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字作坊
2014-12-23晓寒
晓寒
主编王一丁虽然是头一天走马上任,但他仍然同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上班。
王一丁一进机关大院,就瞥见了左侧车棚里小马那辆绿色的28英寸老式邮电自行车。几年来,小马似乎已经成了习惯,每天早来晚走且无星期天。
王一丁走进办公室正赶上电话铃响,一个女声,找小马。此时,小马正在厕所涮拖布,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伴着唰唰的拖布声在走廊里回荡。王一丁对着话筒说:“什么事儿?说吧。”
一般来说,早晨一开门就来电话大都是订户关于发行的事。《百态纪实》是个能赚钱的刊物,这在同行中实属不多见的,虽然有时免不了用些花里胡哨的手段。发行是杂志社的命脉。王一丁这几年一直当发行副主编,所以发行的事跟谁说都一样。可是出乎意料,听筒里的声音陡然火冒三丈:“你还是不是阳阳的爸爸?!要是,赶紧到医院来,要不是,你一辈子别再回家!”话音刚落,咯嗒一声电话就撂了。王一丁愣怔半天才缓过劲来——小马的孩子病了。
小马提着两个一路滴嗒水的拖布回来了。王一丁问:“你小孩病了?”小马拖着地板,头也没抬地“嗯”一声。王一丁一把将拖布抢下来,责怪道:“跟媳妇打架也不能拿孩子出气,你还通不通点人情?”小马一怔,满眼懵懵懂懂。
“别装傻了。你媳妇刚才在电话里说,你要是你儿子的爸爸就马上去医院,要不是,就一辈子别回家。”
小马咧了咧嘴,一脸的悲苦相,说:“我不是……我也着急……我是想今天是你头一天……我不好意思……”王一丁恍然大悟,蓦然间他被他的部下感动得激动起来,一股豪气促使他用命令的口吻道:“你快去医院吧。你儿子什么时候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马走后,王一丁马马虎虎地拖了拖地板,然后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写字台上除了原先散乱的订购单、发行登记表、账单、复写纸、印台之类,又多了一摞刚刚复印好的校样。出版工作就是这样,校样一到,必须全力以赴校出来,以便尽快返厂改样。当王一丁认认真真地校到第七行时,助理编辑小杨进来了。兴许是书念多了就发呆,这老兄就是,眼睛里一点藏不住事儿。王一丁一看他那眼神儿就问:“什么事?说吧。”
“唔……没事,没事,要一点儿茶叶。”
王一丁将茶盒推给他,他笨拙且象征性地做了个过程,然后转身离去。不出所料,当王一丁快要校完一页时,小杨又来了。王一丁看着他那躲躲闪闪的目光说:“快说什么事吧,别遭罪了。”
“唔,是这样,我的一个大学同学从沈阳来了,我们已经八年没见面了……”
“这样,我把校样带回去,夜里赶一赶保证不耽误事……”
“可以可以,快走吧。”
其实,像校对这类工作最适合在家里做。办公室人多音杂,反倒影响效果。不过,工作方法往往都是由领导者的性格决定的,老主编吴非天生喜欢热火朝天的场面,故而几年来杂志社的坐班制度执行得极为严格。王一丁泡了杯茶,重新坐回写字台前。这时,已经退休的老主编吴非进来了。吴非虽已年过六旬,但身体健壮,精力充沛,秃顶上闪着嫩茄子似的亮光。王一丁历来很尊重他,见他进来便从座位上站起来,笑一笑。吴非礼节性地点点头,说:“一丁呵,不是我老头子好多嘴,你把人都放跑了,还怎么工作?”王一丁说:“小马孩子有病,小杨……”吴非说:“个人的事可以在八小时以外去做嘛。工作时间没人,要黄铺啦?”王一丁觉着这话实在不顺耳。不过,从面子上讲,对于昨天刚刚交班的老主编的意思,还是应该尊重一下的。尽管王一丁此时有些进退两难,但犹豫了一下后,他还是决定按吴非的意思办。他拿过汽车钥匙说:“我去找,便出了机关。”
