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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屋

2014-12-17詹文格

天涯 2014年6期
关键词:跛子别墅儿子

詹文格

那天下午,大雨倾盆,墙上的挂钟还未指向五点,厚重的云层便笼罩了一层暮色。突然雨雾中钻出一辆宝马,像出水的甲鱼,从雾霾中滑了过来。

扑通一声,车门洞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男子腋下夹个皮包,上穿洁白的衬衫,下穿笔挺的西裤,梳着油光可鉴的分头,国字形脸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

中年男子彬彬有礼,进屋找了把竹椅坐下来。跛子瞟了一眼进屋的男子,他猜不出此人的来头,既不像收税,也不像买货,于是拿捏不准该用哪种表情来应对,只好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佝偻着腰身,继续收拾地上的竹芒、麻绳、篾丝。

中年男子跺了跺脚——刚才下车时雨水飞溅,鞋帮子沾满了水渍。看样子男子很爱干净,他摸出雪白的纸巾,就着鞋帮擦了两圈,将一团擦脏的纸巾扔向门外。

男子双腿并拢,皮包搁上膝盖,吱的一声拉包口,顺手从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枚放大的彩照,照片上是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中年男子问跛子:“老师傅!能否照这个样子糊一辆?”

跛子接过照片,瞧了一眼,把脸转向门外。一会儿就回过头来,他眼里满是疑惑,轻声探问:“这不就是你门外的乌龟壳?”

这一带的老人都称轿车为乌龟壳。中年男子抿嘴一笑,点点头说:“正是,没错,就是外面那车的照片!”

“什么时候要货?”跛子问。

中年男子拿出手机,查看了日历,然后问:“半个月如何?”

跛子点了点头。

接下来两人谈妥了价钱,交了订金,跛子收取彩照,与订金一块装进了兜里。

男子再次跺了跺脚,这才站起身,长长地松了口气。雨停了,屋外空气湿润,树下传来细碎的虫鸣声。男子出门时与跛子握了一下手,并叮嘱跛子多费点心,然后夹起皮包,钻进车里,一溜烟开跑了。

跛子来县城的时间并不长,还没有习惯城里那层喧闹,他家老宅离县城有五六公里,属较偏的远郊。早年扎匠是地下行当,扎纸人、糊纸屋属封建迷信活动,视为毒瘤毒草被铲除。跛子家是地主成分,言行举止都得谨小慎微。好在跛子素来半疯半癫,这才让他躲过一些耳目监视,避免了不少麻烦。不过干这活儿他还是提心吊胆的,夜深人静,跛子门窗紧闭,就着鬼火似的油灯,偷偷摸摸地扎一些茅寮草棚。那个时候的鬼屋与人间一样简单贫贱,没有半点想象和夸张。

跛子手艺做得精细,即使是偷偷摸摸干的活儿也从不潦草马虎。有人说他扎的纸羊在河滩上会吃草,他扎的鱼儿在水里会漂游,他扎的公鸡半夜会啼叫。可跛子每一个夜晚都显得惶恐不安,有时候一声鸟叫,一阵哇鸣,一群狗吠,都会让他一惊一乍,吓出一身鸡皮疙瘩。虽说干这个担惊受怕,可有时又无法推却。在一些月黑风高的夜晚,亲戚朋友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偷偷摸过来,低声细气地求他:行点方便吧!算是积份阴德,帮我父母扎栋冥屋!糊几块金元宝、剪几身冥衣、几床被褥……

亲友也不想折腾,可抵不住噩梦的驱赶。在梦里不时会看见亡故的亲人,面黄肌瘦,蜷缩在透风漏雨的茅屋中发抖。亲人在那边缺吃少穿,一贫如洗,在梦里追着儿女索要。

这种梦总会让人恐惧不安,有时还弄得人精神恍惚。心中有愧,未曾尽孝的儿女,不知如何补救,像喉咙内发痒,无法抓挠。这个时候只能画饼充饥,造栋新屋,烧点冥衣、冥币。可这事也很有门道,一般人糊弄还无法奏效,只有出自跛子手下的冥物才能让亡魂安宁。正因为这事,人们才四处追问跛子的身世,听说跛子七岁那年一场大病,他死过去三天三夜。正当亲友们用几块木板钉了盒子,扛起锄头、铁锹,叮叮咣咣,准备上山掩埋时,跛子母亲突然灵醒过来,母猴似的一蹿而起,一把将儿子抢了回来。

孩子手脚未僵,绵软自如,脸色红润,不像死了。母亲解开衣襟,将儿子紧紧捂在怀中,嘴里喊魂似的呼唤,一直喊到嗓子哑了,鼻孔内流血了,这孩子果然醒了。

孩子虽然醒了,一条腿却跛了,从此跛子便成了他的大名。三天三夜,跛子到阴曹地府走了一遭,此后他一条腿伸在人间,一条腿留在阴间,人间阴间,自由往来。人看他是仙,神看他是人,鬼看他是伴;他在店堂里是人,在酒桌上是仙,在坟地里是鬼。

