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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州有片铁路小树林

2014-12-23孙春平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11期
关键词:路局小树林锦州

我五十岁那年,因工作调动,离开锦州。去省作协报到的前一夜,送走最后一位送行的朋友,我对妻子说:“我去小树林坐一坐,你先睡吧。”妻子说:“又不是不回来了,这么晚了,你明早还要走呢。”我叹息说:“不一样喽,再回来,就是到邻居家做客了。”妻子理解我的心情,把外衣送到我手上,说:“夜里凉,早点回吧。”

我说的小树林,就是原铁路局四周的那片园林。可园林两字在寻常百姓口里似乎有点雅,铁路上的人就说小树林,锦州地方上的人则说是铁路小树林,时至今日,当地人仍是这么叫。我的家在铁路局东侧,不过几百米。1984年,锦州局与沈阳局合并,成为锦州铁路分局,再后来全路分局撤消,但人们仍习惯称这里为铁路局。时值6月,白日里已感觉燥热的城市到了夜深已清冷下来。铁路局大楼似一座山静卧在夜色中,只剩值班室和调度室的两排灯光还亮着,楼前的一片林木更显葱郁。园林早被铁栅栏围起来了,只留了街道南侧的一小片还允许人们在里面伸展拳脚或一展歌喉,可彼时,跑圈的人已散去,林木下的舞场也安静下来,只有夜风飒飒,让人感觉到夜的凉意。高远的夜空中,一路南去的云彩流动得很快,那一弯上弦月像一叶小舟,在波涛中逆浪前行。我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迎着扑面而来的清凉,深吸着来自繁枝和绿草的清香,人生的往事波涌而来,很杂很乱,难以理得清爽。

锦州局高大雄伟的主建筑和四周的这片园林始建于日伪时期,位于锦州城东北方向的一高阜处。它初建时是什么样子,我不得而知,反正从我懂事起,就觉得它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上小学,我每天背着书包从园林间穿过;上中学,我骑着自行车早晚两次在路局门前如织的人流车流中飞行;下乡插队的时候,每次回家,在未进家门前却一定要先嗅一嗅这片林子的味道,因为这里是车站到家的必经之地。后来,抽工回城了,我的新岗位是锦州局下属的一家工厂,上班下班,这里仍是我的自古华山一条路。再后来,我成为路局机关的一名员工,每日在这片楼群和园林间奔波,就更感觉这里是家的一部分了。即使后来我去了地方文联,因家还住铁路住宅区,每天仍要经过这片小树林,在我的内心深处,仍觉自己还是整齐雄壮的铁路队列中的一员。

城市园林的设计与培植,是一门不可轻视的科学。在锦州铁路这片小树林中,春天来了,金黄色的迎春花一丛丛最先开放,接下来的繁闹是桃花和梨花,桃花又分了一丛丛的樱桃树和扬在半空中的红、白、粉色花朵,引得蜂蝶飞舞。据说,那片园林中桃花的品种就有数十种,可粗心的人们只知是桃花开了。接着开的是梨花,簇簇雪白,如大雪压枝。春末夏初时节,槐花开了,色彩很低调,味道却张扬,尤其是在清晨或黄昏,那浓烈的甜甜香气足以让人沉醉。夏日里,盛开的是蔷薇和芙蓉,蔷薇紫红,掩映在繁茂的绿叶之中。芙蓉花又称英雄花,粉红色,高扬在枝头。秋天开花的树木虽不多,但枫叶的火红和银杏叶的金黄,却给人格外一份惊喜。到了冬天,这里便是松和柏的世界了,在白雪的覆盖下,苍翠枝头不时跳过顽皮的小松鼠,引树下行人伫步注目。

记不清这片园林是从什么时候起被铁栅栏密密包围起来的,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围裹,难道只有这样才能实行保护吗?我只记得,在我的孩提和青少年时期,清晨与傍晚,这里也总是有那么多晨练的人,林中的甬道上也总是奔跑着大大小小的孩子。那年月的皓发老者虽没现在多,但小孩子却不知比眼下密多少倍。孩子们虽正是讨狗嫌的年龄,也并没有糟蹋这里的一枝一草。春天的时候,桃花落尽,我们会钻进树丛中,在枝叶间寻觅采撷小樱桃。那小东西比黄豆粒大不了许多,也只有在那个时候采摘,才可以剥下薄薄一层苦苦涩涩的皮肉入口,若再长上几日,内里的核子便硬了,皮肉也永远不会长成像街市小贩卖的红樱桃那般鲜艳酸甜。看来,当初选树种,就是防着孩子们淘气的。暑气上来的时候,树上的知了开始叫了,不知疲倦,躁叫不止,热呀——热呀——,所以辽西的人们就把蝉叫“热儿”。我们捕蝉的办法是套,先是担着被踢上一脚的风险去骡马屁股后面偷袭,揪下一两根尾巴,再将马尾做成套子拴在长长的竹竿上,套蝉的过程考验的是孩子们的细致与耐心。天凉些了,我们的兴趣转向了树根下,蹑足潜行,捕捉蛐蛐,需知,哪个少年手里若控有一只百战百胜的蟋蟀,那也是一种荣耀呀。到了秋天,风过叶落,男孩子们的兴趣转向了杨树叶的梗梗上,互相比试谁手上的梗梗更粗壮更坚韧,以勒断对方的梗梗为胜。为了这,我们会把树梗梗塞进臭鞋窠里去,尤其以胶皮鞋最佳。据说,谁的汗脚越甚,鞋窠越臭,捂踏的时间越长,梗梗便越坚韧,获胜的几率便越高。我如此细数儿时的乐趣,就是想说当年的孩子确是没有糟蹋园林。就是看到我们钻躲樱桃树丛中,养护园林的叔叔也顶多提醒一声,可不许折树枝呀。时至今日,我常看有小孩子们附在栅栏外,像看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一样眼巴巴地望着里面,心中便不由叹息,现在的孩子其实未必就比当年的我们幸福呀。再比如那入口的嚼货,虽说现在的孩子鱼肉蛋不缺,天天堪比昔日过年,可他们品尝过真正的不带任何添加剂的鱼肉味道吗?究竟,什么才是进步呢?

