刘天民上前紧逼着问。

“是的。你是……?”苟眼镜向后退了两步,紧张地问。

“我刘天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刘天民大步走到苟眼镜面前怒目相对。

“政府依法行政,你们……想干什么?”苟眼镜有些胆怯了。

“依法行政?你们可以捆人铐人么?”几个青年农民吼道。刘天民上前指着苟眼镜的鼻子,“你们私闯民宅,谁给你们这个权力?"

“刘天民你要干什么?”廖所长上前挡住他。

“廖小娃,你给老子滚开!”他的把把廖所长拉了个趔趄,又从屁股上的裤包里掏出一个红皮小本,往头上一举,“把你狗眼睁开看看?老子当年蹲老山猫儿洞的时候,你娃在哪里吃糖麻鸡屎?”

几位民警也已赶到,见苟眼镜遭遇围攻,赶忙上前解围。几十个村民立即围了上来,形成一个大包围圈。苟眼镜见势不对,趁混乱立即抽身不见了踪影。

陆卫东凌晨闻讯从市里赶到黑水桥时,村民早已散去,他和秘书、司机在桥孔下面找到了苟眼镜,他已经吓得面如土色。

“我好冷。”苟眼镜抱着双臂瑟瑟地说。

陆卫东赶忙去到当年房东老支书家里,安排烧了一锅热水,让他洗个澡,换上了老乡的衣服。

“刁……刁民!”苟眼镜换完衣服,口里骂着,搭上“摩的”狼狈地离开了黑水桥。

来自小河乡的陆卫东,张天民早已耳有所闻。但他却没料到陆卫东要长驻东山坪,而且就住在他这个破茅屋。

这天晚上,东山坪的天格外蓝,月亮也格外清明。张天民在家里的院坝设宴招待这位不速之客。

那块“功臣之家”的匾额,已被虫子蛀去一大半,在堂屋的门楣上歪斜地挂着。土坯筑起的堂屋,梁上几根楠竹架起几铺扇状的巴茅。一只节能灯吊在大门上方,一堆扑灯蛾绕着幽暗的灯光上下下翻飞。

说是设宴,不过是一大斗碗回锅肉,两碗土豆丝。一碗猪头肉、一包花生米和两瓶老白干是陆卫东从镇上带来的,算是礼物。那碗猪头肉刚放桌上,就被大妹子抢跑了。小妹子够不上桌子,就倒在地下双脚乱蹬,地坝上立即出现两个小坑。

张天民极不好意思地将小家伙拉起来,使劲打了两个屁股。小妹子摸了摸屁股,不服气地撸着小嘴,那双锅底般黜黑却汪汪般明洁的小眼目不转睛地盯住桌上。

“孩子他妈呢?”陆卫东问。

“躲了。”张天民说。

“那是何苦呢!”

“你哪里知道我们的苦衷?”

“说说看!”

“我这像个家吗?”

“要不要实话实说?”

“我不介意。”endprint

“你这不是家,是窝。人家狗窝都比你强!”

“这我知道。”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超生造成的。你在钉子户会上说过,越穷越生,越生越穷。”

“那么,为什么还生?”

“养儿防老。没有男人,谁种田,谁来掩埋我们这把老骨头?”

“亏你还当过兵,老封建!”

“老封建?你们当官的晓得啥?背靠国家,生病有人报账,老来有人供起。老百姓就没有这个福份了。”

“东山坪不是很富足么?”

“那要看对象。对面那家就肥得流油。”

顺着张天民指的方向,乳白的夜色中,对面竹林露出一幢崭新的乡村别墅。别墅的窗子透出斑驳的灯光,依稀传来几声凄厉的狼狗的叫声。

张天民呷了一口老白干,把碗递给陆卫东,说:“那就是东山坪首富张驼子。他家四个儿子,全是带嘴的。农忙打谷子,四条好汉一张斗,一天几亩田。不像我们,夫妻俩搭半边斗,那是什么斗?叫跛子斗!受人嘲笑哇!这都不说,人家农忙收割,农闲做大米生意,整个东山米的外销,有多大的生意?一年几万吨呢!”

陆卫东陪他呷了一口,说;“你就是现造几个,要赶上他们,至少也要二十年吧?”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张天民没那命,做梦都没想过!但人总得有条生路吧!”

“有生路!生路就在你的身上。”

“我一钉子户,早被你们看做眼中钉肉中刺,还有什么生路?”

陆卫东抱起小妺子,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又夹了几粒花生放在她嘴里。他倒了半碗酒,递给张天民,说:“我很早就听说过你,老山英雄嘛!来!我敬你一杯!”

