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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锈色

2014-12-17李晓君

天涯 2014年6期
关键词:陈医生妹妹

李晓君

乡村录像室光线暧昧,人群显得杂乱无章,一个个捕获者张开了瞳孔中的网,屏幕上的内容暂时与门口黑板上粉笔写的广告无关。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镭射”、“卿本佳人”、“叶玉卿”、“蜜桃成熟时”、“李丽珍”、“五元”等字样。镇上的人们停留在黑板前,嘴上嬉笑着,心里却在盘算,他们的脚步看起来颇费踌躇……录像室屏幕上边播放演唱会,边等待观众陆续进场。老板知道,不一会儿,这里就会满场。录像循环播放,随到随看。

屏幕上正深情演唱的这个男子,油头粉面,衬衣上的片甲闪闪发亮,不少观众上台献花,有面目纯情的女孩情难自禁、泪光闪烁,时而有尖叫声在下面响起。他唱了一首又一首:《一生何求》《念亲恩》《相思河畔》《偏偏喜欢你》……没错,他是陈百强。对于小镇的乡民来说,这个香港人还完全陌生。但很快他的歌就在少年当中风靡起来。

一夜之间,小镇突然出现了两个录像室,并像强有力的磁铁一样,迅速将村民吸附过去。就连中学的老师,也常常偷偷溜出学校,混迹在短褐穿结的乡民之间,故作镇定但依然难掩一丝慌乱地缩着身子,贪婪地将目光盯着蓝光闪烁的屏幕。当叶玉卿开始她一举成名的宽衣解带时,下面的乡民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吞咽唾沫的响声滚雷一般地趟过。一般来说,播放三级片属于管制的范畴,常见的片子还是古装、武打和喜剧片。碟片来自盗版。

有一个巨大的盗版碟地下流通市场,横跨珠江两岸,直到内地。一方面是管理缺位,或者基层文化稽查者与录像室老板沆瀣一气,共同牟利;另一方面是出于竞争的需要,两家录像室,不时靠新搞到的三级片来吸引如同吸毒上瘾的观众。

录像室、台球室,以及随后出现的六合彩,突然成为小镇的新鲜事物,并有效地占领了乡民的生活空间。难以设想,道士打醮,艺人跳觋,和光怪陆离的录像室、台球场、地下赌博场,在一个偏僻的乡镇并行不悖地存在,是一副怎样荒诞的景观?

对于县城来说,录像室的出现,比乡镇要早十年左右。我记得第一次去看录像,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电视还没普及),一个邻居因为被知识分子的政策优待,从一个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的农民被选拔到城关镇当副镇长,有一天他带上我到镇政府旁边的企业办看录像。让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见识新鲜事物,可看作他对我的一种厚爱。记得那是一个主要从事建筑事业的机构,有些像旧礼堂。录像室并不对外开放,观众大部分是乡镇干部、企业家和各种不明身份的内部人士。片子叫《醉拳》。从此以后,一个叫成龙的演员被我牢牢地记住了。

而本镇录像室的出现比那时晚了整整十年,但却是迎来了一个全面开花的好时期。当时,也是香港电影最繁荣的几年,此后便日益走下坡路,直至进入新世纪,随着互联网的兴起,录像室完全地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现在遍地开花的网吧和九十年代的录像室有些类似。

香港影视的繁荣,带来了内地录像室的遍地开花,盗版碟片的大量涌现,也催生了另一种播放工具——VCD的出现。电视里一个常见的广告是“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但很快这家企业就销声匿迹了。VCD开始成为本镇青年男女结婚的必备大件之一。

录像,改变了人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甚至改变了他们的世界观。如果对徘徊在录像室外的观众做一番观察,你会得出很多有趣的发现。首先,那些从四书五经、伦理道德影响中走出的乡村老人——当然,他们也经历了“文革”那样一个对旧社会完全批判、抛弃的年代——但传统的惯性力量,没有比现在更迅疾和有力地得到遏止,他们从一开始对录像厅广告不堪入目的文字、图片感到震惊、愤怒,到后来的略感好奇、谨慎待之,以至于最后如偷腥得手的嫖客一般暗自窃喜地出入其间,这种变化是在意想不到中完成的。他们对待男女问题,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保守,对于年轻人轻浮、随意的婚姻观,开始变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们开始学会顺应这个时代,接受新的事物和观念,在某些人身上,甚至比年轻人思想更解放。

