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回头

王波

那一次，我到长白山里老林子中的桦树林子镇去采风，在老柳家的药铺里，和朋友们一起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听到了柳中医他祖父在桦树林子打猎遇上白鹿的传奇故事儿……

柳大炮看了看窗外，西北风刮得呼呼地叫响，像狼嚎似的，鹅毛大雪漫天地舞着，门窗也哗啦哗啦地响。他再看一看媳妇韩大丫，大大的肚子隈着棉被，再有一个月媳妇就要生产了。可这家里，锅是旧的，碗只有一个，墙角旮旯处放着半袋子的苞米粒子，只有炉子里燃烧得噼啪直响的柴禾，显得这屋里还有生气。

他看了看媳妇想张嘴。

媳妇明白了他的意思，开口说话了：“我知道家里的粮食是不多了，我又挺着个大肚子。你去转山吧！不要惦念着我，我一个人能照看好自己。”

柳大炮心思一会儿，说：“那也中，万一我碰巧得到一只黑瞎子，或是一只野猪什么的，咱这一冬就不出去了，咱俩守着孩子就在这里猫冬了。”韩大丫点了点头。

柳大炮今年都四十出头了，家里穷得叮当三响，父母双亡，孤苦零丁，常年打猎，练得一手好枪法，后来被镇里的大户看中，靠给有钱的大户人家看家护院养家糊口。去年在镇上捡了个山东逃荒的大姑娘韩大丫，这才娶了媳妇有了家……

柳大炮叫了两声大虎、大青，两条爱犬摇头摆尾地来到他的跟前。

“大青，你留在家里，看家护院，一定要把门守好。”说着柳大炮指了指门。

大青汪汪地叫了两声。

韩大丫把锅里仅有的几个粘豆包包好，放到柳大炮的口袋里。

“放心吧！快了一两天，慢了也就三四天。”柳大炮就这样别了心爱的女人上路了。

几天的大雪，进山的路没有了，到处是茫茫的雪原。西北风疯狂地刮着，呼啸着的雪片像刀子一样，吹得树林子沙沙地叫响，像一只发了疯的怪兽，十分恐怖。抬眼望，林中现出的一点天际，也显得阴沉沉的，柳大炮的狗皮帽上早己结满了霜，好在牛皮乌拉鞋里的乌拉草还暖和，柳大炮脚蹬滑雪板飞驰在茫茫的林海雪原上，和他比起来，猎犬虎子跑得浑身是汗，累得伸着舌头就有些吃力了。翻过两个山头，虎子喘得更厉害了。

一眨眼的功夫，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虎子只抓到了一只野兔，柳大炮打到了两只飞龙，其它什么收获也没有。柳大炮看了看心爱的爱犬，只见虎子伸着舌头，浑身湿漉漉的，再这样跑下去，它会吃不消的。

柳大炮四下看了看，正好前面有一个巨大的岩石，那后面是背风的好地方，再说柳大炮也感觉自己的两腿也有些麻木，不大听使唤，柳大炮心里说是得歇一歇了。虎子听话地趴在避风的岩石后，歇了起来，柳大炮从褡裢里把那只野兔拿出来，抽出腰刀来，把野兔的肚子豁开，把里面的内脏掏出来，喂给虎子。虎子高兴得摇头摆尾地吃了起来，吃完后，还来到柳大炮的身边，撒撒娇，那样子，仿佛在说谢谢主人的奖赏，我会努力做好工作的。柳大炮也理解拍了拍虎子的头。

虎子对柳大炮来说，简直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三年前，柳大炮在榆树林子，转山时就碰上了一只大黑瞎子。

那也是一个大雪天，柳大炮领着虎子转山，离几十米的地方，虎子叫个不停。柳大炮看清楚了，那是一棵百年的老榆树，有两三人那么粗，他悄悄地来到树下看了看，一人多高的地方是个大树洞，他明白了这里是一个黑瞎子仓。

黑瞎子有一个冬眠的习惯，每当秋末冬初，黑瞎子便尽量进食，吃个大肚子滚瓜溜圆，体内积存大量的脂肪，冬眠时就依靠体内积累的脂肪好维持着体内能量的消耗。黑瞎子冬眠的洞穴多筑在向阳的山坡。洞口朝上的叫“天仓”，洞口在大树根基部下的叫“地仓”。黑瞎子睡在洞内是一种假睡，并非真正的“冬眠”，它每天躺在树仓里，舔着自己的掌，体瘦腹饥，因急于觅食，性情变得暴燥极为凶狠……

