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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南印象

2014-12-24张陕峰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10期
关键词:陕南

张陕峰

我顺着湿漉漉的钢轨、踩着油木枕和碎石砟行走,是对陕南最初的印象。一切都是潮湿的,大山的雾霭、水田的白烟、空气的湿气,渐渐沉淀成我记忆中关于陕南的独有的情愫。

铁路两边也有农舍,不像平原上人家的齐齐匝匝、村落群居。只是,一块水塘、几尾肥鸭,满眼的荷叶碧绿和花团芬芳,有几间黛青色的房屋,白的是墙、灰的是瓦,似乎是土地上生长出来一般,和稻田、沟渠、草木乃至遥远的山色融合在一起。也有山坳坳或山梁梁上的人家,总是卧着一只土狗,呲牙咧嘴、旺旺叫唤,鸡也不受打扰,迈着碎步,在房前屋后的草丛柴堆中闲走或找食儿。房前摆着各种农具,叫上名和叫不上名的皆是土灰色,是手掌和身体千百次摩挲后的光溜溜的,在雨天泛着柔和而深沉的光芒,似乎是农人裸露的脊梁的颜色。

我沿着平行的钢轨和咯脚的道砟行走,眼前是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的山丘,都是林木青翠、野草鲜亮,浓墨绿意的,一味发散着油光。铁路之下有一条清亮亮的小河,顺着白光光的石头,在山脚下拐一个弯,由一个村落流向另一个小镇。倘若一场大雨,河水一夜之间暴涨起来,浑浊黄色、声音咆哮,裹挟着木头、柴草甚至鸟兽的尸体,呼啦啦占满了整个山谷,几乎要盖过山头和铁道一样。

说起来,我骨子里也含有陕南的基因。我的外婆就是从山阳的大山深处走出来的,以至于多年之后,母亲探亲归来,非常感慨,不知道那里的人盖房子,砖头瓦块、沙石木头怎么运上山的?也不知道那么陡怎么样耕作能收几斗啊?巴掌大的一扇天,地无三分平,到底没有我们平原平整,就是去当县长老爷,也没有咱这舒坦啊!少年的我,当时很不以为然,咱们这平坦坦的一块地,一眼望不到边边,有什么意思啊,大山峰峦叠嶂九曲十八弯水声潺潺响,那不是画中世界吗?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样的生命感悟还在痛苦的淬火。然而,对于陕南,我多了一份亲情和热络,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过了秦岭,风景一幕一幕,突然出现的一挂瀑布或一汪水泉,山背后的白墙灰瓦和老树新花,总能让浮躁如尘的心静下来、慢下来、沉下来。

那时,我不过二十出头,人生的第一步是从陕南迈开的。

我从关中出发,经过那条略显古老的宝成铁路,从阳平关一路向东、横贯陕南,钻山洞、过桥梁,和汉江一次又一次的亲密接触,在勉县、城固、洋县、西乡、石泉的小城里转悠,在晏家坝、王家坎、白龙塘、涧池铺、梅子铺等潮湿的小站停留,直到到达了安康。不知穿越了多少的城镇和村寨,也不知道惊动多少走兽与虫鸣?一过秦岭,尘土飞扬、灰暗蒙蒙的故乡远去了,土腥味淡了、散了、没了。大山的另一边,总是沾染了太多的水气和潮湿,步调轻慢一些,动作和缓一点,言语温柔几许啊。去陕南,似乎是回归内心深处的一个所在,或者远古的先人就从这片土地出发,最终落脚在关中平原,汉民族的名号不就是来自那山那水吗?

整个青年时代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总也绕不开陕南这块地方。我在小河沟里摸过螃蟹,夜半时拿着手电筒在稻田里明晃晃地诱扑黄鳝,到底掌勺的同学厨艺不济,一把盐失了水准,把我们咸得一碗汤兑了两碗水也无福消受。那是在阳平关的代家坝。我在勉县一中的门前驻足,路边的水杉高耸入云天、绿荫遮满地,诸葛丞相的祠堂总是那么烟雾袅袅、神秘莫测。我在凌晨四点匆匆下了火车,还是小雨,还是冰凉凉地下个不停,湿了行李,冷了心情。我从三列火车底下摸黑爬过,稀里糊涂闯进了单位所在的招待所,敲开了门就算入了伙。那是西乡的火车站。我在五里铺的车站也住过一年半载,没日没夜的火车轰隆隆、地面和床板来回摇晃,让人生厌直至适应,最初离开后的几个夜晚却是失眠到天亮。我在汉江河的南岸,在阳光的金色和水面的粼粼的融为一体的午后时光,在麻将稀里哗啦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中,在挖耳朵的轻手轻声慢条斯理的动作中,几乎醉在了大江东去的杨柳岸上,那一年,我在安康。