其次,商品和务实的观念,也开始扎根到他们的脑海里。比如,对待年轻人的婚姻,不再仅仅看对方的人品、父母的口碑,更注重彩礼、嫁妆、对方家庭经济状况、负担轻与重等更实际的内容。香港人重物质的观念,通过碟片和电视剧,悄悄地影响和改变了内地山乡百姓的价值观。

中学的丽娟老师是个年轻的女性,出生于一个教师家庭,通过招考进入了教师队伍。这个性格温和、谈吐平常的女孩,与另一个乡镇的乡村老师恋爱了。原先他们是在一个学校做老师,两颗年轻、纯情未化的心,很快互相吸引了。发现苗头的丽娟老师的父母,果断地将他们拆开,并通过县教育局朋友的运作,将丽娟老师调到我们中学来了。

恋爱中的年轻人有着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对现实的阻扰劈波斩棘的勇气。父母的反对并没有阻挡两位年轻人恋爱的脚步。他们依然频频见面。丽娟老师的男友——刘鹏常常骑车从另外一个乡镇过来见她,并在我们中学留宿。因为来往频繁,以至于我们学校老师都和他很熟了,常在一起打牌,开玩笑。至于刘鹏常在丽娟老师房中过夜,像已经成婚的夫妻那样生活,自然不免成为老师们的一个谈资。其实,在我们学校,恋爱中的男女,这种未婚先居的现象非常普遍。因为居住空间彼此紧紧相连,逼仄而狭小,土墙难以隔音,略有响动,很容易造成隔壁单身汉们的想入非非。

这样的事情自然隐瞒不住悲愤交加的父母——丽娟老师的母亲,多次突然杀到我们中学,两母女敌人一般互相辱骂和厮打。丽娟妈妈这时完全不像一个母亲对待女儿,而像是对待丈夫情人的孩子似的,恨得眼睛里冒血,巴掌毫不留情地在曾经百倍疼惜的女儿脸上留下恐怖的红印。

丽娟父母反对这门婚事,理由其实很简单——刘鹏家在乡下,条件差,教师地位和薪水卑微;其本意是想让女儿找到更好的人家,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个更好的生活,在老人的观念里,就是工作好、地位高,能比常人有更宽裕的经济条件。“父母良苦用心一片全当作了驴肝肺”(丽娟母亲语)。丽娟直到多年以后,在与父母隔绝往来而爱情已经退潮,生活被俗常琐屑纠缠得一地鸡毛、穷匮困顿时,才明白了父母的良苦用心。而步入暮年已精疲力竭的父母也已与丽娟和解了。感情没有对错,男女之爱、母女之爱很难步调一致、保持协调,冲突不可避免。只是在一个重利轻义的环境下,父母之爱对女儿情爱的僭越和干涉程度要深刻得多。

这样的例子,在我身边,在这个乡镇,屡见不鲜,具有很高的相似度。

一个尊崇仁义道德的乡村,在发生着悄悄的改变。

我们镇隔壁有个乡叫寒山,乡长是个五十来岁的矮瘦男人,有个漂亮的女儿在沿海城市淘金。坦白地说,是在高级酒店从事暗娼业,每年汇回的钞票以几十万计。作为一乡之长,一项主要的工作,就是抓财税任务的完成,以对上级的目标考核负责。这是一个非常小的乡,不到五千人口,且处于高寒山区,县里要求该乡一年的财税任务只有不到三十万。但对于这个一年只种植一季水稻,几乎没有工业企业的山乡来说,却是难以完成的任务。向例,任务完不成,乡长要摘帽子。那年年终考核,该乡财税任务未完成。乡长果然被撤职,降级安排了一个虚职岗位。

该乡长,当时说了句几年以后还在全县流传的一句话:

“这破乡真穷,辛苦一年当不得我女儿在广东搞一年!”

