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高歌猛进
2014-12-24沈志华韩钢
沈志华+韩钢
一
“大跃进”:1958?还是1956或1955?
韩钢:我们通常一讲“大跃进”就是1958年,其实不是,大跃进真正的开始是1956年,或者是1955年。为什么这么说?我个人的看法是,因为1955年中国所设计的社会主义改造,在一个非常急促的时间里面,在中共看来是成功了。这点毛泽东根本没有想到。毛泽东有两件事情没有想到,他自己也说过,第一件是1949年的政权更替这么快他没有想到,第二件就是中国的社会主义改造,我们用今天的话说叫产权制度的变革,他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完成了。
这是他自己在1956年的1月15日,在北京召开的“庆祝北京市进入社会主义胜利大会”上说的。他说他没有想到这样两件事,尤其是后一件,可以这么急促地实现。这对于毛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呢?就是对他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刺激。
他认为像产权制度变革,当然他说的是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这样的事情竟然都能够在三年完成,那么中国的工业化,中国的教育、经济、文化,应该都没有问题,完全可以以更快的速度完成。
所以,1955年毛的一个意图就是反右倾。什么叫反右倾?就是说各级官员都不要说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障碍,必须打破保守,后来叫做破除迷信。
实际上在1955年、1956年的中共党内,可以说毛泽东的这样一个设计是一种氛围,而且毛也以为他能够发动。但是我想大家有的可能也了解,或者有的不太了解,就是1956年,毛泽东的这样一次“大跃进”被另外一些中共的领导人成功地狙击了,狙击的人就是周恩来、刘少奇等。
沈志华:借助苏联专家
韩钢:对。毛说他憋了两年的气,为什么憋了两年?就是因为1956年要搞“大跃进”,而且“大跃进”已经起来了,不信你去看1956年中国经济的计划制定、增长速度,虽然不如1958年,但是那样一个架式、那样一个套路都已经存在了。因为被狙击了,所以八大就改变了原来的主题,就不是反右倾了。
回到刚刚沈老师提的苏联专家。沈老师我们都知道,他是研究中苏关系,中朝关系以及整个冷战国际关系的一个著名的大将,而这本书(《处在十字路口的中国》)恰好写的不是冷战国际问题,而是讲的内政问题。但是这样一位研究国际关系史的人来研究内政问题,我们马上会发现跟过去传统意义上研究内政问题的人,比方说像我这样的人,大不一样。他的视野不同,他有一个国际视野,所以才能成为大将。
我们可以看他在叙述这样一个“大跃进”的发动和酝酿的过程当中,不是简单限于一个本国的视野,或者是本党的视野,而是将其放在一个世界范围内来考量。这里面有很多非常复杂的关系,所以我们应该好好读读这本书,可能我们对于大跃进的理解会有跟以前很不一样的一些感受和认知。
二
沈志华:韩钢刚才的这个点题,我觉得点得非常到位,为什么我起了这么一个书名——《处在十字路口的中国》?就是因为前面有这么一个转变,我们从党内的分歧或者党内的讨论来看,有这么一个选择的机会,就是刚才他讲的,1956年制定第二个五年计划的时候,毛泽东就想把1955年的“冒进”继续往前推进。
他说“冒进”这个词不好听,后来不知是谁发明了“跃进”,他说“跃进”好,就用了“跃进”这个词。但是后来周恩来带头反对。那个时候党内还有比较民主的气氛,再加上刘少奇的支持,特别是苏联专家对“二五”计划的意见,他们也否定那个比较冒进的计划,比较支持周恩来他们搞的计划,就是比较稳步发展的计划。所以到6月20日的时候,《人民日报》社论出来,就是既反右倾保守,又要反急躁冒进。到了9月就开“八大”一开,风向就转了。这是党内的线索。
只能学习苏联
还有一条线索,就是国际的线索。正好苏共开“二十大”,苏共“二十大”对中共的刺激和影响也非常大,共产党夺取政权以后,从本质上讲,因为它不是在城市里边发展、在政坛上活跃的政党,原来在农村,然后闹革命,通过武装斗争推翻了一个王朝,再重新建一个政权,所以对这个国家的管理与经营,没有太多经验。而且又不像历史上那种推翻一个王朝然后建立一个新的王朝的情况,像刘邦,朱元璋、李自成,他们可能没有这个困境,因为他们可以继承原来那个王朝的典制,可以直接拿过来用。