去陕南多少趟,早已记不清楚了。

后来,我在修建西康铁路时做技术员。2001年的冬天,一个雪夜的凌晨,我从秦岭北麓的青岔站出发,去秦岭南边的营盘站抢险。我坐着简易电瓶车,被风雪裹挟着,小爬虫一样的,哐当哐当进入了18公里长的隧道。那么悠长的洞子,只有小爬虫两道昏黄的光束,走得愈加深入,也就愈加温暖、气味也中和。小爬虫和钢轨的摩擦声在巨大的空洞中放大嘈杂到极致。线路尚未通车,更显得空旷而宏大,干干净净的道砟在车顶的映照下幻化成影影绰绰、斑斑驳驳。这是在大山的腹中,头顶几百米乃至上千米的山谷峰峦,那该是极寒冰冻、积雪不化、草木肃穆的景象吗?就这样慢悠悠、晃荡荡一路走下去,只有一条道、两根钢轨,直到远远的一朵幽蓝幽蓝的光亮闪动,渐渐地近了,洞口也大了,亮光也强了。终于出了隧道,山头还是一个接着一个,却是那么亲切随和,没有雪、也没有风,偶尔从身边滑过的山中人家的灯,让悬在半空的心落到了身上。

我去探望工作中的弟兄们,守着两条钢轨的爷们,生活枯燥、工作乏味,可他们坚持着、努力着,也大碗喝酒,甚至有人勾搭上小镇上最漂亮的姑娘,闹出许多难舍难分的故事来。

西安至汉中的高速公路通车后,也曾坐长途汽车,也自个驾车前往,一路弯道层出不穷,依着山势、顺着河道,穿越一个个或长或短的隧道,有突然出现的一脉清泉,亮闪闪挂在眼前,有屋檐下风干的包谷、红透了的柿子,惹人喜欢,但弯急坡陡、步步惊心,让人难以放松。三十岁来临之前,我专程去汉中拜会一位诗人拟或是作家。他清瘦摸样、披肩散发,有点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的感觉。那晚吃的是火锅,说的是闲话,这人清淡却也热乎。

穿越秦岭的另一条高速,也和铁路一样的十八公里的长隧道。我去柞水溶洞和凤凰古镇游玩。很多事情都淡忘了,却对溶洞中坐化的两名道人保留一种莫名崇敬,是什么样的机遇和信仰让他们能够独守阴森洞穴?到底是遁世隐居还是悟彻大道呢?凤凰古镇的徽派建筑,和更遥远的江南发生了某种灵魂深处的维系,四水归堂的院落和关中的半边盖厦房小院,也有某种神交与合拍吗?

陕南距周秦汉唐的帝国中心长安如此之近,不过三五百里,却是翻山越岭、道阻且长,没有了王朝煌煌不可一世的喧嚣、富贵和骄奢,也没有帝国崩塌后的刀光、涂炭和铁血。

陕南人保留着一种古朴与美德,从古到今,生活不过如此,生活本该如此,似乎山河平川,也都自得其乐,那分子从容不迫与自甘寂寞,好似夏夜里摇着大蒲扇的村翁老者,又像跋山涉水攀爬悬崖的采药少年。

在陕南,最常见的一种美丽的优雅的鸟,是白鹭。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情形难得一见。我曾经在牧马河畔的浅滩见过一只白鹭,周身雪白、独自觅食,站在水中央、或闲走移步,都是羽化仙子的气象。那段时间,我独自站在西乡县城的石拱桥上,身边来来往往的乡民和城里人,也有牛肉干、干花菇的唱歌一样的叫卖声。我一连几天静静地守着牧马河,一连几天看着那只白鹭。他(她)从来都是自顾自地在浅水或滩地,驻足、眺望,拍打翅膀、低头噙水,也会扑棱棱飞上晴天,盘旋或滑翔,绕过矮矮的山头,掠过透明的河水,又回到那块似乎最熟悉的地方。有人说,他(她)的伴侣死去了,从此就独自一人长久地留在这里。更多的白鹭,在水塘里、稻田间、山林中,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常常能遇见的。一色的雪白、一样的纤长、一般的优雅,一如往常的自在,和那些灰的屋顶、绿的田野、镜子样的水面,和脚步悠闲、神情散淡的陕南人融合在一起。

最金贵的,当属在陕南保留神奇种群的朱鹮鸟,不同季节的白的、灰的、粉的朱鹮,都是见过的。为什么朱鹮在茫茫的西伯利亚、停止战火的板门店,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的北海道没了踪影,偏偏在秦岭南麓的山林留下了一支,并最终摆脱了灭绝的危机呢?我在洋县的保护站里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朱鹮,操着当地口音的游客居多,都是啧啧称奇,心里也泛着别样的幸福和自豪吧。“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清泉不饮”,在这这封闭的大山怀抱,在水草丰美的汉中盆地,能够最终得以栖息,这不也是陕南人的生活写照与精神归宿吗?