开车走在路上,王一丁的心里仍疙疙瘩瘩不顺气儿。本来,按照红头文件,一过60岁的生日就该退休回家抱孙子,可是老吴头呢,偏偏就有那口瘾,交了班退了位却要求留下来当一个普通编辑,上级组织部门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还真就批准了。别扭的是机关毕竟不是猴群,无论年长年少,谁当了猴王谁说了算,这里有个要命的面子问题。就说刚才这事吧,按原则本该主编说了算,干嘛一个“普通编辑”就把主编指使得溜溜转呢?……不过,稍往深想想,王一丁也就有些释然了。土生土长的老主编吴非在文化口干了大半辈子,老同志老朋友遍布上下左右。如今不想归田,愿继续发光发热,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还难实现么?当然了,这一小小的愿望不一定仅仅包含这样一层简单肤浅的意思……王一丁强制自己别再往深处想。经验告诉他,知道得越多越麻烦,想得越深越痛苦。去他姥姥的,可别自己折磨自己了。
来到医院,王一丁费了好大的麻烦才在外科住院处找到了小马儿子的名字。原来,小马的儿子先天性坐骨骨质增生,压迫神经,蹲下就疼,所以孩子长到三岁一直站着屙屎。现在孩子正在手术台上。按照人之常情,这时候追小马回去实在有点那个。不过,既然已经来到这了,怎么也得去看一看。
小马两口子正面露焦急地坐在五楼手术室门外的塑料凳上。小马的爱人一见面就连感激带道歉,她说:“王主编,瞧您,工作那么忙还特意到医院来,真是的。今早的电话是您接的?真对不起。我一着急,以为是他呢……我们阳阳从长这么大,每次有病他都不管。那回阳阳住院烧到四十多度,他第二天照样出差去河南……”王一丁越听越尴尬,说:“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说。你们好好照顾孩子。我走啦。”王一丁刚刚拐过楼梯口,小马就从后边追了上来,他说:“王主编,是不是老吴头派你来找我?”小马的敏锐令王一丁吃了一惊。见瞒不过他,只得低头默认。小马说:“我去跟我爱人说一声就回去。”说完转身走了。
坐蜡的滋味是真他妈的难受哇。此时王一丁无疑已经坐了个二斤半的大蜡。他不敢想象两分钟之前还被他王一丁感动得恨不能将以往的苦水全都倒出来的小马的爱人,这会儿听到小马的话后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从此,他王一丁注定无颜再见小马的爱人。他迅速下楼,钻进汽车,边开边骂自己:我他妈成什么人了?简直是个猴!
小杨没房子借居岳母家。王一丁来到小杨岳母的楼下,便仰脖喊小杨的名字。白天静,刚喊了两声小杨就从六楼探出头来。王一丁喊:“吴主编让你回去!”便再无勇气停留,上车回编辑部。
王一丁回到机关一进门,坐在外间办公室的梁出纳就小声告诉他,老吴头正在里间训小马。王一丁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果真见小马还在委委屈屈地耷拉着脑袋。老吴头训小马历来都像老子训儿子,最严重的时候曾经骂过小马“爹个尾巴”。也难怪,小马与老吴头有一点特殊关系。老吴头的老伴退休前是邮电局机关办公室主任,小马是局里的一个合同制邮递员,整天蹬着自行车递邮件送报刊。小马小伙子天生机灵,又肯吃苦,当时杂志社恰好缺个发行员,于是由老吴头的老伴推荐,小马便调进杂志社当上了发行员。老吴头性子急脾气暴,他当主编时曾几次在盛怒之下要将小马退回原处,吓得小马几次哭鼻子,连夜登门去托老吴头的老伴求情。此后小马便每日早来晚走不休星期天,虽然苦点累点毕竟将来会有个出头之日,在邮电局当合同制邮递员一辈子不保准,也早晚会有蹬不动车子那一天。
吴非见王一丁进来便不再训小马,转身对王一丁说:“校对得抓紧喽。你们看完给我,我再从头到尾撸一遍。”说完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王一丁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早晨泡的那杯茶一口未动却已凉得透透的。他盯着校样,心却飘忽忽,脑子乱哄哄,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偷眼看看对桌的小马,小马正偷偷地抹眼泪。透过门玻璃,只见外间办公室的梁出纳正若有所思地抽着烟;小杨手里捧着校样,眼睛却盯着门框子发愣。
忽然,门嘭地开了,冷会计身着一套蓝白条相间的住院服进来了,她手里掐着半个香瓜,一边吃一边嚷:“哎!你们好,我回来啦!”