笑贫不笑娼,已成为一种具有代表性的认识。本镇农民,攀比竞奢之风盛起,办喜事越来越讲究排场和面子,哪怕贷款甚至破产也在所不惜。一个农民活了一辈子,如果没有做一份事业,是很可耻的事情,会在村里抬不起头。所谓“事业”,指的是盖新房子。九十年代,在我们乡镇,盖一栋新房,需要花费十至二十万元不等,靠一年到头在田里刨地是毫无指望的。本镇一栋栋新居之所以拔起,得益于年轻人在外打工挣钱。而部分是女孩子在城市从事皮肉生意所得。这个乡民们是心知肚明的,但不会因此感到羞耻。女孩(或妇女)的父亲们依然可以志得意满地端坐在新房的厅堂里抽烟吃茶喝酒,一副功德圆满的样子。而那些还居住在陈旧破鄙的老房子的邻居,则在干活间歇直起腰来,不时投以羡慕嫉妒的一瞥,或者在经过时谄媚地(其实心里是恨恨的)打声招呼……

有一首流行于二十一世纪初湖南桃园县的打油诗:“相见不问好,开腔问生肖。万户赌财运,日夜思独号。电视及时雨,码报似雪飘。输者顿足息,赢者怨注小。垄亩少人迹,沃野生蒿草。遥望买单处,人如东海潮。”这是写乡间万人买码赌六合彩的盛况。本镇九十年代乡民赌博之风,与此盛况不可相比,可见此风气如今在民间愈盛。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重返当年栖身的南岭镇了,不知买码六合彩是否也如野火过坡,遍染该镇各处。但赌博之娱,却是乡民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当时不是有句“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的流行语吗?

打麻将、斗地主之类,由游戏行为变为经济行为,是很容易转换的。赌博,是人的欲望和侥幸心理的最大集散地。赌博的习俗自古有之。孔子就曾说:“不闻夫博弈者乎?亦尤贤乎已。”意思是闲着没事琢磨琢磨博弈,也比无所事事强。中国人对赌博这项消遣的发扬光大,恐怕在全世界上无人能及。

我曾在某研究乡村边缘人群的著作中,看到如此惊心动魄的现实:一种俗称为买码的“地下六合彩”在某县村镇兴起,地下六合彩1:40的高额奖励,使之有一种“一块钱一担谷(读guo),百块钱一辆摩(摩托车),千块钱一栋屋(读wuo),万块钱一世享清福(读fuo)”的称号。这种高昂利润对村民的诱惑十分巨大。因而也具有很大的欺骗性。让一头扎进其中的男女老幼,时刻面临倾家荡产的险境。但绝大部分村民相信这是块真实的“馅饼”,认为是国家给了农民一个致富的机会,并谣传国家领导与“香港六合彩公司”签了合同,并让中央电视台《天线宝宝》等节目向村民“透码”。为准确地捕捉特码,村民们买来制作粗糙的所谓“码书”,日夜研读。中央电视台《天线宝宝》《天天饮食》《天气预报》等栏目一度成为村民中收视率最高的节目,村民们坚信这些节目内容会透露本期特码信息。比如某村民认为,《天线宝宝》中演出天线宝宝洗澡,嘴里还念叨“用肥皂洗干净”,在当地俗语中,肥皂一直叫“洋皂”,你就该想到意思要叫你买“羊”了……

当我的目光回望本镇九十年代的情景,这一博彩方式尚未出现。村民喜欢玩的还是传统的麻将、扑克、押宝等。但类似的名词却并非闻所未闻。镇文化站——也就是现在录像室内,最吸引村民的录像除了三级片以外,便是赌片了。诸如《胜者为王》《天下无敌》《赌神秘笈》等片子常播不衰,至于周星驰的系列赌片《赌圣》《赌侠》《上海滩赌圣》更是为村民津津乐道,周星驰恐怕也是在乡间知名度最高的港人之一。这些片子时不时会有一些“赌马”、“六合彩”之类的镜头或信息。