说跛子是奇人,可他同样要食人间烟火,同样有七情六欲。早年他曾娶过一房婆娘,可生下儿子不久,女人便逃之夭夭。

女人为何要逃?在乡村口头文学家那儿流传出多种版本,流传最广的说法是跛子会变身,他上半夜是男人,下半夜是女人。女人担心跛子是鬼怪附身,不辞而别,再无音信。

跛子上无兄,下无弟,父母早亡,只好自己拉扯儿子。神神叨叨的跛子饭食从不依时,经常是半夜吃饭,凌晨睡觉,雨天出门,晴天宅居,日子过得颠三倒四。儿子养成了皮包骨。好在草梗似的瘦小子脑瓜还算灵敏,不过一条腿却随了跛子,几乎一模一样,像风干的麻秆,畏缩在空空荡荡的裤管中。不同的是跛子坏的是右腿,儿子坏的是左腿,一左一右,两人配一块才算个全人。

儿子这模样也干不了别的,跛子便让他子承父业,跟着自己学起了扎匠。儿子悟性甚好,手指比女人还灵巧,竹篾造型基本一教就会。只有一样令跛子不甚满意,那就是笔墨功夫,无论写,还是画,都还欠火候。扎匠是个脱胎于民间艺术的行当,它需要剪纸、裁缝、书法、绘画、色彩、造型、想象、虚构等方面的综合功力,要想做好这行并不简单,有些人甚至干了一辈子还是没入门道。

为让儿子早点掌握谋生的手艺,跛子在城区黄岭街租了一爿小店,由于不习惯城市的喧闹,跛子夜夜失眠。连续失眠让跛子感到精神不支,每天午后他都头疼欲裂,昏昏沉沉。跛子硬撑了两月,把小店收拾妥当了,将店铺交给儿子,自己回了老宅。

老宅离县城不算太远,在大开发的年月里还基本保留着乡村原貌。近年来村里人大都迁往城镇,山村便显得更加僻静清冷。跛子害怕热闹,喜欢这份清冷,只有在清冷里他才睡得踏实。

跛子回到老宅,像一株植物接通了地气,萌出了新芽。他白天品茶饮酒,晚上到故纸堆里追溯,悠闲自得,颇为陶醉。可此时儿子却接二连三捎信过来,要他务必进城一趟。跛子刚过几天闲云野鹤的日子,又被儿子给生生搅乱了,尽管心有不悦,但想想儿子接连捎信,肯定有事,只好赶紧往城里去了一趟。

儿子见老爹终于来了,脸露喜色,起身迎接。儿子不断捎信给老爹,确有急事。前几天接了个疑难活,儿子之所以毫不犹豫接下来,那完全是因人家开了大价,而且大得有点惊人。订货的老板说,只要活儿做得满意,给个两三千没问题。

老板临走时只留下一张照片,照片上不是房屋,也不是汽车,而是一个花枝招展、眉目传情的美人。跛子拿起照片,眉头皱成了疙瘩,感觉手上拿的不是美女照片,而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对于这种活儿,儿子自然不敢轻易下手,因为老板说了,之前他找过不少扎匠,有谦虚点的明确回复做不了,有胆子大贪财的接下了,可做的活儿走形走样,把美女埋汰得比鬼还难看。老板不仅分文未给,还反过来把人家羞辱一顿,将纸人立马化成了灰烬。

跛子放下照片,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儿子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学生,心里七上八下,满是忐忑。跛子默默地坐着,很久没有吭声,不过他的眼睛并没歇着,一直在美女照上溜来溜去。儿子不知该说啥,只好钻到里屋干活去了,跛子则不紧不慢地抽完一支烟,掸掸衣服上的烟灰,出门去了。忙碌了半天,到彩纸店选了好多种彩纸、不干胶、水粉颜料、糨糊,拿起照片,一声不吭地回了老宅。

纸美人是十天后完工的,这是一件颇有难度的活儿,跛子累得几乎散了架,整个人像掏空了一样。十几天来他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把一辈子练就的看家本领全使了出来。不知糟蹋了多少彩纸,废弃了多少颜料,最后总算成了型。

纸美人完工后,跛子没有急着告诉儿子,他想先让自己喘口气,缓缓劲,平复一下紧绷的身心。十几天来没日没夜地捣鼓,像连续翻越了几座高山,已经筋疲力尽。疲乏至极的跛子似乎出现了幻觉,猛然回头,突然间看到了奇异的风景,跛子心里忍不住忽闪一下,只见那纸美人亭亭玉立,对他满脸含笑,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如春风一样荡漾开来。

跛子在纸美人身上仔细察看了几遍,没发现任何瑕疵,这才捎信给儿子,让他通知老板,准备提货。由于纸美人按真人尺寸做成,跛子无法确保完好无损地扛到城里,于是他让老板自取。只要老板验收合格,付完钱,怎么弄走那就是老板自己的事了。