只有梁出纳对她笑笑。
冷会计继续嚷:“哎,梁姐,你说气人不气人!我买了两个香瓜子,先打开一个大的,咬一口,臊了巴叽的,气得我一下子就把它摔马路牙子上了!——这个还行,喏,你尝尝。”
梁出纳说:“我不吃那玩意。我怕坏肚子。”
“没事没事。”冷会计掰了一块香瓜硬塞到梁出纳手里,二人便咔嚓咔嚓地嚼起来。
心烦意乱的小杨终于忍耐不住了,他起身进屋同王一丁要来后面破库房的钥匙,告诉他自己到那里去校对。
冷会计嚼着香瓜往里间办公室溜达,一见小马,便大惊小怪:“哎,小马,你咋回来啦?!”小马可怜巴巴地瞅她一眼,低头不语。冷会计便对王一丁嚷:“我说王主编,你们当官的也得关心关心群众呀,小马孩子住院动手术,你就不能给两天假,让人家照顾照顾孩子?”王一丁满脸的无可奈何,说:“我想给小马一个月假……”
“噢,吴主编不同意呀!我去跟他说!”冷会计将吃剩的香瓜屁股啪地扔进纸篓里,转身直奔一壁之隔的吴非办公室。冷会计人未到声先到,“吴主编——”等推开门时,门里的吴非正笑吟吟地看着她,说:“好啦?”
“好啥哎,你摸摸我这心跳的。”冷会计一把抓过吴非的一只虽长了老年斑但仍显得白白嫩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说:“摸出来没?”吴非说:“那你还往外跑”。冷会计说:“爱咋咋地呗……哎,小马的孩子住院了动手术,你给人两天假呗。”
“那工作谁做?”
“你这人咋那样儿呢?谁还没点事儿?”
“那你去告诉小马,安排安排,走吧。”
“我说算咋回事儿?你去,走走。”冷会计拉拉扯扯地将吴非拽出了办公室。当吴非站到小马面前时,便又是一副主编的派头了,问:“订单都填好了吗?”小马毕恭毕敬,答:“都填好了。”
“哪个该发,哪个不该发,都弄明白了?”
“都弄明白了。”
“没事多想想工作,别净琢磨自己那点事,你把工作安排安排,去医院吧。”说完转身回自己办公室了。
小马如同获了大赦,急急地收拾东西。他本想跟王一丁打个招呼,可是见王一丁垂着脑袋,脸红一阵白一阵变化多端,便不再说什么,匆匆下楼去了。
冷会计朝小马的背影喊:“别着急,啊!好好照顾孩子,有事儿吱声!”小马诺诺连声,渐渐远去。冷会计便去了吴非的办公室。
梁出纳告诉王一丁她要去趟银行,王一丁点头默许。临走,梁出纳眼睛斜着隔壁,悄声对王一丁说:“我一看他俩就闹心。”
人走屋静。王一丁将那杯凉透的茶水倒掉,仰靠在椅子上。他感到很累很乏。按道理,梁出纳不该对冷会计有什么积怨。梁出纳的老伴是财政局某处处长——同财政局官员的关系一样,冷会计与他也堪称“老关系”。这“老关系”可非同寻常,那是经过长时间实践考验的。譬如,局里某官员欲为其子女弄套房子,这就需要某单位人员默契地配合。某官员巧立名目将一笔款下拨给某单位,而那款只在某单位账户上落一落脚便不翼而飞,即而变成了房子。类似这样的游戏冷会计不知做了多少回,因而友谊也就愈加厚重了。当初,杂志社缺出纳员,放着财经大学的毕业生不要,冷会计硬是竭力将刚刚从工商局办了退休手续的梁出纳推荐给吴非,于是梁出纳便做了杂志社的“议价老太太”,与冷会计俩人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裙子。可现在……怎么回事呢?近来,梁出纳好像又受了点什么刺激,两人之间的矛盾似乎有些严重了……咳,去他娘的,研究这些干什么!王一丁拿起桌上的校样,可是眼前的校样反映到脑袋里仍然是校样,思维系统像是被浆糊粘住了,混混沌沌,黏黏糊糊。王一丁就这样同校样对峙了五六分钟,头脑依然不见清醒。他烦躁地将校样又摔回桌子上。
随着门吱呀一声响,冷会计进来了。她一面将门轻轻地关严,一面朝王一丁无声地笑。冷会计虽然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笑起来该说实说还是有点模样的。他双肘拄在王一丁的写字台上,笑脸凑近王一丁,悄声道:“哎,王主编,听说杭州有笔书款没结,咱俩去一趟呗,现在正是好时候,咱这傻老帽从来没出过门,这回跟你这大主编借借光逛逛西湖。”王一丁心里说:“他妈的,假借公差游山玩水,想的倒美!怪不得这老娘们一个劲儿跟我拿情呢……”脸上却挂上了一层微笑,说:“其实我也想去,可去不了哇。我这刚接摊子,乱事一堆。再说,你现在正重病在身,弄不好你一下躺倒在西湖园林,我还救不救你……”
“哎呀,你可真能扯!你就说去不去吧。”
“嘻嘻,这事儿呀,以后再说吧。”
“好好好,以后再说。哎,真的,刚才那是瞎扯淡,这回说正经事。我老头他们单位想跟咱们杂志社借点钱,你看……”
王一丁一震。这年头谁有钱敢往外借?借钱无疑等于贷款,借时好说,还时全耍赖。再说,现在个人利用职权或关系以公家名义借钱的事还少吗?这钱到底是给谁借的借出去干什么,鬼能说清楚……
见王一丁犹豫,冷会计笑得更加妩媚:“我的大主编,亏待不了你。”
“借多少?啥时候还?”