记得学校围墙外面有户人家,常年将自家电线搭在学校电线上使用——这也叫作靠学校吃学校吧,学校领导为此甚为苦恼,数次去交涉未果。强龙难撼地头蛇,恐怕就是这个道理。学校领导与这户人家交恶,彼此见面都沉着脸,但是普通老师们却与这户人家打得火热。原因就是这户人家每天开着两桌麻将,收点赢家的庄钱。前去娱乐的主要是中学的老师。原先用红砖砌起的围墙不知何时挖出一个洞来,方便老师们进出。这户人家的当家人——一个五十多岁的主妇,每天都笑眯眯的,但这笑面的背后还是能让人看出内在的心机。她有时也会站在某位教师的身后观战,在老师打出某张臭牌时,发出惊讶的“啊”声。在那个环境中,她俨然是个皇后似的,有一种母仪天下的优越感。玩牌的老师大部分是年轻人,涉世未深,感情用事、毛躁不沉稳,而这位妇人则像位母亲似的,威严而深沉,让人不敢轻易造肆。虽然没有桃园县农民买码的狂热,但是教师们的赌博,一天下来输赢也相当于半个月的工资,因此很难说仅仅是娱乐而已。

镇派出所的警力不够正常应付全镇的赌民——公开赌博毕竟属于违禁行为,但是他们依然常年神出鬼没,突然出现在赌博现场。因此,一些公开且数额巨大的赌博行为,为警察所缉拿,往往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隐蔽的内线,以及一年收缴的不菲赌资等等,这些信息又增强了故事的渲染力。中学的老师们在赌博的时候,对警察的防范自然是不可少的。他们往往将厨房大门——这是进入学校的一个通道,用木闩关得严实。打牌的时候也尽量小声细气,仿佛在干一件秘密的事情。厨房斜坡上二楼有间密室,约四五平米,平常堆放一些常年难以用上的废物,没有窗户,墙壁上被曾经放置的煤炭抹得乌黑。这样一个所在,被教师们发现并派上了用场——他们常常夜晚聚集在这个狭小、封闭、被香烟熏得人影憧憧的地方打麻将。无论是上场者还是观战者,都无一例外地聚精会神,神情丝毫未见怠慢。

一个个夜晚,在忙碌的指尖和屏住呼吸的心跳间流逝。常常在上午,你可以看到一个个打着哈欠、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老师,夹着课本去上课。

赌博如此广泛而持久地占有着他们的业余时间,对他们的精神情趣进行剥夺和限制后,人的可憎的面目便显现出来。他们成为分裂的两个人,在平时是一种麻木的、饥渴的、事不关己的状态,而当谈论赌博进而坐在赌桌前面时,他们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神采奕奕、思维敏捷、笑容满面。

在正午的寂静的村子里,人们围坐在桌前,手中的麻将成为人们唯一交流的语言。年轻的后生和壮年者,此时远在城市打工,小孩子在学校的课堂——那些更幼小的孩子手中抓着吃食,在房前屋后被鸡鸭小狗们追赶。寂静的村子在春节时,会变得异乎寻常的喧闹,然而已经不再是传统年俗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很多人甚至对走亲访友失去了兴趣,年轻人聚集在公祠、礼堂,或露天的老香樟树下,将一年打工所得押在了赌桌上。春节过完,口袋里的钱资也挥霍干净,他们又回到城里去。村庄复归寂静。