于我而言,虽然没有细细打量、细细思量这片土地,都有一鳞半爪的模糊印象,但我依然想用粗陋的文字来书写。

儿时,我看见了山,总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长大后,我工作的第一站就是陕南。我像那只不安分的猴,自己也不清楚,最后的一根苞米还留在怀里了吗?只是,脚下沾着的陕南的泥土和尘埃总是轻易掠不掉,眼中点染的雾气和风烟也难吹散,有时会莫名回想起陕南的那些人那些事,挂在灶房屋梁上染了烟火色的老腊肉,炉膛里噼里啪啦响动着的木炭的火苗,拟或是山沟里一声清亮亮、脆声声的山歌子,还有黛青色的水牛背上安了家的小鸟儿——

陕南的印象是细碎的片面的凌乱的难以言明的只字片语的,陕南的印象更是顽固的深刻的厚重的某种触及到心灵深处的。没有在一户地道的陕南人家住过的,没有吆喝着水牛或是下地插秧收稻,总是一个个工棚,租住的临时的空房,又换了一个个房间的宾馆,最亲近的是在一个老乡家,他们在后屋,我们在前面,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大屋子里,各是个各的伙房灶具,说到底生活和习俗没能黏糊在一起。那家有两个男孩,经常和我们这些工人们耍在一起,也学我们的普通话连同荤素难分的言辞。那家的大儿子叫“婷”,我就说你为什么要写一个女字的偏旁呢?叫“亭”是何等的干净利索。我甚至正儿八经地向他的父母建议,得到的只是几声叮叮当当的笑声。那孩子到了今日,也该是半大小伙了,不知是走出大山去城市求学,还是出门打工去了他乡,还是守着铁路守着安康乃至娶了媳妇生了娃娃呢?我们在他家的天台上打扑克、点烟、碰酒,发着牢骚、说着段子、咒骂着天气和领导,又像水牛一样,在风雨吹打的初春拾掇工具头也不回地奔向下一个工地,最终收拾了铁架床、木箱子连同衣服行囊坐上汽车转了火车一溜烟走了。临走前,我回头端详屋子,空空如也,几张旧报纸翻腾着身形,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莫名其妙的沙哑,墙壁所发出的回声也是如此。

也有那么几个陕南人让人常常挂念,有的没了联系,不知身在何处,却还是小心眼地念叨和怀念。那个长得和油条一样的被嘲笑孩子不是亲生的城固老哥,总是嘿嘿一笑,懒得理会。他购置了一大堆社会学的书籍,收听着所谓的反动的外国的敌台广播,淘汰的收音机装了一箩筐,问哪里的新闻,问事件背后的来龙去脉,他一张嘴,总是干脆的掷地有声,令人目瞪口呆。他一年又一年混搭着,活得富足,却也窝囊。有一个永远衣衫单薄乃至被褥如同纸片一样的少年,如今也该人到中年了,赚的钱从来一分也舍不得花,据说供养着一个不是妹妹却是妹妹的高中生,直到人家考上了大学,真的成了他不是妹妹的妹妹。他还是那样的活法,据说如今在西安做生意,如此偌大的城市,早没了音讯。还有一个讲话结巴说是自小跟着磕磕绊绊的表哥玩耍落下的毛病,比我年长些,有一双儿女。和中国的无数个家庭一样,女人在养儿子女儿,还养了娃娃鱼,男人在外面干活赚钱,也有兄弟妯娌婆婆媳妇的纠缠,更有东家借钱西家还账的一地鸡毛,城市的扩张从来也不停息,已经蔓延到他的家门口。

多年之后,我到了伙计的家里。房前屋后皆是桔子、樱桃、枇杷之类的树木,拴了两只恶狠狠的土狗,叫声洪亮、动作欢实,腾起一片细土,让人却了脚步。当天吃的是新粜的香米,还有土鸡蛋、腊肉,没有上过化肥和农药的青菜,院子里刚刚还咯咯叫的公鸡,谁想响午就热腾腾上了桌,这是我和陕南最深刻的联系吧。当年,我认了门干亲,孩子永远是地地道道的陕南娃娃,如今早早爬在电脑前戴上了厚实的玻璃片片。

最近一次去陕南,是参与一场婚礼,作为娘家人的客人,先是结结实实吃了三天的家常陕南菜,最值得称道的当属早间的菜豆腐,要加上香椿做的小菜,还有中午的熬肉,皆是用快要失传的大黑铁锅熬制出来的,烧的是红红的木炭火,用的是气势足的鼓风,竖起一根白烟黑烟一起冒的烟囱,好大的场面啊。三天时间,发烟递水、男人们聚在一起聊天扯闲;女人们看嫁妆,红包鼓囊、一起欢喜。打牌的打牌,自然少不了赌起钱来,喝酒的喝酒,女主人拿出自酿的葡萄酒和黄酒,抽烟的抽烟,和新娘的父亲拍着肩膀握着手掌,一阵阵风一样的笑声,盘旋在院落。院子里人来人往,一拨人开席,一拨人散场,煞是热闹啊。到了正式的婚礼宴席,反倒没了陕南的特色。只记得折磨新郎官那边的公公婆婆,少不了几多成心设计的啼笑皆非的游戏和节目来,只看见亲戚朋友们一个个前俯后仰、捂着肚皮、揉着胸口、含着泪水的笑开了。

我看着这一切,倒像不是来参加婚礼的,而是观看一幕宏大的活色生香的陕南大戏。我笑了,这才感到自己是个外乡人,于陕南纵然再多的情愫与热络,也只平添了几分印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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