老板太忙,一直不见回音,跛子只好把纸美人立在睡房的角落里,等待老板交钱抱走。一天夜里跛子突然惊悚起来!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竟有那么蹊跷的事出现。纸美人活过来了,当时他似梦非梦,清晰地听到纸美人踢踢踏踏,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神情悲戚,不停啜泣。

天亮后,跛子对纸美人仔细审视了一番,一双眼睛立马就直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纸美人脸上的胭脂水粉划下两条直线,分明是两道清晰的泪痕。跛子一脸惊愕,赶紧将纸美人抱出了房间。

下午老板终于来了。老宅通不了小车,他的乌龟壳只能停在对面山脚下。老板沿着游蛇似的小路慢腾腾走过来,走近了,跛子忍不住哦嗬了一声,一脸意外。老板虽然满脸憔悴,面色晦暗,眼窝深陷,嘴唇乌青,与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但跛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知道这人就是之前订过乌龟壳的老板。

跛子心里不无好奇,但他知道不便多问,先带老板验货。老板刚走近纸人,忍不住哎呀一声惊叹:“天啦,真是太像了!太像了,这简直与真人一模一样!”

听老板在啧啧赞叹,跛子心里有底了,那悬着的石头落了地。能看出,老板像见了真人,左瞧右看,爱不释手。

跛子从灶房出来,端来一杯温热的山野绿茶,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老板接过茶,在纸美人身旁坐了下来。跛子从侧面望着老板,发现他比上次确实苍老了许多,脸色发灰,像经历过霜雪。老板用手推了一下眼镜,低头呷了口茶,咂咂嘴,说:“好茶!好茶!”

跛子浅浅一笑,回道:“好茶还需好水,好马要配好鞍,二者缺一不可呀!”

老板点点头,表示认可,说城里那水的确难闻,长期喝纯净水对身体又无益,只有在山野里才能喝到一口好水。

老板手里端着茶杯,眼睛仍在纸美人身上流连。老板静心品茶,好像并不急着离开。当茶杯里续过三次水后,老板终于起了身,可他并非离开,而是移步屋外。他东瞧瞧,西望望,像个风水先生,绕着老宅转悠了好几圈,嘴里自言自语在说着什么。跛子对老板的举动也没太在意,他围着老宅转圈的时候,跛子也没去搭理,后来老板独自爬上了后山。从后山下来,老板手上多了几截桃木,有两根桃木上还留着青绿的叶片,跛子自然知道桃木是辟邪驱鬼的法器,可他不知老板弄回去作何用。

跛子从第一眼见老板就觉得有点儿古怪,但在平时交往中,比这更古怪的人他也见过。城里人内心复杂,行为怪异,不少人显得心事重重,神经兮兮。比如有一次,一个女的来跛子家要求做一个天堂。跛子问她天堂是啥样?女人说你是扎匠都不知道,我去哪儿知道!跛子一脸苦笑,摇着头说:我也没去过天堂。

老板磨磨蹭蹭,像在拖延时间,直至傍晚时分,他才付了钱,扛起纸美人朝对面公路上走去。

老板没走多久,跛子就开始宵夜了。烫粉皮煮鸡蛋,上面洒了一层碧绿的小葱和芫荽,再加一点干辣椒。碗里内容虽然简单,但味道却很丰富,老远就香气扑鼻。跛子吃得满头大汗,刚放下碗,瓦屋上便响起了炒豆般的声音。落雨了,雨越落越大,一会儿竟变成狂风暴雨,滚雷不断,檐水流成了瀑布。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开始还是淡淡的黑,接着就黑成了锅底,闪电像一条游蛇,在锅底上行走,扯得天地时白时黑。

雨越落越猛,看样子一时半会歇不住脚,跛子便起身关门,一伸头,看到一团白雾从门前飘过,他不由身子一抖,仿佛听到纸美人在风雨中哀哀哭泣。如此性急的雨,让人猝不及防,跛子猜想老板一准遇上了。

果然不出所料,次日晌午,老板急匆匆找跛子来了。老板说昨晚的大风大雨把纸美人给毁了!幸亏纸美人上身披了件雨衣,脸面还保留完好,可下身就弄得惨不忍睹了,从腰部以下淋得空洞无物,一片稀烂。

纸美人的下身像个去了肉的鸡架,只剩几块竹篾,老板不好意思扛回来,他想请跛子到现场帮着修补。跛子开始很不乐意,找出各种借口,一再推却。心想不就是个哄鬼的玩意吗?一把火烧掉就得了,还用得上这么较真?

