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焚烧的“邻避”困境和利益博弈
2014-12-24段雯娟
本刊记者 段雯娟
“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曾经经历过,像中国现在正在面临的固体废弃物数量如此之大或如此之快的增长。”世界银行2005年的一份报告曾如此开篇。在这之后的十年,中国的“垃圾围城”问题愈加逼近,成为各界关注的焦点。
有一组数据能清楚反映问题的严峻程度:目前全国约2/3的城市处于垃圾包围之中,其中1/4已无填埋堆放场地,北京甚至出现“垃圾七环”。全国城市垃圾堆存累计侵占土地超过5亿平方米,每年经济损失高达300亿元人民币。全国城市垃圾年产近1.5亿吨,累积堆存量已达70亿吨,占地80多万亩。即便一些所谓的“全国卫生先进城市”,也是城内干干净净、城外垃圾成堆。
与此同时,中国的城市生活垃圾产量还在不断增长,预计到2015年、2020年城市垃圾产量分别达2.6亿吨和3.23亿吨,全国垃圾年产量以每年8%~10%的速度增长,甚至超过GDP增速。
如何从垃圾围城中突围而出?7月18日至20日,2014中国环保产业高峰论坛在江苏盐城举行,主题为“经济新常态下的环保产业”。来自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国家发改委、环保部等行业主管部门负责人及有关专家学者、金融机构代表及近百家环保行业上市公司和行业龙头企业总裁近500人出席论坛,就改革再出发、资源循环利用产业、垃圾资源化、产业园区等议题进行了深入讨论。
“垃圾山”危害健康、后患无穷
很多城市被城区外的“垃圾山”包围,其中的有害物质已经危害到人类的健康。医学研究证明,许多人正受到由垃圾散发的各种重金属的危害,镉、汞等元素在人体内慢性蓄积,危害人的神经系统、造血系统,甚至引发癌症。同时,“垃圾山”还占用耕地、破坏土质水质、污染环境,给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和公众健康带来威胁,后患无穷。
首先,垃圾露天堆放侵占了大量土地。无限增长的垃圾和有限的土地已形成日益尖锐的矛盾,以城市为中心的环境污染开始向农村蔓延,生态破坏的范围仍在扩大。
其次,垃圾堆放产生严重污染。向陆地、海洋或江河湖泊投弃垃圾或长期堆放的垃圾在发酵、分解、腐烂后,会滋生蚊、蝇、鼠类,产生有害气体和有机废液,传播疾病,污染水源、空气和土壤,甚至导致爆炸。
第三,垃圾堆放耗费巨额资金。由于垃圾填埋只能靠不断投入资金维持,不能产生经济效益,在经济上形成恶性循环。垃圾剧增导致城市环卫费用不断高涨,巨额的环卫费用己成为市政、环卫部门的沉重负担。垃圾内可再生利用物质被丢弃的情况相当严重。
垃圾分类在中国多年遇阻
出席论坛的专家表示,造成“垃圾围城”的原因,在于城市垃圾的处理方式粗放,以成本低的简单堆放填埋为主,而“一烧了之”的焚烧法因涉嫌产生二次污染,公众“逢‘烧’必反对”,推进并不顺利,导致“垃圾山”越堆越多、越堆越高。
而深层原因,还在于总体思路出现偏差:无论填埋法还是焚烧法,都体现的是“搬运”思维,即产生多少垃圾就“搬”多少出去,并非善治。据说,我国处理垃圾的政府资源中,95%用于建焚烧场和填埋场等末端,而前端的分类、回收、再利用等环节投入甚少。
事实上,中国也早就在探索垃圾分类处理方面,如北京上世纪50年代就曾试点,本世纪初京沪等8城同时试点垃圾分类收集,但时至今日,试点要么不了了之,要么仍在探索,难以正式推行。其原因,一是市民习惯难以改变,二是政府部门管理上还有缺陷。
联合国专家曾说,垃圾是地球上唯一的一种不断增长、永不枯竭的资源。中国城市化进程还在推进,不产生垃圾不可能,但减少垃圾却可实现。破除“垃圾围城”,根本之道在于垃圾减量,即垃圾分类处理、回收再利用——这项工作已在很多发达国家推行,日本成功实现了垃圾年年变少。
垃圾焚烧厂为何成了“过街老鼠”?