但是无产阶级革命不一样,它要砸碎旧的国家机器。恩格斯、列宁早就讲了,你不能继承那个旧的国家,必须砸碎它。但旧的砸碎了,新的不知道在哪,怎么办?学习苏联。这就是毛泽东为什么1949年就宣布向苏联一边倒的主要原因。
后来,我记得是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毛有个讲话,说那时怎么搞社会主义,我们横竖是不知道,只能学苏联,这就是共产党掌权以后的困境。既然学苏联,自然就是以苏联为榜样了,所以那个时候苏联的变化对中共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苏联“二十大”有一个很大的变化,这也涉及苏联解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苏联共产党统治那么多年,怎么一夜之间就垮台了?人们找了很多原因,说什么戈尔巴乔夫叛变了,什么叶利钦怎么着了,但其实这都不是根本的问题。
如果紧急状态委员会这帮人性格坚定一点,可能他们就成功了,苏联就是另外一个样子;或者那天叶利钦没站在坦克上号召市民起来,那这个历史可能又是一个样子……但是所有这些都是偶然性的因素,就是它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
包括戈尔巴乔夫的选择。如果戈尔巴乔夫没去休假呢,历史可能又不一样了。这些从历史研究角度,都是偶然性的因素,不是主要的。历史的趋势,或者叫必然性,就是说它是朝着一个方向发展的,所以要真正找到苏联解体的原因,就要找那个必然性的原因,不是找那个偶然性的原因。偶然性的原因满大街都是,不计其数。
必然性的原因在哪?必然性的原因就在于这个制度没有随着历史的发展来不断地调整。我们跟资本主义制度做一个比较,就非常清楚。你想,从恩格斯那会儿开始,然后到列宁,那都一百多年前了,你知道当时做了个什么判断?就是说,资本主义已经病入膏肓了,帝国主义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前夜”。endprint
但帝国主义一直活到现在,这“前夜”老过不去,为什么?你得找原因。你说恩格斯比谁傻,列宁比谁傻?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当中的精英,绝对的社会精英,可他们为什么做出了这样一种错误判断呢?很简单,就是他们都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不能自我调节,它遇到了一个不可克服的矛盾。
这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私人占有制和生产社会化之间的矛盾。而对于这个矛盾,他们认为资本主义制度自身不能调节,不能克服,因为资本家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利润。从一般的人性上讲是这样,谁没事闲得把自己兜里的钱给别人,虽然也有做慈善的,但整体上资产阶级不可能让出来。
但实际上,这一百年来,资本主义制度仍在稳定地发展,为什么?因为它不断调整,不断变化,以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和人类文明的发展。你反过来再看,苏联建立的制度就没变,一直不变——不但没有调整,没有改变,更不要说改革,反而越来越僵化,最后就走到了尽头,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当戈尔巴乔夫想要改变的时候,为时已晚,哪都动不了了,其实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苏共“二十大”在这个过程当中起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就是战后苏联想改,想变。你看从斯大林死了以后,就开始变化。其实这是一个集体的意识,就是要改变斯大林的做法,逐步地改变苏联的经济体制、政治体制,所以才提出批判斯大林。为什么要批判斯大林?苏联人也知道,斯大林本来都被捧成一个神了,他活着的时候是全国人民、全党、全世界无产阶级敬仰的这么一个领袖,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罪犯?
其实目的很简单,就是他们要改变斯大林的一些制度,改变斯大林的一些做法。但有这么一个领袖光环照着,你要他们怎么动?