“二三十万呗,多了更好。我老头单位有钱,现在倒不开手,年底就还。”
王一丁决意推脱,便面露难色道:“这么大的事,我也做不了主哇。”冷会计收敛了笑容,郑重地说:“吴主编已经同意了。”
王一丁心底腾地冒出一股无名火,那火头险些将一句骂人的话从喉咙里顶出来。他强作镇定,面无表情地道:“那你找吴主编去吧。”说完将桌上的校样举到眼前,与乱麻团一样的思维认真地对峙起来。
一阵阵尴尬袭上冷会计面颊,好一会,她直起腰讪讪地往外走。临出门,丢下两句话:“人一走茶就凉呵。老吴头,你还真不如喂条狗哎。”
梁出纳从银行回来抽了支烟,小杨才从后面的库房回到办公室来。梁出纳问他去哪了,他说去库房校对,那里静。其实他半个字也没看进去。早晨到家去的那位大学同学现已升任《时代》杂志主编,正在组阁,此次来是专门要他的。他前思后想犹犹豫豫,正拿不定主意。梁出纳见他情绪低沉,心事重重的样,不由生出一丝恻隐。她知道他最讨厌最瞧不起冷会计,便说:“冷会计来,你咋不跟她说话?”小杨说:“我没那闲心。”梁出纳老成地笑笑:“你这年轻人啊,也太死性。这年头,你有天大本事,死蛮犟倔也不得烟儿抽。”见小杨若有所思似的望着她,她将声音压低,用唠私房话的口吻道:“看出来没,杂志社现在谁说了算?你呀,白念那么多书,人家小马都看明白了。小马要是不拿东西去医院看冷会计,她今早能发那善心?你知道不,最近又要评职称了,听说杂志社争来了一个名额。”
梁出纳的信息简直太灵通了!小杨心里边扑通扑通地震荡起来。他已在杂志社踏踏实实地干了7年,可至今却连个中级职称也没混上,每月2000多块钱的工资,和同样工资教中学的爱人养活一个小孩,紧紧巴巴对付活着,逢年过节给岳父母买东西的钱都得现勒。说实在话,是否应老同学之邀,调往《时代》杂志社供职,所犹豫不决的正是职称问题。已经在这熬了七年,一旦调走,前功尽弃。
职称的事着实使小杨怒气填胸。去年年底吴菲退休,空出一个职称,无论按文件条文还是论工作实绩都非他小杨莫属。可是,当时的主编吴非硬是瞒着众人,暗地里将名额给了冷会计,并为她八方活动。最后,与新闻出版系统毫不相干既没文凭又无学历的冷会计硬是评上了会计师,而小杨还蒙在鼓里的时候,吴非同他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并以党小组长的身份郑重地给了他一张“积极分子登记表”。后来,小杨虽大梦初醒,但为时已晚,且于事无补,若闹砸了,别说下次职称难评,就连眼前这入党的希望也没了,于是只得忍气吞声,难得糊涂。现在,却不能继续糊涂下去了,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评上职称就涨工资,涨了工资就能改善生活,这是看得见摸得着最实际的实际问题……直到下班,小杨也没能从这些令人心潮起伏的胡思乱想中解脱出来。吃晚饭的时候,他把情况对爱人一说,爱人立刻兴奋起来,催促他必须尽快去医院看冷会计,因为这个人物太举足轻重了。
晚饭毕,小杨同爱人匆匆拾掇了一下,便领着三岁的毛毛直奔冷会计所在的海滨医院住院处。六月天长,此时太阳还没落山。三个人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洁净的人行道上,小毛毛高兴得一蹿一蹿地跳。平时,小杨一贯在电脑前“爬格子”,今天也似乎头一回有这样的享受,所以心情格外轻松。
在海滨医院住院处大门外的超市,小杨买了水果、花篮和包装精美的各种营养品。为了防止孩子哭闹,小杨的爱人领着孩子在住院处院子里的花坛旁玩,由小杨一个人去病房。