垃圾焚烧厂受到许多市民排斥,其选址在各个城市都曾引起强烈反应。
垃圾经过焚烧法处理后,能实现体积和质量高效减量化,节省用地,还可消灭各种病原体,并回收一定的热能。正因为有了这些优势,这种垃圾处理技术近年在我国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2012年4月,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十二五”全国城镇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设施建设规划》,计划到2015年,要使全国垃圾焚烧处理能力达到无害化处理总能力的35%以上,其中东部地区要达到48%以上,广东省达到56%。
然而,垃圾焚烧一直未能被大众广泛接受,相关项目从规划选址到开工运营,经常饱受质疑、反对,甚至引发激烈的纷争和群体性事件。究其原因,和垃圾焚烧项目种种不可忽视的技术风险、管理风险以及由此引发的社会风险有关。
来自英国威尔士的公共利益咨询专家Alan Watson C.Eng曾在英国环保部门工作7年,他还曾从事过焚烧技术的设计。他认为,建垃圾焚烧厂存在污染排放、垃圾短缺、投入增加、低循环利用率等问题。
大众最为关注的是污染排放的问题。Alan指出,进入垃圾焚烧的化学成分达到10万种,即使焚烧厂运行得非常好,仍然将造成周围污染物排放的水平增加。垃圾焚烧厂还会产生比PM2.5更细的颗粒物。
“如果真要做到零排放,我们可能只能爬上垃圾焚烧厂的烟囱,把烟囱打一个结。”Alan说。
中国关于垃圾焚烧的标准和监管方式,显然也还有待调整。2012年英国《卫报》报道,中国某些垃圾焚烧厂的二恶英排放量是美国垃圾焚烧厂的24倍,是现在欧盟标准的48倍。
来自世界银行的报告说,如果中国垃圾焚烧比例增加到30%,可能会使全球二英的排放增加1~2倍。世界银行提出建议:所有中国新建的垃圾焚烧厂必须达到日本和欧盟的标准。因为如果现在不做的话,未来可能更加昂贵。
“中国现行的标准比欧洲的标准低很多,当然现在中国正在修改这个国标,要提高标准,但是新的国标在某些指标上,可能还是比欧洲的标准要松,比如颗粒物。”Alan说。
除了环境上要承担的风险以外,垃圾焚烧的成本也比预想中要高。Alan说,当一个焚烧厂运行以后,实际上比预期的成本投入要高。每年只烧6万吨的小焚烧厂,最后建成比预期的成本可能会高出2亿。并且,焚烧厂周围的地区循环利用率较低。“在欧洲,垃圾焚烧厂事故时有发生,巴黎一座焚烧厂自己把自己给烧了,烧的过程中当然有造成污染。”
中国的垃圾焚烧产业确实有很大的增长空间。目前,中国的垃圾焚烧已占垃圾无害化处理总量的20%,5年内比重上升了10%,其中八成的焚烧厂在近5年建成,中国的垃圾清洁焚烧正进入快速发展阶段。但对比发达国家70%以上的焚烧处理率,中国垃圾焚烧发电产业还有很大的增长空间。
反对的声音不只出现在中国,欧洲和日本也存在。据介绍,欧洲一些国家的部分垃圾焚烧厂因为环保活动而停止运行。英国曾经有环保团体爬上一个焚烧厂的烟囱,以此阻止其运行。在全球范围内也有一些民间组织明确反对垃圾焚烧,比如绿色和平、地球之友等。
垃圾焚烧是成熟可靠的国际主流技术
中国大城市的垃圾制造能力有多强?广州市市长陈建华打了一个比方:“广州每天产生生活垃圾1.8万吨。两天不处理,垃圾将堆到香港。”
“垃圾围城”不仅是广州的困惑,也是中国多数城市面临的难题。北京每天产生的垃圾量,如果用2.5吨的卡车装载,能从天安门一直排到河北廊坊;上海每半个月的垃圾量能堆出一座88层的金茂大厦。许多城市周边已无垃圾“葬身”之地,而垃圾焚烧项目又屡遭抵制,地方政府面临巨大的压力。
“对于人口密集、土地资源稀缺、经济发达的城市,应优先考虑垃圾焚烧。在国际上,垃圾焚烧也是成熟可靠的垃圾处理主流技术之一。”上海环境卫生工程设计院院长张益介绍,同样的处理量,垃圾焚烧的用地仅是垃圾填埋的1/20左右。更重要的是,一般垃圾在填埋场中分解需要10至30年,而只要垃圾的熔点低于850摄氏度,2小时左右就可焚烧处理完毕。
尽管垃圾焚烧具有众多比较优势,但焚烧过程中产生的污染物——二恶英让公众最为担心。清华大学教授聂永丰介绍,近10年垃圾焚烧技术取得了飞跃式的进步,已经实现了对二恶英的高效处理。虽然低于400摄氏度时焚烧会产生大量二恶英,但焚烧温度超过850摄氏度,99%的二恶英会被分解掉;当温度达到1000度以上,二恶英就全部分解了。
“目前我国垃圾焚烧厂都是高温焚烧,而且安装了活性炭、袋式除尘器等净化装置。冶炼厂、汽车尾气,甚至家用燃气、抽烟排放的二恶英浓度都高于垃圾焚烧。”聂永丰说。
垃圾焚烧污染排放的国家标准也在完善。今年7月1日开始实施的《生活垃圾焚烧污染控制标准》规定,垃圾焚烧厂排放的二恶英是0.1ngTEQ/m3(即每立方米烟气中二恶英含量小于1000亿分之一克),比之前的1ngTEQ/m3更苛刻。具体到各个焚烧厂,实际排放值则更低,例如天津双港焚烧厂的二恶英排放仅为0.038ngTEQ/m3。
如何解决“邻避问题”?