张天民双手从陆卫东手里接过碗来,脖子一伸,来了个底朝天。他用手背擂了一把胡茬上的余汤,重重地将酒碗掷在桌上,酒碗转了一圈掉在泥地上。他说:“老子出生入死,蹲在猫儿洞几天没喝一口水。为了谁?老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陆卫东把孩子放在地上,拾起酒碗,抹去尘土,又拿过酒瓶,倒了个满碗说:“一个革命功臣,却过着这种穷酸的日子!我这个当父母官的有愧呀!我对不起了!”说完,他头一仰,咕嘟咕嘟也吞了下去。

张天民见状,把凳子移到陆卫东身边。他眼含泪水说:“陆镇长,我张天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老二还未落地就东躲西藏,没过上一天伸抖日子!去村里镇上办事,人家把我当瘟神,深怕躲不脱。谁把我张天民当人?我张天民还是英雄么?”

几碗酒下肚,张天民早已青筋暴起起。他把手伸向陆卫东,说:“陆镇长!就冲着你堂堂一镇之长看得起我张天民,我认了!明天和你一起下山!”

陆卫东也把手伸过去,握住了他,问:“下山干什么?”

躲藏在堂屋门后的妻子走了出来,端了个木凳坐在丈夫旁边。两个小家伙立即围了过去。她坐在饭桌边,把两个孩子放在腿上,说:“陆镇长,这一切我都看见了。你是我嫁来东山坪见到的最大的官,我家也从来没被人看起过。你就说吧!要我家男人怎么做!”

陆卫东端着酒碗站起来,走张天民夫妇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我陆卫东感谢你们!”

陆卫东回到桌边坐下,说:“我已经和成渝两地的粮油集团商量,他们将投资小河镇,建一个万吨级的东山精米和东山米粉精加工基地,专做外贸出口。到时,就由你老兄做东山坪收购站负责人,直接包收种植户的大米。到时我可要约法三章,可不许肥水外流哟!”

张天民站起来,向陆卫东行了一个军礼,大声说:“保证完成任务!”说完他俩都开怀大笑起来。

乘着酒兴,陆卫东还告诉他们:“我已找过分管市长,已征得市教委同意,要为全国有名的大米生产基地创造更好的办学条件。市教委支持我们在东山坪办一所幼儿园,一所九年制学校,为留守儿童提供最好的学习条件。嫂子不是高中生吗?到时就有你用武之地了!”

张天民妻子叭地一声跪在陆卫东面前,嗑了三个响头。陆卫东赶忙起身扶起她。这天晚上,陆卫东和张天民都喝得烂醉。

几天后,计生钉子户刘天民把铺盖卷提到镇计生站。当天晚上,陆卫东又陪他喝了两个老白干。

张天民让妻子做了人工流产,自己做了男扎手术。到了年底,东山坪的超生游击队陆续都采取了节育措施。

“原本要在东山坪安营扎寨,没想到不到一个月解决了问题。我连自己都没弄明白!”陆卫东看着老田和我说。

“你装糊涂?你是说你本事大呗!”马扎不假思索。

陆卫东摇了摇头,感慨地说:“还是老百姓纯朴!你为他掏心,他为你掏肺。自古以来,只有不好的官,没有不好的百姓!”

“一个大好人嘛!这哪像个犯人!”老田拍了一下陆卫东的肩膀,揶揄地说。

陆卫东说,"我从黑水沟一介山民,到小河镇的一镇之长,是老百姓用肩头把我抬举过来的。他们就认我这味药,因为我知道他们心里头那点事儿。不管是黑水沟还是东山坪的百姓,有事都来找我,尤其是逢场天,我的办公室总是门庭若市,有时甚至过道都挤满了人。逢年过节,村民还弄来一些鸡蛋、腊肉,土烟叶,东山米,丢在办公室就走人了。我这人,没别的嗜好,喝一杯老白干,那是多年形成的毛病。觉得酒杯一端,什么烦恼,不平,都烟消云散了。那些年落难黑水沟,父母走后,留下我一条汉子,有多么的落寞,多么的酸楚,只有苍天明白。就靠一杯白干,一袋旱烟,一堆朋友,度过了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光!"