大约是九十年代初,小镇上开始出现了台球,并成为除麻将、录像之外,另一项热门的消遣。人们由起初的纯粹娱乐,很快就无师自通地玩出了各种赌博的花样来。比如,两个人玩,玩单色花色,谁先打完手中的球,谁赢。如果是三个人以上,则抓扑克牌,谁先打完自己抓的对应数字的球,则谁胜出。这样的赌博方式,连一些老人都很快就学会。在年轻人外出打工的时日,他们甚至是台球桌上的主力军。在本该出现在灯光宜人,安静而整洁的室内,球手穿着马甲、系着领结的高雅的运动,被乡民们改造成一副灰头土脸的入乡随俗的样子——透明塑料或有着红蓝条纹蛇皮袋的雨篷,被几根木棍胡乱地支在露天的场地上,从室内牵出的白炽灯泡像一根丝瓜样地垂挂下来。一个曾经的敌敌畏纸箱,里面装着润滑粉,在有着坑洞和胡乱丢弃的烟头的地上,雨坑倒映着旁边杂乱的镜像,台球桌灰迹斑斑,显得不洁而滑腻,经常被砸落出来的母球上密布着磕破的细小的黑点。中学斜坡下面井台旁有家小店,经营日杂货物之余,兼放着一张台球桌。通常收费是五角钱一场球。老师们将赌博的场地由牌桌增加到了井台边的球桌上。老师们的创造力并不比乡亲们更出色,他们赌球的花样不出其右。

就是这张台球桌,一度占去我大量的时间——虽然我是为数不多的不爱麻将,远离赌桌的人,但我还是废寝忘食地在桌球上面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出于对自己技艺的自信,也出于被孤立而急欲融入群体的担忧,我终于未能幸免,成为无数个赌徒中的一位。

那个在乡间中学的井台边,穿着牛仔裤、花衬衣,有着一头卷发、戴着黑框眼镜,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根球杆像握着一支步枪一样的年轻人,就是我。当他观察到乡镇风起云涌的赌风,开始弥漫到小镇毛细血管的各处,并为此感到杞人忧天时,却未能抗拒台球对他的吸引。

无数个在井台边台球上挥霍的夜晚回到房间之后,我就变得异常的沮丧和空虚,对于时间的珍惜,这是我从少年时开始培养的习惯。教书以后,一天没有读书写作,我就觉得是虚度。对于打球浪费的时日,我一次次宽慰自己说是为了融入群体,以免人家说我不合群——我一面这样宽慰自己,一面为自己找到如此拙劣的借口感到可耻。当我拿笔写作诗歌的时候,心里面仿佛在接受神谕一般宁静而满足。写作已成为生活的信念,隔着被一行行诗歌装订的夜晚,我眺望那个沉迷在台球边的自己,感到十分的荒谬和陌生。

写作不仅安慰着青春,给心灵以满足,还带来现实的声誉——遥远的省城几次邀请我去参加笔会,同时还带来一张张稿费单——虽然不多,但也足以片刻地获得一种虚荣。我习惯每天上午十时左右站在厨房旁边的苦楝树下往山坡下遥望,邮递员老王总是这个时候推着单车上学校的山坡,每次他总是先把我的邮件——订阅的杂志、收到的期刊、稿费单、依然热潮未退的文学粉丝写来的交友信件——给我,然后再把学校的报刊拿到校长室。老王是我的邻居,一个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须的男人,是个让人愉快的宽厚的人。他并不因为我是个所谓的“诗人”而对我另眼相看,他用一种平常的语气和我寒暄,这正是我喜欢的。他热情和善的态度适用于每一个人。

而镇邮电所的那对夫妇则不是那么回事了。这对三十多岁的夫妇俩是邮电所仅有的职工——自然也是够用了,仿佛是从皇帝身边发配到边疆的贬官,我发誓,从来没见过一次他们的笑脸。每次去邮局取稿费,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那是一栋如同民居一样的红房子,上下两层,一楼办公,二楼居家。一楼营业厅的水泥台子上用一张到顶的铁栅栏隔出内外两个区间,里面的空间仿佛比银行的库房或者重要机关的机要局更加重要,神秘而不可侵犯。坐在桌前的夫妇——通常是他们中的一个,另一个在隐蔽不见的地方处理其他的事项,冷若冰霜的表情足以让人心里发颤。那个妇人尤其如此,柳眉倒竖,脸上不仅不笑,而且几乎不说话。假如说话,吐出的字也是短促、生硬而突兀的——不超过三个字,一般是“拿来!”“嗯?”每次从台面上捡起被她(或他)甩过来的几张纸币时,我仿佛受到极大的羞辱,像是我取的不是自己合法所得,而是借债或赃款!