这就是苏共“二十大”。就像毛泽东说的,批判斯大林,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揭了盖子,捅了篓子。对于这个,毛看得是很清楚的。而苏联这个变化对当时的中共有很大的影响。为什么他们能够起来对毛主席当时的一些做法提出不同的意见?这是有国际背景的。其实在三四月份的时候,李富春到苏联开会,就已经把苏联的意见不断地传回来了,所以大家心里都有底,老大哥就是这么做的。
还有,“八大”不提毛泽东思想也是这样。当然,之所以不提毛泽东思想,主要还是因为斯大林批铁托,这事是1948年发生的,所以1948年毛泽东就说,以后谁也别提毛泽东思想了,因为斯大林正在批铁托,你这边竖一个毛泽东思想,你不找事嘛。
本来斯大林死了,这个禁锢是没了,但问题是,斯大林死了后苏联又开始反个人崇拜,所以这个时机还是不合适,所以一直到“八大”,就再也没有提毛泽东思想。
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型
中共作为一个革命党的任务,实际上在1956年初就完成了。革命党推翻了一个政权,建立一个新政权以后,就对前朝遗老遗少进行改造,可以说这个任务基本完成了——地主没了,资本家也都改造过来了,国民党的散兵游勇也都收拾了,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也在镇反肃反运动中给消灭了。(韩钢:知识分子也成了工人阶级的一部分。)
知识分子也改造完了。那会儿批《武训传》,批《红楼梦》,批胡适,再加上按照苏联的模式进行院系改造,这样就把英美对知识界的影响全部打消了,然后引进苏联的,从文化到经济。因为在共产主义理论当中,阶级是看经济地位的,你有资本所以你叫资本家,因为他无产,所以他叫无产阶级。现在没区别了,资本家没了,都是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也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还哪来的阶级——富农也没了,地主也没了,土地国有化,农民都进了合作社。
所以,革命党的任务就是结束了,从逻辑上讲应该转入执政党时期,解决怎么来治理这个国家的问题。“八大”设计的其实就是这样,要搞经济建设。所以“八大”提出的一个主要矛盾是什么呢?是先进和落后的矛盾,是先进的生产关系和落后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这就是“八大”提出的一个纲领,一个口号。阶级斗争没了,不是人和人斗了,是该跟天斗了,跟地斗了。
1956年,中国气氛一片大好
围绕这样一项中心任务,就需要调动全国人民的积极性,包括工人、农民、知识分子,还有各方面力量,再加上从苏联那边又传来关于党内民主以及批判个人崇拜等消息,所以毛泽东的动静比苏联人还大。
从1956年到1957年上半年,毛开始推行“百花齐放”,而且毛还喊过两个万岁的口号,就是“共产党万岁”和“民主党万岁”。什么意思?就是共产党和民主党共存,百花齐放,就是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那个时候,他非常有信心,当时苏联人不理解,包括赫鲁晓夫,就说“这样哪行,哪能什么意见都往外说”。
毛泽东还有一段关于香花和毒草的讲话。
韩钢:4月28日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他说春天来了,一百种花都让它开放。
沈志华:还说毒草也不怕,也让它长,毒草不长出来怎么除?毒草只有长出来,我们才能除掉它。赫鲁晓夫就不能理解,说你们那儿怎么毒草也让长,我们这里铲还来不及呢?
所以,当时确实有那么一种氛围,让人感到非常轻松,非常新鲜,非常鼓舞,要大干一场,改变中国落后的面貌。这就是1956年国际国内的一个氛围。
但一年以后,突然什么都变了。为什么?反右运动一搞,那是万马齐喑,谁都不敢讲话,所以人都夹起尾巴,包括中央领导,之后就完全是党内一言堂。
所以,我们回头去看苏共“二十大”和中共“八大”,无论口号还是方针政策,基本是一致的,包括和平共处的外交方针,也是一致的,但为什么1957年以后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看了国内的一些学者的研究,也不满意,觉得没解决我的问题,所以后来我就开始查档案。
我是从看原始档案开始,看各省党委的会议记录,中共中央发的所有的电报、电话记录,慢慢去找这个原因。找来找去,我发现这个事还得追到国外去,为什么?因为它是波匈事件以后发生的变化。这样你就得研究波匈事件,然后又开始找波兰、匈牙利的档案,得先把波匈事件搞清楚。endprint