陆卫东用袖口拂去了眼角的泪花,又说:“百姓要和我打交道,我能拒绝么?我本身来自老百姓,能给他们办点事,他们高兴,我心里也踏实。这双磨满干茧的脚,几天不走田坎就发痒。可是,机关里就有几个好事者,唯恐天下不乱,就把村干部中流行的那几句话故意传到老苟的耳朵里:苟书记,粑坨坨,吃粮不管事,遇事把边梭。”

老苟仕途一帆风顺,哪里听得这些话!不久又因处置群发事件不当而受到戒勉谈话,那更是火上浇油,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就把这个账狠狠地记在我头上。他家老爷子四处告状,说我架空党委,独断专行,作风霸道,要求采取组织措施。endprint

老田一脸城府地看着我笑了。他说:“书记镇长扯皮,早已是家常便饭。党政如互相拆台,是班子不团结,缺乏协调能力;一团和气,又是缺乏监督,廉政上定有问题。一门深奥的学问哪!”

这时,铁门外传来脚步声。张二黑带着苟眼镜回到了监室。张二黑环视着我们,厉声问:“又在吹牛聊天?”老田白了他一眼。张二黑望着我,顾左右而言他,大声说:“不守监规看我弄人!”然后骂咧着走了。

苟眼镜走到陆卫东面前,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躲开了他的目光。良久,苟眼镜低下头说:“老陆呀,误会你了!”

陆卫东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苟眼镜说:“刚才所长说,你为我担责,为那笔扶贫款承担了政府法人责任。我轻松了,可苦你了!”

他泪水夺眶而出,紧紧地抱着陆卫东,说:“我苟眼镜误会你了,我苟家对不起你们了!”

陆卫东推开苟眼镜,木然地望着窗外,摇了摇头。

十一

张二黑今天打开201室的两道铁门时,没有像以往那样一边骂人了。他一反常态,恭敬地叫了一声“老局长”,就带着老田出去了。

“老大不在,还学个铲铲!”马扎说。

我说:“怎么可以呢?有人没人一个样,这才证明老田的治理水平。”

陆卫东随手拿起《监规》,说:“有道理!来,咱们又来,刚才念到哪段了?”

苟眼镜说:“咱们来打个睹,老田是不是遇上好事了?”

我也诧异,说:“为什么就没带手铐呢?”

陆卫东说:“我猜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可能是要走了……”

“要走了?会去哪里?”马扎迫不及待地问。

“西山农场呗!”苟眼镜说。

“有可能。另一种可能呢?”我也在琢磨。

“又当先进了。可能去领流动红旗!”苟眼镜十分肯定地说。

陆卫东说:“去西山的可能性比较大。好像他的上诉期已经过了,记得老田说过。”

马扎说:“我就赌他不会走的。我赢了梁老板发烟!”

苟眼镜说:“人家开烟厂的?”

陆卫东说:“这几天我们的确为难老梁了!如果继续下去,可能流动红旗不保,还有可能让老梁也抽不成了!”

苟眼镜突然想起什么,看着我,问:“你居然在这里还可以抽烟,花了多少钱打通关节?”

马扎一听,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贪官!开口就是钱!”

的确,特许一个在押人员抽烟,在看守所都是破天荒的事。昨天,老田私下问过我为什么就戒不掉?当我痛苦地望着楼顶天窗一言不发的时候,老田立即就明白了一大半。老田说:“老梁,戒掉它!你那尼古丁肺叶兴许还有一线生机,相信现代医学吧!”我摇了摇头,说:“没这个必要了!从县长到所长都给我挂了免战牌,但愿不会影响你的流动红旗吧!”

天真的马扎除了抽烟,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我赌赢了,你们就抽不成了哦!”

苟眼镜冷笑了一声,说:“还赌啥烟啊!老大真是上了西山,有些人可能要像死了爹一样。”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了看马扎。苟眼镜说这话很伤马扎的自尊。我故意引开话题,说:“还是学习吧!卫东来念吧。”陆卫东把《监规》甩在一边,提起那本《拿破伦传》,随手翻了几下。马扎扑倒在那床破旧不堪的棉絮上呜呜地抽泣。

接近中午,老田回来了。张二黑向大家友善地打了个手势:“不学了!吃午饭吧!”说完,就匆匆地离开了201室。

马扎立即止住了哭声。

老田没有笑容。他招呼马扎坐在他身边,问:“母亲的病好了些吗?”

马扎擂了一把眼睛,点了点头。他抬头问老田:“老大真的就要去西山了?”

老田摇了摇头。

我问他:“复核结论下来了?”