当小杨站在病房门外时,心里竟然一下子复杂起来。现在,他马上就要装出一副十二分虔诚的模样,去慰问一个平时最讨厌最不屑一顾的人,滑稽可笑暂且不论,这对一个平素一贯死蛮犟倔的人来说,无异于精神上予以最残酷的折磨。当年,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而今,曾为“五斗米精神”慷慨激昂过无数次的他就要为职称去折腰了……他下意识地转身走向楼梯口。可是,当他透过楼梯拐角处的玻璃窗,看见楼下花坛旁的爱人和小毛毛时,又不得不将纷乱的思绪重新拉回到现实中来。又犹豫了一阵,最后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便返身走向病房。
然而,他第二次在病房门外站住了。这次怯步的原因是具体问题,怎么唠。此次“探病”的目的是极为明确的,但必须讲究点艺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显然不行。那怎么办?还行,灵感来了,他忽然想起了赵本山的一个什么小品,大概是一个什么乡长白拿了养鸡专业户的几只鸡,专业户去乡长家索要鸡钱,心里打怵,不知如何开口……对,就用赵本山的办法,先胡乱找个话题闲扯,再慢慢往里透话想法往正题上引,等引上正题就好办了。小杨重新调整情绪,然后轻轻叩门,面带微笑走进去。结果,小杨的微笑彻底报废,冷会计不在,回家了。
小杨如释重负,顿觉轻松。他将花篮和东西放在冷会计病床的床头柜上,转身下楼。见了爱人,如实相告,不料却挨了一顿训斥,你干什么来了?东西扔在水里也得有个声音呢!这使小杨好窝火。他想回敬她,你变得越来越俗气!可话到舌尖,又自己咽了下去,难道自己不俗气?他乖乖返身上楼,虚情假意地写了张情真意切的字条压在花篮下面,这才下得楼去。
同爱人拉着孩子往外走时,他发现小毛毛撅着小嘴,脸上有泪痕。一问,才知道自他拿着东西上楼后,孩子就一直缠着妈妈要吃水果罐头。他顿觉一阵心酸。他抱起孩子,为他擦去眼泪,将脸贴在孩子的脸上。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呀,孩子长到三岁,也没吃过几回水果罐头呵。别人家的孩子都吃的什么?——每月的零食钱甚至多于小毛毛的吃饭钱!唉,谁让小毛毛摊上个没有本事的爸爸了!……小毛毛伏在他的耳旁奶声奶气可怜巴巴地悄声说:“爸爸,我要吃水果罐头。”
他觉得眼泪就要涌出眼眶,便竭力抑制住,尽力用平和的声音说:“好,爸爸给你买。”
出了住院处大门,他不顾爱人责怪的目光,径直去小卖店买了一罐水果罐头,小毛毛乐得手舞足蹈:“啊——我要,我要!”小杨的爱人接过罐头哄着孩子:“妈妈给拿着。你拿不住,掉地上就摔碎了,啊,听话。”小毛毛满眼失望地盯着罐头,撇着嘴,频频地摇头。小杨将罐头拿过来,递到孩子手里。看着小毛毛瞬间转换的生动的笑脸,他内疚自责的心总算得到了点宽慰。
就这样默默地走着。突然啪嚓一声响,将他从沉默中拉回来,顺着爱人惊愣的目光看去,只见水果罐头已粉身碎骨,玻璃碴同水果瓣相互掺杂,罐头汁正优哉游哉地往脚下流。
小毛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尖利凄凉,成串的泪水滴落在小杨的领子里。孩子的哭声撕扯着他的心,他顿觉阵阵酸楚从鼻梁涌向眼眶,眼泪就要流出来了。这时,他发现很多行人正惊奇地望着自己,爱人的脸憋得通红。他似乎感到一种莫名的侮辱,他觉得自己愧作父亲,愧作丈夫。一股豪气扑扑地拍打着胸膛,他直奔前边不远处的一个铁房子商店,掏出口袋里仅有的20元钱,又买了一听水果罐头。爱人赶上来,默默而仔细地为孩子擦净眼泪,然后抱起孩子,默默地走。小杨偷眼看去,见她同样含着眼泪。
