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神仙”的苦与乐
2014-12-24梁斌
梁斌
之所以给活神仙加上双引号,一是因为咱配不上活神仙的“称号”,二是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仙,更不用说是“活”的了。曾几何时,人们因为羡慕我们的工作,说:“你看,你看,昨天晚上他还在家里呆着呢,今儿早起就到济南啦,真是离地三尺、夜行千里的“活神仙”啊!”
说句实在话,自从1971年我由部队坦克手转行到铁路当“活神仙”18年,直到现在,丝毫没有感受到曾因当过“活神仙”而荣耀过、自豪过,如果说是“活受罪”反倒有点儿贴谱儿。平心而论,的确不是数典忘祖,信口开河,因为我们那个年代当内燃机车司机太辛苦、太遭罪了。
20世纪70年代初,“文革”浩劫进入尾声,国家正处在“百废待举、百业待兴”的困难时期,我们学开内燃机车的时候,我国的内燃事业还刚刚起步,其时因为国家工业基础差,制造水平低,生产工艺更是差强人意,因此我们使用的机车那时只有大连机车厂生产的“东风1型”和青岛四方机车厂生产的“东方红1型”内燃机车。由于机车的质量不过关,跑冒滴漏、故障频出、趴窝救援,成为家常便饭。新换的衣服一趟车回来,往往就变成“油包儿”了。下了车,提着个兜子退勤回家,真成了“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仔细一打听啊,原来是机务段的”。
直到80年代,大连机车厂研制生产出东风4型内燃机车,第一台“样车”的试运任务,就交给了北京内燃机务段。我“有幸”成为这个试车包乘组中之一员。好家伙!乍一看这台名叫“东风40001”的一个大块头还挺唬人的,再细一端详,好嘛,机车两端活像棺材头!此后,这台曾扬言要赶超世界水平的“娘娘架”,可是让我们机车组,包括调度、车站、列车乘务组吃了不少苦头。
由于是第一台,所有的设计制造缺限诸如质量低、噪音大、工艺差及各种故障暴露无余、司空见惯。厂方偏偏不服气,迫切要求:是骡子是马得拉出去遛遛。于是头一趟车就是我和司机长一块“遛”的。因为是第一趟,司机室和机器间挤满了厂方为机车保驾护航的工程师和技术员。可气的是这家伙真是不争气,列车刚过丰台到南信号就“没货”了!把厂方跟车技术人员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忙脚乱的。一看故障短时间排除不了,司机长只好报告调度,请求救援。正当我们等待调度派机车来替换,忽听厂方一位工程师大喊:好啦!开车吧、开车吧!司机长赶紧跟调度赔不是,继续运行。
一年四季就怕过冬天。赶在寒风凛冽、滴水成冰的天气出乘,尽管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棉衣,在司机室里常常被冻得瑟瑟发抖。究其原因就是门窗关闭不严,八下漏风,取暖设备形同虚设造成的。那时铁道部主要精力都集中提高效率,加大马力,多拉快跑上了,很少考虑司机的冷暖死活。即使后来进口外国内燃机车,人家车上装备的空调、冰箱、微波炉等“奢华”物件儿,车一过塘沽海关,立马就给拆掉了。
这台机车在运行过程中,有时发动机垫儿呲了、管裂了、漏油了,通过应急处理,还能维持运行;赶上发动机不调速了,师傅在前边开车,我得拿着大号的活扳手,拉开架势,伴着强噪音,玩儿命地扳着给油杠杆!冷却水跑水,虽然也令人非常头痛,不过有时还有办法能“自救”。有一年冬天,我跟师傅拉当时北京到青岛的139次列车。车过唐官屯,我去机器间检查,发现发动机冷却水跑了,再往前不能走了,因为发动机在无冷却水的情况下继续工作,后果不是爆缸、就是报废,损失可就太大了。于是急忙停了机,一把闸将列车停在区间半道儿上。停下车我们立即跟调度联系:“139次机车水跑没了,走不了了啦!”调度一听这消息就问:“这车怎么又坏了?这前不靠村后不搭店的怎么办呢?”就在等候救援的时候,我又到机器间转了一圈儿,发现水箱水表在眨巴眼儿,心想用不了几桶水车就能走。于是我给师傅出主意,发动列车员和旅客,把路边河沟的冰砸开,用水桶取水往机车顶子上传!师傅说::“高!好主意。”当我来到后边列车旁,只见车窗上满是探出的人脑袋,一见我过来,都争先恐后地向我询问:“怎么搞的?车又坏了?还能走吗?什么时候能开啊?”我不露声色地问:“大家想早点开车、早点回家吗?”旅客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当然想啊!”我说:“那就请几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下来,帮我一起传递几桶河水倒在发动机水箱里,咱车就可以开了。”“行!那没问题。”随着话音,果然从列车上下来几位男旅客,协助我往机车冷却水箱内灌了5桶水,列车很快就开车了。
由于我们那段时间老跑那条线儿、那趟车,列车乘务人员都已摸清我们这台机车的规律和脾气了。所以,在北京站开车前,列车员们一般都会轮番来到机车旁“看望”我们。一看又是那台爱耍脾气的大块头,就问我们:“师傅,今天这家伙不会又闹别扭撂挑子吧?”我只能陪着笑脸回答:“那谁知道?但愿今天老天爷保佑咱们吧。”列车员苦笑着离开了,边走还边嘟囔:“完了,又是那台破车,下班又没点儿了……”