老板以为跛子是怕他不给钱,于是摸出五张百元大钞。这么一弄,跛子就更不好意思了,随即又改口说身体不舒服。其实跛子身体倒没啥事,只是午饭过后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但他又不好直说。

老板把钱往桌上一扔,拉着跛子就走。跛子知道推却不掉,只好回屋拿了彩纸、剪刀、糨糊、麻丝,锁上门,跟着老板一摇一晃地走了。

从老宅出来,横过几条田埂,过一座木桥便上了公路。老板打开车门,跛子歪着身子钻了进去。像他这年龄的老人,对这种乌龟壳一直心怀敬畏,在他们眼里一般人享受不起这种待遇,这在古时就算官轿,只有大人物才能乘坐。

跛子梦幻般地靠在松软的座椅上,闭目享受着美妙的过程。车子隔音性极好,根本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车子时急时缓,穿街过巷,七拐八弯。行驶了好一会儿,终于抛开了街景,穿过一片农田,进入一个果园,接着驶上了一个山坳。

车子在山道上盘旋了几圈,跛子感到头晕目眩,胃里有一股气流拼命往上涌,他使劲憋着,喉咙里像塞着一只青蛙,呱呱作响。跛子快要忍不住了,吱的一声,车子终于停下了,跛子钻出车外,弯腰呕吐起来。

吐了几口,跛子感到舒服了点,但头还是有点晕。他直起身,看看周边,这才发现,不知啥时弄出这么一块豪华的墓地。从山坳里望过去,每一座坟墓都十分气派,占地像个屋场,高大的墓门上贴着各种颜色的瓷砖,外面建有围栏,里头建有假山亭子,就像居家的庭院。

跛子跟在老板身后,穿过一丛松柏,上了几级台阶,来到一个墓园。跛子看看碑上的名字是个男人,那个残破的纸美人就躺在旁边的亭子内。

天色不早了,跛子赶紧拿出工具,在纸美人身旁蹲了下来。跛子蹲着也不舒服,于是他干脆单膝跪地。知道老板是个认真的人,跛子不敢马虎,首先把破碎的纸片仔细清理干净,再裁纸、上色、刷糨糊。跛子低头忙碌,老板却背着手,满腹心事的样子,在墓前不停徘徊。

跛子拿出肉色的彩纸,从腹部、臀部、大腿,胯下等不同部位一一裁好,再刷上浆糊,然后膏药一样贴上去。只一会儿,纸美人破碎的下身就恢复了丰满的肉感。

跛子把纸美人竖起来,老板看着纸美人恢复了原样,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接下来老板就准备焚化了。

跛子是老江湖了,他赶紧收拾地上的东西,退出了墓地。焚烧祭品有一个仪式:先上香,再烧纸,然后把心头话说出来。当祭品焚烧完毕后,要放一挂鞭炮。如果死者为大,还得跪下磕头,最后作揖告别。

在死人跟前说的话大都是隐私,外人不便在场,所以跛子赶紧回避。当他退至下山的路口时,看到墓前的火苗在欢腾跳跃,一眨眼,纸美人就化为了灰烬。烟火飘向天空,惊起一群乌鸦,扯着尖嗓,在墓地上空盘旋。

老板离开墓地时把几根桃木插进了坟前的泥土,他一边拍着手上的泥土,一边转过身去,那些桃木像几把匕首楔进了黄土。

从墓地下来,老板没有直接送跛子回家,而是将他载到了众仙酒楼。老板是酒楼的常客,与大堂经理很熟,经理已给老板预留了包间。

老板十分热情,他的心情比先前轻松了许多。他要了一瓶酒,点了一桌子的菜,有些山珍海味跛子别说吃,连见都没见过。为了感谢,老板连敬了跛子三杯。三杯酒下肚,老板好像立刻就变了一个人,连说话的嗓门也大了起来。

跛子是受传统礼仪熏陶过的人,他知道有来无往非礼也,于是借花献佛,他回敬了老板三杯。老板喝得爽快,没有半句推让,一口一杯,一干到底。

酒像一种润滑剂,几杯下来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几圈喝完,老板完全放开了,他拍着跛子的肩膀,开始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老、老师傅!你今天帮了我大忙了!”老板的舌头显得僵硬起来。

第一杯酒下肚,跛子就知道是好酒,52度的五粮液,一杯酒要值好几十元。放下酒杯,跛子感到血流加快,刚才的拘谨一扫而光。

他握住老板的手道:“老板,这事真不用谢!我们手艺人,就是为人方便,也是为己方便!”

老板端起酒杯,一再道谢,他醉眼蒙眬,几轮走下来,一瓶酒眼看着就只剩小半了。跛子本想劝老板就此打住,知道老板还要开车。可老板正喝在兴头上,双眼放光,跛子想劝,可哪能劝住。

老板说:“老、老师傅!你、你知道我那纸美人是烧给谁吗?”

跛子摇摇头。

老板硬着舌头说:“那我告诉你吧!他、他是我公司大、大股东!”