每次我去邮电所取款,身边总会遇到几个和我有着相同愿望的老人——这些乡村老者,戴着棉帽,围着裙兜,套着袖套,鼻子通红,灰发枯涩,形容悲苦,但是他们手中却握着一张对我来说堪称巨额的汇票,几千甚至上万块,与我手中几十块上百块的稿费单实在不可同日而语。这些汇款单上通常是由一个年轻姑娘写下的歪扭稚嫩的字迹——大部分来自广东,也有一些是福建、浙江等地。如此大的款项来自一个初中毕业——甚至初中辍学就远离故乡,身无长技的乡村姑娘,充满着让人生疑的悬念。

为此,她们在沿海获得了一个称呼“小姐”。在身体尚感到羞怯且受到压抑的年代,有一个词是让人振聋发聩且使用频率较高的——“强奸”。而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在一个性逐渐开放并且存在买卖的状况下,“强奸”这个词的使用率逐步在下降。而另一些词,如计划生育、性病、艾滋病乃至母乳喂养、减少婴儿死亡率等等,使用率则呈上升趋势。

在镇政府录像室里播放的香港碟片偶尔暴露的都市“小姐”活动场景,引发了人们对这些乡村女孩(其中不乏妇女)在城市的生活想象。她们必定也是涂着红红的唇膏、身上洒着劣质的香水,衣着暴露地坐在路边一个个光线暧昧的小店里,有的甚至穿着黑色的裙子,站在南国的街边椰树林下,而酒店、歌厅、舞厅,照例也是她们出没的场所。

当1991年我从师范学校毕业来到这里,我以为乡镇依然是个有着满眼的青年男女,其中不乏让人眼前为之一亮的靓丽村姑。但我失望了,来到本镇以后,这种想象中的景象不曾出现过,我的停留在八十年代电影银幕上的乡村场景欺骗了我。

在一个缺乏人情之美的乡村——不仅是物质贫乏,更主要是视觉贫乏,精神贫乏——对于一个个年轻的单身的乡村教师来说,是难以忍受的。而他要和这个地方耳鬓厮磨,最后臣服于这片天空下的土地,成为它风景中的一部分,要作出多大的改变和牺牲?

对于一个个怀抱梦想去往沿海打工的年轻姑娘们来说,何尝不是如此?当她们在他乡不堪忍受艰苦、单调的流水线工作,而欲隐姓埋名开发身体资源获取财富的时候,她们也经历过挣扎和抗拒,犹豫和彷徨。她们有的刚步入青春,还未享受青春和爱情芬芳的果实,就要过早地在一张肮脏凌乱、布满病菌的床上凋零和腐烂。难以设想,这样一群女性——每日面对陌生的人打开自己隐秘的私处,接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羞辱,其内心世界该有多强大、坚固,或者有多麻木和冷漠。

性开放带来部分案件的减少,但相应地增加了其他的社会风险和治安隐患。与这个职业相伴随的毒品、黑社会等形成了一个凶险的、让人惊惧的灰色地带。对于乡镇本身来说,年轻声音的减少,使乡镇的生气和活力大减,而呈现迟暮的老态和沉闷的氛围。这一人文景观的消失,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乡村最大的事件!一个古典意义上乡村的瓦解不是土地问题,而是人的问题,是一个传统意义上农民的属性发生变异、难以适应的问题。

谁去调查过那人数庞大的“小姐”队伍洗脚上岸后,是在疾病中或者吸毒中了此残生,或者为避免老无所依随便找到一个男人结婚生子后,她们的下一代将面临一个怎样的家庭背景?