当然,除了铁路局的主楼,掩映在林木间的还有一些建筑。主楼西侧,隔路便有一处搭建了漂亮门廊的小楼,那可是处不进不知其妙的绝佳去处。原来小楼是依着坡势而建,门廊在小楼顶部,一步步踏下去,才知了别有洞天的含义。据说,这里曾是伪满皇帝溥仪的行宫,溥仪是否来过这里,无考。但可考的是开国元帅林彪建国后再来锦州时,确是住在了这里。1971年9.13事件后,全国批林彪,当时的一份报纸上揭露,林彪为给他儿子选妃,特意指示中央军委办事组说:“锦州有美女”。听说,那次选妃,确曾有锦州的漂亮女孩去了北京,不久后回锦,还带了这个不许、那个不许的诸多戒律,总而言之是不许搞对象。又听说,林彪事件之后,那个女孩又被人带走,被凿凿实实地好是审查了一段时间。因了这个事由,1980年秋天,我参加铁路局总工会主办的笔会时,写了一篇短篇小说《美的罪过》,光临笔会的《鸭绿江》杂志主编范程先生看过,便将稿子带回了沈阳。但数月后,一位编辑将稿子退回,附信说,《鸭绿江》前两月发了一篇小说《大海做证》,为避免体裁撞车,只好忍痛奉还。既已被撞,我就把那篇已被撞得灰头土脸的稿子塞进了抽屉,数番搬家后,竟是踪影全无了。至于林彪为什么偏偏认定了锦州有美女,也曾引发过锦州人好一番猜想。以我的笨心思设想,当年辽沈战役攻克锦州,那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经过二十余载艰苦卓绝的奋斗,夺取的第一个较大城市。此前,林彪虽为军队的重要统领,却多是转战于穷山僻岭,首度力拔城郭,必是身心大悦,愉悦的心境看人看物,效果是大不一样的,再加城市里的女孩在装束与气质上肯定与乡间的土妞大有不同,那个第一印象在林彪心中深刻无比,所以多年以后,他才会念念不忘“锦州有美女”。endprint

扯远了,有点跑题,还是再说那片小树林吧。

其实,小树林中与民众生活最为密切相关的建筑是路局对面并列的三幢楼房。最西的那幢是个电影院,座位过千,我们叫一剧场,主要功能是放映电影,几乎每晚都放,有时白天也放。记得我刚懂事时看电影,都是爸爸带我去。电影票是单位发的,爸爸常将票给了姐姐,我抗议,有时便由爸爸带我去。待我的身高已超过可携儿童的限定线时,爸爸在路上便要叮嘱,入场时两腿要尽量弯曲,脑袋也要低下去。初时,我还没觉什么,可再大些,心中便生出了莫名的屈辱,我盼着快些长大,能挺直起腰板大大方方地走进去。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是,那天,我要求将电影票放在我的手上,爸爸应了。到了入场处,我突然挣脱爸爸的手,跑步向前,交票入场。可回身时,我就知我错了,爸爸已不可能入场。我怔怔地望着爸爸,爸爸向我摆手苦笑,让我自己去看,还说散场时别瞎跑,还在这个地方,爸爸会来接我。收票的伯伯似乎认识爸爸,对爸爸说:“那你就再等一会,看开演后有没有闲位置。”