他又摇了摇头。

开饭了,老田为每位室友加了一份红烧肉。老田血压高,不敢吃肥肉,要了一份炝炒莲花白菜,从饭盆里切了一块干饭,端在一旁去了。

下午,老田组织大家例行学习。这次学习,老田丢开学习资料讲了很多。他从自己如何在大学里批林批孔混日子,讲到后来怎样统领全市交通战线的专家学者,他恨自己那点墨水太少,不然也不会糊里糊涂进了看守所;他又讲多少人为了出人头地在复杂的官场险恶的商场奋力打斗,最后却落得人财两空,一生奋斗,一朝归零。刀疤洪如想想当初,也不致丢了小命。他更为陆卫东、苟眼镜年纪轻轻就葬送大好前程感到惋惜。末了,他还不顾对外保密的承诺,公布了我的病情,要兄弟们代为照顾。总之,他似乎有说不完的心里话。

我在想,老田要走了,要离开这蹲了将近两年,让他有无限记忆的地方。他要去到一个新的环境,开始不一样的生活。一个头脑稍微正常的人,谁都不曾想过要来到这梦魇般的世界。但当他身不由己地来到这里,就像被一场龙卷风卷入万丈漩涡的时候,这不能不说也算是一种人生的历练。

这是一个周末的晚餐,老田又为每位室友要了一份牛肉面条。所里还破天荒地给予201室仅有的一次特殊待遇,让大家喝一次酒。我说:“这吃的算老田的,喝的就就记在我头上吧。大家就着面条喝着啤酒,算是为老田饯行。”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看守所第一次为201室打开了江城新闻频道。

喝了一点洒,三个家伙早已呼呼入睡,只有心事重重的我和老田看到了这个令人难忘的画面。

空旷的广电演播大厅的背景墙上,切换着一组组鹭江大桥通车典礼的镜头,那位久违的女主播小姚,用她特有的甜美音质朗诵着当天的江州新闻:

“江州人民广泛关注的鹭江大桥,经过国家权威机构鉴定,各项指标已趋于正常。经过省交通厅批准,车辆行人即日起恢复通行。”

我的脉搏咚咚地跳了几下,呼吸都有些凝滞了。我看了一眼老田,又环顾了一眼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牢房。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快熄灯了,我还久久凝视着墙角那台陈旧的电视机。endprint

“桥没炸?”很久,我才自语地问。

“没炸。”老田说。

“为什么没炸嘞?”我问自己,又像在问老田。

老田突然从床上站起来,跨过熟睡的马扎朝我扑来,我们两人立即相拥在一起。我禁不住抽泣起来,老田也压抑着声音,嗡嗡地号啕。良久,我们才平抑了情绪。

“你早就知道这个结论?”我问。

“一个月前我配合提供了材料。”

“真的已经恢复正常了?”

“不是恢复正常,而是本身就正常。”

“为什么呢?”

“你是道桥系高材生,还用我来指点?”

“是安全系数的保障?”我揣摩着说。老田点了点头,“多亏了你请那些假学究,他们缺乏实战经验,对安全耐久性控制系数比常规高出五成多。还有,你也相信那是钢筋混凝土偷工减料所致?赵州桥有钢筋吗?”

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问老田:“可是,又为什么要炸掉它呢?”

“这是政治!懂吗?”

“你不要搞得神秘兮兮的嘛!”我有些急了。

“看来你还真是个书呆子。你想想吧,炸掉它,损失的是什么?是钱,钱是谁的?不炸掉它,出问题那是人命关天!要丢官丢命的!这都还不明白?”

老田真是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大师!

“你当初连我都隐瞒?”我有几分责备。

老田说:“正式结论下来之前,我没权利告诉任何人。”

“王副市长呢?”

“二号桥墩的加固和省交通厅的鉴定都是他组织的。”

“那就好!”我问,“所里叫你出去就说这事?”老田点了点头。

我立即站起来,使尽浑身力气,将老田从木板床上拽下来,把他死死地抱住,然后松开。我高兴双臂,肆无忌惮地吼了一声:“那怎么不高兴呢?让我们庆祝吧!”

“还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么?”老田望了一眼头上的天窗,压低声音,感慨地说,“几年的铁窗生涯呀!”

是的。这场变故,对老田,对我,都是刻骨铭心的。

第二天,老田被他那路政大队长儿子田冬瓜接走了。临走时,老田拉着我的手,说:“老梁,你呢,要照顾好身体。把烟戒掉吧!”

我点了点头。

老田走了,我继任了201室室长。苟眼镜让我搬去老田的铺位,我说:“马扎,你体子差,就住老田的位置吧。我就挨着茅厕,习惯了。”

当天晚上,张二黑又带进来一位新的室友。马扎没有再给他下马威,还主动为他铺好被子,让他睡在自己身边。

201室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endprint

猜你喜欢

老田江州马扎
勇攀赤道雪峰
山崎马扎克(中国)有限公司
《咔嚓!老田就爱高丽丽》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归人
特殊准妈妈生产时的守护神
共享马扎,一天丢500多个
开镰
《江州帖》
太极马扎(三)
浅谈古代江州以“樊篱”为城垣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