搞清楚以后,我才知道,波匈事件是中国帮着处理的,具体是刘少奇跟邓小平去的。刘少奇跟邓小平回来以后,八届二中全会开始发生变化。从八届二中全会一直到1957年上半年(毛泽东发表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这一段,其实也就是不到半年的时间。
波匈事件对中国共产党有两个特别大的影响。第一影响就是把毛泽东的影响带进了欧洲。原来中国共产党不管欧洲的事,1949年斯大林跟刘少奇早就说好了,中共管亚洲的事,苏共管欧洲的事,两家都管好了,世界革命就差不多了。
中共把亚洲的事管得不错,越南支持胡志明,支持朝鲜,并出兵跟美国人打仗。谁敢?中共敢,毛泽东敢,而且还没打败,至少把美国人给打得稀里哗啦。
但是苏共就不行了,欧洲的事自己处理好。你看赫鲁晓夫,完全没有什么国际斗争经验,什么行政管理他也没做过,但他有小聪明,先扳倒了贝利亚,再扳倒了马林科夫,最后掌权。但是面对东欧发生这一系列的事情,他手足无措,所以才请中国共产党出山。毛泽东就派了刘少奇、邓小平去,把什么都处理完了。
他们回来以后,中共有一个看法,就是过去对形势的判断可能有问题,原来认为这个政权已经稳定了,没问题了,革命阶段就结束了,新的政权已经在牢固的基础上建起来了,但现在突然发现不对了。这就是第二个影响。
波兰事件不是这样吗?上街的都是工人。匈牙利事件也是这样,拿起武器上街跟苏军作战的都是市民、工人、知识分子,都是劳动人民。所以我们突然意识到,这个事情还没有结束,巩固政权的斗争还要继续,所以,毛提出要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毛的眼光是很敏锐的,刘少奇当时也写过类似的一篇。
韩钢:还比毛稍早一点,是在1951年。
沈志华:当时人民内部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这已经在党内高层达成了共识。大家都认为,如果处理不好执政党和人民群众这对矛盾的话,会影响到政权的巩固。问题提出来了,怎么解决?如果你看十一届二中全会的记录,你就会知道,党内开始有点分歧了。
刘少奇、周恩来、陈云、朱德等认为主要发生在执政党的执政方针有问题,制度不一定有问题,比如,合作化是不是搞得过急过快,范围过大?工人之所以不满,是嫌工资低,因为公司合营以后,原来资本家经营挺好,利润高,发的工资多,现在一换,你没经验,当然生意就做得不好,工资就低,所以工人不满。如何处理这些问题呢?可以涨工资,允许私人办学校,允许工厂自己盖房子等等。当时说了好多问题,就是一个意思,调整党的方针政策,以此来消除执政党和人民群众之间的矛盾。
三
一贯思路:整风
沈志华:但是毛泽东不是这么想的。毛泽东认为,主要是共产党这个队伍的思想有问题,工作作风有问题。一是因为进了城,掌了权,就骄傲起来了,看不起人民群众了,就要多吃多占,搞特殊化了;而是当了官以后,开始滋长官僚主义,搞宗派主义,事情就咱们几个人商量,把其他人排除在外。
所以毛提出要“整风”。毛的这个想法其实是一贯的。你想想,为什么在西柏坡的时候,还没进北京城,他就提出要防止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进攻?为什么让全党读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郭沫若写那个文章什么意思呢?就是讲为什么农民起义成功了,得到了天下,但却很快就被人赶出了紫禁城。因为农民军进城以后就腐化了,还有刘宗敏也去找陈圆圆了,这就得罪了吴三桂,本来吴三桂跟陈圆圆好,结果你把人给霸占过来,能成吗?所以农民军就被腐蚀、腐化了,没有了战斗,最后被人打倒了。
这个教训,毛泽东的印象是非常深的。毛是中国五百年才能出一个的那种王者,他带着队伍夺取了政权,而且党要永葆青春,靠什么呢?就要靠这支队伍清廉,永远保持朝气,永远有战斗力……他有一系列的设计,比如,他反对工资制,反对军衔制,他就希望都是公有制、配给制,这样人就没有欲望了,人就清廉了。你一弄工资,大家就都想多挣,你一弄军衔,大家都想多挣。我记得“文革”的时候,看到他的一个讲话,他就很烦那些为了一个将军就痛哭流涕的人,认为没出息,很看不起。所以他提出整风,就是要整思想,思想上想明白了,这个党就没问题了,但没想到他这么一弄,引起了党内很多人的反感,自觉不自觉地,上上下下都有抵触情绪。
从“整风”到“反右”
我查档案,从黑龙江、吉林,辽宁、陕西一直查看到云南,各省反应都不积极,暗中抵触。中央也不积极,刘少奇他们也没出来说话,所以毛泽东就很不愉快,就要借助民主党派和知识分子来帮助共产党整风。所以,整风的口号提出来以后,变成了“开门整风”。
所谓“开门整风”,就是请知识分子、民主党派给共产党提意见。既然让你们自己提你们不提,我就请别人来给咱提意见,非得要把共产党这种官僚主义以及主观主义等好好整一整不可,所以时间也提前了,到了1957年,他从南方回来以后,就召集开会,连下指示。
但搞起来以后,又为什么从“整风”转为“反右”了呢?