经过多年的科普,公众对于垃圾焚烧的技术原理、环境影响都已经越来越清晰。与此同时,人们在认同“技术无害”的同时,仍在担心“监管有漏”。
其实,2012年,住建部就曾组织对全国的垃圾以及焚烧厂进行了一次摸底。被统计的123条线上,90.5%的二恶英浓度低于0.1ngTEQ/m3,远低于国家标准,已经符合欧盟标准。但这样的数据,公众缺乏渠道去了解。
广州城管委副主任鲍伦军说:“以前,老百姓不清楚垃圾焚烧是否有污染,还可以坐下来沟通、科普。现在我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却是,‘别说那么多,我也不管有没有污染,你建在别处我不管,我就是不想让你建在我家门口’。”
“要让百姓对垃圾焚烧有信心,垃圾场必须要主动与社会沟通。”深圳能源环保公司运营着南山、盐田、宝安三座垃圾焚烧发电厂,总经理李倬舸介绍,从去年开始企业主动举办了工厂开放日,其中宝安垃圾焚烧项目二期的接待人次已经达到4000人。
“我们应该避免‘技术性傲慢’。有组织、有秩序的公众参与,对促进垃圾焚烧事业是非常好的事情。”李倬舸认为,垃圾焚烧企业应接受市民与社会团体监督、建议,并将企业与政府、市民的沟通全公开。
除了项目论证期的充分沟通、信息公开,利用新技术对企业进行实时监督,也被认为是推动垃圾焚烧不可或缺的环节。
在北京高安屯垃圾焚烧厂门口,矗立着一面电子显示屏,实时显示“焚烧系统烟气污染物监测数据”。实时监测数据旁则是地方标准值。二氧化硫、一氧化碳到底排放了多少,是否达标,路过的公众一目了然。
杭州市城管委固废管理中心主任张束空认为,“邻避问题”不是个人素质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看法的体现。“你说没污染,很多居民是同意的,但是他种的茶叶就会被采购商压价,他的房价就会比别人低。这些反对垃圾焚烧项目的居民不是没素质,而是他有实际利益的牺牲。”
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刘建国认为,个别企业偷排、老百姓对焚烧技术的误解与恐惧,以及政府决策过程的不公开、不透明,都是造成“邻避问题”的原因,但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利益冲突。“要想让垃圾焚烧项目顺利推进,就要平衡好利益相关方的关系。既要注重前期沟通,让百姓有合理预期,通过环评的项目不能说搬就搬。政府进退失据,就会让社会更加不信任垃圾焚烧项目,同时也要对当地百姓有适当的补偿。”
“无论多先进,垃圾焚烧厂还是扰民设施,要承认这种环境影响。我们不能总寄希望于公众自愿牺牲既得利益,还是要利用补偿机制让居民感受到利益平衡。”中科院生态环境所研究员郑明辉介绍,在国外,补偿机制多种多样,除了环境补偿,还会将垃圾焚烧产生的热力、电力、热水给周边居民免费使用。
知识链接
二恶英
二恶英是一类剧毒物质,可导致生殖和发育问题,损害免疫系统,干扰激素,还可以导致癌症。
由于二恶英普遍存在,因而所有人都有接触的环境,身体里都有一定程度的二恶英。正常环境的接触总体上不会影响人类健康。
注释:对最受关注的二恶英,欧盟2000标准规定其测定均值低于0.1纳克/立方米(1纳克等于0.000001毫克),中国现行国标则是1.0纳克/立方米,是其标准的10倍。
再如重金属汞,欧盟与中国的标准分别是0.05毫克/立方米与0.2毫克/立方米,其余如镉、铊和铅等重金属,现行国标均高于欧盟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