跛子点了点头。

老板的舌头比刚才更加僵硬了,像一截不听使唤的柴棍,根本拐不了弯。他语音含混,每一个字都说得相当费力,可他却像个话痨,偏偏说个不停。他嘴里呼着浓浓的酒气,谈兴越来越浓。他说:“一年前,合伙人死、死于车祸,他、他老婆怀、怀疑我做了手脚,贪、贪污了公司钱款,得了昧、昧心钱!说我这一年又购、购别墅,又买、买豪车,现在又搞、搞起了房地产,没去抢银行,哪来的钱?”

跛子安静地听着,这回他没摇头,也没点头。

老板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口把酒干了。

“说句真心话,我这辈子,的确干过不、不少缺德事,但我真没害他。哎,当年我们同在一家国企,两、两人利用手上的便利,背、背着企业,做了几宗买卖,弄、弄了些钱,可后来被、被发现了,我们被双双开除。出、出来后,我们用那点本钱起家,他做老大,我、我做老二。为了哥们,我赤膊上阵,一人杀退三个闹事的混混,你看看……”

老板说完,掀起袖子,从手腕到手臂那一段露出好几道骇人的刀疤,又指着额角和眉心处,那儿也有两道刀疤。

跛子望着那些百脚虫似的刀疤,脚生凉意,好像那些刀疤已经移到了自己身上,有一群蚂蚁在上面咬着。

老板接着又说:“我可算个天、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可这、这段时间,我被那死、死鬼搞怕了。他没日没夜地折腾我,弄得我坐立不安!听说他、他老婆到、到坟前去哭过,把什么事都告诉他、他了,要他来缠我。从那之后,我夜夜都是噩梦,他追着我要钱、要车、要女人!说他的小三被我抢了。我买过很多纸人、纸屋、金元宝,全烧给他了,可一点用也没有!他骂我吝啬鬼!烧、烧的屋是最破的,烧的钱是最少的,烧的女人是最次的。我知道他只喜欢杨柳儿,杨柳儿后来的确跟、跟我了,但人家是自愿的呀!我没引诱也没强迫她。可他不管不顾,凶神恶煞,夜夜追、追着我讨债!说我的车是宝马,他可怜,只玩过二手的标致。我上次求你按我那宝马车,给他做、做一辆烧给他了,这事算、算是过去了。不久他又追着我,让我把杨柳儿送过去。他说这小娘们,留着是个祸水,他在那边认了三连襟,都是因她过去的。让这臭娘们到他那里去,他们好跟她清算!我烧了好多小姐给他,他不认,他只、只惦记杨柳儿。可我给、给不了啊!杨柳儿现正帮我孕育小生命,哪敢惊动她!我想来想去,只、只有请、请您照她的相片,做个纸的,这回看能否消停!”

跛子这回倒是开口了,他说:“老板,你就多烧些纸钱给他吧!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能那边物价也在上涨,房价也在飙升,有了钱他想买啥就能买啥去,说不定就不来缠你了!”

老板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说:“我烧过啦!不仅烧了亿元冥币,还烧了仿印的美元、英镑。我跟他说,钱嘛,是纸嘛,纸,纸就是钱嘛!可那死鬼,笑着问我,那你、你怎么只要钱,不去要纸呢?还说我烧的全是假钞。他就认准了我手上的人民币。他说,就算到阴曹地府了,他也还是人民!人民币就是给人、人民花的!我实在是没招了!总、总不能把白花花的人民币,真给他烧了吧!老师傅,你知道他下一步,还会向我要、要啥吗?”

跛子摇摇头,一脸茫然。

老板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放大的彩照,递给跛子。跛子以为又是个美女,可接过照片,凑近一看,不是美女,是一栋豪华别墅。

老板说:“这就是我住、住的别墅。夜夜闹鬼。请了道士,贴了符咒!在坟头插了竹扦,请了法师,画了满屋子的钟馗,可、可还是镇不住他!那死鬼铁、铁了心,要跟我作对。眼红我,嫉妒我,住了别墅。老师傅,我这就拜托您,我这一辈子没怕过谁,可、可现在,被这死鬼搞怕了!我打起持久战,感觉现在就就像陷在泥潭里,起不来了!请按这照片,给做一栋,里面的摆设,你就只管往豪华里做,往奢侈里做……”

跛子接过照片,点点头,他说:“老板,您找我算找对了,小鬼们都听我哄的,我保您从今往后太平无事,日夜安宁,永无烦恼!”

老板作叩点头,一再深谢。他挥了一下手,正要说什么,桌上的手机警报一样嘀嘀嘟嘟响了起来,老板接起电话,脸上突然一紧,连说:“好,好,好!我马上赶来!”