无论如何,极少有人会去这样设想。目前的现实是,乡村被一种致富的雄心裹挟着,汹涌向前,泥沙俱下,地方政府视此为最大的政治,一个家庭视此为生活最高的目标和人生的意义所在。因此牺牲一个女儿的青春和肉体,换来全家的致富和一栋新居的建起,是值得的。道德在这个时代变得脆薄如纸。我一度还从回乡过年的年轻打工者口中熟悉了一个词“提包”——不是名词,而是动词,意思是抢劫某个塞满钞票的皮包,然后隐遁他乡。人们用称羡的、向往的语气描述一个个这样的“提包”事件,以及当事人——抢劫者变成了这个时代的英雄。这样的故事在年轻人当中极具蛊惑性和煽动力。当然,他们也会提到在某次“提包”事件中,“英雄”失手,被吃了枪子儿。但这依然阻挡不了一颗颗青春懵懂的心蠢蠢欲动。

当我坐在书桌前又一次陷入沉思,我想起自己的一次远行。因为它和我的家庭有关。这是我这几年中仅有的一次跨省远行,为了寻找我的妹妹。

在我们兄妹三人中,妹妹是最可爱,也是最叛逆的。她的这种性格决定了她人生的很多选择。甚至在幼时,就能从中看出端倪。我记得她大约三岁的时候,冬天里,姐姐、我和她三人在旧居的厅堂里烤火。我和姐姐睡思昏沉,冷不丁没注意,妹妹就把手伸到锅里去了——她要学妈妈搅拌稀饭,一声惨烈的尖叫划破岑静,一家人又惊又慌,赶忙将妹妹送到医院——至今,妹妹右手还留有疤痕。另一次,我们兄妹三人在火塘边烤火,妹妹好动,她将一支燃烧的茶树枝拿在手中玩,随后又点着了我们背后的柴火堆,干燥的茅草、荆棘、茶树枝燃烧起来,火一下子蹿上了黝黑的木质天花板,并迅速地伸出巨大的火舌吞噬易燃的一切。一场突然而至的火灾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急忙提水来扑火。这带有灼痛感的记忆,伴随着几年以后我家搬到南门,永远地定格在那个腊月里……

妹妹初中毕业以优秀的成绩考上地区卫校,我刚从该市师范毕业回乡,前后相差三年。毕业后妹妹供职在寒山乡政府,做计生干部,后又调入县中医院,在一个分院的门诊部。致富的热潮在县里涌动,政府也助推了这股热潮,鼓励机关干部、教师、医生下海经商。妹妹一个同事,是分院的医生,姓陈,女朋友在广东汕尾打工,在政策的感召下,请假追随女朋友的脚步去了。

妹妹的心也不安定。她天性喜欢冒险,不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说,发财自然不是她的首选,她应该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享受青春的美妙。但她似乎对那个人人憧憬的广东——那时就是一个发财致富的代名词,有着更美好的憧憬。她联系了陈医生,表示自己不想在一个沉闷的小县城消耗生命,想到城市来见见世面,让陈医生留心一下有没有适合做的事。陈医生说,你还是在家里上班好,不用过来。妹妹再三地表示了想出去的愿望。最后,陈医生似乎被感动了,说,你实在想来也行。

妹妹坐上了县里去往汕尾的长途班车——是那种有着肮脏被褥,上下双层的大巴。那时县里除了开往地区、省城的客车,很少有开往省里其他地区的班车,但是却有开往广东任何一个城市的大巴,春运期间,更是一天几班。

这也是妹妹第一次出本地区以外的远门。经过一个晚上和大半个白天以后,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我想妹妹疲惫不堪地从车上下来时,看到眼前的一切,可能略微有点失望,但还是鼓起勇气走向了接站的陈医生和他女朋友。

随后她被带到一条巷子中的一套民居内。那是一套租来的两室两厅的房子,已经住了十来个人,大家在地上打通铺,吃大锅饭,饭菜是粗劣的,难以下咽。除了陈医生,没有人上来和妹妹搭讪。屋内充溢着一种怪异的气氛。先前据陈医生在电话里说,他在一个叫中寰的医院上班,但这个医院始终没有在妹妹视线中出现。第二天,她被带到一个写字楼,一个八九十平米的大厅里挤满了人,可能不下一百人,他们的注意力全在主席台上一个系着黑领带穿短袖衬衣戴眼镜的年轻人身上。此人在滔滔不绝地灌输一种新型的营销理念——直销。从理论上来说,他的理念似乎无懈可击。一幅致富图景,正在急欲发财的人们的大脑里拉开帷幕。用妹妹的话说,这个人正在给他们“洗脑”。在富有煽动性的讲演中,不时伴随人们“要致富”的狂热口号。