柳大炮想好后拿起枪，用枪托使劲地砸着大榆树的树干，虎子在一旁也大声地狂吠着，可折腾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是虎子的嗅觉错了？他走到树干的近前，闻了闻，他隐约地闻到了一股松树油子的气息。他觉得他的感觉没有错，他想都没想下决心，使出最冒险，也是最狠的一招。

柳大炮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大树下，从怀里掏出油布包，又拿出两粒油光铮亮，他视为珍贵无比的子弹，来到树下，他翘起脚，举起猎枪，向着洞口就开了一枪，只听着“叭”的一声枪响，从大树洞里猛地蹿出一个旁然大物来，柳大炮一看，啊呀！我的妈呀！这么大，足足有六七百斤，几十年的打猎生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个的黑瞎子。

只见大黑瞎子站起身来，四下地看着，寻找着威胁他的敌人。胸前的那一块白毛露了出来，那就是他的心脏，说时迟，那时快，柳大炮，端起猎枪就扣动了板机。他万万没想到里面这颗子弹是一个臭子。这时，黑瞎子也发现了柳大炮，它还没等柳大炮把那颗臭子退出来，过来就是一巴掌，柳大炮拿枪一挡。枪被打到了一边，柳大炮的胳膊上，被黑瞎子撕下一块肉去，倒在地上。黑瞎子不紧不慢，晃晃悠悠，刚要把他坐到屁股下，虎子发疯似地扑了过来，死死地咬住黑瞎子的一只手掌。柳大炮这才慌忙地在地上一滚，摸到了枪，一看黑瞎子抬起掌来就要拍向虎子，他急忙之中开了一枪，黑瞎子受了伤痛，感到了生命的危险，一阵风似地跑了。柳大炮知道，它身上粘有厚厚的松树油子，只是受了一点轻伤，但也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多亏了虎子及时帮助，虎子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从此他打猎再也离不开虎子。

走着，走着，他发现前面的林子里飞起了一大片的鸟群，他兴奋地提起了精神，这说明前面的林子里不同寻常。他加快了脚下的滑雪板，到了近前一看，动物是跑光了，可是留下了一大片的偶蹄印，他惊喜了，这是一群狍子或是鹿的脚印，他高兴地吹着口哨，喊着虎子快追，顺着山坡滑下去，他心里明白在这两尺深的大雪里，它们是跑不远的。突然，他发现虎子不顾一切地向前，冲着前面大声地叫着，天呀！虎子的前面歪歪扭扭地跑着一个小梅花鹿，虎子一下子把它扑倒在雪地，柳大炮也来到了近前。

小梅花鹿倒在雪地上，脖子已经让虎子咬住了。柳大炮示意虎子松开它。小鹿挣扎着站起来，里倒歪斜地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趴在雪地上叫着，惊慌呼唤着。endprint

柳大炮看了看，小鹿也就出生几个月，浑身上下瘦得骨瘦如柴，一点肉都没有。他向刚才的那片橡树林看了看，多年的打猎经验，他明白了。原来这群梅花鹿在大雪封山后，也饿急眼了，在找那片橡树落地的叶子吃。

小鹿还在凄惨地叫着，像是一个和父母走散的孩子。柳大炮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家里怀孕的媳妇，再说，它身上一点肉都没有。想到这里，柳大炮喝住了大叫的虎子，决定放了这只幼小的梅花鹿。小鹿摇摇晃晃地顶着风雪，凄惨地哀叫着，声音随着刺骨的西北风传向远方，好像走失的孩子遇到了危险，再大声地叫着他的妈妈、爸爸……