跛子跟着老板出了包间。老板在前台签了单,然后把手搭在跛子肩上,两人并排出了酒店。酒店外围满了揽客的车辆,有出租车、轿车、摩的,还有三轮。老板从兜里摸出一张钞票,塞给跛子,嘴里呼着浓浓的酒味,脸上满是歉意地说:“老师傅,对不起!我要赶过去,有、有点急事,不能送、送您了,请您自己打个出租吧,那事就拜托了!”老板说完,摇晃着身子,上了他的宝马。

老板给钱时,跛子一点也没推却,因为他不敢推却,中午从家里走得匆忙,身上分文未带,他只能接过老板递来的钞票。跛子刚往前迈开步,想找个车,呼啦一下,围上来好几位。不停地叫喊着:老板!老板!上车,上车吧,坐我的!坐我的车吧!跛子脚跟还未站稳,一回头,竟被一位胖子司机拦腰抱住,胖子司机力大无比,不由分说把跛子拽上了车。

五六公里的路眨眼就到了,付钱下车时,跛子被铁塔似的胖子司机吓了一跳。刚才还乐呵呵,有说有笑的,怎么突然间就变脸了?胖子司机大着嗓门,鼓眼暴睛地吼叫起来:呸!呸!呸!你这老不死的,真是晦气,晦气!

胖子司机气呼呼的,他把纸币摔到了跛子脸上。跛子一懵,一脸无辜地捡起那张纸币,凑近眼前瞧了瞧:“冥府银行,天地通用,一亿元。”几个楷书字体像几张鬼脸,朝他一脸坏笑。跛子不由大惊失色,张开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跛子一脸抱歉,没想到老板刚才给的会是一张冥币。他知道冒犯人家了,连说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可胖子司机像是见了活鬼,脸色铁青,把跛子轰下车。胖子司机不想听他半句解释,也不再追问跛子的车钱,油门一踩,风一样飘走了。

跛子愣怔地立在那儿,目光像两颗掉入深井的火星,渐渐黯淡下来。他看着远去的出租车尾灯一闪一闪,像鬼火一样,消失黑夜的尽头。

跛子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摇摇头,长叹一声,连说,造孽啦,失魂了,失魂了!

跛子一摇一晃地离开了公路,像只老鸭,沿着田埂往回走。没走几步,天就下起了雨,跛子喝了酒,双腿发软,狭窄的田埂弯弯曲曲,他根本走不快,雨却越下越大,一会儿跛子就淋成了落汤鸡。

跛子踉踉跄跄回了屋,简单洗漱一下,换了衣服,赶紧躺了下来。一个晚上他都一惊一乍,迷迷糊糊,梦里他又见到了纸美人,还随纸美人进入了别墅。

一场大雨让跛子受了风寒,跛子开始有点发烧,接着畏寒,最后头痛欲裂。吃了好几副药,困了几天床,感冒症状才渐渐消失。那天是个大晴天,跛子感觉身体清爽了许多,心里便惦记着老板的活儿,那别墅该动手了。

别墅做得倒是十分顺手,或许是跛子梦里见过,每一步都胸有成竹,只用三四天功夫就完成了。那是一栋式样精巧、布局豪华的别墅,从里至外金碧辉煌。别墅进门是宽敞的客厅,正面墙上有大屏的液晶电视,旁边是立式空调,侧面是真皮沙发,紧挨着有自动麻将台、八仙桌,桌上摆着鲜艳欲滴的蟠桃。紧靠沙发的是茶几、电脑、钢琴、古筝。书房立着双层书柜,书柜内摆满了各种书籍。墙上有两幅字画,一幅是仿写的兰亭序,一幅是达·芬奇的油画《蒙娜丽莎》。楼梯边站着一个身系围裙,手拿托盘的女佣;延伸出去的露天平台上有两个老者在对弈,楚河汉界清晰入目。老者身后竖着一个小凉亭,几盆半黄半白的菊花在亭子外开得一脸灿烂,亭柱正反两面各有一副对联,正面一副:

果然不亚玄都府;

真是神仙出入门。

反面一副:

斯楼传有二仙王阴羽化恰是汉魏;

石枰留此残局苍烟落照谁判输赢。

再看前院,有身穿制服的保安,有手拿扫帚的保洁员,门楼上安有监控探头,左右两旁分别停着一辆红色宝马、一辆黑色奔驰,车头朝外,四轮触地,如箭在弦上,引而未发。轮胎、车标、仪表盘、方向盘几可乱真。宝马车牌是6666,奔驰车牌是8888。

别墅前边的空地上搭有一戏台,帷幕开启,正在上演一出精彩大戏。远远看去,像是一组剧照,背景清晰,人物神态惟妙惟肖,从服装道具上可以看出,那是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再看后院有一棵歪脖子古樟、一架紫色葡萄,成排的金橘、柿子、香梨,每一棵都硕果满枝。后院远景还有一座小山,山下有鲜红的樱桃、碧绿的芭蕉,山顶建有凉亭和宝塔。

别墅正面的门楣上有三个颜体大字:极乐宫。门柱上书有一副对联:

家住蓬莱逍遥府;

身居海岛碧玉宫。

对联的书法颇见功力,与华丽的别墅互为映衬。

别墅做好了,老板却迟迟没有过来,跛子的心突然悬了起来。做了一辈扎匠,现在真正完成了一座纸天堂,这是他最满意的一件作品,无论造型,还是创意,都达到了极致。跛子感觉这应该是自己的封山之作,怎么看都堪称完美。