本来毛泽东对“整风”很有信心,虽然当时很多人表示担心,包括苏联人,说你不能这么整,容易引火烧身。但毛泽东说,中国不是匈牙利,中国出不了匈牙利事件,匈牙利是因为阶级斗争没搞好,所以一有个风吹草动,阶级敌人就都出来了。中国没这问题。
没想到后来就真出事了。当时,1957年的5月初,其实还没有那么复杂,但是毛很敏锐地闻到了这个味道,或者说有两个危险倾向。就是当把民主党派、知识分子给动员起来后,结果他们就真提意见了。他们提了什么问题呢?第一,怀疑共产党的领导;第二,怀疑社会主义道路。或者说,一是怀疑领导能力,二是怀疑走的路不对。你说这不都是要命吗?所以毛泽东开始谨慎了,这是到了5月份的中旬,具体的事我就不讲了,大家可以慢慢看这书。
整风失控:学运、工人罢工、农民退社
刚才说是到了五月中旬,那么五月中下旬就开始发生了其他的事件——519学生运动,北大大字报上墙,大学生上街,影响到天津、南京、上海……学生运动一下就烧遍了全国几个大城市。endprint
而且也是在5月,又发生了工人罢工——当然,工人罢工其实跟整风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时间凑在一起了。特别是上海,我到上海查了上海市档案,这方面的情况非常严重,主要是因为工资低,公司合营干部不懂业务,并且因为是在整风的阶段发生的事,所以就失控了。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对执政党的管理来讲,这是失招。
再一个,农民也出事了。农民出事主要是因为合作化搞得过急过快,特别是二茬三茬搞土改的,就是像福建、湖南这些后解放的南方的一些省份,它不像东北、山西、河北等地搞得比较早,所以慢慢地大家也都服从了,比较顺利地搞了合作化。但南方的福建、广东、广西这些农民,刚刚分得土地,还握在手里,热乎气还没过去,就给人收回去,所以非常反感。特别是1955年搞完秋收以后,农民发现收入不如过去了,结果发生了大面积的退社,有的是整乡的退社,再加上正好那年退伍军人的事情没处理好,陕西甚至出现了退伍军人上街闹事。所以,5月下旬的时候,毛泽东就感到问题严重了,他说了一句话,搞不好中国要出匈牙利事件了。
“反右”不是“引蛇出洞”
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必须要把这个事情给扭转过来。可你不能再搞整风,把自己整倒了,那怎么扭转?原来都是你发动的,人家不说话,你逼着人说,你怎么讲这个事?所以,只好“反右”。
后来很多人都说“反右”是为了“引蛇出洞”。“引蛇出洞”明白吗?就是本来蛇在洞里,你抓不着,就去勾引人家,逗人家,把蛇逗出来,再给斩了,这就叫“引蛇出洞”。过去研究“反右”的很多人,基本上都是这么说,说毛泽东开始搞整风的时候就是为了“引蛇出洞”,但我的研究不是这样的。
从我刚才整个逻辑下来,我觉得毛不是这样的。他开始就是想“整风”,想好好整整共产党的队伍,只是后来事与愿违,所以到了5月下旬的时候,大概是5月24日、25日以后,毛才开始设计“引蛇出洞”。
为什么?因为这个时候,他要整顿这个社会,避免出现匈牙利那种社会动乱。怎么办?他必须得搞一场运动,把它压下去。但是这个运动你不能冲着工人去,工人要求工资高,你不能说不行,不然不就真的跟那个“波兹南事件”一样了?你也不能冲着农民去,人太多,所以就只能冲知识分子来,因为他们是有思想的。农民没思想,农民就是想要点钱,很好办的事情;不好办的就是知识分子,因为这些人有想法,而且到处去说,这不是影响社会团结吗?