柳大炮叫着虎子，虎子听懂了主人的意思。像一只狡猾的饿狼，在后面一声不响地跟着。柳大炮也一样，他准备好枪、子弹，心里有感触，他在等待着……

他心里明白，梅花鹿这动物性机警、善奔跑，听觉、嗅觉极灵敏，视觉稍钝、喜欢群居，但熟悉它的秉性的老猎手都知道，梅花鹿它有至命的弱点，那就是凡事儿它总要弄个明白，这就是猎手常说的“鹿回头”，无论怎样，也许是一顿饭，也许是十天、八天，它总要回到出事儿的地点，看一看到底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儿？更何况这么大的雪，还丢下了一只幼鹿儿。柳大炮坚信，那一大群梅花鹿一定会回来。

果然，小鹿下了山，走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它刚刚走到一片柳毛子，小松树边，柳大炮就发现了，枯树枝后有鹿群，越来越近只有十几米了。柳大炮发现，成年的梅花鹿长着美丽三叉以上的鹿角的有十几只，柳大炮心里格外的欢喜，心说这一趟没白来，打它几只，全家人就可以猫冬了。

就在柳大炮掏出老套桶瞄准的时候，突然，他发现前面不远的一棵松树下站着一只洁白胜雪的白鹿，高高的苗条的身材，头上叉开的鹿角像千年的灵芝，正凝神地向他那面的张望。柳大炮心头一热，真是喜从天降呀！他惊喜地差一点叫出声来。这白鹿就是猎手们常说起的鹿王呀！

关于白鹿，在这老爷岭桦树林子镇这地方，有许多美丽的传说，都说它是老爷岭这方圆几百里大山的神灵，而且猎手们转山、采山货的许多人都看见过它，说它像山中神灵，在哪里发现它，哪里就会有甘泉;就会有百灵鸟在歌唱;就会有开着鲜艳红花的成片的母指粗的大棒槌;就会有千年的灵芝儿……

柳大炮刹那间就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决定要抓住这只白鹿，他知道再这没膝深的大雪地里白鹿是跑不过他的滑雪板。想到了这里，他收起了老套筒，往前悄悄地挪了几下，大声地说：“虎子上。”

虎子明白了主人的意图像支离了弦的箭，飞似地奔向白鹿，其他的十几只鹿被这突发的威胁、险情吓一下子炸了窝，惊慌失措地四下逃命。白鹿发现了眼下的情况万分危急，它翻蹄亮掌，飞似地奔腾跳跃几下就把虎子甩出了几十丈远，可是在这没膝的大雪里它是很难甩下滑雪板的猎人柳大炮。

白鹿在前面拼命地逃，柳大炮在后面死命地追。不知过了几座山，几片树林。在这没膝的大雪地中，白鹿的四条腿变得有些笨拙了，而柳大炮的滑雪板却像雪地里的飞艇一样，而且，虎子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不知多长时间，柳大炮追得离白鹿越来越近了，他心中有数了。心里说白鹿今天我看你往哪里逃？他想着要到手的白鹿，想到家里怀孕的媳妇，顿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使劲用力蹬着脚下的滑雪板，脚下生风，耳边寒风呼啸着、唱着……

渐渐地，柳大炮发现白鹿奔向了老爷岭，白鹿上了老爷岭的主峰。柳大炮的心中更有数了。主峰上全是一些乱石岗子，下面是悬崖峭壁，白鹿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白鹿来到了老爷岭峰顶的悬崖边，柳大炮也追到了上来，渐渐地近了。

白鹿停了下来，用前蹄使劲地刨着石头，慢慢地回头了，两眼之中闪着凄惨的泪花，长长的哀叫着……

柳大炮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一只怀胎的母鹿。他明白了，如果再往前走，这只白鹿就要跳崖自尽。他终于明白了“鹿回头”那百转千回的情感，他举起的老套筒慢慢地放了下来。

虎子浑身是汗，气喘嘘嘘地伸着舌头追了上山顶，瞪着恶狼一样的目光看着白鹿等着主人的命令。柳大炮和白鹿就这么对视了十几分钟。

“撤！”柳大炮发出了命令，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山下滑。虎子汪汪地叫着，不解地跟着主人，边走边伸着舌头回头看着白鹿。

从此以后，仿佛有白鹿的神灵指引，柳大炮每此转山，凡是朦胧之中，在听到鹿叫的地方，他都停下来，到处找寻着，他发现每次都能在周围发现开着鲜艳人参花的大棒槌、灵芝、不老草……

时间一长，柳大炮的老套筒也生了锈，他再也不打猎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