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和尾气
2014-12-15杜旻捷
杜旻捷
终于,我踏上了这一片土地,太平洋彼岸,被我曾经称为“革命大后方”的土地。
中考时候,伴随着三五成群的家长窃窃私语,孩子要早日送出国啊,我父亲心念一动,去那里吧。我不愿。
高考时候,接二连三高跳低钻的同学们都未有站在六月的中国战场上,我父母亲又动了这心思:如果没考好,就去那里吧。纵然它是堡垒一般的土地,但我却以为,它代表的是“下场”,它叫“落到这步田地”。没有硝烟的厮杀里,最终我只是有幸,并未跨越国境。
它是袋鼠,是考拉,是澳大利亚。
我在墨尔本机场落地,扑面而来冰冷的空气,令我单薄的衣衫几乎难以抵挡。早晨九点,飞机场里的人,多于一路来到墨尔本城瞥见的行人总数,好生冷清。市中心的女子,大都喜欢撅着丰满的臀部走路,好像后头随时会有人置一酒杯于其上一般,可惜我有心无胆。
一路上比人多的,却是海鸥,白西装灰袖子,红红的嘴,红红的脚掌,像两盏高脚杯。到处有人扔面包屑,它们便成群结队地扑过去,有孩子追赶,它们也不飞走,一双双脚丫迈得利索,想是走在鼓上,大约叮咚响成一串。房顶上,站着油光水滑的乌鸦,一层楼顶,二层楼顶,伊伊啊啊地叫着,大抵是悼想掉进了狐狸嘴里的那块肉吧。
在墨尔本的唐人街吃了一顿午饭,说起唐人街,也不过是萧索的乍浦路,不要谈城隍庙了。咸是高不成低不就的纪念品店,一个论斤卖书的新华书店外,盘桓几家香港餐厅了事。头尾竖着两块红蓝牌坊,底下走过穿阿拉伯裤的中国青年,和背上绣着中国凤凰的印度女子,总归都沾着点“唐人”。
午餐后,走过中心街道,红黄相间,有百年历史的火车站,墨尔本的最大赌场。天蓝得像海,映出幽兰的桥扶手,湖蓝的海水,靛青的玻璃墙,素洁的云朵,皎白的砖地,肤白如雪的来往容颜。这样看着,它却又变成了一个明艳照人的水手服姑娘。
一段车途,两边是只有一二层的木石小屋,听闻只有政府部门批准,才能建超过三层的屋子。我在朋友家安顿下来,朋友住在墨尔本城外住宅区的东南角,方圆一公里内,来一圈麻将不是三缺一,怕要一缺三。除了乌鸦和隔壁的狗,一无所有。
接连的好几天,我们跟团游览了墨尔本动物园、巧克力工厂、水库公园、世界上最小的企鹅、十二块礁石、金矿镇、情人港、歌剧院、悉尼大桥,所幸一直天气晴朗,于是风景如画。我在悉尼歌剧院的外围遇到一对找我替他们拍照的韩国情侣,虽然英语说得并不如何,但清美的笑颜让我绝不会怀疑他们是否做眉弄眼。海滩上慢跑的金毛猎犬,见人喜欢就由着人爱抚,一切平和,温润。
值得一提的是,来到悉尼城里,像是把苏杭庭院外贴了伦敦的砖墙,中国人多,且落叶纸灰,风吹来,几睁不开,令我的眼中常含泪水,说来是远没有日本东京那般净穆得锐气。然而悉尼城的人气,却是比墨尔本要足一些的。我在麦当劳等车时碰见一个年轻妈妈,对我津津乐道地夸起麦当劳和中国大连,还有她那未满周岁,起名与“大连”二字相仿的可爱儿子。张三李四随一生,那孩子怕是要算半个“华人”了。
朋友是1989年之后过来的。所有我这一代的人都无法想象,漂洋过海、举目无亲的小姐闺秀、长子独孙,在塑料工厂被什么样的烟气烫伤眉眼,熏皱容颜,如何在中国餐馆洗盘烧菜,直至再没可能摸一摸心爱的提琴。活下来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导游介绍,澳洲四面环海,但没有地震带、没有火山口、没有豺狼虎豹,除了缺淡水没有任何威胁。朋友嬉笑,连屎壳郎都是慢笃的。它的人民有比中国低保高三倍的保障,但富人却要交比中国高三倍的税,因此不存在一夜暴富,不存在斗争仇富。
这是一个缓慢温柔的地方,它虚怀若谷拥抱了苦难里的世界人,却又不似沈从文的湘西凤凰,没有共同的激烈情怀,人和人之间就像松饼四方里凹进去的圆洞,踏上土地就是澳大利亚的人,但却又没有澳大利亚人,安逸而荒凉。
刘瑜说:“对于一个有胃口的灵魂来说,‘复杂是多么基本的一种需要……阳光下的郊区,美得那么纯粹,那么安静,对于习惯惹是生非的人来说,说到底是一种饥荒。”
因而生于此地,有静水逐波者,实在是寂寞和饥荒中奔跑的勇士。遗憾我乃凡品,只能聊以慰藉,无法身先士卒。我以为,俊友父子在侧,生不必雷雨一般,但也至少激流一色,才有盼头,去追求一种有趣,去反刍和喜爱人生。
屈大夫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清未必不生钝疏,岂能涤缨,浊未必埋没清流,岂可濯足。
踏上回程的飞机,突然想起,一位朋友曾说少年时候,家外头是极少有公交的,去城里要乘车,觉得沾了灰的塑料窗都玻璃一样地在发光,于是他喜欢车尾气的味道,一天不闻到,浑身不舒爽。到了“这步田地”,我不得不说,我大约也是个喜欢尾气的,不可救药呢。endprint