跛子在等待赞叹,等待喝彩,连续等了多天,老板还是没有出现。那天晚上,跛子右眼皮跳个不停,他的第六感官好像在告诉他什么,但每次都被他否定了。上床躺下后,事情变得更加蹊跷,屋内像有大风刮来,那别墅沙沙作响,跛子开始以为是老鼠,打开灯,上前察看,既没有起风,也没发现老鼠。躺回床上,别墅又沙沙作响,早上起来,那别墅竟朝门口移了好几米。

跛子心里闪了一下,他把别墅拿起来,放到墙角的方桌上,再用两把椅子围着。跛子突然间焦躁起来,他决定进城去转转,好像快两个多月没去黄岭街了,一是想看看儿子的店铺经营得怎样,二是顺便打探一下老板的消息。

进城前,跛子砍了竹子,破成竹篾,仔仔细细地绑好,准备带去店里,竹篾是长年需要的材料。刚要出门,儿子却被几位客人拥着进了屋。

跛子把客人引进厅堂,泡来了几杯野山茶,客人手上刚接过茶杯,眼睛却往墙角边扫,他们哇噻一声惊叫,几乎是异口同声,放下茶杯,一齐扑向了墙角。

墙角的方桌上摆着老板定做的别墅,老远就显得光芒四射。客人围着别墅,像围着一件珍宝,不停地啧啧惊叹!真是绝顶手艺,他们几乎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位戴宽边眼镜的先生,给跛子来了个热烈拥抱,称他为天下第一,举世无双!说这别墅简直是新版的《核舟记》。

几位客人七嘴八舌地谈了一阵,然后准备付钱取走桌上的别墅。此时跛子却像遇了窃贼,一下就扑了上来,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行不得,行不得!这是老板订好的,说不定待会儿他就来取货了!”

几位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开口。过了一会,那位眼镜先生缓缓地说:“老师傅,实话相告,这别墅就是我们老板订的,我们是从老板手机留言里知道这事,找了很久,才找到您儿子那儿,后来又怕找不到您,所以有劳您儿子带我们过来了!”

跛子好像没有听懂,眼镜先生只好重复了一遍。跛子对他的话好像表示怀疑,只好侧过脸,把目光转向了儿子,儿子点点头,说别墅的确是他们老板定做的。

跛子回过头问眼镜先生:“那你们老板为何不自己来取?他每次都要亲自验货的!”

眼镜先生一副悲伤沉痛的样子,他说:“老师傅,不瞒您说,我们老板再也来不了啦!那天晚上,他夫人摔了一跤,大出血,造成胎儿流产,可他不知与谁喝高了,驾着宝马发疯般地往医院赶,谁知一头钻进了大货车的胯下,连人带车一起没了……”

跛子的心被揪了起来,身子猛然摇晃了两下,手指不停颤抖,接连打了好几个趔趄,差一点就跌倒了。眼镜先生赶紧上前扶了一把,让他坐了下来。跛子在腿上掐了一下,他想弄清自己是不是在梦中,感觉头脑一片空白。

后来眼镜先生给他付钱,跛子也毫无反应,坐在凳子上,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眼镜先生只好把钱交给他儿子,然后几个人晃晃悠悠地抬着别墅,往公路那边走了。

跛子像遭了重创,完全灵醒过来已经一月有余了。他没有金盆洗手,留守老宅,而是重新回到了黄岭街,回到了扎匠铺。不知为何,一直不冷不热的生意,突然间火爆起来。眼看着七月十五鬼节就要来了,上门预订冥府别墅,香车美女的顾客特别多。店里实在忙不过来,跛子只能帮忙应付。为了招几个帮手,儿子在店外张贴了招聘启事,很快就招来了两名时尚风骚的女孩。女孩擅长交际,口才又好,是那种见人就熟的人来疯,女孩的进驻,让生意更加火爆。

跛子和儿子通宵达旦在赶货,还是忙不过来。那天,跛子接过一把订单,刚看了两张,就像受了惊吓。订货的顾客已经并不满足于做一栋简单的别墅,而要求做一个小区,甚至是做一座城池,有一个竟然还订了一座故宫。跛子虽没去过北京,但他知道故宫就是紫禁城,那可是皇帝老爷住的地方。后来又有人订飞机舰艇,订大炮枪支,订神舟飞船,订金缕玉衣。接过这些五花八门,奢侈出奇的订单,跛子有点难受。虽然价格诱人,但跛子心里却漫过一层隐忧,他不敢想象,下一步人家还会来订啥?