那以后,爸爸就再不带我去看电影了。有了票,或者给我和姐姐,或者就是他自己去。我盼着学校的包场,也盼着寒暑假快来,因为一到假期,一剧场就几乎整天都放电影了,票价是五分钱。每个假期,妈妈给我的可自由支配的零花钱是一元。那年月,冰棍是二分一根,在街上疯渴了,还可找到挑着水桶卖凉水的,吆喝的是一分钱管够,到了小孩子口里便是“一分钱灌狗”。我也去“管够”过,但那笔一元钱巨款主要还是花在了看电影上。记得我的另一次“突袭”壮举是在快开学的时候,我衣袋里真是一无所有了,那天要放映的电影我又特别想看,在剧场外转来转去的结果是我突然计上心头,趁着入场处相对清静,收票伯伯也有点掉以轻心之时,我突然一个白驹过隙,闪电般钻了进去。那次,我虽冲门成功,但电影却并没看好,总觉身边有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在走动。估计电影快结束了,我悄悄起身,准备提前退场。但万没想到,走到剧场后面时,手腕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抓我的人是收票的伯伯,他把我拉进售票室,冷笑着说:“小伙子行呀,知不知道犯了错误?”我心狂跳,低着头不答。伯伯一再追问,我就反问:“我说我对了吗?”伯伯忍俊不住,竟哈哈笑起来,说:“那你就说说,你这一手是从哪儿学来的?”我吭哧有顷,说:“跟嘎子学的”。伯伯做出吃惊的样子,说:“《小兵张嘎》里有这么一出吗?你要是不说实话,那就别回家了。”我再次反驳他,说:“学什么还非得照葫芦画瓢吗?老师说,‘好学生得会举一反三。”伯伯这次点头了,说:“说的好,举一反三。我去你们学校开过家长会,看过你的作文,贴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对吧?你的作文写的不错。这样吧,你回家后,给我写一份检讨来,三天后交给我。”我犟着说:“我没学过写检讨书”。伯伯笑说:“你会举一反三,还用学吗?你要是不交,对不起,那我可就要把这事告诉你爸爸或者老师了,我都认识。”我那一惊非同小可,我的作文确是被贴在墙上了,老师还写了评语,看来伯伯早知我姓什么叫什么,可不敢再犟嘴了。

紧挨着一剧场东侧的那幢楼是铁路技术馆,门脸正与路局主楼正门相对。技术馆内也有一个剧场,座位却少些,只有七百多个,是路局召开较大型会议的地方,但不开会时这里也很少闲着,几乎每晚这里都有演出,京剧、评剧、话剧,尤其是歌舞专场,观众更加踊跃,常是一票难求。那年月,没有卡拉OK,也没有歌手大赛,职工业余的歌舞演出便有了一展歌喉、同台竞技的味道。人们称这里为二剧场,来这里演出的人员都是机关和站段的铁路职工,百分之百的业余爱好。在这里,我看过京剧《群英会》、《将相和》、《失空斩》、《强项令》等等,也看过评剧《秦香莲》、《杨三姐告状》等等,还看过一些很赶时髦的剧目,比如文革前的话剧《年轻的一代》、《千万不要忘记》,文革中的京剧《红灯记》、《沙家浜》、文革后的《于无声处》、《报春花》等等。多年之后,我仍然很难想象,一个完全业余的剧团,竟聚集着那么多不计报酬的业余演员,是什么力量才会形成如此之大的凝聚力?

二剧场的演出是完全不收费的,但要想得到一张入场券,寻常人往往也需费些心力。但那些年,只要有了新剧目演出,却场场落不下我。说来,我的“能量”也极简单。邻居中有家姓夏,夏伯是路局机关的干部,业余剧团的骨干,他演老生,比如唱诸葛亮,比如演《墙头记》中那个病弱的老人。夏家的儿女们不时也会出现在舞台上,有时有那么两三句台词,更多的时候是扮宫女或衙役,就是所谓的跑龙套。夏家最小的儿子年长我两岁,我喊他老哥。夏老哥每去剧场,都不忘喊上我。剧场收票人自然是认得夏家小公子的,一来二去的,常是跟在他身后的我也混了个脸熟,不仅可享受到演员家属的待遇,有时还可坐到给尊贵客人预留的座位上去。有时,座位实在太紧张,我还可坐到侧幕后的地板上。一到那时,我的眼睛就不够用了,那些演员在幕后的手忙脚乱更能引起我的兴趣。记得十四岁那年,有一次,夏老哥一身戏装地跑到台下跟我显摆,还神秘兮兮地问我,说:“演秦香莲小儿子的那个演员病了,你愿不愿意上去演几场呀?”我这人天生胆小,听此言,吓得忙摇头,说:“我不会呀”。夏老哥说:“上台了,你跟在秦香莲身边就行了,看她哭,你也装着擦眼泪,好演得很。”我还是摇头。但这事,其实在我心里是好纠结一阵子的,如果跟我说这事的是夏伯,或者是导演,我是不是也许会点头一试呢?

多年之后的1983年,二剧场还是让我凿凿实实地风光了一把。那一年,上海电影制片根据我的小说《一夫当关》改编拍摄了电影《犟小子》,公映前,导演携片子来锦州做答谢放映,地点就在二剧场,上午一场,下午一场,晚上还一场。初出茅庐的我得此荣耀,真是美出了鼻涕泡。但就在电影散场人们穿过那片小树林时,我却亲耳听到了另一种议论,说导演是孙永平,小说作者是孙春平,如果不是一家子,上影厂会拍这个电影吗?为这事,那晚回家,我把心中的怨恼跟爸爸说了,爸爸说:“其实这事也简单。要想堵住别人的嘴,那你就继续努力,多写,写好,如果你再有一两部作品拍成了电影或电视剧,看还有人说什么。好男儿赌志莫赌气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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