太阳悄声地落下去了,天边留下一片暗红色的余辉。路灯已不知何时亮了,把行人的影子一会缩短一会拉长。先前激动、豪爽的他已经冷静下来。他清醒地意识到,从明天到开下月工资前这六七天,每天至少要吃一顿咸菜了。
中秋节到了,机关每人分了十斤葡萄二斤月饼,下午提前下班回家过节。临下班的时候,小杨灵机一动,他想他应该把冷会计的葡萄送到她家去,上次探病扑了空,这回应趁此良机唠一唠。
不料,他的设计却被小马抢了先,当小杨去领冷会计的葡萄时,小马早将那葡萄装进了自己的小篮子里,此时正在往自行车后货架上绑。小杨自愧弗如,暗叹人上有人。
小马绑好了篮子正要推车子走,忽然发现篮子里有一串被挤压坏了的葡萄,其实那是分时就有的,可他却为难了,心想,这样送去冷会计会不会怀疑是我把坏葡萄换给了她?啧,这老娘们心眼小,可别因为一串葡萄坏了我的印象。再说,我吃一串坏葡萄又能损伤什么毫毛?……于是小马将那串坏葡萄拿出来,把自己的一大串好的放进去,这才推车直奔冷会计家。
当小马敲开冷会计家门时才知道,这房子已经卖给了新主人,冷会计已搬到新建的海滨开发区了。于是小马又按房主人的指点去滨海开发区,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冷会计的新居。这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了。
下车按响门铃,冷会计掐着半块月饼开了门,见小马来送葡萄,感动得啧啧直叹,让座倒茶递月饼。小马也不客气,一边吃着月饼,一边在冷会计陪同下参观她的新房。小马显得既憨厚又实在,十分可爱。他不时赞叹房子的地理位置、结构、采光度和室内陈设布置。女人大多好虚荣,冷会计当然不例外。此时,她是从里往外高兴。人一兴奋,往往会说出些平时保密的话来,她告诉小马,她已跟吴非吹了风,过几天,杂志社派车从外地通过“关系”买地毯。这屋要是铺上地毯就更增辉了。
冷会计同小马来到阳台,小马叹道:“这大阳台要是封闭上就更好了。”
冷会计道:“那得不少材料呀,还得人工!”
小马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看看能不能求人弄些材料,找人来给你封。”冷会计喜笑颜开,一把抱住小马的肩膀:“哎呀!那你可为你冷姨立了大功啦!”
看看天色已晚,小马告辞,冷会计一直送到楼下,她拍着他的后背道:“好好干,有出头那天!”小马要的就是这话,可不曾想来得这么快,于是欣欣然离去。
从冷会计居住的令人羡慕的滨海开发区,到小马居住的被市民戏称为“倒区”的岔路口区,骑自行车也需要40分钟。在清淡的路灯下快骑,人和车的影子瞬间忽长忽短,分离重叠,变化怪异,甚至使人觉得自己绝对不是自己。小马知道那是错觉,可是错觉多了又往往让人信以为真。小马只能不再看。可他脑子里仍忙乱不堪,一会儿是冷会计的180多平方米的四室一厅,一会儿是自己那低矮破旧潮湿的小泥房,不由心中暗咒,爹个尾巴的,货比货要扔,人比人得死!冷会计的一个大拐角阳台封闭上就他妈的够我住了。不过,冷静了一阵后,他还是决心尽快尽好地帮助冷会计封闭阳台。
机关工会准备组织去北戴河休假,大家兴奋异常。六七月间正是避暑降温的大好时节,洗洗海澡,享受一下日光浴,该是何等美妙?