所以,我认为毛泽东要解决的问题,其实是防止社会出现动乱,防止整个国家失控。但是你要在哪做文章?我刚才说了,你一定不能做给农民,又不能做给工人,那就只剩下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了,而且正好是他们提意见。
其实这都完全是两码事,范围本来也很小,就几个座谈会,这跟上海工人罢工有什么关系?跟广东农民退社有什么关系?当然,我刚才说了是有关系,因为这都是在毛泽东号召整风的氛围下发生的事情,所以毛泽东还是要拿民主党派和知识分子开刀。但现在开刀罪证不足,人家也没说特别反动的话,至少到5月20日之前,我们看到的最多就是专家治校,说什么学校共产党就别管了让专家管之类的;还有就是民主党派有职无权了——谁也指挥不了,没人听——这样的话,希望能给民主党派安排职务。但其实这都是具体问题,你也拿不到台面上来。
所以,毛设计了一招“引蛇出洞”。这个大概是5月20日以后毛泽东提出来的(这个有中共中央文件可查),而不是以前,这就是我跟以往研究反右一个最大的差别:我认为有“引蛇出洞”的策略,不是1956年,也不是1957年初,而是1957年的5月20日以后,而且也是后来被称为“反右”的,当时根本就没起这个名字了。
到了真要搞这个的时候,他开始设计了,得拿出靶子,让人心服口服。所以一直到大概6月8日以后,全国步调还不是完全一致,但都属于“引蛇出洞”这么一个过程。
然后就开始了“反右”,而且越搞越烈。最初的右派分子,定了多少人?400人,全国也就400个右派。但为什么后来就成了数十万呢?说实话,最后这数十万到底是怎么出来的,我也没考察清楚,反正后来平反的时候说的是五十多万。
我仔细研究了很多个案,从中发现有些因素使得“反右”运动不断地扩大化,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因素是“反右”还是共产党领导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前面的“整风”过程当中,有几个月(不到一年),不少共产党的干部都挨过批,前面一直不敢动,但心里却憋着一股气,所以毛主席一号召“反右”,他们提意见简直就往死里整。这叫什么?反戈一击,要整原来整我们的人。所以,“反右”运动到了基层以后就很难控制。
事情正在起变化
本来是一个形势估计不足的错误,最后让毛泽东一搞,反而成了英明领导,高瞻远瞩。这就是毛泽东,这事本来做错了,但他想了一招就把它变成是对的事了。怎么办的呢?他就改了个日子。你看《毛选》第五卷有一篇文章,就是《事情正在起变化》,写的什么日子?5月15日。
其实不是5月15日。你再看毛文集第七卷出版的时候,有一个注释非常重要,这个注释讲,《事情正在起变化》在党内有几个版本,最初,写的是5月中旬,这可能就是毛最初起草的时候,但是这个版本说的是什么?不知道。然后中间修改了一次,第三次修改是6月11日,6月12日下发,但这个时候毛泽东把那个日子改成5月15日。
这一改什么意思呢?他就是要让后人去理解,他是5月15日就提出了警告,而且那里边说了,要引蛇出洞,让他们把反动言论都说出来,然后聚而歼之。其实这是6月11日写的东西,他把日期一改,历史就变了,也引得很多后来的研究者认为毛泽东一开始就要搞引蛇出洞。其实不是这样。
“反右”运动之所以不断地扩大化,还有一个因素,就是群众运动。搞群众运动,你很难控制它的范围和轻重。凡是群众运动,越激进越能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文化大革命”不就是这样吗?把老百姓都煽动起来后,结果控制不住,所以后来越搞越多,人人自危,就跟这个很有关系。
而且毛是动员全国搞,最后还在党内搞,在这个过程当中毛的理论——关于阶级斗争的理论——也开始发生变化。因为他得解释为什么要把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这些人给定到敌人的位置上,在理论上得有个说辞。毛泽东脑子来得快,他说,思想上的斗争也是阶级斗争。这个理论后来越来越完备,到了“文革”的时候,世界观的斗争、意识形态的斗争都是阶级斗争。
虽然那会儿阶级斗争已经开始在党内文件中出现,但是当时还不是很明确,直到阶级从经济领域转向思想领域,才最终形成了完整的阶级斗争理论。
1962年,毛泽东总结出来了,就是说,阶级斗争是一个纲领,要天天讲、年年讲、月月讲,然后七八年搞一次。毛泽东觉得,他还是要整顿思想,一定得把所有人的思想统一起来。这就是毛后来的观念,所以他后来就抓思想,抓意识形态。
这样到了1957年结束的时候,国内的整个局势就变了,谁还敢说话?你想想,别说知识分子了,因为最后反右反到党内了,所以党内也都老实了。
(选自《临渊》/严彬 马培杰 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