往事如烟。回顾在我接近20年的机车乘务生涯中,给我印象最深、甚至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却不是跑车,而是修车。因为机车在运行过程中,要根据走行公里数分中检、轮修、大轮、架修和厂修几个修程。说句实在话,我宁肯熬通宵、连轴转跑车,也不愿意修车。原因是修车太辛苦、太受罪,那哪是修车呀,纯粹是修人。难怪有一年新招的一批学员,在 实习时一看进修程的师傅们从地沟车心里钻进钻出,用棉丝、破布一把一把地擦拭着走行部件上的油泥和灰尘,直到擦得检查人员来用白手套蹭不见黑渍为止。车是擦干净了,可等到师傅们从车底下爬出来,一个个灰头土脸全是油污黑泥,最后只剩牙齿和眼球是白的了。学员们被惊呆了,“这哪是人干的活儿啊!”坚决要求改职。其实“孩子们”所看到的这一幕还只是“小儿科”、“毛毛雨”,比这更遭罪的是三九和三伏天进修程。需进修程的车几乎全是从运输线上临时扣下来的机车,三伏天机器间里的温度少说也有六七十度,可弟兄们哪有工夫管它多高的温度,全得争先恐后、挥汗如雨地把机车组分包的“自留地”擦拭干净。否则检查员来验收,擦得不合格就要扣分,扣分等于扣奖金。修车要是赶上天寒地冻、北风呼号的寒流天儿那就更惨了!开始还可以用棉丝蘸柴油擦车,柴油一般不会结冰,可后来上边不让用柴油了,说一是浪费资源,二是擦拭的效果不好,改用水擦。用自来水太凉,我们就上锅炉房接点热水中和一下,再沏上洗衣粉或火碱,由每班司机负责传递热水棉丝,副司机钻进车心擦洗走行部。由于风大天冷,热水很快进入冰点,工作服因为弄湿了,也结成了一层“铠甲”,手被冻得像红萝卜,风一吹针扎般地疼痛……
2011年7月1日,举世瞩目的中国第一列高铁将正式投入运营。为了扩大宣传,提高中国高铁的知名度和影响力,由中宣部新闻局、中国作家协会、中华记者协会、北京市委宣传部、铁道部政治部宣传部几个部门联合,决定于6月29日从北京站开出一列高铁试运专列,让在京的各大新闻媒体和协会的记者、作家,乘坐高铁,亲身体验一下乘坐中国高铁的感受。我也有幸应作协通知参加了这次活动。
可能是出于职业的原因和习惯,我对车厢里的豪华设备、坐椅的新颖舒适,并不感兴趣,心里只想能快一点看看现代化高铁的司机室里是个什么模样儿。于是我顺着车厢往前走,一直走到“旅客止步”的牌子前。等了一会儿,看到有人开门从司机室里走出来,我急忙凑上去快速地扫视了一眼操纵台,心里立刻惊呼:哇,真棒!看一眼哪过瘾呢,不行,我得想办法进去,不能白来一趟。我刚一回头,忽然发现机务段党委的王书记正在旁边座席上坐着呢。甭问,他肯定是领导来添乘的。我说:“王书记,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略为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可以吧,不过进去不许说话,不能动手。”我说:“这我这个老司机还不懂?”他笑着点点头,然后打开门。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司机室,再一看操纵台,嚯!那么多五光十色的仪表、开关、按钮,真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睛不够使的了!看这位值乘的司机,嘿,真是精神抖擞、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再打量他身上的穿戴打扮,其实都是原来老段长所“反对”的:西服、革履、白衬衣、红领带,还有大檐帽。此时我瞄了一眼速度表:357公里!可机车依然如此平稳舒适,丝毫没有眩晕的感觉。哪像我们那时候,老是时速五六十公里地嘎悠,一上百公里,车就像喝高了酒的醉汉,东倒西歪、摇头晃脑的。
如愿以偿了,见好就收吧,于是我轻手轻脚地退出司机室,来到王书记的对面坐下。王书记问我:“怎么样啊?”我鼻子酸酸地,说“好。”他一见我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忙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想起什么了?”我擦了擦眼泪,说:“好,好,太好了!真不是责怪我生不逢时,也不属于‘羡慕嫉妒恨,而是咱们国家、铁路发展太快了……我这是点赞!您问我想起什么了,我确实是触景生情,回想起我当年跑车的滋味儿来了。怎么比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王书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您应当高兴才对啊。”我说:“对,我流泪不光是心酸、难过,同时更高兴、更欣慰,就算是‘酸喜交夹、‘多味杂陈吧。”王书记使劲地点了点头。我又特意问了王书记:“高铁现在还用司机自己修车、擦车吗?”王书记笑答:“早不用啦!”……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来,国民经济的建设、发展和取得的伟大成就,有目共睹,有口皆碑,世人瞩目。在有生之年,我不该悲观,不能服老,不甘落寞,要打起精神,珍爱生命,好好活着,力争与共和国一起,共度百年华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