小马正美滋滋地想,忽听墙上的微型电铃“吱——吱——吱——”响了三声。吴非资格老岁数大,案头设一按钮用来喊人,直接遥控隔壁电铃。隔壁的人各自编排密码——王一、杨二、马三、梁四。吴非性子急,摁过按钮约十秒钟人不到便皱眉头。此刻小马闻听三声铃响如同受了军令,急三火四直奔过去,推门闯入。坐在吴非对面的冷会计咯咯地笑起来,又转向吴非说:“瞧瞧,你把手下的兵都训练成军事化了!”吴非问小马:“听说你平时挺好摆弄车?”小马立刻恐慌起来,似丈二的和尚:“我……我可从来没胡来过呀……”冷会计又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对吴非嗔道:“你呀,卖什么关子?好人也叫你给吓出毛病了。”又转向小马:“吴主编决定派你去学司机,以后杂志社进台车,你开。”吴非说:“你冷姨已经给你报了名。明天交款,后天报到。你准备准备,把工作交代给王一丁。”
真是喜从天降!将来有了驾驶证,工作就有了保障,再不用提心吊胆哭鼻子求情了……兴奋中已走出办公室的小马蓦然察觉自己漏了一空,刚才该对吴非特别是冷会计说些感激报恩的话。可是这阵再返回去就不是那回事儿了,显得做作。咳,后会有期!看来冷会计封闭阳台的事必须抓紧落实了。
小马落座,小杨即被两声电铃调动,行动当然军事化,不过并没忘了敲门,因为即使是在炎酷的夏日,这门也总是关闭得严严实实的。既然如此,里面就必定有什么事瞒着外人。为了预防尴尬场面的出现,小杨无论情况如何紧迫,也要在百忙中浪费一点时间,轻叩两下门。这一点较之小马,便显出修养的不同。
门启,正迎着冷会计的笑脸,她高声道:“哎呀,小杨!我正要好好谢谢你呢!花篮啥的我收到了,字条也看到了!谢谢你啊!谢谢你爱人!也谢谢……”小杨极尴尬,因为他发觉吴非正用老练、嘲讽、似乎洞察秋毫、具有巨大穿透力的目光看着自己,于是慌忙打断她,说:“出院了?”冷会计说:“出院啦,出院啦!”小杨一笑了之,然后问吴非:“吴主编找我有事?”“嗯。”吴非将案头一篇稿子递过来,道:“这是篇谈廉政建设的论文,你下工夫好好改改,下期发。”
小杨回来后,第三个“遥控”对象自然是王一丁。当王一丁来到隔壁时,冷会计正开门往外走,因而省略了敲门。王一丁落座,吴非将校样推给他,上面有几处吴非校过的红记号。校对这种工作,一般来说都是将校样分成几部分,由几个人同时校,这样既省时间效果又好,还可互相堵错,共同提高。若每人一遍,分成先后,则后者便占有主动——校出错来,便显得比前者能耐,校不出来,亦无人追究。经验丰富的吴非做什么事都好找诀窍。校对的诀窍老早就是他的专利,所以每次都占有绝对优势,因而此时自然又是居高临下。他用笔尖指着校样上的红记号,慢条斯理地说:“一丁呵,你看看,这怎么能行呢?”王一丁说:“这在一校中是自然的,还有二校嘛。”
“哎,那可不行哟。我每次校对都一个字一个字地抠。这样吧,校样拿回去,你和小杨每人再校一遍,一定要认真。这是一件事。另一件事我正要找你商量,记得我跟你说过,杂志社准备进台面包车,我看这事该张罗了。司机可得找个靠得住的。这年头司机都是驴爷爷,没几个听摆弄的。我想,派小马去学开车,你看怎么样?我这只是提几个建议呵,由你拍板定夺。”
王一丁头一次真切地感到,自己的确是主编。他从未受过如此尊重,更何况这尊重来自老主编吴非。他很感动,甚至有点受宠若惊。王一丁郑重地说:“行,我看行。我想,这件事也该具体落实了。比如,到哪去学,学多长时间……”
“那就不用你操心啦!”高调门的冷会计突然嗷的一嗓子,着实把王一丁唬了一跳,她已跨进门来,继续嚷:“小马去驾校学车,名都报完了,学费也交了,明天去报到。”
王一丁有一种被强奸的感觉。
冷会计这“一梭子弹”使始终一本正经的吴非显得有些尴尬。不过只一瞬,他即恢复了正常。吴非说:“就这样吧。一丁呵,小马学车,发行的事你就直接抓吧。小杨要赶时间改稿,也很紧,这次北戴河休假,你们三个就不要去了,以后机会有的是,再补嘛!你说呢?”