儿子倒是印堂发亮,双眼放光,他不知老爹的内心,眼里只有忙不完的活儿、接不完的订单,他恨不得有分身之术。面对那些难度很大,他暂时还拿不下来的活儿,巴望立马就能接过老爹的衣钵,将所有订单一手搞定。

店里人来人往,跛子没办法停顿了,催着要货的电话接连不断。有天晚上,经过两位美女的推波助澜,又接下了一张大订单,为示庆贺,儿子提议一起吃顿饭。他们选了县城最商档的酒店,儿子特意给老爹开了瓶好酒。菜还未上,父子俩就对饮起来,可发现两位美女盯着酒瓶,双眼发直,于是给她们也各倒了一杯。

开始上菜了,酒杯也跟着叮咣作响。干了两杯之后,跛子有点好奇,忍不住向两位美女打听,问她们:“二位小姐,你们之前是做啥行业的?业务很熟啊!”

两位美女脸颊微红,抿嘴一笑,个子稍高一点回答比较含蓄。她说:“我们是做销售的!”

另一位稍矮一点的,满脸红晕,嗲声嗲气,她说:“老板,我们啦,是卖房的呀!售楼小姐!现在房子卖不动了,出来打份临工!”

跛子当时正嚼着满嘴的饭菜,不便言语,于是很怪异地唔了一声,像被噎住了,眼白上翻,很久才顺过来,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喝完酒回来,跛子有点困了,可活儿太多,还得加班。他把手上那栋别墅完工后,顺手拿起刚刚接下的订单,跛子差一点跳了起来。他喊过正在干活的儿子,手掌在纸片上拍得哗哗作响。他说:“只知接大单了!你也不看看接的是啥单?”

儿子被老爹一吼,弄懵了,他接过单子,目光在纸页上扫过:天安门一座,长城一座,大剧院一座,天坛、地坛各一座,鸟巢一座……

儿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并不觉得有啥意外和不妥,只感到这确实是个大单,加起来已经过万了。跛子见儿子没有丝毫反应,窝在心头的那团火终于爆了出来。

他把剪刀一摔,大声吼叫起来:“这个单你立马给我退了!有钱怎么啦?有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呀?!”

儿子以为老爹借着酒劲,说的是胡话,并不当真。可过了一会,看见老爹仍然一脸铁青地瞪着自己,于是心里冲的一下,犟脾气上来了,声音自然也高了几分:“不就是纸糊的玩意吗?人家悄悄弄走,一把火烧掉就完事了,我们手艺人用不着跟人家较真!”

面对儿子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跛子简直忍无可忍,他暴跳如雷,指着儿子骂:“臭小子,你翅膀长硬了是吧!老爹的话你都不听啦?!天安门是啥?长城是啥?你晓得啵?你真是胆子贼大!不知天高地厚。做哪一行都有行规,都有底线,你毫无顾忌,啥都敢接!没经过运动,没吃过牙祭肉,你不晓得厉害,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

儿子在老爹面前一向都是服服帖帖的,从不见说过半个不字,可那天晚上或许是喝了酒,酒壮了他的胆,他开始与老爹顶撞起来。儿子的嗓门提高了八度,他歪着头,底气十足地说:“我就不退!这活你不做,我来做!我不信,没有你地球就不转了!”儿子手一扬,一瓶糨糊打翻在地,他没去扶,糨糊像一摊黑色的血迹,很快流了一地。

跛子霍的一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鼻子里很轻蔑地哼了一声,摔门而去,当夜就回了老宅。

跛子走了,小子继续干活。一对赌气的父子,一个在路上走得踏踏响,一个在店内剪得嚓嚓叫。儿子憋着一股气,他专挑最难的活儿来干,一直干到深夜,那巍峨雄伟的长城还是定不了型,怎么捣腾都像一堵残垣断壁,显现不出那股岿然不动的霸气,他不由得沮丧懊恼起来。

夜深了,小子实在是困极了,本想上床歇息,可手头的活儿实在太多,还想接着再干一会。他起身找了根烟,小子平时他极少抽烟,看他抽烟的手法就很不纯熟,一根烟好几次才点着。

烟雾腾起,小子眯缝着眼睛,他想用烟来提提神,驱走身上软如稀泥的困乏,可手上的烟还没吸到一半,人就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大火已经封了门,店内烟雾弥漫,那些纸屋、纸人在火光中欢呼跳跃,像一群红衣舞女,踩着满地的金银财宝,在烈焰上腾挪翻飞。

小子声嘶力竭地喊叫!可是烟火封住了喉咙,他根本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只能听到哔哔剥剥的火苗在屋子里欢呼狂啸。长长的火舌瞪着鬼眼,满脸狰狞,将他团团围住。火在他身体上畅快地舔着、啃着、嚼着……

天刚刚亮眼,跛子就赶了回来。他一路风尘,摇摇晃晃,连鞋也跑丢了,一条好腿光着脚丫,另一条瘸腿却缩在空荡荡的裤筒里抖动。

跛子一脸古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他嘴里喃喃地叫着,喊着:“臭小子!臭小子!你太贪啦,太贪啦!”没有人知道跛子在喊些什么。一些围观者并不关心跛子的叫喊,而是凑在一堆,窃窃私语,究竟说了些啥,跛子一句也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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