毫无疑问,妹妹进了一个传销组织。在当时,传销这个词对于妹妹还很新鲜、陌生。他们虽然用直销这个说法——就像用一块布试图掩盖真相,但疑虑始终像片阴影停留在她脑中。他们之间的结构如下:

1.陈医生的女友作为上线,发展了几个人员,其中包括陈医生。每人上交了3000块钱取得加入资格,他们同时开始发展下线。

2.陈医生发展了妹妹。这是他目前为止唯一的业绩。

幸运的是,妹妹没有带现金去,她随身带的卡里面只有一点应急的余额。家人准备在她急需的时候打钱过去。

也许陈医生本身也对这个组织抱有顾虑,同时作为妹妹的同事,他没有做出强人所难的事。因此妹妹算是体验了一次生活,并没有实际的经济损失。

妹妹每天被拉着去“洗脑”。据她说,听了几堂课以后,她有些相信那套理论了。这样妹妹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

一天,《新闻联播》播出国家打击非法传销的报道,使妹妹陡然醒悟。她固然怀着美好的愿望,所幸并未完全失去理智。

汕尾对于我来说也是个陌生的地方。但1996年8月的某一天,我手中握着一张车票,踏上了寻找妹妹的旅程。妹妹,包括陈医生,看到新闻后想离开这个组织,却受到了控制。但妹妹还是利用一个机会在士多店里用电话向家里告诉了情况。父母心急如焚,我一边宽慰他们,一边通过广东的文友求助。

我已经在本镇待了五个年头,长期浸淫于此,使我对这里的感受显得复杂,可说是爱恨交织。当我坐在一路向南的大巴上,在夜晚闷热难以入眠的车厢内,仿佛看到往事一件件涌上来,它们陪伴我一路南行。

带着解救妹妹的使命,使我对前方的景况怀着深深的忧虑,心中显得焦灼。

在那个满是摩托车和广告牌、木棉树和其他蓬勃的热带植物的小镇,我看到满眼的异乡男女在涌动。在工房、公司、店铺和尘土飞扬的巷道里,在酷热的骄阳下,他们穿着T恤衫、牛仔裤、趿着拖鞋,目光茫然地出没。因为一场变革,他们纷纷从乡村来到了都市,从家乡来到了异地。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怀揣着一个梦想,色彩缤纷的、绮丽绚烂的梦想。在粤语的天空下,他们逐渐体验到一种黑色的枯涩,一种难言的疼痛,一种隔膜,和一种处处碰壁的焦灼。他们中也有成功者——成为打工者中的优秀代表,拥有了自己的工厂和事业,但更多的是流水线上的打工仔,日复一日,收入微薄,看不到改进的迹象。

而在这贴着瓷砖、装着铝合金窗的屋子里,在匆匆流逝的人群中,一种叫传销的组织,正控制着越来越多想以最短的时间致富的人。现实生活的财富积累如此之难,因此他们相信,在另外一个可能的形式中,存在着一条可以迅速发财的道路。只是它还没被窥破,没有引到脚下。这种对经济秩序和公共安全构成极大伤害的行为,在此后似乎愈演愈烈,难以控制,并随着时间的脚步一同跨入新世纪,至今没有完全绝迹。

解救妹妹的过程,没有预料中的艰难。也许这种组织刚刚发展起来,虽然对人控制,但还没有到无机可乘的地步,又由于当地文友的帮助——他是道上的人,以江湖上的方式,将妹妹,包括陈医生,带出了那个出租房。

见到妹妹那一刻,我们相拥而泣,百感交集。陈医生脸上有不安和愧色的表情。他也是一个被蒙骗者,我们没有理由责备他。

但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控制在一个个传销组织当中。他们坚强或脆弱的心被瓦解,粉碎,陷入困境。他们或者还在继续相信一个可以通过叠罗汉般的方式迅速致富的神话。他们并不甘心。

从南方返回乡镇,我又坐在了习惯的桌前。我似乎又回到了熟悉的生活中,乡镇似乎还是那个样子。但似乎又不完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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