王一丁早已气得灵魂出窍,此刻只剩一副躯干在这支撑着门面。他一连说出十余个“好”,转身离去。
于是乎,吴非、冷会计、梁出纳神游仙飘地去北戴河避暑降温;小马交代了工作准备去学开车;王一丁小杨校对、改稿、跑印刷厂、发行,折腾得不亦乐乎。
第五天早晨,当王一丁走进办公室时,见自己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堆煮熟的蟹夹。愣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避暑降温那拨人从北戴河回来了,从这蟹夹的数量来看,可见蟹子牺牲了多少。妈的,你们吃蟹肉,让老子咂蟹夹?占了大便宜,又要舍些小利去讨人情,这等埋汰事,非冷会计莫属!王一丁气贯天庭,挥手将那堆蟹夹统统扫进了纸篓。
小杨伏案改稿,纸篓里静静地躺着一堆红蟹夹。唯有小马吃得津津有味。他两手各捏一只蟹夹,双管齐下,互相抠搜,像似在吃西餐,吱吱咂咂地发出许多动听的声音来。
冷会计来了,她最先注意到的便是王一丁和小杨的纸篓。
她尴尬了一下,然后朝小马嚷:“哎,小马!你咋没去学车呀?”小马一边认真地吮着蟹夹,一边说:“去了。下礼拜开学。”冷会计笑道:“哟,那这个礼拜你可享福喽。”小马偷眼瞧瞧王一丁,未置可否。冷会计说:“小马,冷姨想求你点事儿。”小马立即将手中的蟹夹一丢,顺手撕下一页稿纸,擦着手说:“有事尽管说”。
“冷姨求你跑趟腿儿,喏,把这个相机送到彩扩部去。”
“好嘞”。小马接过傻瓜相机即刻动身。骑车走出老远,又被冷会计喊了回来。她迎上前悄声叮嘱他:“取相单直接交给我啊!”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小马回来了。一进门,梁出纳就问:“相洗出来了?”小马说:“哪有这么快?咋也得下午取。”梁出纳说:“把取相单给我,彩扩部的人我全熟,到那就取。”小马面露难色,道:“冷姨说了,让我把取相单直接交给她。”梁会计狡黠地一笑,说:“哟,几个蟹夹子就把你买通啦?明个梁姨我送你几只大老鳖,咋样?”小马被挖苦得面红耳赤,又见王一丁和小杨也没拿好眼色瞧他,更不是滋味,只好妥协,将取相单递给梁出纳,一边自我解嘲:“那更好,免得我再跑腿儿。”梁出纳就向王一丁告假,说:“去银行,顺路取相。”
工夫不大,冷会计来向小马要取相单。小马将情况一说,冷会计的脸转眼变得灰白,翻脸道:“我不是叫你直接交给我吗?!”小马哭叽叽地说:“梁姨说她认识人,去了就取。”冷会计烦躁地说:“拉倒吧!这么点事儿也办不明白。”随后摔门离去。小马里外不是人,傻愣愣地立了一阵,猛然瞧见桌上那堆没咂完的蟹夹,气得一把将它们扫了一地,心中暗骂,妈的,这老娘们儿,那脸变得比我儿子还快!
小马气哼哼地坐了一阵,忽又觉得这样似有不妥。万一冷会计再来,这满地的蟹夹岂不招惹是非!车还没去学就得凉快!于是忙找来扫帚簸箕,将满地蟹夹仔细地搂干净,然后倒在远远的垃圾箱里。往回走时,小马在道上还想,是什么子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妈的,还是古人鬼道。
直到下午两点多种,梁出纳才转回来。她将洗印出来的一大摞照片往小马面前一放,说,我的照片我都拿出来啦。王一丁本来不经意地看去一眼,可这一眼却偏偏瞅出了问题——那摞照片最上面的一张,画面上竟是三个素不相识的人,二男一女,一律肥胖,正头不抬眼不睁,聚精会神,手拿把掐地吃螃蟹。那个头号胖子左腮上粘着一块蟹黄,使人联想到天真可爱的小宝宝。王一丁问:“那是谁?”梁出纳乜斜着照片道:“那你都不认识呀?财神爷。”见王一丁打愣,又补充道:“财政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